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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终点记忆 作者:绫辻行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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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柳家的位置,概略说来在离小镇中心稍微偏东处。我将脑海中的旧地图对照着现在的街景,引导唯找到目的地。过程并没有当初以为的困难。 这个地区还保留着许多旧时的建筑,不过,当然,经过这十几年,有些街道的样貌完全改变了。几次快要迷路,都是因为街景改变,并不是我的记忆有误。没错,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小巧的门扉后方是一栋褐色墙壁、黑色屋顶的两层楼房。虽然是极其平凡的房屋,但这里的宽敞、悠然是首都地区销售的住宅所无法比拟的。外观和小时候的记忆大致相同,但也觉得某些地方不太一样了。说不定曾经改建过,毕竟过了这么久,想想也并不奇怪。 “哦!是森吾啊。等你很久了。” 按了门铃,在玄关应门的是把蓝色工作服当家居服穿在身上的要一郎舅舅。他的声音和周日电话里的一样圆润,以温和、慈祥的表情迎接我。 “您好,好久不见了。” 我怯生生地点头行礼。 “真不好意思突然来拜访。这么晚来打扰……” 再过几分钟就是晚上八点了。 “喂,不要这么拘束。大老远的,真辛苦你了。来,先进来再说。” 他的嘴巴周围仍然长着一丛胡子,和父亲葬礼上看到的样子没有太大差别。眼前这张让我不禁联想到松狮犬的脸,多多少少缓和了我的紧张情绪。 “啊,好。不好意思。” 我还是不改拘谨。 “对了,舅舅……” “哦?怎么了?” “其实……” 我还在吞吞吐吐,唯突然从我斜后方走出来。 “晚安。您好。”她和舅舅打招呼。 “哦。你带朋友一起来的啊。” 舅舅一时间好像有点儿不知所措,但很快就小声说着“哦”,长满胡须的脸上满是开心的笑容。 “呃,她是蓝川……” “原来如此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森吾。” “啊?这么回事……是什么意思?” “哎呀,你也别害臊了。” 舅舅的脸上看来越来越高兴。 “原来这就是你突然来看我们的理由……嗯,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啊,请等一等!” 我察觉到他产生了什么样的误会,连忙摆着双手。 “我和她是小学时在这里念书的同学,在东京巧遇,也……” “知道了!知道了!” 舅舅豪气地点头。 “两个人都别客气,先进来,有话慢慢说。” “打扰了。” 唯站在我身旁,看起来一点儿都不紧张。 “我是波多野的朋友,应该说是小时候的玩伴。我叫蓝川唯。这次因为有点儿特殊的理由,所以陪他一起回来拜访你们。” “哦。你叫,蓝川……唯……小姐?” 舅舅似乎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光打量着唯,不过很快恢复亲切的笑容,对我们招手。 “请进来吧。老爸——你外公——也一直在等你,不知你到底有什么事要问他。我看雄喜应该也快回来了……” 2 我们被领到客厅,摆着颇为气派的组合沙发、宽敞的西式房间。我记得以前没有这样的房间,一定是最近几年有过较大规模的整修。 “欢迎啊,森吾。真的好久不见了。” 替我们端来茶水的舅妈和舅舅一样,以温和、慈祥的表情和态度迎接我们。 “那位是蓝川小姐。”舅舅看着唯说道,“森吾的……我想两个人应该是男女朋友,或者已经订婚了?” “哎呀,真的啊?” “不是的……”我慌张地摇头,“舅舅,我刚刚说过了,她是以前的……” “不用这么紧张。” 舅舅坐上沙发,将左右手分别伸进工作服的袖口。 “我猜应该是这样吧。你们俩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能在一起,可是被千鹤姐——也就是森吾他妈妈——强烈反对。束手无策之下,你们才想到这个方法,到这里来找我们。也就是想和我跟外公说明原委,让我们帮你们说说好话,是吧?” “真的,不是那样的!” 我再次加强了语气,断然否定了舅舅的猜测。 “真的不是那样。她真的只是一个老朋友,因为担心我,看我一个人办事不牢靠,所以陪我一起来,真的只是这样。” 我转向唯的侧脸,寻求她的支持,虽然有一瞬间担心她会不会说出什么轻率、奇怪的话,不过她老老实实地点着头。 “波多野说得没错,真的只是如此而已。” 于是舅舅噘着厚厚的嘴唇,“嗯”地低哼了几声,来回打量了并肩坐在沙发上的我和唯。 “这么说来,那……” 舅舅双手交叠在胸前,若有所思。他身旁的舅妈问道:“森吾,晚饭吃了吗?” “啊,刚才经过餐厅简单吃过一些。” “这样啊,真是的,千万不要客气啊!要是肚子饿了,随时跟我说!” “啊,好的,不过,真的不用麻烦了。” “那,要不要喝点儿酒呢?” “不用了。我的酒量不是很好。” “蓝川小姐呢?” 再怎么样,唯都没必要在这时候强调自己的肝功能有多强。 “谢谢您。不过我还得开车。” “我一路从东京搭她的车来的。”我补上一句。 “真的吗?那真是辛苦你了。” “你不是骑车来的啊?” 这句话是舅舅说的。他好像带着一点儿不满,又噘起了嘴唇。 “不过这身轻松打扮也不适合长途骑车。” 舅舅接着对舅妈说: “给我啤酒好了。爸爸呢?” “他刚进去洗澡呢。” “这样啊!洗好了告诉他一声,说森吾来了。” “我知道。你们两个慢慢坐!” 舅妈走出客厅。要一郎舅舅一只手放在沙发的扶手上,撑着下巴,又看着我的脸。我和唯的关系总算是解开误会了。 “怎么样,你们家最近还好吧!本来很想参加水那子的结婚典礼的。” 这么说来……我试着回想:去年六月水那子结婚时,原本舅舅夫妇都要出席,后来因为临时有急事不能赶来。好像是舅妈娘家出了些事,我记得是这样。 “水那子前几天平安生下了孩子,是女儿。” “啊呀,那真要好好恭喜她。千鹤姐一定很高兴吧!” “这……” “姐姐……你妈她还好吗?” “呃……啊,不,这个……” 周日的电话里也被问到同样的问题,我没能马上说出令人满意的答复。舅舅狐疑地蹙眉,不断注视着我的嘴,再次重复了他的问题。 “你妈她是不是身体哪里不好?” “啊……” “这样……是哪里不舒服?” “这……其实……” 这时候应该怎么开口、说些什么、到底该不该说,其实我心里并不清楚,心里事先也没有打好草稿。 “波多野伯母生病了。” 回答的是唯。我想她是终于看不下去,才出手帮我一把。 “已经住院好几个月了。” “生了什么病?” 舅舅进一步追问。或许因为看到我的脸色和态度,感觉到状况的严重,刚才的慈蔼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 “好像是早发性痴呆。”稍微看了我一眼,唯继续回答。 “痴呆?” “是的。” “可是……应该还不到痴呆的年纪吧?” “所以叫早发性。” “现在的状况呢?” 对舅舅的这个问题,我用无言的摇头来回答。舅舅的眉头挤出几道深刻的皱纹。 “森吾,你妈她……” 我刻意挺直背脊打断了舅舅,严肃地看着他,喊了一声“舅舅”,然后接着说:“舅舅和我妈其实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弟吧?这件事舅舅您应该知道吧?” 舅舅的反应很强烈。他“唔”地发出一声低吟,僵住了。这时候,舅妈刚好准备了啤酒进来。 “你们是不是在谈什么复杂的事?” 舅妈这么问舅舅,应该是察觉到了现场的紧张气氛。 “我是不是回避一下比较好?” “啊,不要紧的。” “要不要请爸爸快一点儿呢?” “啊……不用,没关系的。” “是吗?” 舅妈没有多问,将放在桌上的杯子倒满啤酒,再次走出房间。看着她走出去,舅舅慢慢转向我这边,脸上明显露出困惑之色。 “森吾。” 舅舅谨慎地问我。 “刚刚那些话,你是从千鹤姐……从你妈那里听来的?” “是的。” 我小心地点头。 “去年春天意外听到的。” “这样……姐姐她……” 宛如自言自语,舅舅伸手拿起啤酒杯,大口灌下肚,用手背擦去沾在胡子上的泡沫。沉默了几秒之后…… “我记得是我三岁左右的时候。” 舅舅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膝头,开口说道: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姐姐的时候,感觉很不可思议。有一天,老爸和老妈带着一个陌生女孩回来,告诉我:‘今天起,她就是你姐姐。’在那之前,这个家里只有我一个小孩。不过那时候我心里并不觉得奇怪。家里突然多了个姐姐这件事,我到再大一点儿才知道它真正的意义。” “所以说,我妈是在其他的家庭出生,在舅舅三岁的时候才被柳家收养当养女的。是这样,没错吧?” 舅舅“嗯”地点了点头,慢慢抬高视线。 “这件事我一直尽量不告诉别人。” “连舅妈也不知道?” “应该是的。” “算是一个秘密?” “也不是,感觉不太一样。并不是想把它当成秘密或刻意隐瞒……该怎么形容呢,我自己认为,老爸和已故的老妈,还有身为弟弟的我,以前就尽量不去想这件事。” “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应该是老爸他们不希望在养育孩子的时候有所谓亲生儿子或养女的区别,我也了解他们的心情,所以从某个时期开始,我心里一直把千鹤姐当成有血缘关系的亲姐姐。” 停顿了一下,舅舅一口气喝光杯里剩下的啤酒,这次他没有用手背擦去沾在胡子上的泡沫,继续说下去。 “虽然如此,好像姐姐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抱着些自卑或顾忌,我隐约有这种感觉,虽然她绝对不会显露出来。” “妈和爸结婚生下我……离开这里搬到东京去之后,和这个家就完全疏远了。这也和她的身世有关吗?” “说不定吧!” 舅舅回答着,百般无奈地叹着气。 “其实我自己也一直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不过没想到姐姐竟然会得那种病。” “……” “为什么不早一点儿通知我们呢?” “我妈她叫我们不要说,说不想让舅舅你们操不必要的心。” “唉……” 舅舅再次叹着气,往玻璃杯里重新倒满啤酒。唯一动也没动,静静地在旁边听着我们的对话。我再次刻意挺直背脊,稍微提高了声调。 “舅舅。”我说。 “什么事?” “我妈是从哪里被领养的呢?她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 “这个……这些事我不是很清楚。” “外公应该会知道吧?” “啊。我想他是清楚的。” “应该是吧!我这次就是想问清楚这些事才……” 这时候,舅妈又进来了。她迅速扫视了舅舅、我和唯三个人的样子。 “爸爸洗好澡了。” 她告诉我们。 “他想请你们移驾,到后面的和室[和室,日本传统房间,地面上铺榻榻米,榻榻米大小固定。]谈。” 3 我们被带进一间弥漫着新榻榻米香味、八叠大的和室,壁龛旁放着黑色佛坛。佛坛前面坐着一位老人,他和舅舅穿着相同的工作服,头已经全秃了。这是我十几年不见的外公,我记得他的名字应该叫哲郎。 “哦,都长这么大了,森吾。上次来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呢!” 布满皱纹的圆脸皱得更深了,外公说话的音量几乎可以传到玄关门口。以他今年将近八十的高龄,耳朵一定听不太清楚,所以我的嗓门也跟着大了起来。 “您好,外公。好久没来探望您了……” “不要紧,过来坐下吧。难得来一趟,先给你过世的外婆上炷香吧。” 说到这里,外公发现一旁的唯,歪着头喊了一声:“咦?” “这位是?是谁家小姐啊?” “呃,她是……” “森吾的未婚……啊,不,是他小时候的玩伴,是陪他一起来的。”舅舅介绍着。 “我叫蓝川唯。请多指教。”唯恭敬地行了礼。 外公“哦”了一声,深陷于眼眶的眼睛眨了几下。 “你说你叫……唯,是吗?” 怎么了——我这时感到一股异样。刚刚向舅舅介绍她时也是,他们听到“唯”这个名字好像都有着奇特的反应。 外公移到一旁,空出佛坛前的坐垫。我端坐在垫子上,用烛台上燃着的烛火点起线香,插入香炉,双手合十了一会儿。 佛坛上挂着外婆的遗照,穿着和服的外婆露出娴雅的微笑。我记得她名叫千枝,也记得曾经听说外婆过世时享年六十岁。 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呢?看起来完全不像上了年纪的女人。看她的脸形、五官,年轻的时候一定相当美丽。在那张脸上,我隐约可以看到母亲的影子……不,不对,这不可能,因为这个人不是母亲的亲生母亲。母亲是在其他家庭出生,被柳家收养的。 “千枝……你妈过世几年了?”外公问。 “爸,刚好过了十年。”舅舅答道。 “十年……已经这么久了。”外公闭上眼睛,缓缓地摇着头。 “一开始是染上感冒病倒,谁知道状况越来越糟,就这样走了,好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肝脏还是胰脏出了问题。” 我只能发出“啊……”的声音,神情凝重地低下头。外公以平稳的语速和清晰的发音继续说下去。 “她心里一直挂念着住得远的千鹤。千鹤很少联络,她心里大概也很在意。临走的时候没能让她们见上一面,现在想想,真是后悔啊……” “是。” “千鹤怎么样啊?过得还好吗?” “是,这个……” “爸爸,其实……”这时,舅舅接过话,替我说明了状况。 “姐姐好像得了严重的病,现在身体状况不太好。听说已经住院好几个月了。” “严重的病,那是……” “啊,好像叫早发性痴呆。” 不知道外公对这个病名的意义了解到什么程度,他有好一会儿不说话,接着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舅舅又说:“她说不想让我们多担心,所以没告诉我们,千鹤姐好像是这样交代森吾他们的。” “她怎么这么见外?” 小声地说出这句话之后,外公又轻轻摇了几下头。 “那孩子一定是顾虑到我们吧,可是啊,唉,我们对待她可没有两样啊,怎么还是……” 最后一句话像是自言自语,几乎听不清楚。 “对待她可没有两样。”也就是说,对待身为养女的母亲和作为亲生儿子的舅舅一视同仁,一样疼爱、养育他们的意思吧!我想起了小时候看到的母亲的笑脸,总是那么美丽的母亲、总是那么温柔的母亲,无论对任何人,都没有两样。 没错。她一直是那样的。一样地疼爱、养育父亲与前妻的孩子骏一以及作为亲生孩子的我和水那子,一定和柳家的外公外婆一模一样。 “那应该去看看她才是。”外公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不,我想……”我不禁面露难色,“我妈的病是恶化了的痴呆,症状已经很严重,连我都认不出来了,所以……” “什么……”外公喃喃念着,又深深地叹了口气,低着头一时说不出话来。一旁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森吾这次是想知道关于姐姐亲生家庭的事,才来找我们。” 舅舅这时又再次替我告诉外公。 “森吾已经听过姐姐自己亲口说她是养女的事了,他想知道姐姐是在什么样的家庭出生的。” “哦。” 外公慢慢抬起头,看着舅舅,接着将视线移到我脸上。 “森吾,你想知道这些事,是有什么打算吗?” “啊,我想……”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马上回头望向唯。端坐在斜后方榻榻米上看着我们的唯接收到我的视线,无言地对我点了点头。 “我想去看看,”我回答外公,“我妈是在什么样的地方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度过孩提时光。我想过去亲眼看看。” 关于白发痴呆这种特殊疾病,还有它可能遗传的种种问题,我并不想在这里说出来。就算把详细情形告诉外公和舅舅,也不可能有任何解决办法,只会让他们更担心。我想母亲一定不希望我这样做。 “那孩子的出生地是在……” 不知道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接受我的请求。外公又眯起陷入深深眼窝的双眼,终于开了口。 “是一个叫姬沼的地方,离这里两三座山远。” “姬沼。”我重复着这个地名,在自己的记忆里翻找。好像曾经听过,又好像没有……如果有,多半也是小时候——住在这座小城的时候吧! “那孩子……千鹤出生在那里一个叫咲谷的家里。”外公继续说着,“咲谷的老爷再三拜托,我们夫妇俩就收养了她。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年,那孩子刚满六岁,正要上小学……” 4 “姬沼是我出生的地方。说到咲谷家,算是当地最有名望的家族,从我父亲那一代开始,我们就一直很受咲谷家照顾。我父亲是出入咲谷家的种树工人,我后来也接过了他的工作。在那场战争结束之后,对,那时候心里有些想法,决定离开姬沼,自己到这个镇上独立创业。那时候咲谷的老爷——英胜老爷很是关照我,还帮我介绍了千枝这个老婆啊。千枝是咲谷家远亲的女儿,好像曾经寄住在咲谷家一阵子……虽然关系很远,但是竟然能娶到咲谷家的女儿,我当时实在高兴得不得了啊!” 外公眯着眼睛望向空中一个固定点,讲起前尘往事。这时他说话的速度依然平稳,发音依然清晰。虽然年近八十高龄,但看来他对过去的记忆仍旧非常清楚。 “那位英胜老爷有一次说,有重要的事情拜托我,还特地亲自到这个镇上来,一问之下,才知道他希望我收养那孩子由伊[“由伊”与“唯”的日文发音相同,皆为“Yui”。],当我们的养女。” “由伊?” 一惊之下,我忍不住发出声音。看看唯的样子,她也是一脸惊讶地睁大眼睛,紧盯着外公的嘴。 “您说什么,外公?由伊,那是……” “那是千鹤姐的本名。”外公身旁的舅舅开口说道,“写成自由的由,伊豆的伊,由伊。咲谷由伊,这是姐姐出生时的本名。这个你没听说吗,森吾?” “啊,没有。是领养之后改名叫千鹤的吗?” “没错。” “户籍登记也是?” “法律上承认改名是过了很久之后的事,我记得是到了姐姐快二十岁的时候才改名的。”舅舅回答我。 “变更本名必须有合理、正当的理由,法院才会许可。姐姐是因为长年以来大家都叫她千鹤这个名字,可以说已经在生活中扎根了——基于这个判断,才准许她改名的。” “原来是这样。” 我终于了解,又看了唯一眼。她回给我一个仿佛说着“哦,难怪……”的眼神。 我们心中想起的,当然是上周六一起到病房探望母亲时发生的事。听到唯的名字时,母亲突然有了反应。 “唯……唯……”母亲重复着这个名字,然后终于安静下来,闭上眼睛……看起来就像在努力回想着什么,最后…… ——我……唯,我…… ——唯……不对…… 她当时不是断断续续地吐出这些字句吗?没错,的确是这样。那是…… ——啊,不对……唯,不对,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那时候,那种异常反应的理由原来是这样。 母亲的本名叫由伊。她听到发音相同的“唯”,痴呆持续恶化的头脑中产生很大的混乱。自己以前叫由伊,不过现在不是由伊了,应该是千鹤。自己不是由伊。由伊是不对的。不对,不对,不对…… “不过,当时为什么要改名呢?”我丢出心里的疑问。 外公慢慢拿起手掌贴着额头。 “这个呢,那是因为由伊这个名字好像有很多不好的回忆,那孩子似乎一点儿不喜欢这个名字。既然如此,不如趁着离开咲谷家到柳家来的机会,干脆替她改个名字。” 于是,母亲从养母千枝的名字里取了“千”字,有了“千鹤”这个名字。 “可是,外公。”我笔直看着外公的脸,“我妈她为什么会被咲谷家送走呢?其中有什么原因?” “嗯。她是因为……” 外公脸上露出些许犹豫,不久之后,吐出一口干涩的气息。 “原本呢,外面都谣传咲谷本家老是生不出男孩。实际上,英胜老爷上面也有好几位姐姐,好不容易才生出他这个继承家业的男孩。” “这又有什么影响呢?” “英胜老爷的太太,光子夫人……他们俩在一起很久都没能生出孩子。我记得是英胜老爷三十岁、光子夫人二十六岁那年,终于生下千鹤,就是由伊,但没能生下继承家业的男孩。不过,等到由伊六岁的时候,他们有了一个婴儿,这回正是大家期待的男孩。” “所以送我妈来当养女吗?” “其实那个男孩不是光子夫人生的。也就是说,他是英胜老爷跟外面的女人生的孩子。” “咦,那……” “虽然算是庶出,但总算有了期待已久的男孩,英胜老爷很是高兴,决定正式带回那孩子,当作咲谷家的继承人。这时候,由伊她,说难听一点儿,就是个麻烦了。” “不过,生下我妈的咲谷夫人……光子夫人她应该很反对这件事吧?” “应该是英胜老爷很坚持,不让她说不。把外面生的男孩接回咲谷家养,如果由伊也在,将来总是会成为麻烦。最重要的还是身上流着自己血脉的男孩,多余的女儿不要也罢。我想,英胜老爷应该是这样想的吧!” “怎么会……”我几乎说不出话来。 怎么可能有这种霸道、自私的事。 一想到光子,母亲的亲生母亲的心情,我就有说不出的无奈、惆怅。明明是一家人,却要被送去当养女,母亲当时的心情想必也是一样无奈。 在保留了战前封建家族制度的地方望族,这种事情竟然理所当然地发生。我的理智虽然能够理解,但心里终究无法接受。 5 “请问……” 始终不发一言的唯第一次开了口。 “请问,光子夫人已经过世了,对吧?” “哦,是啊。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是的,我听波多野说的。” 唯对我使了一个眼色,像在说:“快问啊!” 我顺势接着她的话头问外公。 “光子夫人过世的时候——这也是从我妈那里听说的——听说她年纪大了之后,在很短的时间里痴呆而死。实际上,她到底是怎么过世的呢?” 外公听了,歪着头说:“这个嘛……光子夫人过世的时候……我想想,是什么时候呢……她比千枝早走好几年,听你这么说,我好像听过一些传言。在那之后……对了,刚才说到的,那个生下后嗣男孩的母亲进门当了继室。” “光子夫人是怎么痴呆而死的,外公您知道吗?” “怎么痴呆而死的?什么意思?” “例如……她有没有性格大变、脾气暴躁或是身体有什么明显异常之类的?” “这个嘛……” 外公说着,又歪着头。 “我的确听说她是痴呆过世的,不过更详细的事我不清楚。” “这样啊。”我垂下头,双手撑在榻榻米上,稍微抬起臀部。长时间保持不习惯的端坐姿势,两脚已经完全麻了。 舅舅注意到我的样子,像在告诉我“不用介意,没关系”,自己先挪开端坐的脚,改为盘腿坐。随后我也感激地模仿他。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总而言之,千鹤成了我的女儿。” 外公接着往下说。 “我刚刚说的那些,我想千鹤自己大概也知道,不过不管是我或是千枝,都尽量留心不在这孩子面前提到姬沼或咲谷这些话题。要一郎在这方面也很小心。那孩子也不大提到以前的家,想来是没有什么好的回忆吧!在咲谷家的六年,培养她的方法好像有点儿奇怪……” “对了,外公。”我压着麻木感消退的脚,“还有一件事,想请问您。” “什么事呢?” “我妈的右手上臂留有一道很长的刀伤痕迹。你们从柳家领养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有那道伤痕了吗?” “手臂的伤……”外公很快地点了点头,“我们领养她不久后,千枝就发现了,可真吓了一大跳。” “为什么我妈身上会有那道伤痕,外公您知道吗?” “啊……那个啊……” 外公的话说了一半,皱起眉来眨着眼睛。 “听说是那孩子四五岁的时候被攻击所受的伤,我听到的好像是这样,没错。” 四五岁的时候,也就是距今四十五六年前。 “我妈是被谁攻击的?是住在姬沼的时候发生的事件吧?这样一来……” “不知道。” 外公斩钉截铁地摇头。 “我也一直很在意那件事,也问过那孩子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啊,只要说到那件事,那孩子总是很害怕,吓得直哭。” 也就是说,根本没办法问出更详细的真相。 “那么,蝗虫的声音呢?” ——是蝗虫。 “蝗虫?” “精灵蝗虫飞的时候,翅膀发出的声音,叽叽叽叽的声音……我妈以前说过什么吗?” ——是蝗虫在飞的声音。 “嗯……” 外公回想着,手掌按在额头上。 “你这么一说,我记得那孩子很怕蝗虫,还有雷声之类的。” “雷声吗……果然她从小就……” “森吾,”舅舅这时插进来,“这是怎么回事啊?姐姐她的确以前就很讨厌蝗虫和雷声,一点儿没错,我记得很清楚。但是讨厌的理由,再怎么问,她也不说。” “没有,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在那一瞬间,我隐瞒了一个事实,一个可能关乎母亲种种问题的“核心”。我敷衍着回答舅舅的问题:“我也一直觉得奇怪,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害怕。” 西新宿那栋大楼的病房里,母亲现在应该已经睡着了吧?今天晚上的睡梦中,被病魔蚕食的大脑里所残存的恐怖记忆依然会折磨着她吧! 突然降下的白色闪光、鸣声四起的蝗虫翅膀声、杀手步步逼近的影子,还有孩子们被划得血肉模糊的惨状…… 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无路可逃,只有无尽的惊惧、不安。 我闭上眼睛,快速地甩了甩头,想抹去脑海里母亲那张因强烈恐惧而扭曲的脸。 “怎么了,森吾?” 我听到舅舅担心地询问。 “身体不舒服吗?” “啊,我没事。”我急忙睁开眼睛,慢慢地、大幅度地摇头,“没事的……我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回到这个小镇,拜访这个家,听了舅舅和外公的话……我了解了许多。听从唯的建议,像这样开始行动,看来并没有错,至少我现在是这么认为的。不过…… 母亲出生、度过幼年时光的地方——姬沼,还有咲谷家——还是得过去一趟才行。 我很惊讶于自己产生这种积极的念头,同时又觉得这种想法是如此阴邪、可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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