第三章

终点记忆  作者:绫辻行人

1

耳边响起连续两次短促的喇叭声,我好奇地回过头,看到一辆闪着黄色提示灯的跑车停在人行道旁,特别的橘色车身配上黑色车篷,时髦的进口双人座敞篷车——是菲亚特小帆船。

我正想不理会,继续向前走,却听到车里有人出声。

“波多野?”

波多野……这是在叫我吗?

“喂,你不是波多野吗?”

是谁?这年轻女子的声音听来似熟非熟。

我再次回过头,刚才那辆跑车的驾驶人从车窗探出了头,似乎是声音的来源……我有开这种车的朋友?

“啊,果然是你。”驾驶人一边说,一边朝我挥手。

“喂!波多野。波多野森吾!”

她慢慢将车开到我旁边停下,接着又从驾驶座旁的车窗探出脸,那是……

“嗨!好久不见啊!”

那是一张年轻女性的脸,应该跟我差不多年纪。染成红褐色的短发,嵌着淡淡有色镜片的小巧眼镜,看起来有型有款,甚至有点儿惹人厌。她直勾勾地盯着停下脚步的我,开心地微笑着。

这张脸、这个声音……我的确有印象。不过,她到底是谁?想不起来。怎么可能?不可能。

“怎么了?你的表情像看到鬼一样。”她歪着头说道,并且打开驾驶座旁的车门。

她背对着其他在马路上奔驰的车辆的车头灯,在那一瞬间,她那踏上人行道的身影看起来像是某种不知名物体的影子。

我慌张地摇了摇头,把视线移到上方。夜空的云层间,晕染着月亮的苍蓝光线,没错,那当然不是上弦月,那是接近满月的形状,那是……

这时,记忆串联起来了,轻松简单地串联起来了。没事了,没事了,只是因为太突然,一时想不起来罢了。任谁都会有这种经验,没什么好在意的。

膨胀的不安和焦虑顿时消失,我发出了“啊”的叹息声。

“你在‘啊’什么呀?你是波多野吧?还是我认错人了?”

“没有。”

我慢慢摇头,稍微低着头回答她。

“不好意思。你的头发……染过了……我一时没认出来。”

她的名字叫唯,蓝川唯。我的小学同学,跟我念同一所大学,不过是不同科系。大学毕业后,她到某家知名出版社就职,记得上次见面时,她说自己在出版文艺类书籍的编辑部工作。

“嗯。竟然会在这种地方偶遇。东京还真是小呢。”

“啊,是啊。”

“不过,你到底怎么了?看起来整个人魂不守舍的。”

唯将双手抱在胸前,打量着我。

“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身体不舒服?”

“没有。我身体没什么事。”

回答的同时,我悄悄抚着胸口,心脏跳得还是很快。我刚刚飞奔出公园,来到这条马路,一路上只顾着埋头拼命跑着。

我是从哪条路、怎么跑过来的,已经不大记得了。冷静下来想想,蝗虫飞舞的声音和白色闪光一定都是我的错觉,一定是因为突然撞见那么凄惨的景象,过度震惊所带来的幻听或幻觉。

刚才实在是太恐怖、太可怕了,怎么也抑制不了逃离现场的冲动。当时周围的人看到那样的我一定觉得很奇怪,不懂发生了什么事。

“等会儿有事吗?”唯问我。

我又慢慢地摇着头,补上一句:“没什么特别的事。”

“这样啊。那么,先上车吧。”

“什么?”

“我们这么久不见,好歹陪我喝杯茶吧?你还住在高田马场附近?”

“嗯,还是同一个地方。”

“那我待会儿送你回去。快点儿,先上车吧。”

不等我回答,她就将我推入小帆船的前座。我记得这个车名在意大利语里的意思。

唯利落地坐在驾驶座上,紧握方向盘,我偷窥着她的侧脸,心想,她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她以前——小学同班时——就是这样,总是精神奕奕,充满自信,对任何事都很积极,马上付诸行动,善于顺应变化的状况……有时候,这样的她真的让我非常羡慕。

如果她是现在的我,会如何面对眼前的状况?我突然希望她能告诉我该怎么办。

2

“你现在不骑摩托车了?”

“嗯,是啊!”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以前那台美规车呢?本田的叛逆者。”

“卖了。车辆检查什么的挺麻烦。已经卖了半年多。”

“你不是很喜欢摩托车吗?嗯……原来不过如此啊。”

“大概是……有些想法改变了。不过我现在还是很喜欢摩托车。”

我们在唯驾驶的车中聊着。灵活地操纵着方向盘驱动小帆船的她和以前一样,爽朗地聊起许多事。

“我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啊?”

“这个嘛……我想想。”

“我进入社会上班之后,去过你的研究室一次,记得吗?我陪那时候由我负责的作家去采访。从那之后就没见面了吧!只打过几次电话。”

“一年零十个月左右。前年的十一月初。我记得我那时候还在拼硕士论文。”

“将近两年啊……”

唯低声说着,同时从方向盘上移出一只手捂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时间过得真快,真讨厌。”

“困了吗?”

“我这是慢性的睡眠不足。可能是编辑的职业病……啊,不过开车是没问题的,别担心。”

“我是不担心啦。”

“波多野,你看起来真没精神。”

“是吗?”

“刚刚也是,脸色惨白。发生什么事了?”

“看到一些可厌的东西。”

“可厌的东西?”

“嗯。在公园里看到小孩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好像是被人持刀袭击,整张脸被划得不成人形……惨不忍睹。”

“什么啊。”

唯深深地皱着眉头,一脸不舒服。她稍微瞟了一眼邻座的我。

“所以你……”

“所以我吓得跑出来了。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么恐怖的画面。”

“犯人是谁?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不知道。可能是所谓的过路杀人魔……明天的报纸应该会有详细报道。”

“说不定会写一名大学生装扮的可疑男子从现场逃走……”

“拜托,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叫亚夕美,是吧?两年前在研究室见过,你的女朋友。”

唯突然转了话题。我像是在没有防备的状况下被刺了一枪,保持着直视前挡风玻璃的视线,暧昧地点点头。

“你们俩看起来很适合呢,又是同一个领域的研究者。她一定也是很聪明的人吧。而且,该怎么说呢,还是贤淑文雅的白净美人……从我嘴里说出来可能很奇怪,不过,我真的觉得她很适合你呢。”

我安静地咬着下唇,不知道唯到底有没有注意。

她继续问:“后来怎么了,你跟她?记得那时候你们说,考虑过将来结婚的事。”

“我说过吗?”

我笨拙地想带过话题,从衬衫前胸兜里掏出香烟。

“车内禁烟吗?”

我客气地请示车主,唯凛然、清澈的脸依然正对着前方,回答我:“今天特别批准。”

3

唯将爱车开进位于目白台一家都市饭店的停车场。

几年前,研讨会的学长结婚时,我曾经来过这里。我身上和平时一样,皱巴巴的衬衫搭配蓝色牛仔裤、球鞋,这一身打扮要走进这种高级饭店,我有点儿犹豫,唯却一点儿都不在意,拉我走到大厅深处的酒吧里。

我们在面朝宽广庭园的窗边座位坐下,唯想都没想就点了金巴利苏打鸡尾酒。服务生走了之后,我提醒她:“你不是还要开车吗?”

“别担心。”她说道,露出一脸毫不在乎的笑容。

“你不知道啊,我的肝脏分解酒精的能力特别强,这是我们家的遗传。”

我们家的遗传……

我心里对她无意间的一句话不由自主地产生了过敏反应。不知从哪里传来不安的嘎吱声。

两只杯子端到我们的桌前。我点的是冰咖啡。

轻轻碰杯后,唯缓缓开口:“研究方面,进行得还顺利吗?”

我下意识地避开她的视线,微微地摇了摇头。

“我从今年春天起就没有去大学了。”

“啊?”

“申请休学了,目前在补习班教小朋友理科和数学。”

“什么?”

唯的震惊应该不小,眼镜后面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这个嘛,原因有很多啦……”

“可是,波多野,你……”

“感觉整个人都没有力气了。人有时候会这样的,毕竟研究不是人生的全部。”

我自己也知道这种话听起来很没有意义,有一半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勉强挤出一点儿微笑,看起来只不过像是笨拙的自嘲。

“到底怎么了啊?”唯紧追不舍地问。

她的脸颊微微泛红,或许是酒精作祟,看起来就像红毛小老鼠——这个念头突然掠过我心头。

“真不敢相信,你竟然会这样说。”

我什么也没回答,将吸管放进冰咖啡里。没加牛奶,也没放糖浆,喝起来稍嫌苦了。

“那么我刚刚问你的那件事,你女朋友中杉亚夕美她……”

我还是回避着她的视线,极力想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已经分手了。也是今年春天的事……休学前不久。”

这次,她连一声惊讶的“什么?”都没有说,但还是惊讶地眨着眼。在她的眼中,我和亚夕美看来真的有那么适合吗?现在想起来,一切都很不真实。

“哎,波多野。”

唯从桌子对面探身向前,用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眼神紧盯着我的脸。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

“哎,我在问你呢。”

“这个嘛,说来话长啦。”

“我也不想勉强你。可是……”

酒吧里开始了现场钢琴演奏,我们的座位太接近,因而声音很大,想安静谈话并不方便。这首歌是在哪里听过的慢板爵士乐,但我想不起曲名。不对,我不是想不起来,一定是本来就没有好好记住。一定是这样。

唯安静了下来,我抽着烟。

应该告诉她哪些事?怎么告诉她?要谈得多深入?我自己到底想不想说出来?……都是我怎么想也找不到正确答案的问题。

在哀愁的钢琴声包围中,我对面的唯被卷入紫色烟雾,身影渐渐后退,我的意识有一半沉浸在回忆里。

4

去年十月,母亲在三鹰市的医院里被诊断为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病后不久,我开始暗自怀着某种隐忧——除了担忧母亲的病情和家人今后要面对的现实问题,我还有一层隐忧……

什么是家族性阿尔茨海默病?

一个家族中出现数名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时,称为家族性阿尔茨海默病,非家族性的则称为偶发性阿尔茨海默病。根据研究,在欧美国家,所有的阿尔茨海默病大约一半属于家族性;在日本,家族性的比例较欧美国家低,偶发性占了九成。

什么是遗传性阿尔茨海默病?

根据目前为止的研究,家族性阿尔茨海默病中,约百分之五十已经确知有致病基因存在,即确定为遗传性。致病基因是第一号染色体上的衰老前质Ⅰ基因、第十四号染色体上的衰老前质 Ⅱ基因、第十九号染色体上的辅脂蛋白E基因以及第二十一号染色体上的淀粉粒前趋蛋白基因四种,在遗传上都属于显性。

我读了几本和阿尔茨海默病相关的文献,看到这样的记载。每本书的说法和统计数据或有若干差异,但总之,这种病具有由双亲传给子女的遗传性。

假设双亲中的一位带有家族性阿尔茨海默病的致病基因,那么子女将有二分之一的概率被遗传到这种基因。在染色体显性遗传的情况下,只要一对相同染色体中有一个以上包含有问题的基因,就可能导致该种疾病。在美国,由于阿尔茨海默病的患者以前就相当多,现在已经根据这些研究成果,普遍性地导入基因诊断。

和欧美国家相较,日本家族性的比例偏低许多,但可能性并非等于零。有学者指出,从历史背景等方面看来,这个数据可能包含不少统计上的误差。

也就是说……

有着母亲血脉的我和水那子身上说不定也有和母亲一样的阿尔茨海默病致病基因。如果母亲的病属于家族性,又具有遗传性的话,我和水那子就各有二分之一的患病概率。

我回想起那时候。

去年黄金周,隔了很长一段时间回到吉祥寺的家里。

现在想想,母亲那个时期的状况的确有些奇怪。和之后呈现的病情完全相反,她当时呈现出惊人的记忆力,甚至让身边的人感到困惑。

“我和骏一哥都已经忘记的事,她连很小的细节都想得起来,一件一件讲给我们听。不止以前的事情,还有最近的事,例如说上周几的几点,谁谁谁又怎么了……就像这样,准确到让我们真的大吃一惊。”

水那子曾经这么说。

“就像上次,黄金周回来的时候,哥你不是也吓了一跳吗?当你听到妈说起以前的事情……”

没错,的确如此。那时候,我正在客厅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发着呆看电视,好像是什么纪录片。母亲走进来,刚好看到电视荧幕里播放着某个山区小城的风景,那时候,她没头没脑地冒出一段话。

——我出生的地方感觉很像这样,是被山包围的小城。

这还是第一次听说,我有点儿惊讶地转过头去看着母亲。

原来母亲出生的故乡并不是我度过孩提时代的海边小镇。我听说姓柳的外公外婆家从很久以前就定居在那片土地,以为母亲当然也出生在同一个小镇。

——柳家的外公外婆家,是我的养父母。

没错。我记得母亲这么说过。

——我小时候被送到柳家当养女。那时还很小……啊,怎么突然想起来了呢?真是不可思议呢。我出生的地方是好像这样的安静小镇,住的也是很大的旧屋,院子里有一间气派的白墙仓库,旁边有一棵很高的丹桂树。

“懂事以后才被送去当养女的吧!”

突如其来宣告的真相虽然让我不知该如何反应,但我记得自己是这么反问的。

“应该是有什么原因吧,那时候觉得伤心吗?”

——伤心……嗯。

仿佛望向远方的视线依然停在电视画面上,母亲缓缓摇了头。

——我记得,好像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我记得自己马上问她。

——这个嘛……

母亲带着一点儿困惑的表情,手掌托着脸颊。

——为什么呢?

“那么你的亲生父母现在怎么样了?”

——我也不清楚。被柳家收养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面了。

“一次也没见过?”

——是啊。不过……对了,好几年前,听过一点儿传言。

“什么传言?”

——那边的妈妈过世了。听说她上了年纪之后,很快就得了痴呆症死了。

回答完,她沉默不语。对小时候就分别的生母的死,看起来不像有什么特别深刻的感慨,反而平静得冷漠。

我记得,就在那之后不久,不知那节目的流程是怎么回事,电视画面中央出现了一只细长的绿色昆虫的特写,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母亲就脸色大变,发出短暂的惨叫声。

——是蝗虫。

她用两手把自己的耳朵捂住,用力闭上眼睛,像小时候那个春日午后在紫云英花海旁看到我手里抓到小昆虫时一样。

——是蝗虫在飞的声音……

“妈。”

我忍不住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对她说话。

“没什么好害怕的。那是螳螂,不是蝗虫啊!”

母亲猛地睁开眼,一脸呆滞地望着我。电视画面里已经不见昆虫的影像,她慢慢移过视线,确认后,才用双手按着胸口,安心吐出一口气。

“你又想起来了吧?那件恐怖的事。”

——是啊……没错。你说得对。

母亲难为情地低下头。

——对不起。我一看到那种样子的虫就忍不住……

“嗯,我知道。以前听你说过几次。那一定是很可怕的经验!”

——可怕的经验……嗯,没错,非常可怕,非常惊人。我再也不想到那种地方去了。

“那种地方……就是那家伙袭击你们的地方吗?”

——对。我再也不要看到那么恐怖的事了。我那时拼了命地逃出来。拼了命地逃,丢下大家,就我一个人。

“对了,妈。”

我拿起桌上的遥控器关掉电视,丢出脑中浮现的疑问。

“所以说,蝗虫一飞,人就会死……这是发生在你被柳家收养之前的事吧?”

——被柳家收养之前……

“是在你刚刚提到的那个出生的故乡小城吧?”

——没错……我想应该没错。

徐徐点头后,母亲暂时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很快又低下头。

——对不起,一时心慌意乱。明明已经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虽然一大把年纪,但是一想到那件事还是忍不住……

“没关系的。”

我记得自己说这句话时脸上带着笑容。

“不过,妈小时候遇到的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不记得更具体的内容了吗?”

……

……

那时候的谈话,我没有详细转告骏一和水那子,我想这两人恐怕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个事实——母亲其实是柳家的养女。

5

“伯母是在住院吗?”

我告诉唯,今天在补习班的工作结束后,我去医院探望了母亲。唯听了,拿着那杯金巴利苏打的手顿时停住,对我这么说。她的脸上布着一层阴霾,显得十分担心。

“她哪里不舒服?”

我用食指轻叩自己的太阳穴。“这里有点儿不对劲。”我故意半开玩笑地回答。

“头?”唯睁大了圆眼睛。

“突然有痴呆的现象,才住院的。”

“怎么会这样……”

她以前见过母亲好几次,那是我们都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母亲既年轻又美丽,所以……

“波多野的妈妈应该还没那么老啊,怎么会这样呢?”

“嗯。”

“要是说错了先跟你道歉……难道是,阿尔茨海默病?”

“是啊。应该说,差不多就像那样。”

我隐藏着内心的真心话,甚至以一种近乎自虐的心态故意说反话,同时点起一支新的香烟。唯的身影又被卷入紫色的烟雾,渐渐后退。

6

“也就是说,波多野先生——你叫森吾吧——担心自己会被遗传到令堂的病,是吗?”快速来回地搓着鹰钩鼻下方那丛胡子,T医科大学医院精神神经科的若林研太郎副教授问我。

无框的圆眼镜后面是一对细小的眼睛——可以说是充满知性,也可以说是冷酷——和抚摸胡须的手势形成反差的沉着视线投向坐在正对面的我的脸上。

去年十二月初,母亲确定住院后没多久后的某天……

我打定主意瞒着骏一夫妇和水那子,与主治医师若林副教授联络。我表示:“有事想请教医生。”若林副教授同意我第二天就到医院找他,这个反应比我预期的还要干脆。

我在约定的时间来到约定的房间,坦白地说出自己的担忧。母亲的亲生母亲从前也是死于痴呆,所以,说不定母亲的阿尔茨海默病属于家族性。我一个人继续烦恼下去不是办法,总之,觉得应该先听听专家的意见。

听完我的话,副教授的反应果然很快。他似乎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手边母亲的病历表,很快以“也就是说,波多野先生……”这句话来反问我。

“首先,我必须先了解的是,你母亲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外婆——是怎么死于痴呆的?死于痴呆其实有很多类型,这方面你了解吗?”

“是的。”

“你自己对阿尔茨海默病有过相当的研究吧?”

“翻过一些文献,基本的知识应该有。”

“原来如此。你现在从事什么工作?”

“在研究所念书。今年春天开始念博士。”

“将来要当学者啊。专攻哪一科?”

“我念理工科,航空力学。”

“哦。”

若林副教授眯起眼镜片后方那双原本就很细的眼睛看着我,然后把视线移回手边的病历表上。

“假设你过世的外婆的痴呆是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病,那么你母亲的阿尔茨海默病是家族性的可能性就会相当高。这时候,就无法忽视对子女的遗传问题。”

“果然是这样吗?”

“关于家族性早期发病型的阿尔茨海默病,迄今为止的研究已经知道有三种致病基因。人体里如果有包含这些基因的染色体,我们甚至可以断言,发病是迟早的事。”

“三种?”我提心吊胆地确认,“我记得有些书上写的是四种。”

“你是指第十九号染色体辅脂蛋白E吧?”

副教授停下搓抚胡子的手指,微微扬起没什么血色的嘴角。

“家族性中,和第十九号染色体辅脂蛋白E有关的只有晚期发病型。早期发病型的情况下,只和第一号、第十四号和第二十一号这三种有关,懂了吗?”

“是,我知道了。”

“先不谈那些太专门的东西,说说这个吧!波多野先……森吾先生,你怀疑自己身体里也带有和令堂一样的致命基因,深深地感到不安。你还有兄妹吧?对他们两位来说,情况也完全一样。”

“我哥哥他……”我忍不住插嘴,“他不是我母亲亲生的,是我父亲和前妻的孩子,所以……”

“哦,原来是这样啊。”

若林副教授表情严肃,用中指推了推眼镜中间部分。

“这么一来,哥哥就不在讨论范围之内。这将成为你和你妹妹两个人的问题。”

我老实地点着头。副教授的手指仍搁在眼镜中间部分不动,继续说道:“解除你不安的方法,例如说,做基因诊断是其中之一,你知道吧?”

“是的。”

“首先检查你母亲的染色体,调查里面有没有异常基因存在。如果不存在,就什么事也没有。你母亲的阿尔茨海默病不是家族性,就可以视为偶发性;相反,如果她体内存在异常的致病基因,这时再去调查你和妹妹的染色体有没有相同的异常。这么一来,就清清楚楚了。”

“……”

“在美国,阿尔茨海默病和早发性糖尿病及某些癌症一样,逐渐开始普遍进行这种发病前诊断。诊断结果如果是阴性,当然再好不过了,不过一旦确认是阳性,患者将面对更深的苦恼。为了照顾他们的心理状态,国外还有基因咨询师这种专门的行当。日本这几年来也渐渐注意到这个领域,不过发病前的诊断牵涉到很多医疗伦理问题,普遍认为应该慎重进行。不管怎么说,很容易预见,将来会有更多疾病频繁地采用这种诊断方法。”

虽然面对的是小自己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但副教授仍然不改他得体的用字遣词。可是这种语气反而令我有种被放弃的感觉。

“不过,森吾先生。”副教授用同样的语气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强烈建议你母亲住院吗?”

“为什么?……”

“病情的恶化看来非常迅速,这是其中一个理由。不过,老实说,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很少会在目前这个阶段就住进医院。大部分的专业医师应该都会建议最好暂时在家自行照护。”

“是这样的吗?那为什么……”

“这是因为……实在有点儿难以启齿,有些医生认为,这种病的患者有可能因为住院而加速病情。当然,这也要看医院的环境如何。”

“那,为什么我母亲……”

“三鹰市的医院是怎么介绍你们转到这里来的呢?那边的医生实际上说了些什么?”

被他这么一问,我开始慢慢回想当时医生的说明。

“没什么特别的,他说发现有几个地方多少有点儿担心,最好请别的医生看看。我记得他是这样说的。”

“没错。”

若林副教授深深地点着头。

“你母亲的确有些令人担心的地方,所以……”

“到底是哪些地方呢?”

副教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继续自己的话头。

“这是非常重要的问题,我最近一直在想,应该要好好跟家属说明,甚至住院当天找时间慢慢仔细说明。就在这个时候,接到了你的联络,所以我马上安排了今天的见面。”

“所谓的问题是……”

实在看不穿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就像是肺泡的气体交换功能急速下降,我的嘴一张一合地吸着气。

“医生,您到底想说什么呢?”

“我刚刚提到了基因诊断,但是根据我的想法,就算进行基因诊断,恐怕也不会得出任何结果。”

“不会得出任何结果?”

这句话到底应该如何理解?我满脑子疑惑。

“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想十之八九,从你母亲的染色体中并不会发现目前已知的家族性阿尔茨海默病致病基因,你和你妹妹也一样,就算接受诊疗,也不会发现任何异常。”

“这么说……”

“不过,这并不表示你母亲得的一定是偶发性阿尔茨海默病。”

“啊?”

我快速摇了摇思绪紊乱的头。

“可是,您刚才说……”

这不是和刚才的说明完全矛盾吗?这到底是什么样的逻辑?

“刚才第一次听你说到外婆的事,我非常有兴趣。她是如何痴呆、怎么过世的?如果知道任何细节,请务必告诉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医生,我实在是……”

若林副教授这时候略为端正了一下坐姿,正视着我的脸。

“目前在部分学者和专业医师之间通用‘蓑浦即雷玛综合征’这个名称,经常被称为白发痴呆。听说过吗?”

“白发……”

我歪着头,却不得不联想到,随着病情加速,母亲那一头完全雪白的头发。

“蓑浦即雷玛综合征,通称白发痴呆。我认为波多野千鹤的病不是阿尔茨海默病,应该是白发痴呆。”副教授又说。

7

“伯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住院的?”

唯露出忧心的表情,但没有显露不必要的畏缩或客气,而是大胆地注视着我。我继续抽着烟对她解释。

“从去年十二月开始就一直住院了。”我假装不在意。

“在哪一间医院?”

“T医科大学医院。”

“西新宿那间?”

“嗯,在那里的精神神经科。”

“她状况……还好吧?病情发展之类的,现在怎么样了?”

“看样子不太好。”

“这样啊……”

唯的眼睛看着下方,把金巴利苏打的杯子拿到嘴边。刚才泛红的脸颊,现在看来是几近苍白的颜色。

“我过几天可以去看看她吗?”

唯抬眼问道。我稍微吃了一惊,重新看她的表情,知道这个要求绝对不是好听的场面话,不过……

“别去!”

突然冲出口的是这样一句粗鲁的台词。

“你还是不要去见她比较好。”

“为什么?”

看来唯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

“为什么啊,波多野?”

“她现在和你以前认识的我妈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你看了心里会不舒服的。”

“这种事哪有什么关系呢?”

“连我和我妹都认不出来。就算你突然去看她,对她来说也只像是看到一位不常见的护士。”

“我听说对痴呆患者最好多给一点儿刺激,所以我……”

“都一样,反正只是时间问题,毕竟这是一种不可能治好的病。医生说,最长还剩下半年左右。”

唯看来好像想争辩什么又打消了念头般轻咬着嘴唇,再次看着下方,把杯子送到嘴边。与刚才同样哀愁的钢琴旋律流动在酒吧昏暗的空间里,我们之间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

“波多野。”

终于,唯又缓缓开口问我。

“你是因为担心伯母的病……才变得无精打采吗?没想到你竟然会休学去当补习班老师。”

“也不是。”我简短地回答,慢慢眨着眼。

唯又追问:“和她分手,难道也和伯母的病有关?”

我什么都没回答,只微微摇着头。究竟是肯定还是否定,唯应该很难判断吧?已经好几个月没见的中杉亚夕美,她的样子这时进入了我的脑海中,扭曲地摇晃着。

“波多野的心情,我了解,可是……”

“你了解?”

我忍不住打断了唯,用这种语气反问她。

“你真的了解吗?”

“嗯。所以说,波多野君你……”

“我想,你不了解。”我异常冷淡的语气一定让唯觉得困惑。

“我不了解?是吗?”

“因为你根本不可能了解。”

“怎么这样说呢……”

唯又轻咬着嘴唇,话说了一半。不过,她马上又挺起背脊。“那这样好了,波多野。”唯毅然决然地对我说,“你就说明到让我了解。”

唯锐利的视线直直地定在我脸上,我不发一语,避免和她的眼神接触。啊,如果是她,会怎么面对眼前这种状况呢?如果她处于我现在的立场,会怎么做呢?

“你本来口口声声说喜欢做研究……”

“……”

“你本来那么认真投入……”

“……”

“伯母现在这个样子,你心里难过是当然的。可是……”她又话说了一半停下来。

“我还不是一样……”说不定这是她还没出口的话。我记得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过世了,听说是死于意外,所以……真的很令人同情。

父母比自己早一步离开人世,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姑且不论在哪一个时期,大部分的人,势必都将会经历。我在父亲过世时虽然十分震惊,也相当悲伤,但还可以让自己保持清醒、冷静的态度,客观面对现实。不过,这一次却……

我叹了口气,压低声音不让唯发现,在烟灰缸里捻熄香烟后,用同一只手撩起刘海。几根发丝缠绕在手指上,带着一点点疼痛,从头皮上被扯了下来。

不经意看到自己放下的手,刚才被扯下的头发缠绕在中指上,正想丢开,我注意到了这根发丝的颜色。

“啊……”我忍不住发出了叫声,“啊……怎么会……”

我将手抬到眼前,看着缠绕在手指上的头发。不是黑发。那不是一根色素完全退去的白发吗?……

桌面中央的烛火不安地晃动,我感觉这根缠绕在手指上的白色头发像某种生物般慢慢地蠕动着,像条状白色寄生虫扭曲、恶心地蠕动着。

“什么?”唯觉得奇怪,歪头问道,“你怎么了?”

“啊,没事。”

我遮掩不了自己的慌张失态,握着拳从椅子上站起身。唯越发觉得奇怪。

“你到底怎么了?波多野?”

“我去一下……洗手间。”

我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了座位。虽然滴酒未进,但我离开的步伐极度不稳,摇摇晃晃。

8

说要去洗手间倒不是骗人,但并不是因为尿意,我的目的是里面的镜子。

我站在厚重的大理石化妆台前,面对一整面落地镜。镜子里是个纤瘦的身影,一身打扮看上去十足单身学生,脸上没什么血色,感觉很不健康,憔悴凸显了颧骨,尖瘦的下巴上长着稀疏的邋遢胡子,还有一对惊恐不安的眼睛……

啊,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副模样的?

天生带有一点儿卷度的头发没有细心整理,任由它留长。现在,镜子里看到的发色是……

黑色。

没有变白。没事了。我现在还没事。

放开拳头,再次确认手里紧握的那根头发。那的确是一根白头发,当然,没有在蠕动。缠绕在手指上被扯下的碰巧是一根白发,不过如此而已。这种白发,每个人都会有的。一定是的。一定是这样,没错的。

我深深吐出一口气,扭开化妆台的水龙头,接着用从水龙头迸出的冷水冲脸。脸上油油腻腻的,光用水还是洗不干净,但这已经具有让我重整心情的效果了。可是……

当我拿起厕所里的纸巾擦干脸,视线再次回到镜子上的那一瞬间。

我瞪大了自己的眼睛,同时发出“呜呜”的呻吟声。镜子里有另一个自己正盯着我看。我刚才明明已经确认过了,但眼前他的头发已经完全变成白发。

不可能。

我急忙闭上眼睛,狠狠地大力摇着头。

不可能。这不可能。一定不可能。我一定是太过在意、太过神经质了。没错。我自己也知道,今天回家的时候才会在公园里被那种幻觉……

——是蝗虫。

被骗得团团转,刚刚看到的一定也是……

——是蝗虫在飞的声音。

一定要调整好心情。如果可以,最好放宽心胸,要不然我……

我慢慢睁开眼睛,镜子里还是原来那个黑发的我,比刚才看到的脸色更差,挂着一副半哭半笑的扭曲表情。

不过,才安下心来,我的背后又冷不防地出现了一个身影。

我能辨认的只有那家伙的脸。他的体格如何、穿什么衣服,不知为何竟无法分辨。

——喂,小朋友,你是一个人吗?

从镜子里看到的是一张浅褐色的狐狸面具,紧贴着站在我身后,含糊的声音在我耳边低声说着。

——喂,小朋友。

分辨不出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这是那时候的……

——活着好玩吗?

……不可能。

我又急忙闭上眼睛,狠狠用力摇头。

不可能。这不可能。一定不可能。

低语的声音马上消失。我重复几次深呼吸后,小心、害怕地睁开眼睛。镜子里的狐狸面具当然也已经消失了。

我又深深吐出一口气,双手撑在化妆台上,身体往前倾,将额头抵在镜子上,然后瞪着自己近在眼前的脸,说道:“喂!”

我的口中喃喃念出:“活着好玩吗?”

9

“蓑浦茂夫医师和美国的R.K.雷玛博士在镰仓经营医院,同时从事研究。几年前,他们两位的报告在同一时期提出来,所以称为蓑浦即雷玛综合征。之所以又叫白发痴呆,顾名思义,得了这种病的患者,几乎无一例外,在发病后的短时期内,所有头发都会变白。森吾先生,就像你母亲现在这个样子。”

去年十二月那天,那个时候……

若林副教授不改他说话的语气,开始解释。

“一开始也曾经怀疑说不定是阿尔茨海默病的亚型。因为发病时期大都较早,大约从接近三十岁到四十几岁,再晚也是六十岁之前。以记忆障碍为主,智能开始急速降低,出现明显的失语、失行、失认等症状。最后,加上种种神经方面的症状,痴呆现象越来越严重,导致死亡。其间的时长大约是一年到两年。大致看来,临床表现和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病是一样的,不过……”

副教授停顿了一会儿,观察着我的反应。我只能先安静地听完这些说明。

“我想你应该也听过,如果将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大脑在他们死后取出研究,可以发现两个明显的病理特征:一个是大量的老年斑,也就是像沉淀在脑部的斑点,其主要成分是β淀粉样蛋白这种蛋白质,具有杀害神经细胞的毒性,是一种很受注意的阿尔茨海默病致病物质。另一个叫作神经原纤维变化,这是像堆积在神经细胞里硬化的渣滓般的东西。这两种症状在正常老人的脑部多少都有,不过在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大脑里,这些病理现象特别明显。

“然而,死于蓑浦即雷玛综合征——白发痴呆——的患者,脑部并没有产生像阿尔茨海默病那么明显的老年斑和神经原纤维变化。那么,为什么会产生和阿尔茨海默病一样的脑功能障碍?很遗憾,关于这个问题,目前在病理解剖学上还找不到明确的答案。”

“你的意思是说,”我忍不住插话,“病因不明。是这样吗?”

“是的,原因还不能确定。除了阿尔茨海默病以外,有许多痴呆症目前已经确定了致病物质,例如尼曼匹克病的尼曼匹克泡沫细胞或帕金森综合征的路易氏体,但是在白发痴呆症上面,类似的原因到现在都没有发现。虽然已经可以确定是属于内因性的疾病,但是更进一步的原因,目前几乎可以说……”

“还不知道,是吧。”

“至少从因果论来看,的确如此。因此,关于这种病,我们除了从征候论来讨论之外,别无他法……”

接着,副教授给我看了一些东西。那是两组脑部断层扫描的磁共振照片,其中一张是母亲在这家医院检查时所拍的脑部照片,另一张是其他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

“请你对照看看。”

副教授指着X光观片灯箱上并列的照片说道。

“阿尔茨海默病发展到后期,患者的脑部会像这样,可以发现有严重的萎缩。这是一位五十五岁的女性患者,就像你所看到的,她的前额叶和侧额叶部分都萎缩得相当严重,显得稀稀疏疏。看得出来吧?”

“是。”

“但是另一方面,这张是你母亲的脑部,虽然多少有些萎缩,但和那一张相比十分接近正常。在临床观察上,她痴呆化的状况分明已经发展到相当严重的地步,却只有这种程度的萎缩。这种奇妙的现象也是白发痴呆的特征之一。”

我不知道该如何接收这些讯息,继续凝视着透过观片灯箱的白色光线所浮现出的陌生影像。这种不可思议的形状就可以代表母亲的大脑吗?在那里面,母亲的——她这个人所有的——人格、意识和记忆都封藏在里面吗?

“我刚刚说过,蓑浦即雷玛综合征这个名称只在部分学者和专业医师之间通用。这其实也表示大家对这种病的认识还不普遍。另一方面,也有不少专家还不愿意承认这种新综合征的概念,国内外都还没有累积足量的病例报告,其中还有很多未知的问题。然而,至少包含我在内的几位学者都强烈地相信,这种以往不为人知的非阿尔兹海默型痴呆综合征确实存在。请务必了解这个事实。”

我觉得到了这个时候才好不容易掌握事情的脉络。这位副教授之所以积极推荐母亲住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作为珍贵的病例研究材料,他无论如何都想把母亲留在身边观察。

“要临床判断到底是不是白发痴呆,主要有以下几个指标。”

若林副教授继续他的说明。

“第一项就是我一开始说过的:头发急速变白。后天性的白发症是毛囊色素细胞功能受损所致,不知为什么,这种痴呆也有同样的现象,原因现在还不清楚。

“第二,在发病前会出现奇特的变化。所谓奇特的变化,就是病患突然呈现异于常人的惊人记忆力。”

“啊……”我忍不住随着叹息发出了这样的低沉声。

“在阿尔茨海默病的初期阶段,例如,原本对绘画有兴趣的人,会出现突然改变画风之类的现象,绘画的技术水平会突然提高等,经常可以观察到这一类的变化。可是,这些多半是因为疾病杀死了部分神经细胞、缺少神经细胞才产生这种现象。

“相对之下,白发痴呆在发病前的变化并不是因为这种缺少造成的。虽然是暂时的,但他们仍然在记忆能力的绝对程度上有惊人的提升。我听说你母亲也曾经有相同的现象?”

“是,的确有过。”

“不过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奇妙的现象,原因到现在还完全找不到。”副教授又开始快速来回搓着鹰钩鼻下方那丛胡子,接着说道,“第三个指标,是随着痴呆化进程而失去记忆的顺序。”

“顺序?”

“从接近现在、新的记忆开始,依次失去记忆。阿尔茨海默病基本上也有这种倾向,但是白发痴呆的病患更加明显。该怎么说呢,就像是以一种近乎刻板的规律逐渐忘记,从现在到过去。”

从现在到过去。近乎刻板的规律。

“接近现在的记忆中,强度较低——印象较浅的先消失。对本人来说,越有强烈印象、强度越高的记忆消失的顺序就越往后。反向追溯着个人历史的时间轴,在几个阶段重复这种过程,大致上是这样。”

强度越高的记忆,消失的顺序就越往后。

“第四,白发痴呆的病患几乎没有出现阿尔茨海默病常见的多动或来回走动的症状;另外,不像尼曼匹克病,会明显地产生激烈的个性变化。你母亲的症状也吻合这些现象。”

“没错。”

若林副教授将手边的病历表推到肘后,双肘撑在桌上,十指交握。接着,还是用他那几乎令人觉得可恨的、一贯沉着的眼光看着我。

“其他还有两三项比较次要的指标,这些指标之中如果有几项获得确认,就能够在征候论上确诊。你母亲的病症完全符合刚才我所说的四个主要指标。你了解吗?”

我什么也没说,只轻轻点点头。

副教授又说:“所以,刚才所说的基因诊断就失去了意义。白发痴呆和阿尔茨海默病不同,这种病到目前为止还完全找不出病因和发病机制;就算具有遗传性,也不知道相关的基因会在哪一个染色体上,所以……”

我依然一言不发地轻轻点头,低着头过了一会儿……

“这种病,会遗传吗?”我抬眼看着对方的嘴唇问道。

“这个问题很难说。”若林副教授回答我。

“很难说……什么意思?”

“我自己认为,根据目前已经掌握的病例,其中属于家族性的约有半数,在这里面有很高的概率确定会遗传。但是另一方面,判断为偶发性的病例也占了剩下的一半。不过,实际上,如果要讨论你母亲究竟是哪一种,现阶段我只能回答你:还不清楚。”

“还不清楚,是吗?”

“有可能是家族性,也有可能是偶发性。可能性各占一半。所以目前称得上是线索的,就是你过世外婆的状况了。你母亲的亲生母亲到底是如何痴呆而死的?她的症状是不是白发痴呆?如果知道这些,至少可以当作相当有用的判断依据……”

如果相信若林副教授的诊断,那么母亲的病就不是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病,而是一种叫作蓑浦即雷玛综合征、通称白发痴呆的病。和阿尔茨海默病似像非像,但目前仍是原因不明的怪病。

当我得知不可能借由基因诊断听到确定的“判决”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松一口气。说不定真是如此。关于这件事,只要我不要再想太多就行了……不对,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放下一切,什么都不想,我实在办不到。

看不清楚这种病的真面目,只会加重心里的不安——这才是我所要面对的现实。阿尔茨海默病在日本属于家族性的比例大约是百分之十,但另一方面,白发痴呆的比例高达百分之五十。这个数字沉重地压在我心头。

简而言之,根本的问题一点儿都没有改变。对我来说,对水那子来说,母亲的病到底是不是家族性的?所有的问题都和这一点息息相关。

听说发病最早的病例是在近三十岁的时候。我已经二十六岁了,如果母亲得的是家族性白发痴呆,如果我身上也带有某种致病因子……

这种不安和恐惧一天一天地膨胀,在我晦暗、狭隘的心里,已经快要压制不住了。

10

结果我还是没有把详情告诉唯。虽然几次都很想干脆全部告诉她,然后听听她的意见,但最后还是踏不出那一步。

“我可以去看你妈妈吧?”

离开酒吧之前,唯再一次问我。我没有像刚才那样告诉她“别去”,只是沉默地回了她一个暧昧的颔首。

离开饭店后,坐进小帆船里,唯说声“拿着”,就将名片交给我。

“以前应该已经给过你了。从今年春天开始,调换了部门,不过手机号码还是一样。”

“这样啊。”

“波多野,你有手机吗?”

“有,不过不常开。”

“为什么?这跟没有不是一样吗?”

“是嘛……我不是很喜欢手机,好像被这个世界勉强拉住。”

“嗯。这种感觉我也不是不懂。”

唯又拿出了一张自己的名片,连同笔一起交给我。

“还是把手机号码告诉我,可以吗?”

“哦,好。”

我一边在名片背面潦草地写上号码,一边告诉她。

“房间的座机还是跟以前一样,不过我通常转成语音信箱。”

“电子邮件呢?”唯问道。

“我最近终于有了自己的电脑。自休学以来,我就很少上网。以前用的是大学的服务器。”

“哦,这样啊。”

夜空已经不见雨的踪迹。唯发动了小帆船的引擎,在出发前敞开了车篷。

傍晚那场雨打湿的树木气息乘着清爽的风来搔弄我的鼻子。真舒服啊!这时候我发现,好像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能像现在这样安心、平静过了。

小帆船地轻快驶过夜色越发深沉的街道。从前座望向天空,一轮形状接近满月的蓝色月亮没有半点儿云朵的遮拦,泛着清亮的光芒。

——那就是上弦月。

小时候,母亲说过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

不是,妈,我在心中对她说,那是满月。不对,还差一点儿就是满月了,还差一点儿,那是……

“你要振作一点儿哦。”

握着方向盘的唯对我说。夹在风声和引擎声里,听得不太清楚,不过没有必要特意再问一次。我“嗯”地应了一声,点点头。

“嗯。我没事了。”

“勉强打起精神当然不好。不过今天的波多野真的太奇怪了,这副样子叫人家别担心你,那才奇怪呢!”

“是吗?”

“不要想太多,如果你跑去中央线卧轨自杀,我会生气的,知道了吗?”

“我会小心的。”

闭上眼,许多声音就会夹在风的低语中,渐渐清晰。

母亲吹草笛的声音、孩子们在紫云英花海中奔跑玩耍的声音、秋日祭典的热闹人声、神社里传出的日本太鼓声、摊贩气势慑人的叫卖声,还有……啊,还有……

——是蝗虫。

是蝗虫。

——是蝗虫在飞的声音。

那里也听得到精灵蝗虫振动翅膀飞舞的声音。

够了!我用力地摇头。

今天晚上已经够了。

我受够了蝗虫的声音,还有那道雪白的闪光、紧追不舍的无头杀人犯以及濒死的哀鸣、惨不忍睹的溅血飞沫……我明明已经受够了,我明明已经快要受不了了。

但是,说不定我已经被逼到一个无路可退的角落,再也逃不开这些东西。我心里比谁都再清楚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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