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STRIGOI 血族

中央星站  作者:拉维·提德哈

在一个春日,一个血族来到了中央星站。

那是一个吸血者[美国女作家C. L.摩尔小说里的外星生物,头发像蛇一样扭动,被她头发缠住的话,身体会动弹不得]。她的发型是汤圆城当时流行的样式:用薄软的金属丝织成的长辫子,从她的脑袋上向四周慵懒地悬空伸展,随着看不见的电荷像水蛇一样摆动。

她有着染色处理的淡紫色眼睛,头发是红棕色,夹杂着闪光的金色。

她叫卡梅尔。

她左臂凹陷的柔软皮肉上有一块新皮肤,可能本来是一个文身。那个文身也许是她之前被俘虏并留下相应标记的证明。她从中央星站楼顶的常规运输亚轨道走出来,同其他乘客一起下机,随后驻足,呼吸着稀有的地球空气。

你们这些没有去过人类家园的人!记住诗人芭蕉的话,他曾写道:

Sip blong spes

Planet Es hemia!

Ea blong hem i no semak

Ol narafala ples[比斯拉马语]

翻译过来大致意思是:“太空之船/这便是地球!/它的空气不同于/任何其他地方。”

虽然人类家园这个术语已经失宠,更合适的称呼是“人类中心”,或者像“他者”有时用的叫法,“核心”。

不管怎样吧。

名叫卡梅尔的吸血者在春天来到了中央星站,这时候空气的味道甚是醉人。那是海的味道,还有无数身体散发的汗味(它们散发热量,十分温暖),以及人类的香气和各种机器的凉爽味道。那是持续更新的住宅植被区新鲜切口滴落树脂或树汁的味道,是老旧的沥青在阳光下发热、消失的橙子、新割的柠檬草的味道。那是人类中心的味道,那种最浓郁最集中的味道。在外面的世界里没有什么东西同它一样。

这个叫卡梅尔的女孩在中央星站的屋顶上站了很久,她闭着眼,感受一切:奇怪而陌生的重力,阳光持续照射,被调节过的微风吹过。这一切都叫人惊讶,出乎意料,这个全球范围的大气系统竟然不是数字化的。

接着,脉动和“对话”的浪涌席卷了她。她在火星汤圆城度过了缓慢的几个月,最终抵达了地球轨道的“大门”,这一路上,她出色地把“对话”过滤到最小化,几乎不让自己进食。她乘坐横跨太阳系最古老的货船“莫塔女孩”旅行。她要的就是安静。

但现在,“对话”在她周围爆炸,几乎将她淹没。在这地球上,对话甚至更密集,却也不一样。怪异的古老协议和密集的“他者”语言混合在一起。在这里,来自“废墟”、奥尔特云、土卫六和伽利略共和国的外太阳系的“对话”模糊、依稀。小行星带拖着几十条松散的星带闪烁着。火星变成了低语声,月球港像是夜晚的哭泣。但是,地球!

她从来没有想象过她在此刻感受到的“对话”——它如此近又如此远,如此密集。亿万人口,不计其数的数字信号和机器,都在说话,都在交谈,瞬间共享。图像、文字、声音、录音,全拟真的记忆录制媒体,满溢的游戏世界……一切顷刻间朝她袭来,她差点站不稳。

“你还好吧,亲爱的?”一个和善的声音问道。那是个火星中国女人,有着一双明亮活泼的绿眼睛(是天然的吗?快速扫描并没有发现专利签名)。“是因为重力吗?第一次是比较难适应。”

她让卡梅尔靠在她的手臂上。卡梅尔虽然很害怕,但是感激地接受了。她尽可能地屏蔽这个女人。离这个人类的节点太近了,她怕自己抵抗不了这个诱惑。她饥饿和虚弱的状态没什么帮助。她需要进食,要尽快。

而地球就像一个随便吃的汤圆城二十四小时自助餐。

“谢谢你。”她说。女人微笑,她们沿着标记的路线走到入境处。当关口系统扫描她的时候,卡梅尔感到紧张,不过只有一点点。她的内部网络把她伪装成了别的东西。

她的内部节点获得了反馈:通过。她松了一口气。卡梅尔和那个女人乘电梯到了下层。


“这是我第三次来地球。”女人说。她说得很轻松,好像每天都来一样,她的自信感染了卡梅尔。她是个红发中国人,但不是汤圆城的人。汤圆城是奥林帕斯山[火星上的盾状火山,为太阳系中已知最高的山。]阴影下的水手谷[火星最大的峡谷,是太阳系最大最长的峡谷。]几个世纪以来兴起的无数公社之一。“这是我第三次来地球,很不错吧?当然,旅行很贵,但我的祖先在这里,在中央星站。”她露出了一个短促而愉快的笑容,“是的,很奇怪吧?那个时候他们从中国和菲律宾过来,给特拉维夫的犹太人打工,然后留了下来,就在这儿,老区。我在这边还有亲戚。我叫玛格达莱娜·吴,不过我是中央星站的钟家人。挺奇怪的……我在火星上长大。我们种西红柿、西瓜、医用大麻、白帮大白菜……我们的温室在地下扩展了好几英里,你可能不了解照料所有那些绿色植物的喜悦。人们都说火星是红色的,但每当我想到它,每当我想起家的时候,我脑海里的它都是绿色的。很奇怪吧?”

也许是不知所措,也许是安心于和这个年长女人的交流,卡梅尔没有答话。玛格达莱娜点了点头。

“白帮大白菜的需求量很高。”她说。白帮大白菜,这是小行星混合语里一个卷心菜品种的说法。“我的家族是在龙世纪移民的……”卡梅尔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那是龙族首次在冥卫三建立起自己怪异的殖民地的世纪。瞬时图像通过反射向她涌来:龙世界的公开图像,无止境的白蚁穴般的拥挤地区,成千上万个一次性人偶漫无目的地穿行其中,每个都有一个节点,连到比自身组成部分更宏大的东西:被称为“龙”的“他者”,一个对物理世界,即“唯一宇宙”有着奇特痴迷的数字体。“依靠白菜贸易,我们变得……不算富有,但是过得很惬意。多么有用的植物啊!它是维生素C和吲哚——3——甲醇极好的来源。几乎每个厨房里都有它。有个邻居开了韩国泡菜厂,然后嫁到了我们家族。”她耸耸肩、“还算凑合吧。”她说,“足够让我来这里两趟,来看看一切开始的地方。我们从中央星站出发,去了群星之上。挺厉害的吧?很奇怪,他们的户外感觉不太真实,你不觉得吗?噢,你还没体会到。但是他们的户外感觉比我们温室里面还要小。温室有好几英里长呢……我很喜欢在那里散步。”

她们抵达了这个巨型航天港的某一层。门开了,她们俩走了出去。“第三级。”女人说,“这就像汤圆城第三级大厅的微缩版,你不觉得吗?挺复古的。”

卡梅尔记得第三级。多重信仰集市。游戏世界的节点。机器人竞技场。她曾经……她曾经在这里漫游过一次。那么多的教堂,那么多一本正经的人自作主张去猎杀血族。

有一次他们差点抓到了她。一群人聚集起来。她喝得有点醉了。吸血者!他们叫喊着,对她指指点点。他们嘲笑她。畏惧她,又憎恶她。后来他们朝她丢石头。情况越来越糟糕。她受到了拒绝服务的攻击,这种方式粗暴却有效,把她从“对话”中屏蔽开来,中断了她的信息接收。

“你去特拉维夫吗?”玛格达莱娜问。她看到了卡梅尔不解的表情。“去雅法?不是?还是更远的地方?”

“这里。”卡梅尔说。说话的感觉很奇怪。她在飞船上始终没有说过话。“就是……这里。”她说。

“外面?”

卡梅尔耸耸肩。她不知道。

玛格达莱娜仿佛同情她一般,点点头,轻轻地握起她的手。“这里有一个小神龛。”她说,“是为奥科建的,不过……你要是想,我们可以一起去。你要去哪里?你知道吗?”

“我……”在一瞬间,她忘记了是什么引导她穿越太空来到这个陌生遥远之地。

“你不怎么说话,是吧。”玛格达莱娜说。卡梅尔笑了,她没打算说话。玛格达莱娜回了一个微笑。“我们去看奥科吧。”她说,“然后再看看你该怎么办。”

她们手挽手穿过了宽阔的大厅,向多重信仰拱廊走去。


现如今多数地方都有奥科的神龛。不过奥科并不赞成设立神龛。他是脾气最差的神,一位顽抗的弥赛亚。如果你订阅曾在香格里拉事件前后流行过的“灵性存在的外星理论”,你会发现,奥科是被大家拿来与耶稣、穆罕默德、尤里·盖勒和L·罗恩·贺伯特相提并论的外星体。这是对著名的费米悖论的解答。“灵性存在的外星理论”的支持者分析认为,我们在那儿看不到外星人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在这里。他们在我们中间行走并传教。

在《奥科之书》中,一个男人讲述了遇见一个外星人,一个名叫奥科的能量生物的故事。“他是我编造出来的。”他写道,“我用水和树叶,用湄公河潮湿的土壤和金三角野战无人机的飞行模式塑造了他的形状。他不是真实的,我也不是。”

他爽快地承认奥科是个骗子。然而,他那非哲学的哲学,他对微不足道的人类异常乐观的看法——“映衬在茫茫黑暗中的一簇簇火花”,在他语言最华丽的时期,他曾经这样描述——不知怎么就愈发站得住脚了。

他坚忍。他的信息——“我们并不重要,除了对自己而言”——不可思议地产生了共鸣。好像奥科真的存在似的,为这个虚构的戏谑形象建立的小神龛,不停地在奇怪的地方涌现:在街拐角和绿化带,在突围号舰船上,在火星地下坑洞里,在小行星带孤独的采矿船里,在游戏世界和“对话”的虚拟世界中。

在中央星站,在埃罗尼特神庙和天主教堂旁边,确实藏着一个小小的神龛。那里放着一些盆栽,花朵和藤蔓五颜六色香气扑鼻,小基座上点着香棒,还有燃烧程度各异的蜡烛,有的还在烧,有的已经熄灭。玛格达莱娜点亮一支小蜡烛,接着呼叫她的手提行李。一个行李箱突然出现在远处,滚着小轮朝神龛奔来。它到了她跟前,玛格达莱娜心不在焉地拍拍它,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包。她把它放在一盆天竺葵和一个半饥饿的捕蝇草旁边。在玛格达莱娜的花盆里生长的,自然是一棵小小的白帮大白菜。

卡梅尔怀着畏惧的好奇心盯着捕蝇草,感觉好像盯着一面镜子。这个东西饿了。一旦不由自主地想到进食,这个火星女人玛格达莱娜的存在就变得越来越令人难熬:她节点的可怜保护对卡梅尔来说什么都不是。卡梅尔不停地抓取图像、数据包以及女人发出的杂音,它们就像烤面包的香味,让她垂涎欲滴。她很容易就能……

她猛地退后一步。玛格达莱娜转过头问道:“你没事吧?”

“我该走了。”卡梅尔说。她说得很快。惊慌像小气泡一样遍布她全身。所有的噪音,所有她一直屏蔽的“对话”的声音,在她身体里爆发了。“我得……”她没时间思考了。

“等一下!”年长的女人喊道。但是卡梅尔已经转身,穿过了第三级的宽阔大厅,寻找着出路,逃离。


土卫六,波吕港的夜晚。穹顶外,紫色和红色的大气在风暴来袭时交缠。波吕斐摩斯港里,空气炎热而潮湿。她沿着狭窄扭曲的街道行走,一边在阴影中潜行,一边躲避着通往地下世界的入口。

土卫六上的信息更为扩散。本地网络很密集,信号通过在太阳空间运行的一连串的枢纽发送广播并被捕捉,但是这里稍弱一些。无论如何,她需要的东西更紧迫。她需要的东西要私密得多。

波吕港由凹凸不平的石头建成,到处是异域植物,茂密的藤蔓在一两栋楼房上攀爬。她是逃到这里的,在一艘经过小行星带去往外太阳系的货船上搭了便车。就是那个时候,发生了那件事。

没有谁生来就是吸血者。

“憔悴的救世主”号是一艘又脏又旧的船:长一英里,由岩石和金属构成,跨太阳系运输,由几个世纪以前火星轨道码头的太空岩石改造而成,船体被无数次冲击留下了凹坑,走道阴冷潮湿,电灯经常坏,循环空气永远都不新鲜,水培植物园的维护断断续续。

船腹中生长着一片丛林。年老的机械工曾试图控制它们的生长,但失败了。那里也有老鼠,自那时起这种地球生物就四处繁殖。还有火蚁,被这种小型生物咬一口感觉就像火烧,而且疼痛无法缓解。

货船来自各地。在太空中,货船是自成一体的宗教。它从地球出发,运输到轨道,抵达名为“大门”的大规模栖息地。它从月球港出发,从小行星带出发,从小行星带最富裕的谷神星和灶神星出发。它从汤圆城出发,从火星各地出发。它们是来自内太阳系的货船,去向外部世界。

一切都很顺利,直到那段穿越太空的长途旅行。经过小行星带之后,他们只在几个不起眼的星环和栖息地做了停留,然后开启前往木星卫星的漫长旅途,从那里再开始前往第二大气态巨行星——土星的更加漫长的行程。抵达木卫三的时候,她害怕得不敢下船,伽利略共和国的移民控制很严格,而她已经被感染了。

最终他们把她丢在了土卫六。

她在“憔悴的救世主”号上搭了便车。那里空房很多。载她上船的船员很绅士,他是个火星重生者,有着“道”追随者的四条手臂,也没有要求她跟随他的信仰。他名叫摩西。她习惯了他混合了油、泥土和汗水的气味,习惯了他轻柔的语气和温柔的举止。他性欲不强。多数时间中,她都在船上闲逛,摸索迷宫般的走廊,在水培丛林里探险。在小行星带度过初期后,这艘船显得很庞大:它形成了一个完整自足的世界。

当他们深入星际穿越时,袭击毫无预兆地降临。卡梅尔当然已经装了节点。无论她去哪里,“对话”的嗡鸣都围绕着她。和多数同龄人一样,她尝试过记忆录制,但发现不仅她注重自己的隐私,而且几乎没有人会对连续观察她的生活感兴趣。和多数同龄人一样,她曾体验游戏世界的探险。她在阿什凯隆公会宇宙的月球基地担任过一段时间的文娱协调官,把她在游戏世界赚到的钱转成“唯一宇宙”的现金。在阿什凯隆公会宇宙有很多外星物种,在教育层面上,文娱协调官的角色有时候要求苛刻。

除此之外,卡梅尔的节点和它衍生出的对应网络充斥着寻常的数据,可能总共也没有几个艾字节。[艾字节,或艾可萨字节,是一种信息计量单位,指百亿亿字节,通常在标示网络硬盘总容量,或具有大容量的存储媒介之存储容量时使用。]

一切即将改变。

卡梅尔正在穿过一条操作廊道。它好像已经废弃了。这里的气温更凉爽,空中悬浮着静止的灰尘。光线很暗,前面的灯亮了又灭,仿佛在拼写一条秘密的讯息。

那个女人从一扇不存在的门朝她走来。墙壁像往两侧拉开的蛛网一样打开,光滑的金属竟然像珠帘一样裂开了。卡梅尔看不清那女人。她个子不高,体型苗条,比她块头小,几乎构不成威胁。女人说:“吸血者。”她的声音中包含着畏惧和同样可怕的东西。这个词穿过卡梅尔的脑海,穿过她的节点。它像病毒一样繁殖。它裂成碎片,在她的节点、线路和头脑中变异,互相交配,繁殖,生长,分裂,传播,爬行。卡梅尔僵住了。不知为何,她无法移动。女人走近她,抱住她。她的嘴碰到了卡梅尔的脖子。她咬了她。这一咬并不疼,感觉冷冷的,然后发热。卡梅尔开始摇晃。当她缓缓地倒在地上时,女人抱住了她。女人跪在她身边,咬着卡梅尔的脖子。

她感到一种可怕的兴奋感。就好像女人不知怎么地从她身上吸走了一个路易斯·吴百货商场,一阵低电流刺激了大脑的快乐中枢,释放出大量的多巴胺。随着头脑被吞噬,卡梅尔晕倒了,她的数据,她所有最隐秘琐碎的回忆被吸干、吞噬:

和父亲一起在矿船里,他让她操控了一会儿……

参观谷神星植物园,惊叹于花卉庞大的数目……

看一集《连锁集会》,约翰尼·诺瓦姆亲吻风暴茶壶琼斯,而两个人都没看到维克多伯爵以仇恨的目光注视着……

在“海”中和一个同龄男孩的初次性体验——在他们小小的家园,美茹河小行星上,人们把咸水池叫作“海”,他粗糙的指腹抚摸她的脸颊,她的身体中有一股陌生的热流……

在阿什凯隆公会宇宙迎接她的第一个外星人,给这个客人设定了一个抽象的虚拟形象,一个来自银河系北部强大公会的使者,昆虫类。但他用钳子触摸她的时候,却只是一个受惊的同龄男孩。她引导他,感受到了权力……

尝试弹吉他,然后失败了……

飘浮在零重力的矿船里,给自己唱歌,一首那年流行的《三月的玫瑰》……

在长屋长廊住处外的小厨房里为家人做饭。那是一场难得的盛宴。为庆祝她姐姐生下了头胎,他们宰了一头猪……

血族。

这个词像气泡一样浮现在她瘫痪的头脑中。她正在失去记忆,失去自我,淹没在欢乐中,淹没在那个女人的触碰带来的难以忍受的欢愉中。她的节点正遭受攻击,大脑中有一股电流,她的数据被吸走,被这个……东西,这个有着古老可怕的名字的东西吸走。她曾听她的姐姐说过一次这个词,她母亲生气地让她闭嘴——

吸血者。

这个词引起了她突然的反感,引发了即使是多巴胺也无法压倒的恐惧。她反抗着女人,肢体突然自由了。她再也不记得自己是谁,曾经是谁。但是那个女人惊人的强壮,把她按了回去,那一刻卡梅尔能够闻到她,闻到这个人形生物散发出来的恐惧、饥饿和躁动。她试图大叫,但喊不出声音。

血族的尖牙离开了卡梅尔的脖子。接着,仿佛面临一个困难的抉择,过了很久,卡梅尔才意识到,血族又一次咬了她。

这一次不一样。卡梅尔瘫在操作廊道冰冷坚硬的地板上。数据的洪流淹没了她,涌入她,感官的倾泻让她麻木了,她大口呼吸着虚拟空气。不仅仅是她自己的,还有其他人和实体的信息,糅合了没有根源的记忆。刹那间,她就像一个人类的幻灯片,她成了月球上的店主,成了火星上的野外工作者,成了古老的“不存在的火星”的重生者,四条手臂,红铜色皮肤,站在波光粼粼的运河上。她成了一个有着“他者”在自己身体里穿行的人类,她成了圣科恩的机器人牧师,她成了“废墟”上的禁忌猎人,成了离开太阳系的“突围”号舰船,成了来自人类家园的人,在广阔而陌生的海洋中游泳……

她回到了黑暗中。那个血族走了。她独自一人。她的头很疼。她摸摸自己的嘴,有些微妙的疼痛感。当她张开嘴碰到皮肤,她把自己弄伤了。她的牙齿长了出来,她有了两颗长长的尖牙。她很害怕。

她对自己有了新的认知。它来了又去了,后来的日子里,它在她身上日益明显。她从内心认识了自己,细丝的低语像癌细胞一样从她的节点扩散,充满她,侵占她。她的节点成长、扩展,它变成了她。她回到船舱,摩西睡着了。她躺在他身边。她睡了,当她醒来时,他人已不在。她冲了个澡,在镜子中观察自己,但是她再也不需要镜子了。她能够在虚拟中看到自己的映射,自己的每一处。她的身体装满了别人的灵魂。


此时是波吕港的夜晚。她饥肠辘辘,一位诗人的话语在她的脑海中无止境地循环。

诗人芭蕉,曾经在穿越太阳系的缓慢旅途中遇到过一个吸血者,据说是在火星上一个偏远的地方。他这样写道:

Oli saksakem save blong yumi

Oli saksakem maen blong yumi

Oli haed long sado


Awo!


Olgeta kakai faea blong yumi

Olgeta kakai save blong yumi

Oli go wokabaot long sado

Awo!

Sambelu. Sambelu. Sambelu.

Oli kakai faea. Oli haed long sado. Olgeta Sambelu.

翻译过来大意是:

他们汲取我们的知识

他们吸取我们的心智

他们躲在暗影中

噢!


他们吞食我们的火焰

他们吃掉我们的知识

他们走进暗影中


噢!

吸血者。吸血者。吸血者。

他们吞噬火焰。他们藏于阴影。

他们是吸血者。

她在波吕港饿了。她在“憔悴的救世主”号上躲了几个月,摩西躲着不见她,船员也回避她,但是船上不止一个吸血者,所以她没有遭到迫害。船上有吸血者;数位性中有鬼魂;船舱里出现血淋淋的仪式,那是可怕的黑魔法。

最终,他们把她丢在了土卫六。他们分散到整艘船,驱逐黑暗的生物,她也在其中。他们在波吕港被释放。她离家很远很远,天空中的太阳冰冷而遥远。

她狩猎,感到困惑。卡梅尔的眼睛后面藏着别人的记忆和知识。她看见他走在街上,醉醺醺地摇摆,节点打开,很脆弱,向任何一个倾听的人发送低频广播。她走近他,双手颤抖,两腿发软。他转过来,朝她微笑。“漂亮的小姑娘。”他怜爱地说,“你在这个荒凉的卫星上干什么?”

她向他伸出手。她的手碰到他的肩膀,他呆住了,他的系统溃败了。她更近一步,新生的尖牙扎进他的脖子,吸食他。

他的内心很丰富,太丰富了!他是个艺术家,一个天气黑客,他的头脑中充满了风暴漩涡、雨、风和能量。他的名字叫司托利,“跟伏特加同名”。他是波吕港人,土生土长的木卫六人。她得到了神秘晦涩的天气篡改程序;他参加过的一场聚会的记忆,记忆录制师皮姆也在那里;一些诗句;雕塑崇拜,这是司托利最强烈的性冲动——对人偶、模特和雕塑的迷恋;一定的园艺才能;对木卫六地下葡萄酿造的烈性红酒的喜爱。

她吸食着,然后突然意识到吸得太多了。她要把他吸干了。她走开了,在他俩的节点之间设了一道屏障,收起了尖牙。“等等。”他说,他听起来就像吸毒了一样,“我……”他眨着眼,“我需要你。”他说。


他们开始相互依赖。她搬去和司托利住在一起。他对她顺从、上瘾。“吸血者。”他用混杂了惊奇和欲望的声音说。他们躺在床上,白床单汗渍斑斑,他爱抚她的头发,崇拜她。她吸食他,尝试控制自己的需求,一点一滴地衡量,吸多少就给多少,因此他仍然活着,但是日渐虚弱。

这是犯罪。更糟糕的是,她无法控制。细丝已经遍布她全身,她已经转化了。也许,转化她的那个人,船上的那个人,是故意这样做的,想把血族的黑暗诅咒传递下去。但是卡梅尔渐渐发觉,更有可能的是,那个不知名的吸血者吸食她太多了,只能靠转化来救她的命。现在,她也是一面镜子,反射着别人,却投射不了自己的映像。她以别人的思想、数据为食,饥饿永不消退。是谁先创造了血族?她无从知晓。这是某种远古的地球武器,被投放到野外。血族如果被关起来,是有价值的。赏金猎人搜寻他们,各军事派系有时候残忍地利用他们。她脑海中有着暴民将吸血者四分五裂的图像。她不知道,那是真实的记忆,还是从“交流”中搜集到的信息混合的结果。但是人类让她害怕。

有些故事里,吸血者对于被吸食的人来说是缪斯一般的存在,能激发他们的创作。当然,这种亲密的数据共享有些怪异,或者说独特。司托利似乎很开心,满心仰慕。他正在创造一个新装置,《暴风雨中的寂静》,然而……

他在她眼前生生地衰弱了。

她在吸干他,她停不下来。她知道,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转化他,而她不愿意这样做,创造自己的复制品是一种可憎的行为。她还没有年轻就衰老了。她的离家出走并没有带来自由,只有新的禁锢。

司托利为自己新装置揭幕的那天晚上,她在土卫六的生活结束了……


卡梅尔眨眨眼。她独自站在第三级大厅里。明亮的灯光,机器人竞技场传来的爆炸声和欢呼声。成群的、数不清的人摩肩接踵,散发陌生味道的美食广场,远处的多重信仰市场,那个已经看不到的火星女人玛格达莱娜·吴……

中央星站。

感觉就像一个外星世界。

她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在这个陌生的行星,她是个刚登陆的探险家,在踏上星球表面之前,还在陌生的空气中犹豫不决。她不会在这里大张旗鼓。她已经能够在周围的“对话”中分辨出她寻找的人的线索。外面是另一个世界,一片老街区,比人类在太空中建立的任何东西都要老。它的年龄让她害怕。她是来自不同时代、不同天空的生物。第三级大厅在面前延伸,她顺着眼前弹出的虚拟地图摸索着往前走,直到她找到了游戏世界体验舱。

狭窄的走道两旁是幽暗的角落,每个都有几十个全浸式体验舱,只有一半被占用。人们在游戏世界里工作,在里面生活、做梦、做爱。

那是一个孤独的人类侍应生。他年轻,单薄,表情紧张。虽然卡梅尔的头发按照自身的意愿移动,一直往他身上爬,但他不愿直视她。她付了一晚的钱,疲惫地钻进了一个舱体。

舱门在她头顶关闭,把她封入了寂静和黑暗中。她睡着了,插上了电线但并没有连上。


黄昏时分的波吕港……

在迷宫般的狭窄街道的尽头,在选定的东边的穹顶膜上,揭幕仪式启动了。

后来,她的记忆变得模糊……

司托利站在那里,他的形象,虚弱的笑容,苍白的面色,通过网络传播开来,穿过波吕斐摩斯港和其他基础土卫六移居地,传向更远处的土星空间,渐渐地,穿过空间枢纽,传到各地,传给任何有兴趣观看的人。数据以光速传播,如此之慢……

司托利站在那里,做了一个小型演讲——大写的“我的缪斯”什么的……司托利的手颤抖着,在空气中挥舞,召唤最后的子程序和嵌入式协议,给他的作品赋予生命……

爆炸崩掉了他的头颅,鲜血洒在聚集的客人身上。

尖叫声在第二次爆炸后加剧了。穹顶上的缺口流入有毒的大气。土卫六被允许连接至网络端口,惊慌、尖叫,突如其来的网络流量增加了一千倍,因为整个波吕港和近太空人员都来观看……

观看司托利最后的、最伟大的杰作。

《暴风雨中的寂静》仍然能够在波吕港的东侧观看,不过需要获得特别许可。门票在常规渠道售卖。墙体上的缺口一直没有修复,但不知怎么,艺术家司托利奇那雅·比卢创造了一种外部和内部的压力互相抵消的局部风暴。

风暴的结构大致呈球状。它似乎同时在收缩和扩张,这片区域周围设了一条安全走廊,还有一旦出现危险就会被激活的紧急过滤器。

但是这位天气黑客早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风暴把内部大气和土卫六本身的大气组合起来,融为一个整体,形成了永远在肆虐的风暴球,呈现出紫色和白色,在里面——

压力相互抵消,但是在那静止之中,丝丝缕缕的气体和灰尘彼此交织成一种像脸的东西。人们对这张脸做了很多研究,尝试解读它,但都失败了。它是一张人脸,可能是女人脸。它的眼睛是紫色的爆炸形状。它的嘴巴张开,犬齿一般的白色条纹缓缓滑出来,看起来像鬼脸或咧嘴笑。它缓慢地旋转,消散,然后重现。几个月来,它保持着完美的静止,纹丝不动。然后它瓦解了,又重生了,反反复复,是囚禁在暴风中的寂静。

缺口出现时艺术家的头被炸飞的形象自此就成了“对话”中的一个小文化基因。艺术家的血和大脑物质融入了这个装置,成了神秘面孔的组成部分。

至于卡梅尔,她设法进入了乘载区,搭上了第一艘能登上的船,再也没有出现在土卫六。


她拉开舱门,在猛然亮起的灯光中眨着眼。她坐起来,觉得头疼,嘴里都是口水。机器照顾了她的身体机能,处理了她的人体排泄物。她感到饥饿。有血族的饥饿,也有人类的饥饿。她爬出舱体,颤颤巍巍地站着。重力把她往下压。她想起了自己在哪里。这是地球。中央星站。

她磕磕绊绊地走出舱室,找到了一家汉堡店,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一个双份套餐,红肉、油炸土豆、淀粉、盐和脂肪。血族仍然吃东西,而他们真正的饥饿是另一种非肉体的渴求。

这让她再次想起了火星,想起了她来到这里的原因。突然间,一种情绪悄然爬上她的心头,那是一种可怕的孤独感,就像星辰之间吹来的宇宙风,寒冷而凄凉。

中央星站这个航天港,让她感觉像是一个子宫,或者监狱——不管怎样,都是她必须逃离的地方。她擦掉番茄酱和芥末渍,把廉价的纸巾揉成球,起身走开,几乎是跑着来到了大型电梯,下降到了临街层。

门打开了。热空气涌进来,抵抗着内部的空调单元。卡梅尔察觉到嘴唇上的水分,舔了一下。她穿过门,终于来到了外面。

地中海的太阳炙热,它的光芒像玻璃一样倾泻,充满整个世界,为人和物勾勒出鲜明的轮廓,投射出光环,抹去阴影。卡梅尔眨着眼,她的眼睛上形成了一层薄薄的白内障状的辐射过滤透明材料,遮住了阳光。她再次眨眼,打了个喷嚏。这个反应让她感到吃惊,她犹疑了片刻,然后突然爆发出少见的自然的笑声。

旁人盯着她,但她不在意。她穿过马路,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老区的破旧房屋暴露在外,航天港在她身后退去直至看不见。这是人们生活的地方,和土卫六、火星或者小行星一样,只不过头上的穹顶更高,包围了整个世界。她觉得穹顶能让人心安。屏障也是。航天港则与之相悖。

她走上一条陈旧、舒适的步行街,路标写着内夫沙安南街。路两边耸立的老楼房把它遮在阴影中,一楼是店铺,上面是公寓。她经过坐在室外下西洋双陆棋和斯瓦希里播棋、抽着气味甜美的水烟管、喝着咖啡的老人。她经过一家果蔬店,店里的西瓜堆在橙子和那种有时被叫作“马来西亚苹果”或者“马来莲雾”的小而甜的南太平洋水果旁。她经过一家鞋店,停留了片刻并看了看,试了一双特别吸引她的鞋。

她不知道在哪里会找到他,但她知道很近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如何解释自己为什么来。所有的这一切,她自己都几乎不知道。

她在汤圆城见过他。

“嗨!”这个声音吓到了她,让她大吃一惊。她转身,遮住眼睛,看到了那个火星女人玛格达莱娜在一家小店的门口招手,店门上面有个标志,简简单单地写着小酒吧。

玛格达莱娜朝她走来。她是个内心柔软的女人,她像弹头或太阳一样散发着温暖。“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她略带嗔怪地说。

“卡梅尔。”卡梅尔回答。女人高兴地笑了,说:“多美的名字!”

“谢谢。”卡梅尔尴尬地说。她不习惯待在正常人身边。她总感觉他们会发现她的真实面目,发现她的所作所为。她总是害怕被发现。但是玛格达莱娜已经把她拉在身边,就好像卡梅尔是一块不受束缚的太空岩石,被一颗星星的重力捕获了。她还没意识到,就已经站在了小酒吧门口,然后走了进去。

里面凉爽而昏暗,是一间装修简约的小房间。墙上的架子上是蒙尘的酒瓶。玛格达莱娜·吴拉了一把椅子给卡梅尔,坐在她对面。另一个女人从吧台后面走了过来,她微笑着用毛巾擦手。

“米丽娅姆。”玛格达莱娜说,“这是卡梅尔。”

“很高兴认识你。”女人说。卡梅尔答道:“我也是……”不知为何,她喜欢这个小巧玲珑的女人。

“你想喝点什么?”米丽娅姆问。

“我们喝点柠檬水吧。”玛格达莱娜说,“今天挺热。”

“是啊。”米丽娅姆赞同。她绕到吧台后面,拿了一个冰镇的玻璃壶回来。米丽娅姆在桌上放了三个玻璃杯,坐下来加入她们。

“你为什么来地球,卡梅尔?”她说,“我喜欢你的头发。”

卡梅尔的发辫在头顶缓缓移动,就好像热晕的蛇。“谢谢。我……我想找一个以前认识的人。”卡梅尔说。

“在这里吗?”米丽娅姆问,“在中央星站?还是……”她笑了,“多数人只是路过这里。”她说,“你呢?”

“不。我是说,也算吧。也许我也不知道。”卡梅尔喝了一口柠檬水,感觉放松了。这时有人走进了酒吧,一个安静的高个子走到她们身边,把一只手搭在米丽娅姆的肩膀上,表现出热情和亲密。米丽娅姆捏了捏男人的手,说:“鲍里斯。”

听到这个名字,卡梅尔感到双手都颤抖了。她极度小心地放下玻璃杯。她没有抬头看。

“嗨,玛格达。”鲍里斯说。

火星女人笑了:“表哥。”声音中透露着温暖,“我想跟你介绍我的新朋友,卡……”

“卡梅尔。”鲍里斯说道,语气中满是震惊。卡梅尔终于抬起了头。她的头发焦躁地挪动着,一个黑暗的光圈围绕着她的脸。“鲍里斯。”她说。他又高又瘦,属于他一部分的火星增强元在温柔地脉动。

“卡梅尔,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看到他们全都盯着她。玛格达莱娜,米丽娅姆,还有鲍里斯,他们的节点播出一系列的情绪:关切、怀疑、不信任、恐惧、困惑。玛格达莱娜问:“鲍里斯,你认识这个女孩?”鲍里斯不动声色地回答,话语像刀一样割在卡梅尔身上:“她不是什么女孩。她是血族。”


她在回到汤圆城的两个月后遇到了鲍里斯·阿哈龙·钟。

在火星的汤圆城,穹顶下的街道肮脏而拥挤,但城市的大部分都在地下,一级一级往下直到“暗海”,或称“避难之海”。卡梅尔一直住在第五级的某家旅社,那是昏暗而宽敞的洞穴和隧道区,租金便宜,也没什么人问你问题。但她向上来到了表层,端着一杯奶昔待在朱利叶斯·尼雷尔大道的阴影处,看电车经过,看年老生锈的机械人在街上乞讨零件——他的同类在火星上到处可见。

火星不是她期待的样子。她不敢离开这座城市,汤圆城和太空电梯以外的行星区域仍然是未知的野外,红色苏维埃、新以色列、中国隧道网、独立的住宅和基布兹的地方都太小了,血族太容易被检测到。她留在城市里,藏在人群中,冒险四处移动进食,不过在地下层总有人消失,而且她不是唯一潜入黑暗中的猎人……

她觉得自己还不是很擅长这事。她常常希望在那艘“憔悴的救世主”号上,那个无名吸血者选择了别人——别的任何一个人。她,卡梅尔,只是想离开家。她想看看世界的其他部分是什么样。结果她还没下船就病了。而且这是一种没有解药的疾病,一种唯有死亡才能解脱的苦难。

旁边的桌子旁坐着一个男人,小口喝着椰子水,她坐在那里,感觉自己的眼睛越来越被他吸引。他独身一人,是一个高大苍白的男人,戴着一个增强元,那是一种实验室培育出的火星寄生物。她无法移开视线。这时,他转过头来,看到她在看着自己,笑了。那个浅浅的羞涩的笑容让她心生喜欢。他没有过来,她也没过去。但当他结账走人时,她也做了同样的事。那天,她跟着他走过汤圆城的街道,走过尼雷尔大道、胡志明大道和曼德拉大道,走过以尘封的历史中被遗忘的统治者和领导人命名的小街。她跟踪的这个男人住在一栋公共楼里,这在房价昂贵的汤圆城很常见。她注视着他走进去,然后继续跟着,楼房薄弱的安全系统无法抵御她癌变的内部网络。她跟着他走到四楼,跟在他后面进门,把锁给撬了。

他转过身。记忆历历在目。他转过身,脸上露出平静的诧异。他什么都没说。他让她进来,眼神中带着遗憾,不知为何这是最令人难过的地方。那个时候她是短发,还没有发辫。他说:“吸血者……”说得很轻。她靠近他。他没有后退。她的内心、她的节点、她的感官都扑向他。饥渴在她体内剧烈喷涌,她甚至能想象细丝像蠕虫一样冲破她的皮肤,在捕食的迫切中扭动。他没有反抗她。她把牙齿扎进他的脖子,正要吸食,然后……

这是某种腐烂但并不令人讨厌的东西,某种黑暗而没有形状的东西。她无法理解。她无法闯入他的头脑,那是一个被奇异物质包围的上锁的监狱,没有多巴胺反应,没有感受到珍贵的数据流,感觉咬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纸板。

他温柔地推开了她,拉住她的手。她困惑地凝视他的眼睛,因饥饿而颤抖。火星增强元在他的脖子上脉动。“我已经有一个寄生体了。”他说着,语气中仿佛带着一丝歉意。


“你认识她。”米丽娅姆说。鲍里斯没有直视她的眼睛。卡梅尔害怕而又恼怒地从一个人看向另一个人。米丽娅姆说:“你从来没跟我说过……”她的声音带着伤。

“我有我的过去。”鲍里斯说。卡梅尔几乎愤怒地心想:“我们都有过去。”

“但是你的过去跟着你到这里来了。”米丽娅姆说着,然后看向卡梅尔,“看看这个可怜的姑娘。她在发抖!”

“吸血者?”玛格达莱娜·吴看看卡梅尔,又看看表哥鲍里斯,“你是怎么……?”看到米丽娅姆靠近卡梅尔,她惊恐地喊,“别!别靠近她,她会……”

“这是一种疾病,玛格达。”鲍里斯说,他的声音很平静,“这不是她的错。”

“不。”玛格达莱娜说,“不……”她摇着头,推开了椅子。椅子“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我做不到。你得……”

“走吧。”米丽娅姆说,“但是别……”她俩递了一个眼色。卡梅尔看不懂那是什么意思。然后玛格达莱娜走了。

“她对我很好。”卡梅尔说。米丽娅姆把手贴在卡梅尔的额头上,感觉温暖而抚慰。米丽娅姆的节点打开着,卡梅尔可以立刻将她吞噬。

“你怎么能这样?”米丽娅姆生气地说,“她只是一个小女孩!”


就在那天晚上,他们上床了。生理上如此靠近一个人,却无法进入彼此的内心分享各自的经历,感觉非常奇怪。在汤圆城的那间小公寓里,在鲍里斯狭窄的床上,他们做爱了。

她只能通过外在了解他,把各种线索、细节、他告诉她的事情和没告诉她的事情拼凑起来。她无法读懂他,他们之间总是隔着增强元。他告诉她,他是个医生,曾经在生育诊所工作,专长是后代定制,不过再也不干这行了。他最初来自地球,来自那片叫“中东”的区域(但是究竟是哪里的东边?哪里的中部?),一个叫中央星站的地方。他对她而言充满异域情调,她对他也一定如此。她通过手指、舌头,通过品尝和闻味,用传统的方式研究他。他们彼此探索,构造地图,但他无法缓解她的饥饿。


此刻他坐在她对面。他手指捏着她的下巴,轻轻地抬起她的头。“我要拿你怎么办,卡梅尔?”他说。他听起来有些怒意。他的态度居高临下。她沉默地望着他,望着米丽娅姆,这个小巧玲珑的女人,这间酒吧的主人,几乎光靠眼睛就能看出有些情感纠葛和共同的经历把她和鲍里斯捆绑在一起。她感到嫉妒。

“你为什么来这里?”

他的语气带着疑惑。

“放过她吧。”米丽娅姆像母亲一样关心她。这让卡梅尔想发出嘶嘶的声音,就像漫画里的血族一样,像经典的火卫一工作室制作的《吸血者》中的东西一样,在这部电影里,埃尔维斯·曼德拉扮演了无畏的血族猎人,最终却爱上了他抓捕的寄生物。后来电影有过一些续集、模仿版和复制版,但所有的结局都一样。

血族必须得死。


“为什么?”那个吸血者问。这是这部电影的倒数第二幕。有一种不太可能发生的情况是,埃尔维斯·曼德拉第一次追踪,然后俘虏了吸血者,被她迷住,逃离了一群沉默的杀手(由希尔坎·古德拜领头,他总是扮演火卫一作品中的反派),在机器人教堂节点找到藏身之处,然后再次逃跑,遇到一群火星重生者,最后进入了电影设定的大背景,在远古的“不存在的火星”的虚拟世界中获得永生。

“不存在的火星”。这是一片被时间之帝统治、有着运河和湿热丛林的土地。有人说,这是在“他者”的帮助下,用重生者的信仰构筑起来的复杂数字宇宙。重生者说,在现实世界中,我们的存在只是一个影子。在倒数第二幕中,在大运河上,埃尔维斯·曼德拉把吸血者抱在怀里,两个人望着垂死的太阳。“为什么?”吸血者问。

埃尔维斯·曼德拉从刀鞘中抽出了武士刀。他抚摸着吸血者的头,节点细丝从她的头发上伸出来。“因为我必须这样做。”他说。


卡梅尔知道,他们的感情注定没有好结果。她知道鲍里斯被她迷住了,被她的与众不同激起了兴趣。而他的增强元竟然保护着他,那是一个她的癌变节点增长无法穿透的外星缓冲器。鲍里斯想要帮助她,重塑她,研究她。他始终清楚自己的弱点,承认自己迷恋她的身体,这种人性的怪异让他们对血族,对这种可能伤害他们的东西产生渴望。

事情并没有持续很久。三四个月来,卡梅尔始终待在他的公寓里,不敢外出。鲍里斯和她做爱,抽取她的血液并研究,直到最后他都承认自己行为的罪恶。这种医生和病人的游戏,是不道德的,堕落的,错误的。

他从未放弃她,没有背叛她。但她离开了他,因为她必须这样,因为这一切都是错误的,也因为,她饿了。

她回到第五级,在隧道中捕食。有时候她甚至会遇到别的血族,但是他们身上的某些东西彼此排斥,某种干扰和内置效应确保他们不会一起捕猎,让他们始终孤独。

是什么促使她来到地球?是什么让她开启另一场太空旅行,登上一艘自己可能被发现的船,穿过古老地球的网络验证系统,来到这片鲍里斯出生的陌生土地?她知道他回家了。她通过“对话”断断续续地追踪他。知道他离开了汤圆城,后来又听说他回到了地球。

但是,家是什么?对她来说,是她来自的那个小行星吗?那栋长屋,那群亲人,孤独的矿船,收看《连锁集会》的连续重播?


“我大概就是想看看地球。”她说,“我在这个星球上谁也不认识。”

“你究竟怎么通过的?”他说,“移民系统应该会把你筛选出来,逮捕你。”

“我买了一个识别标签,一个全新的玩意。”她说,“在汤圆城一个叫史密什的海螺人那里买的。”

鲍里斯站了起来,踱来踱去。米丽娅姆坐在卡梅尔对面,看着她。“所以你是……吸血者?”她说,“我从没遇到过……”

“我们不属于这里。”卡梅尔局促不安地说。米丽娅姆让她觉得既热情又别扭。“我们是在太空中旅行的生物。”这是埃尔维斯·曼德拉电影里的台词,甚至卡梅尔自己听来都觉得挺可笑。

“她不能留在这里。”鲍里斯说。增强元在他的脖子上脉动。这一刻,卡梅尔憎恨他。它。他们。没有谁身上不带火星生物的。他们是一体的,一个独立的存在,一个结合体。

米丽娅姆一言不发,只是看着鲍里斯。他转了过去。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传送数据。仅仅是看了一眼,传达的含义就比一条加密信息还要多。

“她很危险。”鲍里斯已经妥协了。

“还有其他办法可以知道。”米丽娅姆说,“他们说这里是人类家园,但他们错了。这是女性的家园,是人性的发源地,这里还有更古老更奇特的能力,鲍里斯。”

“比如?”他问,他突然痛苦起来,“上帝?又是你的上帝!”

“你需要信仰。”米丽娅姆温柔地说,“活着就已经够难了。你需要一些信仰。”

鲍里斯摇摇头,但米丽娅姆已经不理他了。她转向卡梅尔,目光中有一个无声的问题。

你想留下来吗?

卡梅尔不知该如何作答。


传闻说,诗人芭蕉在奥林帕斯山下的一个奥科神龛附近遇到了一个吸血者并爱上了她,不过他从未讲过这段爱情故事。它像火卫一工作室的系列电影一样结束了吗?还是说它有了不一样的结局,变成了互相的爱,认识到血族并不比人类更像捕食者?芭蕉逃走了吗,还是带着一颗不安的灵魂,继续着没有结果的追寻?

我们不知道,也无法知道。但这是女性的家园,是地球中心,有其他办法去了解和发现,还有更伟大的奥秘,是我们还没有见过的。至于芭蕉,我们唯一的线索就是他写的最后一首诗,虽然从未出版。诗是这样写的:

Sambelu.

Taem yu save lafem hem, hemi kilim yu. Sambelu. Awo!

Sambelu,

Sambelu blong mi. Mi lafem yu. Mi lukluk yu. Yu kilim mi,

Mi kilim yu. Yu lafem mi, mi lafem yu. Sambelu. Sambelu. Sambelu.

翻译过来大意是:

吸血者。

当你爱上她,她会伤害你。吸血者。噢!

吸血者,

我的吸血者。我爱你,我看着你。你伤害我。

我伤害你。你爱我,我也爱你。吸血者。吸血者。吸血者。

“我想。”卡梅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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