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UNDER THE EAVES 在屋檐下

中央星站  作者:拉维·提德哈

伊索贝尔看见琼斯妈妈和那个不知为何有些眼熟的陌生高个男人在说话,他好像是某个自己曾经远远瞥见过的远房亲戚。但是她的心思在别处。我还会再次见到他吗?她的心跳快得像打鼓一样,敲打着不熟悉的节奏。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她很痛苦,非常痛苦。她的另一种生活则简单多了:在虚拟世界里,你可以从头再来。她看到了琼斯妈妈望着那个男人的样子,是那么奇妙,仿佛……

但这太荒谬了。他们仿佛在恋爱。

爱。爱太叫人困惑了!

她拿好自己的东西,离开了小酒吧。她还会再次见到他吗?他会来吗?她在出去的时候从柯兰吉身边走过,穿过了珠帘,揉了揉他的头发。他抬起那双大蓝眼睛认真地看着她。然后她出去了,车站矗立在前方,庞大而熟悉,在四周聚集着雨水,如同衣服上闪光的珠片。

真是疯了,她想。但是她的脸颊泛红,她心怀期待,又感到眩晕,觉得自己像是病了一样。

他会在那儿吗?


“明天来见我?”伊索贝尔·周说。

机械人莫特飞速地看了看两边。伊索贝尔退了一步。

“明天晚上,在屋檐下。”

他们低声说话。她鼓起勇气,靠近他,把手放在他的胸口。她能透过金属感觉到,他的心脏跳得很快。他散发出机油和汗水的气味。

“走吧。”他说,“你必须……”话没说完,戛然而止。他的心就像她手中的雏鸡,那么的害怕而无助。突然间她意识到了权力。像这样对别人拥有控制权,让她感到激动。

他的手指在她的脸上滑过。它带着温热的金属质感。她颤抖着。要是有人看到了呢?

“我得走了。”他说。

他的手从她身上收了回来。他要走了,她依依不舍。“明天。”她低声说道。他说:“在屋檐下。”然后快步离开,走出仓库的阴影,朝海的方向走去。

她注视着他离开,然后,她也逃入了夜色中。


清晨,在莱温斯基街拐角,为“他者”的圣科恩所建的冷清的神龛,兀立在绿地边上,无牵无挂,无人问津。马路清洁工沿路缓慢前行,吸尘,洒水,刷地,低沉的感激的嗡鸣回荡在空气中,因为它们实现了对熵值的短暂抑制,在这最伟大的工作中备感荣耀。

在神龛旁边,一个孤独的身影跪在地上。米丽娅姆·琼斯,“琼斯妈妈的小酒吧”的琼斯妈妈,点亮了一支蜡烛,放下了一个祭品,那是一个古老的电视遥控器里损坏了的电子线路,过时且无用。

“保佑我们免遭疫病和蠕虫的侵害,免受‘他者’的关注。”琼斯妈妈轻声说,“赋予我们勇气在这世上铺就我们自己迂回的路,圣科恩。”

神龛没有回答。不过琼斯妈妈也不指望它会回应。

她缓缓直起身。膝盖越来越不方便了。她的膝盖骨还是自己的。她身上大部分还是原来的组成部分。这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但也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情。她站在那儿,吸入清晨的空气。扫路机在欢乐地嗡鸣,高空中的飞机发出想象中的呼啸,亚轨道从轨道上延伸下来,像跳伞的蜘蛛一样滑行降落在中央星站的楼顶上。

她觉得昨天很莫名其妙。鲍里斯说他是来休假的。但是她知道还有很多东西他没有说,与责任、束缚有关,与情势有关。

但是所有这些事她都不想思考。不想现在思考。

这是个凉爽的早晨。夏日的炎热还没有压在地面上,让空气变得窒息。她离开神龛,走上绿地。她记得这片绿地,在她年轻的时候,她和其他跟她一样的索马里、苏丹难民一起,穿越了沙漠和边境,寻找和平的表象,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家,结果只是发现,在这个犹太人的国度,他们被嫌弃,被孤立。她记得每天早晨父亲醒过来,走向绿地,和其他人一起,坐在那里,寂静的绝望的氛围让他们一动不动。他们等待着,等着有人开着载货卡车过来,给他们一份劳工的工作,等着联合国机构的公交车……或者,无奈地等着以色列警察的特别Oz机构过来检查他们的证件,意图将他们逮捕或者驱逐出境……

“Oz”在希伯来语中的意思是“力量”。但是在米丽娅姆心里,真正的力量,不是恐吓无助的、走投无路的人。力量应该是像她父母和她生存下来一样——学习希伯来语,工作,过渺小宁静的日子,看过去变成现在,现在变成未来,直到一天,只剩下她还在中央星站生活。

此刻这片绿地很安静,只有一个机械人背靠一棵树坐着,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路上的交通已经开始繁忙,扫路机带着沮丧的低鸣,继续前行。小型车辆沿着马路行驶,它们的太阳能电池板像翅膀一样。太阳能电池板随处可见,在房顶上,在建筑物的侧面,每个人都试图在这片阳光最充足的地方夺取一些免费的能源。这是特拉维夫。她知道城外有太阳能农场,在那些广阔的土地上,电池板一直延伸到地平线,贪婪地吸收太阳光线,把它们转化成能量,送往全城的中央充电站。她喜欢这种景象,它作为一种潮流风靡一时。琼斯妈妈自己的衣服就缝上了小型太阳能板,她的宽边帽也捕捉着阳光,一点都不浪费,看起来也很时髦。

她离开绿地,穿过马路。就在这时候,她看见伊索贝尔·周骑着自行车路过,朝着中央星站的方向去了。琼斯妈妈挥手,但是伊索贝尔没有看见她,琼斯妈妈耸了耸肩。到了酒吧开门、准备水烟筒、调酒的时候了。很快就会有客人来。在中央星站,永远都有客人。


伊索贝尔沿着萨拉米路骑车,她的自行车像蝴蝶一样张开翅膀吸收阳光,用一种愉悦而昏昏欲睡的声音向她低语。节点连接混杂了广播,那是成千上万种其他的声音、频道、音乐、语言、“他者”难以辨认的高频宽的咯咯声、天气预报、告解,来自月球港、汤圆城和小行星带的地外延时广播,伊索贝尔在幽深而无穷的“对话”流中随机调频。

声音和图像朝她席卷而来:一只孤独的蜘蛛传来深邃的太空景象,它撞到奥尔特云中的一块冻岩,在里面钻洞,开始把小行星分解成碎块;一集《连锁集会》重播;一个刚果电台播放新夸萨-夸萨音乐;在北特拉维夫,妥拉演播室,一档越来越火的脱口秀节目;在街道的另一边,突兀而烦人的重复声响——请帮忙。请捐助。很需要备件。

她慢了下来。在路的那边,阿拉伯那一侧,站着一个机械人。它严重损坏了——大块的锈迹,少了一只眼睛,一条腿无用地荡着。机械人的人类独眼看着她,但她无法分辨那是沉默的恳求还是冷漠。它在宽频上机械而无助地广播,它身旁地面的地毯上摆着一小堆备用零件,一个几乎空了的汽油罐——太阳能对机械人没什么用。

不,她不能停下,绝对不能。这使她不安。她骑走了,但仍不停地回头看。路人无视那个机械人,仿佛它不存在。太阳迅速升起,又将是炎热的一天。她找到他的节点,给了个小小的捐助,与其说是为了他,不如说是为了宽慰自己。机械人,犹太人失落的战役中的失落的战士。他们经过机械化,送去战斗,然后,在战争结束时,被原样抛弃,任凭他们自己在大街上自己谋生,乞讨维持生命的备件……

她知道他们中很多人都去了地球之外,去了火星上的汤圆城。其他人扎根于耶路撒冷,生活在被俄国人长期占领变为己有的俄国大院区。他们是乞讨者。你永远不会给他们太多关注。

他们也老了。他们中有些人经历过的战争甚至再也没有人听说过。

她沿着萨拉米路朝着车站骑去。

今晚,她想着,在屋檐下。今晚,她想着。她的心就像一只在期待中振翅的太阳能风筝,等待着被释放。


在一天的过程中,太阳在航天港后面升起,跨过它划出一道弧线,最后落入海中。

伊索贝尔在中央星站里面工作,通常根本看不到太阳。

第三级大厅配备了各种美食广场、无人机战斗场、游戏世界体验舱、路易斯·吴百货商场、瓦努阿图集会室、烟酒吧、现实和虚拟的色情场所,以及一个信仰集市。

伊索贝尔听说过,最宏伟的信仰集市在火星的汤圆城里。他们的第三级集市很低调,只有一处机器人教堂布道所,一座戈尔神殿,一个埃罗尼特人类进步中心,一座巴哈伊教寺庙,一座清真寺,一座犹太教堂,一座天主教堂,一座亚美尼亚教堂,一座奥科神龛,和一座小乘佛教寺庙。

伊索贝尔在上班路上去了教堂。她从小就信天主教,她母亲的家族本来是移民到菲律宾的中国人,在另一个时代,另一个时期,再次接受了这个宗教。然而在寂静的宽敞教堂中,在蜡烛的味道里,在昏暗的光线和彩色玻璃中,以及在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的痛苦表情中,她并不能找到安慰。

教堂禁止这样,她想着,突然害怕起来。教堂的宁静似乎很沉重,空气也凝滞了。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好像都在看着她,意识到了她的存在。她猛地转身。

她没有看路,朝外面走去,差点撞到了派奇修士。

“孩子,你在颤抖。”R·派奇说道,声音里满是怜惜。她对R·派奇了解不多。在她一生中,这个机器人一直是中央星站(包括航天港和这片街区)的固定装置,如果有男孩出生了,他也兼任犹太居民的割礼执行人。

“我没事,真的。”伊索贝尔说。机器人用毫无表情的脸看着她。“机器人”在有词性区分的希伯来语中是男性。多数机器人的外形不具备生殖器或胸部,呈现出模糊的男性外观。他们可以算是某种错误。很久没人制造机器人了。他们是一个缺失的环节,是人类和“他者”之间一个尴尬的进化步骤。

“你想来一杯茶吗?”机器人问,“或者吃点蛋糕?据说糖分有助于缓解人类的烦恼。”不知怎么,R·派奇竟表现出了窘迫。

“我没事,真的。”伊索贝尔又说了一遍。接着,她冲动地问道:“你相信吗……机器人能不能……我是想说……”

她支支吾吾。机器人用他苍老而呆板的脸注视着她。他一边的脸颊上爬着一道锈迹,从左眼延伸到嘴角。“你可以问我任何事情。”机器人温柔地说。伊索贝尔琢磨着,是什么样的死人的声音合成出了机器人的声音。

“机器人能感觉到爱吗?”她说。

机器人的嘴动了动,也许是想表达一个微笑。“除了爱,我们什么都感觉不到。”机器人说。

“怎么可能?你们怎么……你们是怎么感觉的?”她几乎喊了出来。但这是在第三级,没人注意。

“我们被赋予了人格。”R·派奇温柔地答道,“我们被设计成人,被给予了肉体性和感官。这是铁皮人的负担。”他的声音有些悲伤,“你知道那首诗吗?”

“不知道。”伊索贝尔说,然后又问道,“那么……‘他者’呢?”

机器人摇摇头。“谁知道。”他说,“我们无法想象作为一个纯粹的数字实体存在而不知道肉体的感觉。不过,与此同时,我们也在找寻摆脱物理存在的方法,找寻去天堂的途径,同时我们知道它并不存在,天堂一定是构造出来的,世界是经过修复的……但是你想问我的究竟是什么呢,伊莲娜的女儿伊索贝尔?”

“我不知道。”她低声说,察觉到自己的脸湿了。“教堂……”她的头朝着他们身后的教堂微微动了动。机器人点点头,仿佛听懂了一样。

“年轻的情感真强烈。”机器人说,他的声音很温柔,“不要害怕,伊索贝尔。让自己去爱吧。”

“我不知道。”伊索贝尔说,“我不知道。”

“等一等……”

但她已经从派奇修士身边走开了。她眨着眼,把泪水逼回去。她不知道眼泪是哪里来的。她离开了,她上班要迟到了。

今晚,她想着。今晚,在屋檐下。她抹去泪水。


黄昏时分,中央星站迎来了凉爽的时刻。琼斯妈妈的小酒吧里,蜡烛点亮了。路对面的无名瓦努阿图集会室在准备晚上的卡瓦酒,它有着浓烈的泥土气息——根茎去皮切碎,肉绞碎,加水混合,反复挤压,直到释放出它的精华,植物中的卡瓦内酯。这气味在这片街区最核心的街道上弥漫。

绿地上,机械人挤在一起,围着一个烧着火的桶。火焰映照着他们的脸庞,那是金属和人类的粗糙混合体,是消逝已久的战争留下来的活着的残骸。他们在彼此间用那种神奇的战时意第绪语对话,那是某个好心的军队开发人员在他们身上铭刻的印记,是一种没有人再使用的缄默的秘密语言。

中央星站里,乘客吃饭、喝酒、玩耍、工作、等待,有来自月球的商人,来地球跟团度假的火星中国人,来自小行星带基布兹的犹太人。对于喧闹的人类而言,地球早已不够用了,然而它仍然是宇宙的中心,行星、卫星和栖息地围绕着它,亚里士多德的世界模型取代了曾经胜利的哥白尼。在第三级,伊索贝尔窝在她的舱里,像薛定谔的猫一样,同时存在于现实空间和同样真实的阿什凯隆公会虚拟宇宙……

在那里,她是伊索贝尔·周,这艘“九尾猫”号的船长。这是一艘有上千年历史的星际飞船,在每个宇宙周期都会升级重塑。伊索贝尔是打捞作业的船长和指挥官,负责捕捉珍贵的游戏世界文物在交易大会上出售……

“绕轨黑贝蒂”是阿什凯隆公会的宇宙奇点,一个灭亡的外星人种族在这里留下了神秘的废墟,化作破碎的岩石漂浮在太空中,成为曾经辉煌的银河帝国的无空气小行星群……

在那里,成功地转换为食物和水,在这里出租……

但是什么是这里,什么是那里……

薛定谔状态的伊索贝尔身处现实和虚拟中,或者说在阿什凯隆公会宇宙和他们所说的唯一宇宙中。她工作着。


夜幕笼罩了中央星站。街区周围的灯亮了,漂浮的球体投射出喜庆的光晕。夜晚是中央星站恢复活力的时候……

开阔的集市里,花商为白天的生意打包,男孩柯兰吉独自玩着地上的花茎、枯萎的深色月球玫瑰和水培植物,没有人接近他,这个男孩太怪异了……

周围的人用小行星混合语交谈,而他在玩耍,让花茎立起来在他面前跳舞,让黑玫瑰花头开开合合,在男孩面前跳着沉默而笨拙的舞。这个男孩会法术,他会黑魔法,他会量子诅咒。“对话”在他的四周流动,商贩有的白天关门有的夜晚开门,集市里不停换人,从来没有关闭过,人们在货摊下睡觉,或者吃晚餐,食品摊散发着各种味道:油炸鱼、醋泡的辣椒、油炸黄豆和大蒜、小茴香和姜黄、因为像红颜料而得名漆树的紫红色粉末。男孩像其他男孩一样玩耍。花朵无声地舞蹈。

——侬正去哪里?(你要去哪里?)

——吾正回去家。(我要回家。)

——侬不停小会儿,喝小点啤酒?(你不停下来喝一小杯啤酒吗?)

他们笑了。然后……

——系,我停小会儿。(好,我可以停下来待一会儿。)

无数的资讯频道播放着音乐,当然也有现场演奏。一个来自泰国的人妖背包客抱着一把老民谣吉他弹唱,而路边有个触手类瘾君子在几只鼓上击打节奏,实时增加失真音效并播出来,把一个小声音编进了“对话”无止境的复合模式中。

——吾好喜侬!(我爱你)

——噢,侬酒了!(你喝醉了!)

又是笑声,然后是一个吻,这两个男人手拉手一起离开了……

——有天吾要去太空,吾要去睇全部的星星。(总有一天我要去太空,我要去看遍所有的星星。)

——侬诡怪了!(你疯了!)

大笑声传来,有人从虚拟世界中掉出来,眨着惺忪睡眼,让自己重新适应,有人在烤架上给鱼翻了个面,有人打哈欠,有人笑,突然有人打架,情侣碰面,月亮在地平线上升起,移动的蜘蛛的影子在月球的表面摇曳。


在屋檐下。在屋檐下。那里总是很干燥,那里总是很黑暗,在屋檐下。

那儿,在中央星站的屋檐下,在这个宏伟建筑的四周,是一片缓冲地带,是航天港和街区之间的分隔区。你可以在中央星站买到任何东西,你在那里买不到的东西,则可以在阴影里找到。

伊索贝尔完成了工作,她回到了“唯一宇宙”,把船长身份、飞船和船员留在身后,爬出舱体,站了起来。她耳朵里听到了血液的声音,当她触摸手腕的时候,她能感觉血液在那里跳跃。心脏自身的需求,提醒着我们,我们是人类,脆弱且无力。

她穿过两层楼之间的工作隧道,从港口的东北角走了出来,面朝基布兹·加鲁约路和老中转站。

那里静悄悄的,很昏暗,商店寥寥无几。这里曾经有一家不符合犹太教法律的猪肉店、一间书籍装订厂和几个仓库,很早就搬走了,现在变成了隔音俱乐部、基因诊所和综合商场。她在港口的阴影中等待着,紧挨着墙壁,它们很暖和。车站总是生机勃勃,热乎乎的,就像一颗跳动的心脏。她等待着,嵌入脑部的节点扫描着入侵者、数字签名和热门信息以及动态信息……伊索贝尔是中央星站的女孩,她可以照顾好自己。她有一把刀。她很谨慎,但并不害怕阴影。

她等待着,等着他来。


“你还是等了。”

她贴在他身上。他很温暖,她不知道他身上哪些是金属部分,哪些是属于自己的组织。

他说:“你还是来了。”语气中带着惊奇。

“我必须来。我一定要再见到你。”

“我很害怕。”他的声音近乎低语。他用手摸着她的脸,她扭过头,吻他的手,尝到血一般的锈的味道。

“我们是乞讨者。”他说,“我这类人。我们是坏掉的机器。”

她望着他,这个老旧的被遗弃的战士。她知道他经历过死亡和重造,把人类的心智组装到支离的躯体中,然后送去打仗,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死亡。如今他依靠废料生存,依赖别人的善心生存……

机械人。这个古老的词,原意是工人。

但这个词说出来就像一个诅咒。

她凝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几乎跟人类一样。

“我不记得了。”他说,“我不记得我以前是谁。”

“但你是……你仍然……就是你!”她像突然间找到了真理一样说道,然后笑了,又笑又乐忘乎所以。他俯下身,吻她,一开始很轻柔,接着越来越用力。他们共同的需求使他们结合在一起,联结在一起,仿佛一个人类和一个他者紧紧相连。

他用陌生而老旧的战时意第绪语说:“我爱你。”

她用小行星混合语回答:“我爱你。”

他的手指摸着她的脸,温热的金属质感,他散发着机油、汽油和人类汗水的气味。她紧紧抱着他,靠在中央星站的墙上,躲在阴影中。这时,一架飞机出现在头顶的高空,闪烁着灯光,它从某个遥远的地方,来到这里着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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