讽刺
诗社

中国传奇  作者:林语堂

本篇为《太平广记》中第四百九十篇。作者王洙(九九七—一〇五七),为一多才多艺之学者,生于宋初。其时唐诗日衰,流弊日甚。作者写本篇,诙谐谲怪,盖讽当日之诗人也。因原作中禽兽之诗无翻译之价值,故此篇无异完全重编。原文中各诗人之姓名,皆暗示其个性,故其名不得不以英文译出之。

四年前,我作客雍阳。一天,偶尔碰见友人程某,他正从京都回来,要回原籍彭城。我俩一同盘桓了几天。他是个诗人,为人机敏诙谐。闲谈时,他告诉了我他生平遇到的一桩最奇怪最好笑的事。究竟他的叙述有几分可靠,为把事情点染得有趣动人,其中有几分是凭空捏造的,我不知道。不过,他起誓说只是一个月以前的事。现在谨就我的记忆写出来,下面就是他说的话。

那是十一月初八,我刚到了大西北,还不到一天,就得到家母有病的消息,不得不终止旅程,立刻回家。第二天,我到了渭南,已经是下午。天气突然转寒,大有雪意。李县令与我有旧,邀我暂停一下,共饮几杯。那时大概是下午过半的光景,我吩咐仆人带着行李先走,在下一个镇店上等我。路途并不远,我的马很快,半夜以前预料可以赶得到。

不久,下起雪来,李县令要我住一夜再走。因为我觉得渭南毫无可以观赏之处,我告诉他我急于回家,执意要走。一出了城,只见长空如雾,雪片翻飞,简直睁不开眼睛。马的黑鬃上落得斑斑点点的雪,我只得缓缓而行。在通往淇水的大道上,一路没遇见什么行人。到了东阳,天已渐渐黑起来,在驿站随便吃了些晚饭,又接着赶路。

乡间夜行,四野一望,只见一白如毡。柔软的雪堆后面,月光照射出来。眼前大地,一片冬日美景,俨如一个万古苍茫的古国。刚才在驿站饮了几杯酒,我觉得很温暖、很舒服。马好像不惯于那种白茫茫的神秘的光辉,总是时时长嘶,以蹄蹴地,仿佛见了鬼怪。雪下得越来越厚,我只觉得眼花缭乱。我把帽耳朵放下来,怕迷失了路,眼睛不住地看着。刚走过了一个驿站一里多地,渐渐下坡,那条道通往一个山谷。前面不远,有一个古庙。我打消了赶往下一个镇店的念头,直奔那座古庙去投宿。你知道,马的胆子小,并且有第六感,我们人是没有的。我把马拴在庙前院的一棵树上,它不住地尥蹶子,眼睛瞪着,鼻子眼儿直颤动。我费了半天劲,才把它安抚下来。

一进庙,我就大声喊:“里头有人吗?”里头黑沉沉的,显然是荒弃很久了。

没有人回答。我绕过供桌,往里头院儿张望,看见里头点着一盏油灯,光亮荧荧如豆。

我又大声喊:“里头有人吗?”

一个驼背的老和尚——那个驼背在浅褐色的僧袍之下高高突起——他来到门口说:“进来吧。”

我横穿过庭院。老和尚非常老,下眼皮松垂着,背上的大疙瘩使他不得不向前伸着脖子,那样才能抬平了脑袋。他那种长相和歪起下巴颏儿打量我的样子,看来很古怪,很可笑,像一个老年人用眼睛从眼镜儿上往下看小孩子的神气。他显然是正在等待客人,因为我一进去,他把我认作了老朋友,他说:“老朱都来了。”

我赶紧说明我是赶路的,遇上这场大雪,愿求借宿一夜。

“这么大雪,你往哪儿去呀?”

“我要到彭城,回家去。”

老和尚仰起鼻子,打量了我一下,他说:“你很像个读书人。今天晚上我们有几个朋友在这里聚会,你若愿意,可以跟我们坐一坐。你也是个诗人吗?”

我恭而有礼地回答说:“我也随便写点东西。”

“太好了。能同先生共此雅集,真是荣幸之至。”

真令人想不到,在那么偏僻的地方,那样的夜晚,竟会有那么个诗人的雅集。后来才知道那原来是个门户之见极深的小诗派,外人根本不知道。他们独有其崇拜,自树藩篱,成立了一个新诗派。每个人都严肃认真,从事创作,至少自己认为是诗歌正宗,得以传之千年万世。

屋内的墙角里,坐着一位绅士,大腹便便,坐得很舒服,也许是不拘俗礼,我一进去,也没有起立一下。他的名字已经说过:老朱。

穿土黄袍子的和尚说:“老朱,这位是程先生,正在回家的途中,也是个诗人。我已经邀了他参加咱们的雅集。”

老先生从眼镜框儿上头看了看我,准备要立起来。我赶紧说:“不要站起来,不客气。幸会,幸会。”

我很喜欢他。他身材矮,但是很粗壮,双下巴颏儿,又短又粗的白手指头在胸膛前面交叉着。

我转过脸去问主人:“还没有请教尊姓大名。”

“骆奇峰。”声音很沉,说得很有劲。

他那瘦削的身子,穿起那土黄色的袍子来,未免过于宽大。他年轻时,一定身材很高,因为他坐在椅子上——其实,说蹲缩在椅子上更合适,我看见他挺长的腿直摆晃。

老朱在嗓子眼儿笑着说:“我们叫他骆驼。”

“先生高寿?”

“我今年八十岁。跟你现在一样,一辈子走的道儿真不少。我能一走就走上几天,一走就几百里,不吃东西,也不觉得累。现在这些关节都变硬了。”他叫我看他那患风湿的腿,他说在又潮又冷的夜里很难受。他的话上句不接下句,好像一边说话,一边回味咀嚼往事似的。他忽然又说:“我真纳闷,怎么简教授还没来,平常他总是先到的。”

我很愿知道即将来临的这位先生,于是我问:“简教授是谁?”

老和尚说:“就是简竹先生,一会儿就来的。他是我们的大批评家。雪下得太大,他来太不便了。来,靠近火点儿坐。”

主人翁虽然年迈,为人倒极其和蔼可亲。他伸着脖子,不住往院子里看大家正在期待的客人。老和尚的精神极可佩服,诗题一出,他的眼睛还闪闪有光呢。他说他极爱贾岛的诗,也许因为贾岛也是个和尚吧。

我坐在老朱的旁边,听他说他和子孙们都住在乡下。他总爱提他的孩子们。我想他是一个子女众多的人,很喜欢家居的。

不久,听见前院有木屐嘚嘚的声音,于是一个活泼有力的声音喊:“我来了。”一个兴高采烈的青年,长长的脸,肩上披着一条灰毡子,简直跳了进来。

他说:“我跋涉了这么多里地,你们说,怎么样?不坏吧?”说着把灰毡子一扔扔在凳子上,一跳跳到火旁边,“唉,这一夜!”说着长长出了一口气。

骆奇峰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卢子先生,我们叫他老驴,是我们最有创作力、前途希望最大的诗人。”

“幸会,幸会。”他向我问好,微微一笑,露出了白牙。他的脸和笑容都有点儿滑稽可笑。他的头发又黑又硬,脖子硬挺,好像精力很充沛。脸又瘦又长,不能说是好看。他转过脸去跟老朱说:“老朱,你看我这两句诗怎么样?”

长途行行行未已,

寂寞凄凉谁与语。

老朱很高兴,他说:“还可以,还可以。韵调和谐,如此而已。”

忽然墙角一个尖锐嘹亮的声音说:“老驴,从你现在的样子看,我倒看不出来你的寂寞凄凉。”

老和尚说:“简教授!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还不知道你已经来了。”

老朱和我往墙角一看,看见一个矮小的人在座位上缩作一团,两个小亮眼睛向着灯光闪动。他又说:“你说的寂寞忧郁——不是忧郁,你的那个词儿是凄凉——和你现在兴高采烈的神气,显然不相符,你说是不是?”

老和尚说:“喂,老简,你总是无声无息地就进来了。”

“我不像老驴,老是穿着木屐,咔嗒咔嗒响。”

我仔细一看那位瘦小乖僻的教授。他穿得很随便,眼睛流露着聪明智慧,粗硬蓬松的头发披散在两肩上,给人的印象越发深刻。他的全副神气,都显得极其博学的样子。

老和尚说:“喂,教授,来靠近火坐吧。我们都愿敬闻高论,只是你的声音太小,不容易听见。”

教授一边答应着起身过来,一边还说:“这边坐得也很舒服。”他的矮腿一挪一挪地走过来,几乎不声不响地就坐在一张太师椅上,那张椅子显然是个上座。他一凑近,我闻着一股子刺鼻子的怪气味。我告诉你,他的美完全是内心的美。

不久,又来了三位。其中一个年轻矫健,一经介绍才知道是姓老名苟。另一个翩翩少年进了屋子,仰首而行,岸然阔步。他的脸色总是通红。老朱告诉我,他的脸那么红,就是因为他天天风流浪漫、如醉如痴。老朱又跟我低声说:“他还是个光棍汉,一个花花公子,一个真正的登徒子。他的名字是龚基,只写情诗,年轻人都很喜欢他的作品。”

但最古怪得令人难忘的是黎毛,他的声音细而高,像女孩子的声音,态度神情也简直像个女孩子,一举一动也太斯文,扭扭捏捏的女人气,有时候两手交叉着,露着很长的手指甲,说话时把斜歪着的腮颊放在双手上。老朱是个好脾气的人,自己很知足,谁也不嫉妒。他说黎毛是个伟大的热情的诗人,诗句优美,感情沉郁,是时人所不及的。老朱和老苟都认为黎毛的热情泛滥,无故就痛哭流涕,实在叫人无法忍受。黎毛和老苟交情极恶,不过两个人都很客气,表面上还显不出来。

我厕身于这一群雅士之间,觉得他们对诗那么热情,竟不惜冒风雪之苦来此论诗,实觉有趣。我一向没听说过有这么一群诗人。他们对文艺的热情的确值得赞美。他们也以新诗派的创始者自命,颇以他们的诗法奇特不可了解而自豪。李白、杜甫,以及一群杰出的诗人已经过去,后起者都竞尚新奇,自辟蹊径。在他们表现手法的奇特,以及新奇难解的特性之下,气味相投,秘密结社。我相信,他们所要表现的感情,也就是人类根本的感情,但是他们认为非用晦涩的手法不可,其实那种感情与一般人的并无不同。后来我听说,他们有很多诗彼此也不能明白,也有某一个人的诗,别的人竟全不能领悟。我记得遇见了两句怪诗,最初看见真是莫名所以,明白之后又真令人喷饭,那两句是:“玫瑰蓓蕾含光芒,有角突兀圆且方。”这是卢子的诗句,简教授赞叹不已。我则大惑不解,根本摸不着头脑。我请求解释究竟所指何物,因为我的确没有见过“圆且方”的玫瑰。简教授很恳切地解释说:“这两句指的是大诗人卢子先生尊夫人的脚指头。‘有角’用以指脚指头是很雅的,‘圆且方’当然是指脚指头的形状。”

我又怯生生地问:“那么‘含光芒’三个字又是什么意思呢?”

简教授说:“上下文你还没有仔细看。老驴这里暗示我们获得灵感的一点儿趣事。上月他同夫人一同外出散步,傍晚回家很迟,他看见夫人布鞋湿透了,夫人的脚指头(在这两句诗里描绘得很有诗意,很真实而具体)在潮湿的草原上沾上了银珠般的夕露。你看,把这隐秘的联想在两句诗里表现了出来,韵调铿锵,暗示力极强。不过,要充分欣赏这首诗,还要知道诗人与他夫人散步的情形才成。”

这种高论真令人难具同感。数百年来,诗人都用比喻当作漂亮的辞藻,读者也以读华美的辞藻为快。当然谁也知道孔子说的自己“三十而立”,在今日通常说某人年届三十曰“而立”之年,这是弦外余音的谄媚之词。作者用这个典故即表示读者也必读过《论语》。所以含意越偏僻难解,能了解其幽邃的含义,乐趣也越浓。

我又问简教授说:“这个含义不也太生僻了吗?”

“过于生僻?看对谁说。对凡夫俗子当然算生僻。但是对那些能欣赏个人的情绪,能欣赏幽邃深彻的人,这并不算怎么生僻。因为只有这样的比喻才能传达优美新奇之感。”

我因为临时做客,在这一群陌生人之间,我不愿卷入争辩。但是简教授又自问自答说:“问题是这样:诗人的天职是用诗人自己的语言创造出一种情调,而这些情调必须由字句唤起,而字句和情调是联系在一起的。这就是千百年来诗人总是用典故的原因。因为一经用典,只字片语便能唤起一个事件、一个掌故。所以典故已经成了人人共有的东西,但因沿用已久,其暗示力大为消失,所以今日优秀的诗人都致力寻求不为人所熟知的典故,自己借此显得学问渊博,也给博学的读者一种愉快感。事属必至,理有固然,这是不可避免的。如读者遇见典故艰深的诗句而不能了解,则有待于博学之士把幽僻的典故搜寻出来。老杜寻常的字句,我都穷毕生之力,研究其来源。诗中典故越多,暗示力越丰富。所以今日的诗已经成了学者的消遣,诗的真正的欣赏已经成为一种辛苦研究得来不易的酬劳。如果一首诗人人一看便懂,那必然是不足为奇的了。”

不久之后,诗人们相互诵读自己上月创作的诗歌,请求互相欣赏,互相批评,结果当然是欣赏多而批评少。大家都极想了解欣赏对方的诗,存心极其诚恳,而特别难解的诗篇和词句阐释起来,引起了无限的谐趣,引起了不少的评论。那些诗句在此只好从略了。卢子似乎是新派中公认的领导人物,而黎毛朗诵起自己的诗来,呜呜低吟,有无可比拟的独特之美。在过去一个月里没有写诗的只有抒情诗人龚基,他呜呜一笑解释说,因为闺房之内过于忙碌。他口吃得很,一听到别人的诗,便喊说:“吾……吾……吾不及也。妙不可言!”老朱以沉重的喉声说话,沉沉稳稳,一言一句地,两手放在胸前。老苟为人直率,忠于团体,老驴亲自把自己的一首诗向他解释,他不禁狂喜而吼。我则一面畅闻高论,一面以躬逢其盛为快。主人骆奇峰并不喜形于色,只是沉思往事,若有余味在口,拿一根稻草在嘴里嚼。

这种赏奇析疑的文人雅事,直进行到深夜。黎毛最先离去。轮到老苟诵读自己的诗时,黎毛无声无息地悄然而退。大家饮着酒,嚼着硬果,讨论着新诗派新奇的义法,这样,长夜不知不觉过得很快。以杰出的新诗派批评家自居的教授简竹先生在座位上睡着了,头深深隐缩在胸前,我只看得见他那粗硬蓬松的头发。大约三点的时候,龚基突然一跃而起,说他要走。这一来提醒了大家他必须早晨起身的习惯,而且他一夜在外未归了。老朱在座位上睡得很舒服,大腹便便,与鼾声相应和。只有卢子和老苟两个青年人,始终清醒,毫无睡意。

我自己也不知何时睡着了,不过这个无须说,我只告诉你还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吧。我一听到寺院的钟声,便一觉醒来。睁眼一看,我原来睡在庙里一个角落里的地上,觉得有一种气味,刺入鼻孔。

天已放晴,我觉得饥肠辘辘。赶紧起来,向四周一看,夜里的一切竟已杳然无存。没有火炉,也没有家具,只有一座荒凉的古庙,阒无一人。我往庙里走去,看能不能找到一个人。越接近里面屋子,越觉得气味刺鼻。结果在里面屋子里,我发现了一匹又病又老的骆驼,在地上卧着,看见了我,岸然不理。现在白天所见如此,夜来所见如彼,我不禁大惊,遂往各处探测一番。在北屋我看见了一头瘦削的老驴,皮上有几处摩擦的创伤,一身灰色,羸弱无食,竟不能饥鸣一声。我的恻隐之心油然而发,遂走往外面去寻些干草。正迈步时,看到墙下一条长板之下有东西动弹,原来是一只公鸡在那里立着睡觉。在一间坍塌的下房里,找到了一些干草,那屋子灰色的墙上,还残存一些古雅的彩色壁画。我一伸手去拿草,忽然有一只黑狸猫一跳而起,跑到院子里不见了。

抱着一捆草,我回去喂驴。老驴望着我,有无限的感谢之意,我又进去喂那匹老骆驼。我看见它的膝盖发肿。夜来的记忆犹新,我不由得向老骆驼说:“多谢昨夜的厚待。”它只是用鼻子嗅稻草,卷动它的舌头,向我望着。

走出屋子来,我举步迈过一个农人戴过的圆边旧帽子,下面又有东西动弹,原来是一头箭猪。我还认得教授的光亮的圆眼睛,刚要向它打招呼说:“躬逢……”它勃然而怒,刚毛竖起,犹如自卫,我连忙离开。我又听见身后一声尖锐的叫声:“这显然不相符——”我闻之欲狂,不等它说完就不辞而别了。

我的马还拴在树下。天已大亮。我穿过村庄的时候,村里的人都已起来。我进了一家小店,随便吃了些早点,喂了马一些草料,一条狗走过来用鼻子闻我,很热情地摇摆尾巴,仿佛认得我一样。

我轻拍着它叫:“喂,老苟先生。”

店主问我:“为什么叫它老狗先生?”

我说:“我也不知道。”

店主说:“这是条好猎狗。我若不把它拴起来,村子里的鸡就休想安全。”

我也没把夜里看见的事告诉店主,又出门赶路。我的仆人正在前面市镇的店里等着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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