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07 ROBOTNIK 机械人中央星站 作者:拉维·提德哈 |
||||
莫特需要信仰,迫切地需要。 他是怎么来到中央星站的? 莫特瞧了瞧周围。他的身体发痒,有一只手臂生锈了,活动时关节处吱吱作响。他需要伏特加给自己补充能量,他需要油来处理关节处的生锈,但最重要的,他需要宗教信仰。他需要药片那样能够缓解痛苦的东西…… 早些时候,他在屋檐下见了伊索贝尔。那里昏暗而安静。他们…… 他知道她爱他。 爱是危险的。爱是黑暗的毒品,会让人上瘾,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爱对他而言是禁忌。他是一个过去的人,矛盾的是,他同时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他曾经有名字,有身体。他曾经活过。 “我爱你。” “我……我也是。” 那个词,没有说出来。她的身体紧压着他。她是温暖的人类。她身上有米醋、酱油和大蒜的味道,有沉浸舱人造皮革汗湿的味道,有他不知道名字的香水的味道,有费洛蒙、荷尔蒙和盐的味道。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我老了。”他说。 “我不在乎!” 热烈。爱护。这让他内心有异样的感觉,让他感到脆弱。古老的程序介入,试图打断这感觉。它试图用荷尔蒙抑制剂灌满全身,然而这个设备很久以前就干涸了。现在他能够自由地感受自己喜欢的东西。 “我……”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伊索贝尔。”他轻呼她的名字。她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名字。“我爱你。”他用别人教给他的古老而过时的战时意第绪语说,就像在另一场远去的战争中的纳瓦霍[美国西南部的一支原住民族,为北美洲地区现存最大的原住民族群。]密码通讯员。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参加过的战争,他料想那些战争被赋予了名字,同时间和地点一起,被虔诚地记录进某些历史。他记得的一切便是痛苦。 西奈[西奈半岛,北接地中海,南邻红海。]的沙漠,红海在热浪中闪闪发光。他们排在沙姆沙伊赫的废墟上扎营。这里看不到人类。他们是机械人,精英中的精英,他们正在等待一场未至的袭击。 莫特不记得那场战争的由来,事实上也不记得他们对抗的是谁。敌方拥有一种半智慧的飞鸟,它们是一种捕猎者,悄无声息地从天上飞下来,爪子能撕碎盔甲。那是加布加布鸟。早些时候,他们看到一头利维坦[《圣经》中象征邪恶的一种海怪,通常被描述为鲸鱼、海豚或鳄鱼的形状。]从大海深处浮上来,潮湿的有机炮塔在阳光下闪着光,红外追踪眼在地平线上扫描热纹…… 另一个排潜到了水下,装甲人形机在瞄准利维坦时用战时意第绪语无声交流。他们像藤壶一样附着在敌方生物上。他们把自己紧紧绑在那闪光的肉体上,把炸药绑在他们的外骨骼上。莫特和其他人看到了爆炸,利维坦慢慢地死了,庞大的身躯在水中无助地摆动。它临死的嚎叫震得他们耳朵流血。利维坦死后的孢子云从水面上升起,在风中飘散。莫特祈祷他们不会被派去清理孢子。利维坦的孢子会在水中孵化,产生新的机器继续战斗。莫特羡慕那些把自己炸飞的人。至少他们被允许真正地死去…… 沙姆的废墟中一片寂静。那曾经是一个小渔村,在以色列短暂的占领期间,它是一座名叫奥菲拉的城市。现在,莫特甚至不知道是谁占领了它。贝都因人[以氏族部落为基本单位在沙漠旷野过游牧生活的阿拉伯人,贝都因在阿拉伯语里意指居住在沙漠的人。]都躲得远远的。 那些日子里,他是一台光滑的死亡机器,但这并没能阻止“回流”。这就是他们对它的叫法。回流是一种思想和情感的逆流,源于你曾经是谁。他们把过去的你从战场上带走,进行机械改装。你曾经是一个死物,他们把你变成了机械人。死者的记忆,是你不应该拥有的,但有时候…… 海岸那边,利维坦缓缓死去。远处,一群加布加布鸟在阿拉伯半岛的海岸线上方捕猎。 莫特在一棵棕榈树下休息。他确保自己的武器——也是自己的一部分——充好电,装好子弹,一切运行正常,自己也整装待发……但是回流袭上他心头,猛然间他难以思考,有一段记忆浮现出来…… 一棵跟这棵树很像的棕榈树,一片沙漠绿洲,一支武装队伍正在靠近,他和其他人匍匐等待…… 火光照亮了天空,他可以看到火箭弹。有个东西砰的一下砸到附近的地面,掀起了一阵沙云,他听到尖叫…… 疼痛立刻在全身爆发。空气里到处是蠛蠓一样的东西。它们爬上他的皮肤,进入他的嘴里,鼻子里,耳朵里,直肠里,它们在他的身体上爬进爬出,分解他,伤害他…… 莫特眨着眼。他试图抵抗,他内部的系统(当时还能完全运作)在注射镇静剂,但是剂量不够,无法停止回流…… 他在沙地上翻滚,尖叫,但没有声音。天空中,一轮满月低头望着他。空气里充满了血腥气、内脏的腐臭和尿液的味道。它们不让他死。它们无处不在,侵犯他,它们在他的血液中产卵,在他的大脑中爬行…… 后来,发生了一些变化——在几分钟、几小时或几天之后。他看到了他们。他能看见了。一排身穿沙漠色制服的人。他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边,他们又是哪一边。 “我们这里有一个活的。”其中一个人说。 “把他带走。” 另一个人笑了。他有一把——那是剑吗?如此古老的东西……剑迅速挥下来,痛苦和所有的感官知觉都停止了。 他要如何向伊索贝尔解释这一切?他思忖着。中央星站,天空中群星闪烁,挂着一轮银色的弯月。他双手颤抖。他走在内夫沙安南街上,经过了琼斯妈妈的小酒吧,以及旁边的机器人教堂节点,然后朝着老汽车站的中心走去。那些废弃的通道,是很久以前汽车和机械人还依靠汽油运行时,乘客们坐车的地方。 他要如何解释那种渴望? 在西奈,在那场很久之前的战役中,他离开了,去寻找牧师。那个牧师很像他,是个机械人。但他也很不一样,他有上帝的贡品以及托付在他手中的宗教慰藉。 牧师站在城市外面的一座沙丘上。天色渐暗,牧师正向沙漠布道。 他说:“愿我生的那日和说怀了男胎的那夜都湮灭。” 他说:“愿那日变为黑暗;愿神不从上面寻找它,愿亮光不照于其上。” “愿黑暗和死荫索取那日。”莫特低声念道,“愿密云停在其上;愿日蚀恐吓它。” 他渴望地看着牧师,需求在体内燃烧。牧师说:“因没有把怀我胎的门关闭,也没有将患难对我的眼隐藏。” 莫特答道:“我为何不出母胎而死?为何不出母腹就气息断绝?”[以上对话出自《圣经》旧约,《约伯记》第三章。] 机械人未解答的问题,约伯在这沙丘上的布道,以及在红海的温暖海水中死去的利维坦。 “求你了。”莫特说,“我需要它。” 牧师从沙丘上走下来。他们个子一样高,但莫特跪下来,让牧师为他赐福。他张开嘴,感觉到牧师被太阳晒热的金属手指压在了他仍然是有机体的舌头上。“上帝。”牧师说。莫特闭上嘴,吞了下去,舌头上的小药片融入了他的血液。 十字药。 它像子弹一样击中他。天国开启了。 他背对着中央星站,独自行走……西边是大海,海水和焦油的气味,带来了朦胧的记忆。他走过夜市,闻到茉莉花、美拉尼西亚油炸面圈和印度烤肉的味道,但他对食物不感兴趣。 伊索贝尔不会明白的。她没有死过,也没有重生过。 “不然,我现在已躺卧安睡,而且,早已长眠安息。”[以上对话出自《圣经》旧约,《约伯记》第三章。]他低语。他的手在颤抖。需求占据了他。他走路时,左腿哐当作响。他吸引了别人的目光,但他们随即移开了视线。又一个破旧的机械人罢了,又一个徘徊在深夜的街道上找寻施舍或者维修或两者兼求的乞丐罢了。 他来到通道。一路上,他能看到地面上堆放的垃圾,旧火堆留下的黑色烟圈,公交站台残存的废墟。旧通风管道里有一块格栅。他把它拉出来,钻进去,沿着生锈的梯子爬进通道。 在一个废弃的站台上站着三个身影。他们在一个敞开的金属圆桶里点了一堆火,纹丝不动地围着它,火焰在他们的金属皮肤上反光。莫特靠过去,他沉重的脚步和哐当作响的噪声是这个地下洞穴中唯一的声响。 “莫特。” “伊齐基尔。塞缪尔。杰迪戴亚。” 他们一动不动。站台下一只老鼠跑过去。火焰映照在没有表情的金属脸孔上。 思绪又回到了从前…… 他跪在水边。日出时分的红海。阳光在水面和莫特的身体上反射,映红了他。在舌头上融化的小药片带来了信仰,上帝的血肉被人类的孩子吞食。他整夜都在祈祷,相信……在耶路撒冷的实验室中创造生产出来的上帝包罗万象,它使回流退却,使其变得无关紧要……上帝说,你在履行上帝的工作,你的存在有一个目的。你是被爱的,你也许是一个工具,却是一个必需的工具…… 十字药的效果在逐渐消失。世界仍然在发光,但是不那么耀眼了。只剩下被需要、被爱的记忆,这就够了…… 爆炸的沙子冲上天,他半转身,准备好武器…… 利维坦已经在夜间死亡,它巨大的尸体有一半沉在水里,漂向亚喀巴。 莫特收到了战时意第绪语的简短命令,起身,射击…… 那个怪物从沙子里冲出来,粘着黏液的子弹头闪闪发光——西奈巨型沙虫——它抓住埃比尼泽,牙齿咬在金属上就好像那是面团一样,然后又钻进了沙子里。 寂静。机械人在荒废的小镇里分散开,紧张地等待。没人说话。上帝残存的印记仍然充斥在莫特的身体中,但凌驾其上的是恐惧,以及溅出来的冷却剂和火药的气味。 他不知道是谁最早把巨型沙虫引入了西奈,他们曾经以相同的方法为未来的战斗埋下地雷,但是与地雷不同的是,它们会繁殖和生长。贝都因人猎杀它们,用它们的毒液做药。 “来了!” 一条沙虫在莫特面前钻出来,他的一个机械人同伴,伊西多尔,挥着剑朝它扑过去,但当你斩断西奈巨型沙虫时,它不会死,而是分裂…… 这时,天空中——它们一定是躲在附近等待着——一群加布加布鸟猛冲下来,红着眼,张开爪子,散发出垃圾和粪便的气味,与沙虫恶心的甜味混合在一起…… 有人扔了一颗火焰炸弹,它击中了领头的加布加布鸟,这只鸟尖叫着,化作了火焰中的凤凰…… 地狱,莫特心想。他奔跑着,开枪射击。地狱就是地球上的这个地方,一个上帝都去不了的特殊之地…… 一条沙虫从沙子里冲出来,绊住了他的脚。他模糊地看见以赛玛利打开了火焰喷射器,然后这个庞然大物燃烧了起来,一边在沙子中扭滚一边发出尖锐的声音,无法钻到地下自救。莫特滚了起来,他的左腿无法动弹。他僵硬地起身,向一只朝他俯冲过来的加布加布鸟开火。沙姆沙伊赫在他四周燃烧,他用狙击枪击中了那只鸟的头部,看着它坠落到火焰中。他觉得,无论过去的作家对地狱的描述如何,关于火这一点,他们是对的。 老汽车站的废弃通道里寂静无声,要不是有机械人,它们就彻底废弃了。被遗弃的东西,莫特突然激动地想。乞讨者,无家可归的人,没有价值的人,没有信仰的人……他们只对自己忠诚。 机械人照顾自己。 因为没人会照顾他们。 他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他是怎么来到中央星站的? 他的手在颤抖。他需要维修。 在最后一场战役后,他们把他拼凑起来,做了升级,又把他派出去,然后再一次,接着又一次。永远都有最后一场战役,一场最后的战争。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交战,他们留在基地,等待着,注射信仰,因为它能阻止你变成异端。接着有一天,什么话都没有说,就这样,大门打开了,人类工作人员都走了,一切就这样结束了。他们似乎,被废弃了。 过了一阵子,他们三三两两地走散了。基地外面的世界陌生而别扭,它怀着一种战争从未有过的敌意。莫特干一些奇怪的工作。起初,自由的感觉挺不错,他甚至戒掉了毒品。 后来,零件开始衰退…… “莫特。” 那是伊齐基尔。他统领中央星站。他是他们在这里的头。 就像水蛭被静脉吸引一样,耶路撒冷有些机械人也被吸引至此。有的则离开地球,去了汤圆城或者月球港。但他,莫特,留在了这里。 回流冲击着他,那是一些不该有的、不存在的时期的记忆。一个深色头发的女人向他微笑,小巧的耳朵后面别着一支铅笔;一个小姑娘笑着,胖胖的粉色手指伸向他,要他把她抱起来;自行车铃的声音;新割的青草的味道。 他双手战栗。 “莫特。” “我需要它,伊齐基尔。我需要它。” “我听说你和一个女孩在一起。” 火堆周围的寂静更明显了。莫特也仍然一动不动。 “一个人类女孩,莫特?” 其他人的沉默就好像收入鞘中的刀片。 莫特想起了中央星站屋檐下的伊索贝尔。她的身体散发着温暖,她的小手抚摸他的脸,他的泪器中一定有什么东西坏了,绝对的,因为他的眼睛湿了,他透过一层薄膜,透过雾气看着她。 他在中央星站,在她工作的第三级认识了她。她是阿什凯隆公会虚拟世界的首领。他们攀谈起来。他有一份扫地工的工作,在最繁忙的楼层里缓缓清扫地板。周围有很多地方要清理。这是一份不错的稳定工作。 她双脚站不稳,她刚刚在体验舱里,在虚拟世界中度过了八个小时。她绊了一跤,他走过去,扶住了她。她的手、她的皮肤贴在他的金属手臂上,让他有种异样的感觉。她站直了身体,向他微笑。她有棕色的双眸,洁白的牙齿有些歪。她笑得丝毫没有害羞和不安,仿佛,他们已经是好朋友。 “对不起。”莫特喃喃地说,放开了她,但她阻止了他。 “等等!”他停下来,看着她,他比她要高。她那么的活泼。她说:“我在附近见过你。” 他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他随时准备逃开。“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她说。 “莫特。” “莫特……”当她念出这个名字,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我喜欢它。”她说道,然后说,“我叫伊索贝尔。” “我……我知道。” 她有着深色的头发和苍白的皮肤。她轻松地笑了。她还很年轻。“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附近见过你。” 他们一起笑了。突然间,一点都不尴尬了。突然间,和她说话成了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更确切地说,他在前世一定体验过。那是另一段遗失的时光。 他害怕了。他的内部系统在崩溃,它们无法阻止他的感觉。他的手在颤抖。“我需要它,伊齐基尔。”他说。他被自己的声音激怒了。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莫特?” 这个声音冷酷而平静。没有孤独的战士。军事形式维持着秩序。伊齐基尔会分摊一部分莫特的工作,就如同他从十字药交易、偶尔的抢劫、收保护费中分摊一部分,不论是什么,他都会把他的金属手指伸进去。莫特为此尊敬他。伊齐基尔照料着他的军队。 没有别人做得到。 “我不是有意让事情发生的,伊齐基尔。”他说,“那不是我……” 他陷入了沉默。他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以前,他不需要感觉太多。感觉,是当他们重塑你的时候,从你身上拿走的东西。那是过去的你,那个有名字有生命的人,那个人类死去,而你取代他重生。过去,在他的内部系统还能运行、还能自我维护的时候,感情受到控制——合理范围内的恐惧和愤怒是好的,而情和爱会让你柔软。更可怕的是,它们会让你脆弱。 此刻他看着他的战友,看到了不一样的他们,火光在他们金属外骨骼上的映射给他们笼罩上了新的光芒。他看到全新的他们,然后是衰老的模样。他看到他们锈蚀的皮肤,听到从破裂的关节和修理不当的肢体传来轻柔而绝望的声响。他们一直很脆弱,他想。他们一直很脆弱。 “你爱那个女孩吗?”伊齐基尔问,此刻的莫特用全新的耳朵和全新的理解听到了他的问题。他们是他的兄弟,他的族人。 “我……”他说着,然后想到了勇气。那是他几乎忘却的东西。 “我爱她。”他坦然地说。 火堆旁缄默的机械人开始骚动。伊齐基尔点了一下他那沉重的头。 “那就去找她。”他说。 那时,在西奈的残月下,他跪在沙地上,把手伸进红海温暖的海水中,望着远处的利维坦。十字药控制了他。一道光从天堂降落,将他举了起来。他的灵魂在水面上盘旋。信仰,他需要信仰。他们都需要信仰活下去。 他会找到伊索贝尔,他想。就在此刻,他要去找她,他不在乎谁会看见他们在一起。他的双手仍然在战栗,渴望依然还在,但他无视它。他尽量无视它。有时候你需要相信自己可以相信,有时候你要明白,天堂不仅存在于药片中,还会存在于另一个人身上。 有时候。 |
||||
上一章:06 | 下一章:08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