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冠

重力小丑  作者:伊坂幸太郎

“你是怎么找到的?”

“我把那个节目录下来了,然后把发表了保安之说的年轻人的人像打印出来。现在的科技真发达,再然后我就用那张打印出来的人像去找人了。”

春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张折起的纸片。

我接过来,展开一看。虽然是黑白的,但印得还蛮清晰的。面对麦克风接受采访的年轻人的脸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清楚。眼睛附近虽然打了马赛克,但还是能看出那鸡冠一样的发型。这好像叫莫西干头吧,用来做找人的特征确实很有效。

“你是怎么找到的?”

“监视,还有跟踪。”

“你又不是警察。”

“我有个熟人一天到晚都很闲,我就交给他去做了。”

“流浪汉吗?”我特别注意不让语气里带上一丝轻蔑和疏远。

“流浪汉们。”春似乎想打断我的话,“很奇怪,人总喜欢妄断。他们妄断乌鸦一定是黑的,狗一定是忠顺的,猫则是阴晴不定的;童贞是罪恶,长寿老死才是幸福,诸如此类。一定是因为自顾自地那样想会过得更轻松吧。他们还断定流浪者全是废人,野蛮又肮脏。要不然就是觉得所有流浪者都是命途多舛的好人。面对残疾人和老人时也一样。但现实是,流浪汉里既有讨人厌的,也有耿直的。有的老人值得关爱,也有的老人让人恨不得狠狠揍一顿。当然也有只要开个口就愿意帮我扮演侦探的流浪汉。”

春这番话就像饶舌rap一样节奏感十足。

“于是你就拜托他帮你找莫西干少年啦?”

“他们就睡在大街上,晚上经常能看到出来涂鸦的年轻人。当然,为了避免无妄之灾,他们一般会装作没看见。不过只要我开个口,他们就会帮我盯着。于是我就拜托他们,见到照片上的年轻人就跟我联系。终于昨天深夜,有人来找我了。我马上跟了过去。”

“半夜?”

“那帮小子正拿着喷漆罐往咖啡店的墙上涂鸦呢。他们的手法简直让我不忍直视。”春吐了吐舌头,好像吃了黄连一样,“就是往墙上一通猛喷,然后大叫一声落荒而逃。太过分了,那跟随地大小便根本毫无差别。他们那些看不出是文字还是绘画的涂鸦,真的跟小便一样。太让人绝望了。”

“莫西干少年也在吗?”

“绝对没错。他比在电视上看起来要高得多,红色鸡冠头在路灯下非常显眼。而让我最终确定的,是他说了同样的话。”

“同样的话?”

春扭转方向盘,操纵汽车左转。

“‘要是不想墙壁被涂鸦,就该请保安或警察来看着!’那句著名台词昨晚又出现了。还说‘我们都是艺术家’呢。”

想必是少年高高在上的口吻让春气不打一处来吧。“你对艺术的要求真高。”

“我体内的毕加索之血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他的言行。上回不是跟你说了古罗马城庞贝的事吗?据说那些涂鸦中还有这么一句:‘记住,在我有生之年,死亡啊,都会像劲敌般如影随形。’我觉得这句话真不错。不是吗?这句话明白说出每个人都逃不过死亡的事实。如果他们能写出这种水平的话,我还能勉强接受。但那种……哼,简直不可原谅。”

“这么说,我们正在去莫西干少年家的路上?”

“是一座很普通的独栋小楼。那小孩可能才十几岁,明明还得靠父母养活,他有什么资格管自己叫艺术家。”

“请允许我问个问题。你是大半夜找到那小子住哪儿的,对吧?”

“因为我跟踪他回去了。”

“如果你想惩罚他,在他家墙上涂鸦,那为什么不趁那时候下手呢?”根本没必要先撤退,再叫上我一起动手啊。

“是因为那个,”春皱起眉,一副被戳中痛处的表情,“有老哥在我不是比较放心嘛。”

“什么意思?”

“从小我干大事时就总要跟老哥一起。我总觉得,只要有老哥在身边,就肯定能成功。”

对春来说,我的作用很可能类似魔咒。我想起了乔丹球棒和穿越游戏。每次我都是单纯地待在那里,并没有被赋予重要的任务,自然也没有活跃的表现,我甚至怀疑,自己的存在是否真的有意义。

“我可不是你的驱魔装置或护身符啊。”

“老哥你就是护身符。”春平淡地说道。由于他说得太干脆,我竟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啊,原来真是这样。随即我又想起以前被卷入别的事情时总会产生“这种时候春在这里就好了”的想法。搞什么,原来是彼此彼此啊。

“那你今天把我带来,是为了让我见证你有多勇猛吗?”

“求你了,老哥我只有你了。”春说,口吻与乔丹球棒那时别无二致。

车子进入一片高级住宅区。那是一片连接路呈网状分部的新建小区,让我不禁想起小时候在教科书上看到的平安京插图。

春游刃有余地穿过单向车道,把车停稳,随后下车从后备箱里拿出了喷漆罐。他两只手各拿一罐浓度不同的红色喷漆,转身指了指跟我们隔着五座小楼的建筑物,那是一栋有着醒目的红色屋顶的两层小楼。

“那就是莫西干的家。他那头红毛肯定是和自家屋顶一起染的。”

“真要动手吗?”

“要。”当时春的笑容还真有那么一丝癫狂。

尽管只是一瞬,但我就在那个瞬间想:不如姑且相信一下乡田顺子所说的“诡异笔记本”和“反复看电影的偏执狂”吧。

紧接着我又想起父亲所说的话。父亲说:“能在进化过程中生存下来的并不一定都是好家伙。”尽管智人具备了绘画技能,但很可能也同时具备凶残暴力的性格。而尼安德特人就是因为没有这样才灭绝了。

我看着春兴奋的样子,不禁觉得他同时具备对艺术的热情和才能,以及难以压抑的暴力性情。纤细而凶残;优雅而暴烈。

春突然把钥匙扔给我,我没反应过来,钥匙掉在地上,我弯腰捡起来。

“要是搞砸了,老哥你能开车吗?我只要往副驾上一跳就好。”

“那我要如何判断,怎么才算搞砸了?”

“只要老哥觉得事情不对,就可以点燃引擎了。”

春冲我微微一笑,然后便转身走向那座红屋顶的房子。

我没来得及对他说——嗯,我已经觉得有点糟糕了。

跟在春后面走着,我发现那座红屋顶房子好像比邻居家都大了一圈。是财力的差距吗?还是设计问题,那座稍微比别人家豪华了那么一点的房子门口挂着“穗高”的名牌。

“穗高的鸡冠。”春像念诗一样喃喃道。

门边有个车库,里面是空的。春缓缓拿掉喷漆罐的盖子,在灰色外墙上喷画起来。他没有一点犹豫之色,对周围毫无戒备,动作干脆利落。

“咻——”一阵长长的喷射音回荡在四周。

我成了弟弟名符其实的护身符,除了站在一边什么也做不了。

春摇晃着喷漆罐,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

我小心翼翼地左右张望。工作日的居民区车道上几乎没有车辆通行,只会偶尔掠过那么一两辆。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婆婆从我们面前走过,手里推着带轮子的购物小车。老婆婆的腰实在太弯了,我都担心她会不会只能看到地面,走起路来好像还很费劲。老婆婆看到我,又看到正在墙上涂鸦的春,对我们说了声“早呀”。

“天气真不错啊。”春停下动作,转过来笑了笑。老婆婆心满意足地走了过去。

我不禁担心,这种事不是该趁着夜黑风高,偷偷摸摸地进行吗?

春的涂鸦像一道红色的闪电,也像两个锐角重合的平行四边形。不同纯度的红色被巧妙地区分开来。这时,不知该说情理之中,还是预料之外,莫西干头从门里蹿出来了。

可能是透过家里的窗户看到我们了。

真是早起的鸟儿啊。我看着气得发抖的少年,呆呆地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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