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THE INDIGNITY OF RAIN 雨的羞辱

中央星站  作者:拉维·提德哈

雨水突如其来,让他们措手不及。春天了,茉莉花的香味和电动公共汽车的嗡鸣混杂在一起,天空中的太阳能滑翔机如同群鸟。阿米莉亚·柯正在给黄翠珊的歌曲《你想跳舞吗》录制夸萨-夸萨[Kwasa-Kwasa,一种20世纪80年代诞生于刚果民主共和国的舞蹈,在非洲比较流行。—— 译者注,下同]混音版。瓢泼大雨悄无声息地从天而降。雨点吞噬了枪声,浇灭了街边燃烧的童车。无家可归的老人把灰色短裤褪到脚踝上,手里攥着一卷厕纸,在垃圾箱旁拉屎。他淋了雨,小声地咒骂着。他已经习惯了雨的羞辱。

这座城市曾名特拉维夫。中央星站在城南高耸入云,沉默而老旧的公路交通网交织于此。车站的屋顶高得看不见,平流层的交通工具在它光滑的表面上起飞、降落。电梯像子弹一样在车站里上下穿梭,而在下面,灼热的地中海阳光下,航天港周围熙熙攘攘的集市充斥着各种商贩、游客和居民,以及常见的扒手和身份窃贼。

琼斯妈妈和男孩柯兰吉从轨道下降到中央星站,从中央星站下降到街上,从配有空调的阈限空间中出来,进入了航天港附近的贫困区。他们站在这里,手拉着手,等待着。

这场雨来得很意外。这座巨型白鲸一样的航天港,就像一座耸立在城市基岩上的活山。它在自己身上造云,形成自己的微型天气系统。就像大洋中的岛屿一样,航天港拥有局部降水和多云天气,还有迷你农场这种发展型产业,在这些大型建筑边缘如同地衣一般不断成长。

雨水温暖,雨点密集。男孩伸出手,蜷起手指接住雨滴。

琼斯妈妈就出生在这片土地上,在这座名字历经更迭的城市,在这片街区。她的父亲是尼日利亚人,母亲是菲律宾人。那个时候,马路上回响的还是内燃机的声音;在中央星站运行的是公共汽车而不是亚轨道交通;在这片被阿拉伯人和犹太人争夺的土地上,战乱、贫穷和流离失所到处可见。她怀着带有强烈保护欲的自豪感望着男孩。一层像肥皂泡一样的闪光薄膜出现在男孩的指间。他释放力量、操纵原子形成了这个防护球,把一滴雨装在里面。它悬在他的手上,完美而永恒。

琼斯妈妈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她在曾经是步行街的老内夫沙安南街上开了一家小酒吧。酒吧就在航天港的另一侧,她现在得回去。

“算了。”她有些难过地说道。男孩把深蓝色的眼睛转向她。那是一种完美的蓝色,几十年前就获得了专利,后来进入了这里的基因医院,经过分离、修改,以不到成本的价格转卖给穷人。

人们说南特拉维夫的医院甚至比千叶和云南的都要好,不过琼斯妈妈对此很怀疑。

也许是更便宜吧。

“他会来吗?”男孩说。

“我不知道。”琼斯妈妈答道,“可能会。今天他可能会来。”

男孩把头转向她,笑了。他笑的时候很孩子气。他放开了手上怪异的泡泡,泡泡向上飘浮,穿过雨点,悬浮在其中的那一滴雨也朝着孕育它的云朵飞上去。

琼斯妈妈叹了口气,担忧地看了男孩一眼。“柯兰吉”并不真的是一个名字。这个词来源于小行星混合语,这种语言,是以前地球上的南太平洋语言融合之后,经由被马来西亚和中国公司作为廉价劳动力派遣的矿工和技师一起带进太空之后的产物。“柯兰吉”,来自旧时英语的“古怪”一词,是说一个人脾气极度暴躁,或者疯狂,或者……

或者有些怪异。

他们的行为不同于其他人。

大家在小行星混合语中说的“诡怪”,就是这些人。

意思是“黑魔法”。

她很担心柯兰吉。

“他来了么?那是他么?”

一个男人朝他们走了过来。那个高个男人耳后有一个增强元,皮肤呈现出机器导致的那种棕褐色,不稳定的脚步表明他还不习惯重力。男孩拉住她的手,问:“是他么?”

“可能是。”她无奈地说。安息日之前的每一个星期五,当最后一批下船的乘客从月球港,或者火星上的汤圆城,或者小行星带,或者新德里、阿姆斯特丹、圣保罗这样的地球城市到达特拉维夫的时候,他们都会重复这个小仪式,每次她都会感到无奈。每个星期他们都这样做,因为男孩的母亲在去世前告诉他,他的父亲有一天将会归来。她说,他的父亲很有钱,在太空中遥远的地方工作。他会在某一天回来,为了不错过安息日,会在星期五回来。他将照顾他们。

后来她服用十字药过量。他们试图给她洗胃,但是为时已晚。在一道白光中,她升到了天堂,见到了上帝,于是琼斯妈妈有点不情愿地担负起照看男孩的责任——因为没有别人了。

在北特拉维夫,犹太人居住在他们的摩天大楼里;在南边的雅法,阿拉伯人收复了海边的失地。而这里,在两地之间,还有一些人属于这片土地。他们有的叫这里巴勒斯坦,有的叫这里以色列。他们的祖先是从世界各地过来的劳工,来自菲律宾群岛、苏丹、尼日利亚、泰国或者中国。他们的子辈在这里出生。他们的孙辈说着希伯来语、阿拉伯语和近乎是太空通用语言的小行星混合语。琼斯妈妈照看这个男孩,是因为没有其他人,也因为这个国家的规则与任何一个国家都一样。我们照顾自己。

因为没有别人会帮你。

“是他!”男孩用力拉她的手。男人朝他们走来,他的步伐和他的面容带着一种熟悉的东西,让琼斯妈妈突然感到迷惑。男孩会不会说对了?但是不可能,这个男孩子甚至不是生……

“柯兰吉,停下!”男孩拉着她的手,朝男人跑去。男人停下脚步,有些惊奇地望着朝他冲过来的男孩和女人。柯兰吉停在男人面前,喘着粗气。“你是我的爸爸吗?”他问。

“柯兰吉!”琼斯妈妈叫道。

男人非常镇定。他蹲下来,和男孩齐平,用一种严肃、专注的神情看着他。

“有可能。”他说,“我认识这个蓝色。我记得它流行过一阵子。我们从注册了商标的阿玛尼代码中删改出了一个开源版本……”他看着男孩,轻叩耳后的增强元,而琼斯妈妈警觉地发现,那是一个火星增强元。

火星上曾经有过生命,不是过去幻想的远古文明,而是一种已经死亡的微观生命。后来有人找到了基因代码逆向工程的方法,从中制作出了增强装置……

没有人能理解外星的共生体,也几乎没有人想去理解。

男孩僵住了,然后笑了,笑得很快乐。他的脸上浮现出喜悦的神色。“住手!”琼斯妈妈喊道。她摇晃男人,直到他差点站不稳。“住手!你在对他做什么?”

“我在……”男人摇摇头。他轻叩增强元,男孩从僵硬状态恢复过来,困惑地打量着周围,好像突然迷路了一样。“你没有父母。”男人告诉他,“你是研究出来的,就在这里,用公有基因组和一些黑市节点改造出来的。”他喘息着,“黑魔法。”他说着,退后了一步。

“别说了!”琼斯妈妈再次叫道,备感无助,“他不是……”

“我知道。”男人恢复了镇静,“对不起。他不需要接口就可以和我的增强元对话。我那时的成果比自己想的还要出色。”

这张脸、这个声音有着一些她说不出来的东西。突然间她胸口发紧,有种久违的感觉,奇怪而令她不安。“鲍里斯?”她说,“鲍里斯·钟?”

“什么?”他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她。现在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那粗犷的斯拉夫面容和深色的中国眼睛。这是完整的他,只是如今老了一些,因太空和环境有所改变,但仍然是他……

“米丽娅姆?”

那个时候,她叫作米丽娅姆·琼斯。米丽娅姆取自她祖母的名字。她试图挤出笑容,但是办不到。“是我。”她说。

“但是你……”

“我从来没有离开。”她说,“你离开了。”

男孩望着他们俩。他认清了现实,接着感到失望,整张脸都耷拉下来了。他头顶上方的雨水从空气中抽出来,汇聚到一起,形成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水层。阳光穿过它,碎成了一道道细小的彩虹。

“我得走了。”米丽娅姆说。她已经很久不是别人眼中的米丽娅姆了。

“去哪儿?等一下……”这次鲍里斯·钟终于表现出困惑。

“你为什么回来?”米丽娅姆问。

他耸耸肩。他耳朵后面的火星增强元脉动着,这个活着的寄生体依附着自己的宿主。“我……”

“我得走了。”琼斯妈妈,也是米丽娅姆。她曾经是米丽娅姆,被埋葬的这部分的她,正在她体内苏醒,这让她感到怪异和不适。她把男孩的手拉过来。他头顶波动的水层散裂,顺着他身体周围流下来,在路面上形成了一个完美的潮湿的圈。

每个星期她都默许男孩无言的渴求,带他来航天港,来到这城市中心闪闪发光的怪物身旁,守望,并等待。男孩知道自己是实验室里造出来的,知道自己不是在某个女人的子宫里孕育出来的,知道自己是在墙壁斑驳、人造子宫经常发生故障的低廉实验室中诞生的——但是以前有一个废弃胎儿的市场,那里什么买卖都有。

不过,跟其他孩子一样,他从来不相信。在他心里,他的母亲真的已经去了天堂,十字药就是她去往天堂的钥匙。在他心里,他的父亲会回来,就像她告诉他的那样,从中央星站的天堂下来,来到这片困在北方和南方、犹太和阿拉伯之间的地区,然后找到他,给他关爱。

她再次拉住柯兰吉的手。他跟着她,风就像围巾一样围绕在他的四周。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也许,下个星期,他会来的。

“米丽娅姆,等等!”

鲍里斯·钟,曾经他风华正茂,她也楚楚动人。很久以前,在温柔的春夜里,他们常躺在老房子楼顶,楼里挤满了去北方赚钱的雇工。他们在那里,在太阳能电池板和风力发电站之间,为自己筑了一个巢。那是个用老旧废弃的沙发和印度彩色布棚搭起来的小小避风港,布料上印有他们俩都看不懂的语言写成的政治口号。他们曾在春日里,骄傲地赤身裸体躺在那楼顶上。那时空气温暖,楼下丁香和茉莉花丛的芬芳弥漫在空中。在夜色中,在群星和航天港的灯光下,迟开的茉莉散发着香味。

她继续走着,她的小酒吧离这里不远。男孩跟着她。那个男人,如今是个陌生人,他曾经年轻英俊,用希伯来语向她低语诉情,结果在很久以前离开了她,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这个她再也不认识的男人跟在她身后。她的心脏在身体里急速地跳动,这颗老去的、有血有肉的心脏,从来没有被替换过。她继续前行,路过水果蔬菜摊、基因诊所、出售二手梦境的上传中心、鞋店(因为人类永远需要穿鞋)、免费诊所、苏丹餐馆、垃圾桶,终于抵达了“琼斯妈妈的小酒吧”。它就像一个墙洞依偎在家具店和机器人教堂节点中间。人们总是需要旧沙发和翻新了椅面的扶手椅,也总是需要信仰,无论是何种信仰。

人们需要的还有酒,米丽娅姆·琼斯一边想,一边走进房子。这里的光线昏暗得恰到好处,每张木头桌子上都盖着桌布。以前,最近的节点没有卡住的时候,会选播一些节目资讯,一个南苏丹频道上会播出神圣的布道、一成不变的天气预报、长期上映的火星肥皂剧《连锁集会》的配音版重播,此外就没什么别的内容了。

这是一家突兀的酒吧,随时给顾客提供巴勒斯坦的泰巴啤酒、以色列的马加比啤酒、本地制造的俄罗斯伏特加、各种软饮料和瓶装窖藏啤酒和水烟筒,还有同样用来消遣的西洋双陆棋盘——这是个不错的小地方,赚得不多,但足以承担房租、饮食并照顾男孩。她为它而骄傲。它属于她。

酒吧里只坐着几个常客。两个从航天港下班的造船厂工人共用一个水烟筒,喝着啤酒,亲切地聊天;一个触手类瘾君子在水桶里扑腾着,喝着中东亚力酒;她朋友伊莲娜·周的女儿伊索贝尔·周坐在那儿,喝着一杯薄荷茶,正在沉思。米丽娅姆进来的时候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肩膀,但女孩没有任何反应。她深陷在虚拟世界中,确切地说,在“对话”之中。

米丽娅姆走到酒吧后面。在她的四周,无穷无尽的“对话”流汹涌着,嗡鸣着,呼叫着,但她用调频把绝大部分内容屏蔽在了意识之外。

“柯兰吉。”琼斯妈妈说,“我觉得你该上楼去写作业了。”

“写完了。”男孩说。他把注意力转向旁边的水烟筒,用手罩住蓝色的烟雾,把它变成了光滑的圆球。他变得全神贯注。琼斯妈妈站在吧台后面,在这里她觉得自在得多,她是自己地盘的女王。她听着脚步声,看着人影经过,这时候,那个她曾经认识的、名叫鲍里斯·钟的男人又高又瘦的身影,在过于低矮的门框下弯腰走了进来。

“米丽娅姆,我们能谈谈吗?”

“你想喝什么?”

她指指身后的酒架。鲍里斯·钟的瞳孔放大了,琼斯妈妈的脊背一阵发麻。他在悄悄地用自己的火星增强元交流。

“怎么?”她的语气比自己预期的要尖锐。鲍里斯的眼睛张得更大了。他看起来吓了一跳。“一杯中东亚力酒。”他说着,然后突然笑了,笑容改变了他的脸,让他更年轻,让他……

更像人,她如此断定。

她点点头,从架子上拿出一个瓶子,给他倒了一杯中东亚力酒。这种茴芹味道的酒在这片土地备受喜爱。她在酒里加了冰,给他送到一张桌子上,旁边配了一杯冰水——如果把水倒进去,酒就会变色,清澈的液体会变成牛奶一样浑浊的白色。

“陪我坐坐吧。”

她起初交叉双臂站在那里,然后态度温和起来。她坐了下来,而他,在片刻的犹豫之后,也坐了下来。

“怎么?”她说。

“你怎么样?”他问。

“挺好。”

“你知道我不得不走。这里再也没有工作可做了,也没有未来……”

“我留在了这里。”

“是。”

她的目光变温柔了。她当然知道他的意思。她没法责备他。她那时鼓励他离开,而他一旦走了,他们除了继续自己的生活,没有别的选择。而她,基本上不后悔过现在的生活。

“这个酒吧是你的?”

“我靠它付房租和账单。我照顾那个男孩。”

“他是……”

她耸耸肩。“是从实验室出来的。”她说,“就像你说的,他可能是你们造出来的。”

“数量太多了……”他说,“我们修改了所有能拿到手的非专有基因代码。他们都跟他一样吗?”

米丽娅姆摇头。“我不知道……很难追踪所有孩子的下落。他们也不会总是孩子。不会永远长不大。”她朝男孩叫道:“柯兰吉,给我端一杯咖啡过来好吗?”

男孩转过身。他认真的双眼对准了他们俩,手里仍然握着烟雾球。他把它抛向空中,它恢复了常规特质,四散开去。“噢……”他说。

“就现在,柯兰吉。”米丽娅姆说,“谢谢。”男孩走向吧台,米丽娅姆转回来面朝鲍里斯。

“你这段时间都去哪里了?”她问。

他耸了耸肩。“在小行星带的谷神星待了一阵子,给一家马来西亚公司工作。”他微笑着,“没有再制造小孩。只是……修复人。后来我在汤圆待了三年,得到了这个……”他指了指耳朵后面脉动的生物块。

米丽娅姆好奇地问:“疼吗?”

“它会随着你生长。”鲍里斯说,“它的……它的种子注射进去,留在皮肤下面,然后开始生长。它……有时候会让人不舒服。不是它的实体让人不舒服,而是当你开始交流,开始建立网络的时候,会觉得不舒服。”

这玩意儿让米丽娅姆觉得很怪异。“我能碰它吗?”她的问题让自己也吃了一惊。鲍里斯看起来很羞涩。他一直都这样,她心想。一丝强烈的骄傲和喜爱袭上心头,让她诧异。

“当然可以。”他说,“来吧。”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用一根手指的指尖触碰它。它摸起来就像他的皮肤,她惊讶地想。也许,稍微温暖一点点。她按了按,感觉像摸一个脓肿。她把手收了回来。

那个叫柯兰吉的男孩带着她的饮料来了——一口长柄锅,里面装着用小豆蔻种子和肉桂调味的黑咖啡。她把咖啡倒进小瓷杯中,用手指捏起杯子。柯兰吉说:“我能听到它。”

“听到什么?”

“它。”男孩指着增强元,执着地说。

“那,它说了什么?”米丽娅姆问道,呷了一口咖啡。她看到鲍里斯正在专注地观察男孩。

“它很疑惑。”柯兰吉说。

“为什么?”

“它从它的宿主身上感受到了奇怪的东西。一种很强烈的感情,或者是不同感情的混合体。爱、欲望、悔恨和希望,交织在一起……它从来没有这种体验。”

“柯兰吉!”

米丽娅姆掩饰自己诧异的笑,而鲍里斯直起身,脸红了。

“今天就够了。”米丽娅姆说,“出去玩吧。”

男孩雀跃起来:“真的?可以吗?”

“别跑太远了。待在我能看到你的地方。”

“我一直都能看到你。”男孩说道,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她能看到他穿过“对话”的数字海洋时留下的微弱回响,接着他便消失在了外面的喧嚣中。

米丽娅姆叹了口气。“真是孩子。”她说。

“没事的。”鲍里斯笑了,看起来更加年轻,这让她回想起了曾经的日子,过去的时光。“我经常想起你。”他说。

“鲍里斯,你为什么来这儿?”

他再次耸肩。

“离开汤圆城后,我在伽利略共和国找了份工作。那是在木卫四上。他们那儿很奇怪,是在外太阳系。天空中木星的景象很怪异,也可能是……他们那儿的技术很奇怪。我也不懂他们的宗教。那里离‘废墟’和‘龙世界’太近了……离太阳太远。”

“这就是你回来的原因?”她带着惊讶的笑问道,“你想念太阳了?”

“我想家了。”他说,“我在月球港找了份工作,回来之后这么近距离地看到天空中的地球,叫人难以置信……内太阳系感觉就像家一样。终于,我休了个假,所以来这儿了。”他摊开手。她察觉到了他没有说出来的话语,察觉到了一种秘密的酸楚,但这不是她该打探的事情。鲍里斯说:“我怀念那种从云层降落的雨。”

“你父亲还住在附近。”米丽娅姆说,“我时不时会看到他。”

鲍里斯笑了,虽然他眼角的皱纹透露着过去的痛苦。以前,那里没有皱纹,米丽娅姆想到,突然受到了触动。“是的,他现在退休了。”他说。

她记得他,一个大块头的中俄混血男人,和其他建筑工人一起穿着外骨骼,像金属蜘蛛一样攀爬在航天港未完工的墙壁上。他们那样的景象也挺壮观。他们高挂在那里,跟昆虫一样大,金属表面反射着阳光。他们的钳子工作着,拆掉石头,竖起墙壁,仿佛支撑起全世界。

如今,她时不时看到他,坐在咖啡馆里,下西洋双陆棋,用精致的瓷器一杯接一杯喝更苦的黑咖啡,在重复的排列中一遍又一遍地投掷色子。他坐在建筑的阴影里,这是他曾帮助修造的建筑,也正是它,最终使他成了多余的人。

“你要去看他吗?”她问。

鲍里斯耸肩。“也许吧。会去的。晚点……”他喝了一口酒,做了个怪相,然后笑了。“中东亚力酒。”他说,“我都忘了味道了。”

米丽娅姆也笑了。他们没有缘由也没有遗憾地笑着,眼下,这就够了。

酒吧里静静的。触手类瘾君子躺在他的桶里,球根状的眼睛紧闭;那两个货船工人靠后坐着,低声聊天;伊索贝尔一动不动地坐着,依然迷失在虚拟中。这时,柯兰吉出现在他们身边。她没有看到他进来,但是他就是知道这种诀窍,车站的所有孩子都知道这种同时出现和消失的方法。他看到他们笑着,自己也开始笑了。

米丽娅姆拉起他的手,感觉暖暖的。

“我们玩不了。”男孩抱怨。他的头上有一个光圈,彩虹从他又短又直的头发里的水滴中迸发出来。“又开始下雨了。”他带着孩子气的怀疑看着他们,“你们为什么要笑?”

米丽娅姆看着这个叫鲍里斯的男人。这个陌生的男人曾经是某个人,某个她曾经爱的人。

“肯定是因为这雨。”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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