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THE SMELL OF ORANGE GROVES 橙树林的味道

中央星站  作者:拉维·提德哈

在上方高处的楼顶,鲍里斯醒了。他好像看到了车站雨棚下有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分开了,但他的心思在别处。

遇见米丽娅姆感觉很奇怪;她变了,却又没变。她一定知道自己回来的原因,但她没有刺探,而是让他自己面对秘密的伤痛。

房顶上的太阳能电池板自动折叠着,还在沉睡,但是不安地骚动起来,好像它们能够感知太阳即将出现。这栋建筑的居民,他父亲的邻居们,多年来用黏土、铝和木头花盆种植、扩展了各种花草,遍布房顶,把这里变成了一个高空植物园。

这里很安静,此刻还很凉爽。他热爱迟开的茉莉的香味,它顺着建筑的墙壁顽强地向上爬,弥散到围绕中央星站的整个老区。他深吸一口夜晚的空气,缓缓地、略带犹豫地吐出来,望着航天港的灯光,以及在天空中划下宝石般飞行痕迹的移动的星星。

他爱这个地方、这座城市的气息。西边大海的味道,盐分和开阔水域、海藻和焦油、美黑乳液和人群的浓郁味道。爱那从窗户中渗出来的制冷空气的味道,在手指间搓揉罗勒叶的味道,爱那从街道上飘上来的烤肉卷混合醉人香料的味道,爱特拉维夫或雅法城区外远方已经消失的橙树林的味道。

曾经那里全是橙树林。他凝视着老区,这里油漆斑驳,老式苏维埃建筑盒子一般的公寓楼群和华丽的20世纪初期包豪斯建筑挤在一起,房子建得像飞船,有着长长曲线的优雅阳台,小圆窗户,以及甲板一样的平房顶,就像他曾经站过的地方……

老房子中间混杂了较新的建筑,那是火星式的公共房屋,带有升降机的滑槽,内部分割成小房间,房间里进一步分割,很多房间没有窗户……

洗好的衣物仿佛在晾衣绳和窗户上挂了几百年,褪色的衬衫和短裤被风吹得轻轻摇摆。灯笼漂浮在下面的街道,愈加黯淡。鲍里斯意识到夜色正在隐退,他看见天际出现了一抹红色和粉色,于是他知道,太阳要出来了。

他整夜都在为父亲祷告。弗拉德·钟,是卫威·钟(中文叫钟卫威)和娘家姓拉比诺维奇的尤利娅·钟的儿子。按照家族的传统,鲍里斯也起了一个俄罗斯名字。在另一项家族传统里,他被给了第二个名字,一个犹太名字。他苦笑着,回想着这些事。鲍里斯·阿哈龙·钟,三段共同的、古老的历史遗产和分量压在他瘦弱的、不再年轻的肩膀上。

这不是一个轻松的夜晚。

曾经那里全是橙树林……他深吸一口气,老沥青和内燃机废气的味道,如今也像橙树林一样消失了,但是不知为何,一种记忆中的味道仍在徘徊。

他试图将它抛在脑后。家族的回忆,他们有时称之为“钟家的诅咒”,也是他们所说的“卫威的愚蠢”。

他仍然记得。他当然会记得。很久以前的一天,那时鲍里斯·阿哈龙·钟还没有诞生,自我循环还没有形成……

那是在雅法,在海港上方山顶的老城里。“他者”之家。

钟卫威骑车上山,热得汗流浃背。老城和阿亚米狭窄蜿蜒的小道让他困惑,而阿亚米最终改造了自己的老街。卫威谙熟这片地区的冲突。阿拉伯人和犹太人都想要这一片土地,所以他们开战。卫威理解土地的意义,也明白人们是多么愿意为之慷慨赴死。

但他也知道土地的概念已经变了。如今的土地不再完全是实体的概念,更多的是思想上的。最近,他把自己的一部分钱投资给了阿什凯隆公会游戏世界的整个行星系统。很快他就会有孩子——尤利娅已经进入了孕晚期——然后会有孙辈,曾孙辈,然后一代代传下去。他们会记得祖先卫威。他们会感谢他所做的事情,感谢现实和虚拟两个世界中的房地产,感谢他眼下期盼的东西。

他,钟卫威,将在这片分裂的土地上,开启一个王朝。因为他了解最基本的方面,只有他看到了中央星站这片外围飞地的重要性。北边是犹太人(他的孩子也会成为犹太人,想到这个他就觉得怪异和苦恼),南边是阿拉伯人,他们如今都回来了,改造了阿亚米和梅那什雅,建造新雅法,一座用钢铁、石头和玻璃筑成的高耸入云的城市。北部城市分成了阿卡和海法。在沙漠中萌芽的新城,分为了内盖夫和阿拉瓦。

无论是阿拉伯人还是犹太人,都需要移民、外来工人还有泰国人、菲律宾人、中国人、索马里人和尼日利亚人。而他们也需要位于两地之间的缓冲区,这便是老南特拉维夫的中央星站。这是一个贫穷的地方,一个动乱的地方——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有阈限的空间。

一座边缘城市。

而他会把它变成自己的家。他的家,他孩子的家,他孩子的孩子的家。至少,犹太人和阿拉伯人懂得家庭。在这方面他们很像中国人。盎格鲁人的核心家庭[只包括父母和子女的家庭。]截然不同,他们关系紧张,全都各自独立生活……卫威发誓,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他的孩子身上。

他停在了山顶上,用特意保留的手帕擦掉额头上的汗。汽车从他身边经过,到处都是建筑的声音。一群分散的建筑工人在建造那群房屋,其中有一幢有他的参与。小个子越南人、高个的尼日利亚人和苍白而结实的特兰西瓦尼亚人,通过打手势、小行星混合语(那个时候还没有普及应用)和他们节点间的自动翻译进行交流。卫威独自穿上外骨骼衣服,用蜘蛛脚爬上塔楼,望着远处下方的城市,眺望远方的海和遥远的船只……

但是今天是他的休息日。他存了一点钱,每个月都寄回一些到他成都的家中,有些留给自己在这里养逐渐壮大的家。剩下的,是为了有求于“他者”。

他把手帕整齐地叠好收起来,沿着道路推着自行车,走进了曾经属于老雅法城的小巷迷宫。那里仍然留有一座古埃及堡垒的遗迹,这扇大门在一个世纪以前就被改造过。一棵仍然拴着链子的橙子树,被当作艺术装置种在墙壁的阴影下,种在一个沉重的蛋形石篮子里。卫威没有停下来,一直往前走,直到最终抵达“圣人”的居所。

鲍里斯看着冉冉升起的太阳。他感到筋疲力尽。他一晚上都陪着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弗拉德几乎再也不睡觉了。他在扶手椅里坐了四个小时,这件东西破旧不堪,到处是洞洞眼眼,是他在多年前的某一天(鲍里斯记得清清楚楚)费了大力气,很得意地从雅法的跳蚤市场上拉回来的。弗拉德的双手在空气中比画着,移动、重新排列着看不见的物体。他不让鲍里斯接入自己的视觉信息。他几乎不再交流了。鲍里斯猜想那些物体是弗拉德试图用某种方式重新组合在一起的记忆。

但他并不能确定。

和卫威一样,弗拉德也曾是一名建筑工人。他曾是中央星站建造者中的一员,攀爬在未完成的庞大建筑上。这座航天港如今自成一体,是一个特拉维夫和雅法都无法声称拥有完全所有权的微型商业国。

但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人类的寿命更长,但心灵还和以前一样会衰老,弗拉德的内心就比他的身体要苍老。楼顶上的鲍里斯走到了门边的角落里。一棵微型棕榈树给这里遮荫,而此刻,太阳能板张开来,伸展出精巧的翅膀,这样能更好地捕捉上升的太阳,并为植物提供阴凉和遮蔽。

很久以前,居民协会在那里安装了一张公用桌子和一套茶具,每个星期都有一个公寓轮流提供茶、咖啡和糖。鲍里斯从旁边的盆栽薄荷轻轻地摘下几片叶子,给自己泡了一杯茶。烧开的水倒进茶杯里的声音使人感到安慰,薄荷的气味洋溢在空气中,新鲜而清新,使他逐渐清醒。薄荷冲泡开来,他端着杯子走回房顶边缘。他俯瞰下方,从未真正沉睡过的中央星站正在喧嚣地醒来。

他小口喝着茶,想起了“圣人”。

“圣人”曾经叫作科恩,传闻说她是“他者”的圣科恩的亲戚,不过没人能确证。如今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事。她在老城里居住了三代,跟她的“他者”一起,独居在那幢昏暗、幽静的石头房子里。

那个“他者”的名字,或者说是识别标签,无人知晓,这在“他者”中并不稀奇。

且不论可能的亲戚关系,在那石头房子外面立着一个圣科恩的神龛。它毫不起眼,上面摆着几件金色的随机物品和老旧残破的电路之类的玩意儿,还立着时刻燃烧着的蜡烛。走到门前的时候,卫威在神龛前停留了片刻,点燃了一支蜡烛,摆上了一件祭品,那是一块从山下的跳蚤市场花大价钱买来的废弃的旧时电脑芯片。

帮助我完成今天的目标吧,他在心里默念,帮助我统一我的家庭,让他们在我死后共享我的心灵。

老城里没有风,但石头墙散发出令人安慰的凉意。最近才安装了节点的卫威,敲了敲门。片刻过后,门开了。他走了进去。

鲍里斯记得,那一瞬间,是静止的,矛盾的是,同时也是变化的是突然而莫名的视角转变。祖父的记忆在心中闪耀。卫威整个人的姿态就像一个未知土地上的探险者,用触摸和本能感知着他的道路。他并不是带着节点长大的,他觉得很难跟上“对话”,而现代人类只要离开这种人与机器的无止境的信息交流,就会觉得又聋又瞎。不过,他是一个能够本能地感知到未来的男人,如同蛹能够感知到成年。他知道他的孩子将不一样,而到了他们的孩子又会不一样,但他同样知道,没有过去就没有未来……

“钟卫威。”圣人说。卫威鞠躬。圣人出乎意料的年轻,至少看起来很年轻。她有着黑色的短发、平凡的五官、苍白的皮肤,拇指上戴着一个金色的义体,这让措手不及的卫威颤抖起来:那是她的“他者”。

“我请求恩惠。”卫威说。他犹豫着,然后拿出了一个小盒子。“巧克力。”他说。不知是否只是他的想象,他仿佛看到圣人笑了。

房间里寂静无声。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那是“对话”在消止。圣人从他手上拿走盒子,打开来,小心翼翼地选中一块,放进嘴里。她若有所思地咀嚼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表示同意。卫威再次鞠躬。

“请。”圣人说,“坐吧。”

卫威坐下来。椅子背很高,又老又破。从跳蚤市场来的,他想。一想到圣人像人类一样在集市上买东西,就觉得奇怪。但她当然是人类。这个想法本该让他轻松一些,但不知为何并没有。

这时,圣人的眼睛微微变了色,她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已然不同,比原先的要粗粝,略显低沉。卫威再次咽了一下口水。“你想问我们要什么,钟卫威?”

现在是她的“他者”在说话。“他者”,人体上的护驾者,与圣人结合在一起,那个金拇指里有量子处理器在运行……卫威鼓起勇气,说:“我想要一座桥。”

“他者”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一座连接过去和未来的桥。”卫威说,“一种……连续性。”

“永生。”“他者”说。它叹气。它举起手,挠了挠脸颊,金拇指抓进女人苍白的肌肤里。“人类想要的一切就是永生。”

卫威摇摇头,却无法否认。一想到死亡、死去,他就害怕。他知道,他缺少信仰。很多人有信仰,信仰是维持人性的东西。不论是投胎转世,还是他们称为“转译”的虚拟上传,都是一样的,它们需要一种他没有的信仰,尽管他为之渴望。他知道,当他死去,一切到此为止。带有钟卫威识别标签的自我循环将不复存在,简简单单,不起波澜,而宇宙会一如往常地继续。思考一个人的微不足道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对人类的自我循环来说,它们是宇宙的焦点,一切事情都围绕这个目的运转。现实是主观的。然而这只是一个幻觉,就像“自我”一样,人的性格是复合机器从由人脑灰质中半独立运作的精妙网络的亿万神经元编译而成的。机器增强了它,但无法永远维持它的存在。所以:是的,钟卫威想。他追寻的是一种虚无的东西,但也是一种实际的东西。他深吸一口气,说:“我想要我的孩子记得我。”

鲍里斯望着中央星站。太阳正从航天港后面升起,下面的机械人移动到位,张开毯子和粗糙的手写标语,乞求别人施舍备用零件、汽油或者伏特加。

他看到了机器人教堂的R·派奇修士在挨个访问机械人。教堂试图照料这些机械人,就跟它照料一小群人类一样。机器人是人类和“他者”之间一个奇怪的缺失的联系,两个世界都容不下。他们是用肉体、身体塑造出来的数字生物,他们中有很多出于自己奇怪的信仰而拒绝上传……鲍里斯从小就记得派奇修士。鲍里斯和他父亲的割礼,都是由他完成的。“谁是犹太人”[是一个关于犹太人民族鉴定和自我身份认同及归属的重要问题。这一问题通常基于文化、宗教、系谱学(血缘和家族)等几个维度进行讨论。]的问题不仅关乎钟家人,也关乎机器人,并且在很久之前就解决了。鲍里斯从母亲那方获得了一些卫威时代以前的零碎记忆——耶路撒冷的抗议运动,马特·科恩的实验室,以及首批原始的育种场,在那里数字实体在无尽的进化周期中演变:

国王乔治街上的大规模示威游行,挥舞的标牌上写着“拒绝奴役!”“摧毁集中营!”等等。一大群愤怒的人类聚集到一起,抗议在锁定的网络中对第一批脆弱的“他者”进行感官奴役。马特·科恩的实验室被包围,他那群鱼龙混杂的科学家在定居之前从一个又一个的国家里被赶出来,最终,来到了耶路撒冷……

如今他们把他唤作“他者”的圣科恩。鲍里斯把茶杯举到嘴边,发现空了。他放下杯子,揉了揉眼睛。他应该睡一觉的。他已不再年轻,再也无法不睡觉而依靠兴奋剂和躁动的青春能量度日。曾经,他和米丽娅姆就躲在这个屋顶上,拥抱彼此,许下即使在那时也深知自己无法恪守的承诺……

他现在想着她,试图捕捉她沿着大街走到小酒吧的身影。想念她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如此疼痛,就像,就像一个男孩一样。他并不是为她回来的,但是在他心里的某处,一定有这个念头……

他的脖子后面,增强元轻柔地呼吸。那是在汤圆城的阿拉法特大道后街上,一家由一个第三代火星中国人经营的无名诊所里,那位王先生给他装的。

增强元据说是从微细菌火星生命形式的化石遗迹中孕育出来的,但是没人知道是否真的如此。拥有增强元的感觉很奇怪。它是一个寄生体,它以鲍里斯为食,它抵在他的脖子后面发出脉动,现在是他的一部分,变成又一个附属器官,给他提供外星人的思想、外星人的情感,同时吸收着鲍里斯的人类视角,并进行微妙的转变,就好像穿过万花筒观察你的想法。

他把手压在增强元上,感受它温暖的、意外粗糙的表面。它在他的手指下挪动,温柔地呼吸。有时候增强元会合成奇怪的物质,它们像毒品一样在鲍里斯的系统里运作,让他措手不及。还有的时候,它会转换视角,甚至和鲍里斯的节点互动。节点是他大脑的数字网络组成部分,在出生后不久就安装了,没有这个东西,情况会比失明、失聪还要可怕:你会与“对话”断连。

他自己曾经试过逃跑。他脱离了家,脱离了卫威的记忆,或者说,尝试过一阵子。他来到中央星站,乘电梯到最顶上,然后继续往上走。他离开了地球,飞出轨道,去往火星和小行星带,去到上面和外面,但那些记忆跟随着他。卫威的桥,永远连接着过去和未来……

“我希望我的记忆能在我死后永存。”

“所有人类都想这样。”“他者”说。

“我希望……”他鼓起勇气继续说道“我希望我的家人能记住。”他说,“能从过去中学到东西,给未来做规划。我希望我的孩子能拥有我的记忆,而他们的记忆也能够传承下去。我想要我的孙辈、他们的孙辈以及其他后代,一代一代人,在未来都能记住此刻。”

“你将如愿以偿。”“他者”说。

确实已经如愿以偿,鲍里斯想。那记忆非常清晰地存在于他的思维中,像一颗悬挂的露珠,完美而永恒。卫威得到了他渴求的东西,他的记忆如今也变成了鲍里斯的,同样变成了弗拉德的,以及他的祖母尤利娅的,他的母亲的,还有其他所有人的——表亲、侄女、叔叔、侄子、阿姨,所有人都共享了钟家的中央记忆库,每个人都能够瞬间沉浸到记忆的深潭中,沉浸到过去的海洋里。

“卫威的愚蠢”,在家人间他们仍然这样称呼此事。它起作用的方式很奇特,有时候甚至在距离很远的地方。当他在谷神星的生育诊所工作时,或者走在火星汤圆城的大街上时,他的头脑中会突然出现一段记忆,一段新的记忆。那是奥科萨娜堂妹第一次分娩,生下了小彦的记忆,痛苦和欢乐混合着杂念:有没有人喂狗的担忧,助产妇说着“用力!用力”的声音,汗水的气味,监视器的哔哔声,门外人压低的交谈声,以及婴儿从她身体里缓缓出来的难以描述的感觉……

他放下茶杯。下面的中央星站已经醒来,街区的小摊摆上了新鲜的农产品,集市喧闹,烤架上缓缓转动的烤鸡和熏烟散发出气味,上学的孩子们吵吵嚷嚷……

他想起了米丽娅姆,想起世界还年轻时他们曾如何相爱,用他们儿时的母语希伯来语互诉衷肠,但却被迫分离,不是因为洪水或战争,而是因为简简单单的生活,以及它对人们造成的影响。鲍里斯曾在中央星站的生育诊所工作,但这里有太多的记忆,幽灵一般的记忆。最终他反抗了,走进了中央星站,然后去了轨道,去了被称作“大门”的地方,然后从那里,第一次抵达了月球港。

那时他很年轻,他想要冒险。他尝试过逃离。月球港、谷神星、汤圆城……但是记忆追随着他,而其中最糟糕的是他父亲的记忆。它们穿过无休止的“对话”流追逐着他,压缩的记忆从一个镜像弹到另一个,以光速穿越空间,于是它们在这里的地球上记得他,正如同他在那里记得它们,而最终,记忆的分量如此之重,他不得不回来。

事情发生时,他已经回到了月球港。他正在刷牙,注视着自己的脸。不年轻,也不老,一张足够平凡的脸:中国人的眼睛,斯拉夫人的五官,头发有一点稀疏。当记忆袭来,淹没他整个人时,他手里的牙刷掉了下来。

那不是他父亲的记忆,是他外甥彦的,崭新的记忆:弗拉德坐在公寓中的椅子里。父亲比鲍里斯记忆里的更老,也更瘦。某些东西穿越空间而来,使他隐隐痛苦,让他的胸口疼痛得发紧——那是父亲眼中阴云密布的神色。弗拉德一言不发地坐着,对来探望他的外甥或者其他人不理不睬。

他坐在那里,双手在空中挥动,移动、排列着谁也看不见的物体。


“鲍里斯!”

“彦。”

他的外甥露出羞涩的笑容。“没想到你是真实的人。”

时间的延迟,地月之间的信息往返,节点对节点。

“你长大了。”

“啊,是啊……”

彦在中央星站工作。他们在第五级的一个实验室制造病毒广告,那是一种在人与人之间转移的空气传播型微观媒介,它们在中央星站这样环境密闭的空调系统里茁壮生长,为量身定做的订单而编译,是一种与节点设备互动的有机体,全部叫嚣着“买买买”。他正和一个叫尤苏夫的男孩交往,但他们正在经历一段困难的时期。

“是你父亲。”

“发生了什么?”

“我们不知道。”

直言不讳一定让彦很难受。鲍里斯等待着,沉默吞噬着带宽,沉默充斥着地月之间的信息反馈。

“你们带他看医生了吗?”

“你知道我们带他去了。”

“然后?”

“他们也不知道。”

两个人沉默了。沉默以光速在空间里穿行。

“回家吧,鲍里斯。”彦说。鲍里斯惊异于这个男孩子的成长,他变成了一个男人出现在他眼前,是一个他不认识的陌生人,但他非常清晰地记得他的一生。

回家吧。

就在这天,他收拾好自己少得可怜的家当,在阿姆斯特朗大道的天秤座酒店办理了退房,乘坐穿梭机去了月球轨道,在那儿坐船去了“大门”,然后一路往下,最终,回到了中央星站。


记忆像癌细胞一样生长。鲍里斯是个医生,他亲眼看过卫威的桥,那个奇特的半有机生物把自己编译进钟家人的大脑皮层和他们的大脑灰质中,与他们的节点互连,成长。那是外星物质奇特而微妙的螺旋体,一种演变了的技术,是被禁止的“他者”。它在他父亲的头脑中生长过度,不知怎么就超出了控制,像癌症一样发展。弗拉德因为那些记忆而动弹不得。

鲍里斯心存猜想,但无从得知,正如他不知道卫威为了这个恩惠付出了什么代价,他身上被拿走了什么样可怕的报酬。那段记忆,也只有那一段,被清空了。只有“他者”说着:“你将如愿以偿。”接着,就到了下一刻,卫威站在外面,大门紧闭,他眨着眼,兀立于古老的石墙间,疑惑着恩惠是否已经奏效。


曾经那里全是橙树林……他记得,当他回到地球,走出中央星站的大门,感受到令人迷惑和不适的重力,走进外面炎热潮湿的空气时,他想到了橙树林。他站在屋檐下,深呼吸,重力把他往下拉,但他毫不在意。这味道闻起来和他记忆中的一样,而那些无论消失与否的橙子,仍然在那里。那是本地种植的著名的雅法橙,彼时一切都不存在,没有特拉维夫,没有中央星站,全都是橙树林、沙漠和大海……

他穿过马路,他的双腿拥有自己的记忆,带领着他从中央星站宏伟的大门穿过马路去向步行街,老街区的中心。这里比他记忆中的要小得多,对孩子而言,它曾是一个世界,而如今它缩小了……

这里人山人海。太阳能三轮车在马路上吵闹,游客呆滞地张望,一个记忆录制师在检查她的信息数据,与此同时,她看到、感觉到、闻到的所有东西都在网络上直播,对鲍里斯的一瞥也传播到了太阳系数百万漠不关心的观众那里……

这里有扒手,有四处留意的无聊的中央星站保安,有缺了一只眼、胸口有严重锈块的乞讨的机械人,有穿着深色衣服在炎热中汗流浃背的摩门教徒散发传单,而马路另一边的埃罗尼特人也在做同样的事……

薄薄的雨,落了下来。

附近的集市传来商人的叫喊,他们保证自己的石榴、蜜瓜、葡萄和香蕉最新鲜。前面的咖啡馆里,一位老人在下西洋双陆棋……

R·派奇在混乱中缓缓行走。在喧嚣的汗津津的人群里,这个机器人就像一块平静的绿洲……

他看着,嗅着,听着,回忆着,如此专注,以至于一开始都没有看到路对面的那个女人和那个孩子,直到他差点撞到他们……

米丽娅姆,和那个男孩。


此刻他想去找她。世界苏醒了,鲍里斯独自一人在老公寓楼的屋顶上。他孤独而自由,除了那些回忆萦绕心头。他看到了年迈的旧货商易卜拉欣驾着马车从下面的街道走过。人们曾经称呼他为“弃物之王”,鲍里斯诧异的是他还健在。一个男孩坐在他边上,那是一个和柯兰吉没什么两样的男孩。他们温顺的马儿沿道路拉着车,鲍里斯注视着他们,直到他们从视野中消失。

他们不知道该把父亲怎么办。他记得,曾经,他小的时候,父亲握着他的手。那时候弗拉德看起来是那么高大,那么胸有成竹,充满活力。那天他们去了海滩。那是一个夏日。在梅那什雅,犹太人、阿拉伯人和菲律宾人混杂在一起。穆斯林妇女穿着深色的长袍,孩子们穿着睡衣奔跑尖叫;特拉维夫女孩穿着比基尼,静静地享受日光浴;有人抽着大麻烟,强烈的味道在海风中飘荡;旧货商易卜拉欣也在那里,和他的马(那时候是另一匹)穿过马路;塔上的救生员用三种语言大声指示:“待在标记区域里!有人丢了孩子吗?请现在到救生员这里来!你,那个划船的,到特拉维夫港去,离开游泳区!”他的话消逝在嘈杂中;有人停下了车,立体声音响传出高分贝的节奏;索马里难民在公共散步区的绿地上烧烤;一个脏辫白人男子在弹吉他。弗拉德拉着鲍里斯的手,走进水中。父亲强壮而可靠,鲍里斯知道自己不会有事。他知道无论发生什么,父亲都会永远保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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