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THE BOOKSELLER 书商

中央星站  作者:拉维·提德哈

晨光笼罩着中央星站,旧货商易卜拉欣同他的马和车一起走在内夫沙安南街上。当他看到阿奇姆尼站在通往他店铺的小凹室外,他停了下来,举起手打招呼。

没有什么东西能像从中央星站后面升起的太阳那样让阿奇姆尼·海尔·塞拉西·琼斯感到愉悦。它照亮了疲惫的性工作者和扫街机器人,以及随着黎明的到来,慢慢地飘回自己的栖息地等待下一次夜幕降临的飘浮灯笼。屋顶上的太阳能电池板伸展开来,迎接阳光。这个时候空气还很凉爽。很快,天就会变热,太阳将直射下来,空调机组将打开,把冷气吹遍整个老区的商店、餐馆和拥挤的公寓。

“易卜拉欣。”阿奇姆尼认出了走过来的旧货商。易卜拉欣坐在车上,男孩伊斯梅尔坐在他旁边。车上满满当当,装着没人要的家具、废塑料和废金属、几箱丢弃的家庭用品,以及随手丢在一旁的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废弃石像。

“阿奇姆尼。”易卜拉欣笑着说,“天气怎么样?”

“马马虎虎。”阿奇姆尼说着,两个人都笑了,享受着这种日常仪式。

这就是阿奇姆尼:他不是那种最显眼的人,在人群中不会引起注意。他身材瘦削,有些驼背,戴着老式的眼镜以纠正轻微的视力缺陷。他的头发曾经很卷很密,但现在没多少了,遗憾地说,他的脑袋现在基本秃了。他嘴唇柔软,眼神充满耐心和信任,嘴角和眼角有一些令人沮丧的细纹。他的名字在齐切瓦语中的意思是“兄弟”,这是马拉维的主要语言,不过他是中央星站的琼斯家族的一员,是琼斯妈妈的小酒吧的米丽娅姆·琼斯的哥哥。每天清晨他早早起床,匆忙洗个澡,跑到街上,正好赶上朝阳和旧货商。他好像觉得冷了似的搓着手,用柔和而平静的声音说:“今天你给我带东西了吗,易卜拉欣?”

易卜拉欣摸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笑了。有时候答案是简单的“没有”。有时候则是迟疑的“好像有……”

今天的答案是“有”,易卜拉欣说。阿奇姆尼抬起眼睛看向他,也有可能是看向天空。他说:“给我看看?”

“伊斯梅尔。”易卜拉欣说。坐在他身边的男孩一言不发,直到这时候,才露出轻快而自信的笑容,爬下车,走到车尾。“太重了!”他抱怨道。阿奇姆尼冲到他旁边,帮他把一个确实很沉的箱子搬下来。

他满心期待地静静看着那个箱子。

“打开吧。”易卜拉欣说,“看看有没有你想要的?”

阿奇姆尼跪在箱子旁。他伸出手指,摸到开口处。他缓缓地拉开箱子的封盖。他品味着这一刻,当光线落在箱子里的东西上,那些珍贵、脆弱物品的气味会升起来,释放到空气中,让他的鼻子发痒。世界上没有其他的气味能和陈旧风化的纸的气味相比。

箱子打开了。他朝里看去。

书。难怪这箱子这么沉,都是纸的重量。

这不是那些无穷无尽的静态和动态的文字和图像,也不是他所了解的在“网络”(用他过时的语言来说)或者“对话”(其他人的称呼)中人们体验的沉浸式叙述。不是那些他无法连接的东西。也不是那种工匠手工制作的牛皮纸装订、烫金、手工排版,作为装饰品高价售卖的书籍。

都不是。

他看着箱子里的物品,这些脆弱的、磨损的、褪色的、单薄的、廉价的纸质装订的书。它们闻起来有灰尘、霉变和岁月的味道。它们闻起来有点像尿液、烟草和洒出来的咖啡。它们闻起来好像是活过的东西。

它们散发着历史的味道。

他小心翼翼地拣起一本书,拿在手上,轻轻地翻页。这几乎是无价之宝。就像那些书里常常写的一样,他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本《林戈》。

一本正版《林戈》。

这脆弱的平装书封面上,一个带着皮面具的枪手衬着沙漠红色背景。上面用大写字母写着“林戈”,下面是虚构的作者名字,杰夫·麦克纳马拉。最后,是这本书的独立标题,是那部长期放映的西部牛仔电视剧的某一集。这一集的名字叫“去堪萨斯城的路上”。

它们全都是这样的吗?

当然了,“杰夫·麦克纳马拉”并不存在。《林戈》是希伯来语的西部电视剧,全都是过去特拉维夫穷困潦倒的年轻作家匿名撰写的,必要的时候(以及出版社给钱的时候),他们也贡献了很多太空探险、情色小说或者庸俗的爱情小说这样的故事。阿奇姆尼仔细地翻阅了其余的书。这些全都是平装书,在几个世纪以前,印在便宜的薄浆纸上。它们是怎么保存的?其中一些书他只在拍卖目录中看到过,此刻它们出现在这里,简直就是一个奇迹。有一本护士爱情故事、一本谋杀谜案、一本二战故事,还有一本色情故事,那艳俗的封面让阿奇姆尼红了脸。不可能的,它们不可能存在。

“你在哪里找到这些的?”他问。

易卜拉欣耸耸肩。“在一个打开的百年地穴里。”他说。

阿奇姆尼舒了一口气。他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在很久以前的犹太战争期间,地下建造了一些安全屋,钢筋混凝土防空洞像泡泡一样涌现在城市地下。但他从来没想到……

“它们……有很多吗?”他问。

易卜拉欣笑了。“挺多的。”他说着,然后向阿奇姆尼表达了同情,“有很多地穴,但是大部分都进不去。时不时,就会有建筑工程挖出来一个……那些主人就叫我过去,因为他们把大部分东西都当作垃圾。毕竟,一个现代人要这些干什么?”他指指箱子说,“我把这些东西给你留了下来。其余的废品都在垃圾场,不过这是唯一的一箱书。”

“我会付钱。”阿奇姆尼说,“我是说,我会出去找点活,还可以借钱……”这个念头让他感觉如鲠在喉(书里常这么写),“我可以从我妹妹那里借钱。”

但是,让阿奇姆尼欣喜而又不解的是,易卜拉欣不屑地笑了。“按照老价钱给我就行。”他说,“反正就一个箱子,也就一些纸。它没花我什么钱,我已经赚到了。你给它加的额外价值当然是属于你自己的价值。”

“但它们都是宝贝啊!”阿奇姆尼吃惊地说,“收藏家会出大价钱的……”他想象不出来。

易卜拉欣笑了,笑得很温柔。“你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收藏家。”他说,“你出得起你心目中的价钱吗?”

“出不起。”阿奇姆尼低声回答。

“所以按我说的数目就行了。”易卜拉欣说着,朝这个傻气的伙伴摇摇头,牵起马。这头耐心的牲畜用尾巴拍打着身侧,把苍蝇甩开,缓缓地向前溜达。男孩伊斯梅尔又在那儿待了一会儿,盯着书本。“地穴里有很多杂物!”他说,并张开双臂比画着,“我在那里,我看到了!这些……书?”他朝阿奇姆尼投去一个不确定的眼神,然后继续讲着……“我们把那些扁方的叫作电视机的东西当废塑料卖,还有旧枪,好多旧枪!但是警察带走了它们……你觉得他们一开始为什么要掩埋这些东西?”男孩说。他的眼睛,让人过目难忘的染色处理的绿眼睛,盯着阿奇姆尼。“那么多的废弃物。”男孩做了一句总结,终于说完了,然后笑着追上车,年轻的身体轻快地跳了上去。

阿奇姆尼注视着车,直到它在拐弯处消失。他用一种父亲抱起新生儿的温柔,抱起那箱书,带着它们走近路回到他的凹室。


阿奇姆尼的生活即将改变,但他还不知道。他把这天上午剩下的时间用来高兴地清点、分类、维护、安放那些古老的书。每一张华丽的封面都让他欢喜。他只用指间触碰那些书,小心翼翼、毕恭毕敬地翻页。中央星站有很多种信仰,但只有阿奇姆尼追求这个。对古老的、过时的书籍的崇拜,他喜欢把这视作对历史的崇敬。

所以,他仅迎来一位顾客就非常愉快地度过了这个上午。因为阿奇姆尼并不孤独,他有他的……迷恋?热情?

其他人就像他一样。大多数是男人,大多数跟他一样,在某些基本的潮流上受挫。这些朝圣者来自世界各地,迈着犹豫的步伐穿过老区陌生的街道,最后抵达阿奇姆尼的凹室,一家没有名字的商店。他们不需要路标。他们就是知道。

有一位来自耶路撒冷的亚美尼亚牧师,每个月来一次,他是希伯来低俗小说的爱好者,那些书晦涩到连阿奇姆尼都很难看懂其中的对话。他每次都拿走一些二三十页的爱情小说,充满了犹太复国主义的热情和恋人间的渴慕,罕见又脆弱,在这世上所剩无几。有一位不凡的女人,名叫努尔,每年从大马士革来一次,专门研究晦涩的诗人和科幻小说作家利奥·蒂罗什的作品。有一位来自海法的男人收集情色书刊,还有一位来自加利利的男人收集玄幻。

“阿奇姆尼?你好啊!”

阿奇姆尼在椅子上直起身。他在桌子前坐了大概半个小时了,用那令他骄傲和欢乐的收藏珍品打字:一台原版的希伯来打字机。这是他寻求宁静和解放的方式,在安宁的时间里,坐在书桌前,在那些久远的、消逝了的通俗小说作家的世界里,书写同样精彩的冒险、营救和逃亡的故事。

“你好啊,吉迪恩。”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原本在门口犹豫的男人现在走了进来。他弯腰驼背,有着白色的长发和闪烁的眼睛,手里拿着一瓶廉价的亚力酒向他发出邀请。

“有玻璃杯吗?”

“当然有……”

阿奇姆尼拿来两个都不太干净的杯子放在桌上。这个叫吉迪恩的男人把头探向打字机。“又在写作?”他说。

“你知道的。”阿奇姆尼说。

希伯来语是他的母语。琼斯家族曾经是尼日利亚移民。有人说,他们是拿工作签证过来的,然后留了下来。其他人说他们是因为某场早就被人遗忘的内战逃过来的,从埃及非法越过边境,留了下来。无论如何,琼斯家和钟家一样,已经在中央星站生活了几代。

吉迪恩打开瓶子,给两个人各倒了一杯酒。“水?”阿奇姆尼问。

吉迪恩摇头。阿奇姆尼又叹了一口气,吉迪恩举起玻璃杯,里面的液体很清澈。“敬生活。”他说。

他们碰了杯。阿奇姆尼喝了一口,亚力酒在他的喉咙里灼烧,茴香的味道让他鼻子发痒。他想起了妹妹的酒吧。他问:“所以,怎么样?你有什么新鲜事,吉迪恩?”

突然间,他无比清醒地决定不要和吉迪恩分享这批新货。他要把书留给自己,当作一个秘密,多留一小会儿就好。也许他之后会卖掉一两本,但现在不卖。此刻,它们属于他,而且只属于他。

他们闲聊了一两个小时。两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坐在昏暗的凹室中,回忆发现和丢失的书籍,回忆到手的和没能到手的便宜好货。终于,吉迪恩走了,买了一本薄薄的西部小说,这本书在圈子里被称作是“品相良好”的书——意思就是,快要散架了。阿奇姆尼松了一口气,从亚力酒中抬起头来,回到他的打字机旁。他尝试性地敲了一个heh[希伯来语字母表第五个字母。],又敲了一个nun[希伯来语字母表第十四个字母。]。他开始打字。

那个女。

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遇到了麻烦。

人群包围了她。在火把的照耀下,他们的面孔因激动而扭曲。他们拿着石头和刀剑。他们诅咒般喊着一个词,一个名字。女孩看着他们,精致的脸庞上写满了害怕。

“没有人来救我么?”她哭喊着,“英雄,或者……”

阿奇姆尼恼火地皱起眉,因为外面传来了一阵骚动,吵闹声扰乱了他的注意力。他听着,那吵闹声越来越大,他恼怒地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这大概就是生活改变的方式。一个瞬间的决定,一次硬币的投掷。他本可以回到桌子前,写完他的句子,或者选择清理书架,或者泡一杯咖啡。但是他选择了打开门。

奥科曾经说,门是危险的东西。你永远不知道你会在门的另一边发现什么。

阿奇姆尼打开门,走了出去。

那个女。

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遇到了麻烦。

阿奇姆尼看到了,但是在那一瞬间,他想不起为什么。

这是他看到的情景:

人群中都是阿奇姆尼认识的人。邻居,亲戚,熟人。他觉得他看到了彦,还有他的未婚夫,尤苏夫(阿奇姆尼的第二个侄子),街拐角的蔬果店主,一些他记得名字或者眼熟的住在植被区的居民,还有其他人。都是普通人,都是中央星站的人。

那个女孩不是。

阿奇姆尼从没见过她。她身材苗条,步态怪异,好像不习惯重力一样。她的脸很窄,也很精致。她的头发做成了某个异域的发型,编成发辫,在她的头上缓慢甚至有些慵懒地飘动。阿奇姆尼的脑海中浮现了一个古老的词。

美杜莎。

女孩惊慌失措的眼睛转过来看着。一瞬间,她看到了他的眼睛。但她的目光并没有(像传说中的美杜莎那样)把他变成石头。

她转了过去。

人群呈半圆形把她包围起来。她背对着阿奇姆尼。人群——“暴民”一词在他头脑中不安地闪过——兴奋而躁动。有人手里拿着石头,但是很犹豫,好像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要拿着,或者不知道该拿石头做什么。一种丑恶的能量鼓舞了他们。现在阿奇姆尼听到了一个词,一个名字,它被喊出来,在不同的声调中起伏。这时,女孩转来转去,无助地寻求逃脱。

“吸血者!”

这个词让阿奇姆尼的后背一阵战栗(他经常在通俗小说中读到这种感觉,但很少在现实生活中经历)。它让他想起了模糊的、危险的场景:荒凉的火星地貌,火星冻原上孤独的基布兹,血红色的日落。

“血族!”

就是它,另一个词,变戏法一样凭空冒出来。他想到了压抑的群山,昏暗的城堡,血色落日背景上随风摇曳的蝙蝠形状的阴影……想到了一个永不衰老的伯爵,他那饥饿的头颅里伸出长长的牙齿,咬进皮肉,吸食血液……

“吸血者!”

“滚回去!滚回你来的地方!”

“放过她!”

这一声大吼刺穿了白昼。人群茫然了,迷惑了。那个声音就像一把剑划破了白昼,惊恐的女孩,环顾四周,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是谁说的?

谁胆敢公然挑战暴民的愤怒?

阿奇姆尼有一种现实被一分为二的感觉,随着一阵轻微的战栗,一阵美妙的被认出来的颤抖,他意识到,那正是他自己说的。

一个略微佝偻的身影从门里走出来,面朝着那群由亲戚、熟人甚至也许还有几个朋友组成的暴众。“放过她。”他一字一顿地又说了一遍。这一次,也许是人生中第一次,人们认真听他说话。一阵沉默降临。女孩夹在施暴者和这个神秘的新人物之间,显得很困惑。

“噢,是阿奇姆尼。”有人说着,另一个人突然粗鲁地笑了,打破了沉寂。

“她是吸血者。”又有人说,而第一个说话的人(他看不太清楚那是谁)说:“好吧,她不会对他造成什么伤害。”

那个粗鲁的笑声响起了,接着,仿佛遵照了某个心照不宣的共识或者命令,人群开始缓缓地散去。

阿奇姆尼发现自己心跳得很快,手掌出汗,眼睛突然发痒。他想打喷嚏。女孩缓缓靠近他。他们个子一样高。她凝视着他的眼睛。她的双眼是淡紫色的。人群散去,他们注视着彼此。很快就只剩他们在安静的街上,阿奇姆尼背靠着店门。

她疑惑地盯着他,嘴唇无声地蠕动,眼睛上下打量他。她看起来很困惑,接着变为了震惊。她退后一步。

“别,等一下!”他说。

“你是……你不是……”

他意识到她一直在试图和他交流。他的沉默难住了她,很大程度上算是打败了她。他是个残疾人。他说:“我没有节点。”

“这怎么……可能?”

他笑了,虽然这一点也不幽默。“在地球,这不算多稀奇。”

“你知道我不是……”她说着,犹豫了一下,他接过话:“不是从这里来的?我猜的。你是火星来的?”

在一瞬间,她的嘴角弯起了一道微笑。“小行星。”她坦诚地说。

“太空里是什么样子?”激动使他振奋。

她耸耸肩。“一样,也不一样。”她用小行星混合语回答。

一样,也不一样。

两个陌生人凝视着对方,她染色处理的眼睛对着他自然生长的眼睛。

“我叫阿奇姆尼。”他说。

“喔。”

“你是?”

她的嘴角又露出那抹似有似无的笑。他知道,自己把她弄糊涂了,打击到了她。他的身体里有种东西在不安地颤动,就像一只因缺氧而垂死的笼中鸟。

“卡梅尔。”她轻声说,“我叫卡梅尔。”

他点点头。鸟儿自由了,在他的体内振翅。“你想进来吗?”他问。他指指他的店。大门依然半开着。

分裂量子宇宙的抉择……她咬着嘴唇。没有血。这时他注意到了她的犬齿,又长又尖。他再一次感到不安。古老故事里的真相?吸血者?在这里?

“喝杯茶吗?”他迫切地问。

她心不在焉地点头。他发现,她仍然在试图与他对话。她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不回应。

“我没有节点。”他又说了一遍,耸耸肩,“这是……”

“好。”她说。

“好?”

“是的,我想进来。喝……茶。”她走近他。他看不懂她眼中的神情。“谢谢你。”她用带着异域口音的温柔声音说,“因为……你知道的。”

“嗯。”他蓦地咧开嘴笑了,觉得自己无所畏惧,几乎不可战胜,“没什么。”

“不能算……没什么。”她的手短促轻快地碰了一下他的肩膀。接着,她从他身边走过,消失在那道半开的门里。


店里的书架是按照题材分类的。

爱情故事。

悬疑小说。

侦探小说。

冒险故事。

等等。


阿奇姆尼已经认识到,生活不同于那简明的分类系统。生活是被抛弃的写了一半的剧情,是在追寻的途中垂死的英雄,是得到了回报和没有得到回报的爱,有些莫名地消逝,有些短暂而明亮地燃烧。曾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吸血鬼……


卡梅尔被他吸引住了,但是感觉越来越远。她不懂他。他没有味道,他身上没有东西能让她咬食。她是个捕食者,她需要进食,而阿奇姆尼不能给她提供这些。

当她走进他的书店,当她的手指滑过那些古老的书脊,她第一次如此着迷和羞怯:“我们有过书,在小行星上。”她局促地说着,好像告解一般分享这段历史,“在美茹河星,我们有一座实体图书馆,它们是跟着一艘船来的,一个叔祖父拿东西把它们换了过来……”这让阿奇姆尼开始梦想去往太空,探访美茹河星,发现隐藏的无价之宝。

他讪讪地给她端上了茶。他把一口凹陷的平底锅放在一个便携式小汽化煤油炉上,往水里加了新鲜薄荷叶,泡好了茶。他往杯子里加糖搅了搅。她不解而专注地看着茶。后来他才意识到她又在试图和自己交流。

她皱起眉,摇摇头。她发现自己有点发抖。

“请吧。”他说,“喝吧。”

“我不喝。”她说,“你不是。”她放弃了。

阿奇姆尼常常好奇“对话”是什么样。他知道,无论走到哪里,他看到或者碰到的几乎任何东西都装了节点。有人类,是的,不过还有植物、机器人、器具、墙壁、太阳能面板……几乎所有的东西都互相连接在一个不断扩张的、有机生长的“贵族小世界”网络中,这个网络延伸出去,穿过中央星站,穿过特拉维夫和雅法,穿过这个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交织成的实体,穿过这片叫作中东的地区,穿过地球,穿过跨太阳系空间和更远的地方,在那里,孤独的网络爬虫一边互相歌唱,一边建造更多的节点和集成器,把它们错综复杂的网络扩张得越来越大。他知道,一个人类,在生命中的每一刻,都被其他人类不断的嗡鸣、其他人的想法所包围,那是一种阿奇姆尼无法想象的无尽的对话。他自己的生活是寂静的。他没有节点。他动动嘴唇,发出声音,仅此而已。他说:“你是血族。”

“是的。”她的双唇在那似笑非笑中弯曲,“我是个怪物。”

“别这么说。”他心跳得很快,他说,“你很美。”

她的笑容消失了。她走近他,忘记了那杯茶。她凑到他身上,把嘴唇压在他的皮肤上,他的脖子上。他感觉到了她的呼吸,她的双唇轻轻落在他灼热的皮肤上。他突然感到疼痛。她的嘴唇紧咬在伤口上,牙齿刺穿他的皮肤。他叹息着。“什么都没有!”她说。她猛地推开他。“这就像……我不知道!”她摇头。他意识到,她在害怕。他碰了碰脖子上的伤口,没什么感觉。“一直以来,为了获得爱,获得顺从,获得崇拜,我必须进食。”她实事求是地说,“我汲取他们宝贵的数据,让他们为之流血,用多巴胺和极乐偿还他们。但是你没有存储,没有广播,没有防火墙……什么都没有。你就像一个拟像。”她说。她喜欢这个词。“一个拟像。”她轻声重复了一遍,“你有着人的外貌,但是你的眼睛后面空无一物。你不会广播信息。”

“这太荒谬了。”阿奇姆尼突然发怒了,“我会说话。你能听到我。我有思想。我能表达我的……”

但她只是摇着头,战栗着。“我饿了。”她说,“我需要进食。”


“你从哪里来的?”有一次,当他们躺在他那张狭小的床上,他问她。窗户敞开,热度让他们汗流浃背,她给他讲述了美茹河星,她生长的小行星,以及她是如何逃走的。

“那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说着,几乎在自己开口之前就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和对回答的不情愿。那时,他感觉到妒火中烧,而他说不出为什么。


他的妹妹来看望他。她走进书店的时候,他正坐在桌子后面打字。他现在写得越来越少。新生活于他而言就像某种小说。

“阿奇姆尼。”她说。

他抬起头。“米丽娅姆。”他沉重地说。

他们相处得不怎么样。

“那个女孩,卡梅尔,跟你在一起?”“我让她留下来的。”他谨慎地说。

“噢,阿奇姆尼,你真是个傻子!”她说。

她的男孩和她一起来了。“嗨,柯兰吉。”阿奇姆尼说。

“九九。”男孩说——小行星混合语的“舅舅”,“侬好吗?”“吾好。”阿奇姆尼说。

(你好吗?我很好。)

“吾友人伊斯梅尔立在外。”柯兰吉说,“让其进来可行?”

(我的朋友伊斯梅尔在外面。可以让他进来吗?)

“可行。”阿奇姆尼说。

米丽娅姆眨眨眼。“伊斯梅尔。”她问,“你从哪里来的?”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柯兰吉似乎都在和一个看不见的伙伴玩耍。阿奇姆尼小心翼翼地说:“那里没有人。”

“当然有。”他妹妹厉声说道,“这是雅法男孩伊斯梅尔。”

阿奇姆尼摇头。

“听着,阿奇姆尼。那个女孩。你知道她为什么来这里吗?”

“不知道。”

“她是跟着鲍里斯来的。”

“鲍里斯。”阿奇姆尼说,“你的鲍里斯?”

“我的鲍里斯。”她说。

“她以前认识他?”

“她在火星上认识了他。在汤圆城。”

“我……明白了。”

“你什么都不明白,阿奇。你跟蠕虫一样盲目。”

这些老话,仍然对他有杀伤力。不知为何,他们从来没有亲近过。他问:“你想要什么,米丽娅姆?”

她的脸柔和下来。“我不想让……我不想让她伤害你。”

“我是个成年人。”他说,“我能照顾自己。”

“阿奇,你就会说!”

她声音里透露的是感情吗?听起来好像是沮丧的情绪。米丽娅姆说:“她在这儿吗?”

“柯兰吉。”阿奇姆尼问,“你在和谁玩?”

“伊斯梅尔。”柯兰吉答道,暂时停止对一个只有他能看到的人讲故事。

“他不在这儿。”阿奇姆尼说。

“当然在。他就在这里。”

阿奇姆尼做出了恍然大悟的“噢”的口型。

“他是虚拟的吗?”他问。

柯兰吉耸耸肩。“我猜是的。”他答道。他显然对这个问题感到不舒服,或者说不理解。阿奇姆尼没有追问。

他妹妹说:“我喜欢那个女孩,阿奇。”

这让他大吃一惊。“你见过她了?”

“她生病了。她需要帮助。”

“我正在帮她!我在努力!”

但他的妹妹在摇头。

“你走吧,米丽娅姆。”他突然感到疲惫和消沉。

他妹妹说:“她在这里吗?”

“她在休息。”

他的店铺上面是一间小公寓,顺着狭窄扭曲的楼梯就能上去。就这么点地方,但这是家。“卡梅尔?”他妹妹喊道,“卡梅尔!”


上面传来了声音,好像有人在走动,然后就没声了。阿奇姆尼看到他的妹妹面无表情地站着。他意识到,她在用别人的方式和卡梅尔交谈,用一种他接触不到的方式沟通。接着,又响起了正常的声音,脚踩在楼梯上,然后卡梅尔走进了房间。

“嗨。”她局促不安地说。她走过来,靠近阿奇姆尼,拉起他的手。她那纤小、冰凉的手指在他手里的触感让他惊讶,使他的全身遍布欢乐,就像血液中的温暖。他们没有再说话。肢体动作本身就是一种话语。

米丽娅姆点点头。

这时,柯兰吉让他们都大吃一惊。


卡梅尔前一天晚上去觅食了。在中央星站有一些自愿的受害者。被吸食让他们感到快乐……

阿奇姆尼告诉自己他不在意。卡梅尔回来的时候,昏昏沉沉的,他知道她在数据中醉了。她曾试图向他描述过一次,但他并不能真正明白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和她躺在狭窄的床上,望着外面的月亮,以及拥有初级智慧的飘浮的灯笼。他双臂环抱着沉睡的卡梅尔,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


柯兰吉转过来,注视着卡梅尔。他对着空气低语,阿奇姆尼猜测,是对着伊斯梅尔站的地方。他听到回复,咯咯笑了,然后转向卡梅尔。

“你是吸血鬼吗?”他问。

“柯兰吉!”

看着米丽娅姆脸上惊恐的表情,阿奇姆尼想笑。卡梅尔说:“没关系……”她说的是小行星混合语。吾没事。(我没事。)

但是她专注地看着男孩。“你的朋友是谁?”她轻声问。

“伊斯梅尔。他住在山上的雅法。”

“那他是什么?”卡梅尔问,“你是什么?”

男孩似乎没有听懂问题。“他是他,我是我。我们是……”他迟疑了。

“黑魔法……”卡梅尔低声说。她的声音让阿奇姆尼颤抖。他的后脊梁感到一阵寒意,就跟那些旧书里写的一样,就跟枪手林戈在人迹罕至的大草原墓地里遭遇可怕经历时一样。

他知道这个词,但是从来不明白人们使用这个词的方式。他以为它用某种难以置信的方式超越了“对话”。

“柯兰吉……”米丽娅姆的声音显然包含了警告的语气。但是无论是柯兰吉还是卡梅尔都没有留意她。“我可以展示给你看。”男孩说。他清澈的蓝眼睛显得好奇而诚实。他走上前去,径直站在卡梅尔面前,放心地朝她伸出手。卡梅尔犹豫了片刻,然后,她伸手握住了他温热的小手。


也许,每一个男人或女人都有权利去想象,并通过选择体裁,给他们狂野而曲折的人生故事赋予一种形态,一种意义。公主被王子营救;吸血鬼在黑暗中偷袭受害者;学生变成了老师。完成一个循环,诸如此类。

对阿奇姆尼来说,他的故事是在第二天早晨改变的。也许这曾经是某种爱情故事,但现在成了悬疑故事。

也许他们心照不宣地选择了这个结果,用来捆绑彼此,建立这神秘的关系,让两个不合适的个体不知怎么地协调起来,抑或归根结底还是好奇心驱使了他们,那最原始的动机,最人性和最可疑的动机,在故事的开端将亚当引至智慧之树的动机。

第二天早上,卡梅尔从楼梯上走下来。那天晚上,阿奇姆尼睡在了书店里,盖着一张薄毯子蜷缩在床垫上,他一直把这张床垫放在墙边,上面通常堆满了书。他睡觉的时候,那些书被推到一边,在他身边围成一堵凌乱的墙,就像凹室中的凹室。

卡梅尔走下来。她的头发在脑袋周围缓缓浮动。她穿了一件薄棉衬衫,他能看出她有多瘦。

阿奇姆尼说:“告诉我昨天发生了什么。”

卡梅尔耸耸肩:“有咖啡吗?”

“你知道放在哪里了。”

他坐起来,觉得害羞又生气。他把毯子拉过来盖住腿。卡梅尔走到汽化煤油炉跟前,用水龙头给茶壶装满水,随意加了几勺黑咖啡,开始烧煮。

“那个男孩……算是某种血族。”她说,“也许吧。是的。不对。我不知道。”

“他做了什么?”

“他给了我一些东西,拿走了一些东西。一段记忆。我的,也可能是别人的。已经没有了。”

“他给了你什么?”

“知识。他的存在。”

“黑魔法。”

“是的。”她笑了,笑声和咖啡一样苦涩,“黑魔法。跟我一样,也跟我不同。”

“你是一件武器。”他说。她猛地转过来。桌上有两只咖啡杯,漆木桌面上的玻璃杯。

“什么?”

“我读过相关内容。”

“总是跟你的书有关。”

他无法从她的语气中判断她的意思。他说:“你的‘对话’中有无声,有漏洞。”他难以描述出来,这对他来说只是一种无声。他说:“书里有答案。”

她把咖啡倒出来,往杯子里加了糖,走过来坐在他边上,紧挨着他。她递给他一个杯子。“告诉我。”她说。

他喝了一口。咖啡烫到了他的舌头。甜甜的。他的语速变得很快。“我看到过这种情况。血族。吸血者。有些当代的记录提到了香格里拉病毒时代。那时候昆明实验室在研究基因武器,但是在新品种开始使用之前战争就结束了。他们把它卖到地球外面,它不受控制,传播开来。它们从来就没有被正当使用过。有一些线索,但我需要更多资料。现在只有一些传言,一些神秘的脚注。”

“说什么?”

“暗示着一种更深的目的,或者说血族是别的东西产生的副作用。一个神秘的目的……”

也许他们想要相信。每个人都需要奥秘。

她靠在他身旁,转过来面朝他,笑了。这大概是她第一次真的对他笑。她的牙齿又长又尖。

“我们会找到答案的。”她说。

“一起。”他说。他喝着咖啡,掩饰自己的激动,但他知道她能看出来。

“我们可以当侦探了。”

“就像狄仁杰一样。”他说。

“谁?”

“一个侦探。”

“书里的侦探。”她不屑地说。

“那就像比尔·格林蒙吧。”他说。她的脸色露出了喜悦,这一刻她看起来很年轻。“我爱那些故事。”她说。

就连阿奇姆尼也看过格林蒙的片子。它们出过2D、3D和全浸式电影,用气味和触感辅助叙事……人们把这称为火星硬汉电影,就算没有几个世纪,至少几十年来,火卫一工作室也制作了几百部这样的电影,埃尔维斯·曼德拉把这个人物变成了自己的专属。

“那就像比尔·格林蒙吧。”她严肃地说,然后笑了。

“像格林蒙。”他说。

于是这对恋人默契地成了侦探。


“还有件事。”卡梅尔说。

阿奇姆尼问:“什么?”

他们正一起走在中央星站的小路上。卡梅尔说:“当我来的时候,下到这里的时候。”她沮丧地摇着头,一条发辫在她的嘴边扭动,她不得不吹气把它弄开,“当我来到地球的时候。”

寥寥数语在阿奇姆尼的心里激起了无名的渴望。对一个从来没有离过家的人来说,这意味着太多,暗示了太多。卡梅尔说:“我在来之前,在汤圆城买了个新身份。是你能弄到的最好的。我是从一个海螺人那里……”

她望着他,看他是否听得明白。阿奇姆尼听懂了。海螺人是一种被安置并焊接在外骨骼容器中的人。他只有部分是人类,通过扩展,部分已经电子化。这和旧时地球上的阉人在某些方面有相似之处。阿奇姆尼说:“我明白。”

卡梅尔说:“结果奏效了。当我通过中央星站安检的时候,我被放行了,毫无阻碍。那些……那些数字人没有发现我的……本质。假身份被接受了。”

“然后?”

卡梅尔叹了一口气,一条松散的发辫轻抚着阿奇姆尼的脖子,一阵暖流传遍他全身。“所以这可能吗?”她问。这时,她停下了脚步,当阿奇姆尼也停下时,她开始加快步伐。一个飘浮的灯笼在他们身边悬停了片刻,接着,仿佛感受到了他们的紧张,飘走了,把他们留在黑暗中。“地球上没有血族。”卡梅尔说。

“我们怎么能确定?”阿奇姆尼说。

“这是一件事实。每个人都知道。”

阿奇姆尼耸耸肩。“但是你在这里。”他指出来。

卡梅尔摇摇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脸。“可能性有多大?”她喊起来,吓了他一跳,“我相信它起作用了,是因为我想要相信。但是他们肯定知道!我不是人类,阿奇!我的身体充满了节点细丝、不计其数的数据和不友好的协议!你想跟我说他们不知道?”

阿奇姆尼摇头。他向她伸出手,但她推开了他。“你在说什么?”他说。

“是他们放我进来的。”她的声音不容置疑。

“为什么?”阿奇姆尼问,“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我不知道。”

阿奇姆尼咬着嘴唇。直觉在他的头脑中跳跃,神经元对彼此吟唱。“你认为这是因为那些孩子。”他说。

卡梅尔停下步伐。他看见她的脸是多么的苍白和精致。“是的。”她说。

“为什么?”

“我不知道。”

“那你就得去问一个数字人。”他说,“你得问一个‘他者’。”

她瞪着他。“他们为什么会跟我说话?”她说。

阿奇姆尼无法回答。“我们可以按照之前说好的方式进行。”他有点讪讪地说,“我们会得到答案。迟早我们会知道的,卡梅尔。”

“怎么知道?”她问。

他把她拉向自己,她没有反抗。一本旧书里的话在阿奇姆尼的脑海中浮现,它们构成了一幅完整的场景。“我们会查得水落石出。”他说。


于是,在一个闷热的日子,阿奇姆尼和血族卡梅尔步行离开中央星站,随即穿过划分了老区和特拉维夫城的看不见的界线。阿奇姆尼走得很慢,一支电子烟在他的嘴唇间摇摆,有着一种复古的情怀,他头上戴的软呢帽为他挡住了太阳,汗水渗入了帽檐。他旁边的卡梅尔穿了一件凉爽的淡蓝色连衣裙。他们来到艾伦比街,沿着道路走到卡梅尔市场……“跟我的名字一样。”卡梅尔惊讶地说。

“这是一个古老的名字。”阿奇姆尼说。但他的注意力在别处。

“我们去哪里?”卡梅尔问。阿奇姆尼微微一笑,洁白的牙齿叼着香烟的金属套。“每个侦探,”他说,“都需要一个线人。”


艾伦比是一条漫长肮脏的街道,昏暗的店铺出售着沾染了废旧气息的冒牌货。卡梅尔在一家魔术店外徘徊了很久。阿奇姆尼和一个果汁贩子讨价还价,带回两杯新鲜橙汁,把一杯递给了卡梅尔。他们路过一家面包房,填满了奶油的面点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他们路过了一个机器人教堂节点,一个生锈的牧师以可怜的慌乱的姿态试图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路过充斥着香料和羊羔脂肪气味的烤肉摊。他们路过一个欢快地朝他们嗡鸣的扫路机,和一个“火星基布兹运动”的招募中心。他们路过一群身穿黑衣的正统犹太人,和阿奇姆尼一样,他们没有节点。

卡梅尔这里瞧瞧那里望望,闻着,看着,吸食着,阿奇姆尼知道,这是一种完全纯粹的吸食。这是某种他无法体验、无法了解的东西,然而他知道它是存在的,看不见但却是真实的。像上帝一样。马哈茂德·达尔维什[马哈茂德·达尔维什(1941——2008),巴勒斯坦民族诗人。]的诗句浮现在他的头脑中,说的是一个只能看到看不见的事物的国度。“看。”卡梅尔笑着说,“一家书店。”

真的是。他们现在离市场越来越近。人群摩肩接踵;太阳能公交车像昆虫一样,双翼高高张开,载着乘客,沿着艾伦比街缓慢前行;新鲜蔬菜、胡椒、西红柿的味道和橙子甜美浓郁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那家书店其实是一个露天的庭院,书籍在雨棚下堆得到处都是,形成了杂乱的小山——这是那种没有标价的书店,你需要不停地询问价格,价格多少要看店主和他的心情,还有天气和星星的排布,无论你是否喜欢。

被询价的店主正站在靠墙排成一长列的金属书架的阴影中。他在抽雪茄,强烈的气味充斥在空气中,让卡梅尔喷嚏连连。男人抬起头,看到了他们。“阿奇姆尼。”他毫不惊讶地说,接着,他眯起眼,压低声音说,“我听说你最近收了一批不错的货。”

“没有不透风的墙。”阿奇姆尼得意地说。与此同时,卡梅尔在漫无目的地浏览,拿起脆弱的纸质书和杂志,重新摆好,再拿起别的。阿奇姆尼瞥见了耶胡达·阿米亥的早期版本,约夫·阿弗尼的初版,还有利奥·提罗什的地下出版藏品。他问:“辛桑,你对吸血鬼有什么了解?”

“吸血鬼?”辛桑说。他若有所思地吸了一大口雪茄。“文学传统中的?有一本丹·肖克的《德古拉的死亡之吻》,出自1772年的恐怖系列……”“或者阿米尔的《红夜》……”“可能是第一部希伯来语吸血鬼小说,或者维雷德·托彻曼的《蓝血》……”“也是差不多同一时期的。我之前以为你对这些不感兴趣,阿奇姆尼。”辛桑咧开嘴笑了,“不过我愿意卖给你一本。我记得我在哪里留了一本签名版的托彻曼。不过很贵。除非你想换……”

“不了。”尽管有些遗憾,阿奇姆尼还是拒绝了,“我现在并不是在找小说。我在找纪实文学。”

辛桑抬起了眉毛,收起笑容打量着阿奇姆尼。“军事?历史?”他不安地问,“机械人?吸血僵尸代码?”

阿奇姆尼疑惑地望着他。“什么?”他说。

但是辛桑摇摇头。“我不做这类生意。”他说,“被禁止的。禁忌。走吧,阿奇姆尼。回中央星站去。打烊了。”他转过身,丢掉雪茄,用脚踩上去。“你,亲爱的!”他说,“要关门了。你要买那本书吗?不买?那就放下。”

卡梅尔转过来,淡紫色的眼睛里闪现出受伤的自尊。“拿去!”她说着,把一本利奥·提罗什出版的第一本(阿奇姆尼觉得可能是无价之宝)——也是唯一一本——诗集,《上帝的残迹》,塞到辛桑的手里。她发出嘶嘶的声音,一种让阿奇姆尼怀疑不仅存在于可听范围内,而且更深层,存在于无声的数字交流的中的声音,因为辛桑脸色变白,窒息般低声说:“出……出去!”卡梅尔正对他微笑着,亮出小小的尖牙。

他们离开了。他们穿过街道,站在廉价的整容手术铺子外面,这里提供除皱纹和触手移植手术,旁边立着一个标识牌,上面写着“午餐休息时间”。

“被禁止的?”阿奇姆尼说,“禁忌?”

“就是不允许的。”卡梅尔说,“是那种来自‘突围’号舰船,在‘废墟’上终结的疯狂的技术。”

“你的本质。”他说。

“是的。我看起来是自己,你知道。但是就像你说的,对话中有漏洞。我们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吗?”

“不。”他答道,接着又说,“有。”

她笑了。“是什么?”

军事历史,辛桑说。没人比他更懂得给事物分类。还有……机械人。

“得给我们找一个……”阿奇姆尼说,“退伍军人。”他的笑容很严肃,“你最好温习一下你的战时意第绪语。”


“伊齐基尔。”

“阿奇姆尼。”

“我带了……伏特加。还有零件。”他花了大价钱在特拉维夫的艾伦比街买了这些东西。机械人配件不容易买到。

伊齐基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的脸是光滑的金属,他从来不笑。他的身体大部分是金属,生锈了。他走路的时候,会发出咯吱声。他无视了那些布施,转过头来。“你把她带来了?”他问,“带到这里?”

卡梅尔好奇地盯着这个机械人。他们位于中央星站的心脏,一个烧毁的露天老公交车站台。阿奇姆尼知道下面还有站台,机械人——退伍士兵、半机械化的人类、经常出没的白日乞丐、十字药和赃物贩子——在那边建起了基地。但是他不能去那里。伊齐基尔在地上和他见面。“我见过你的同类。”卡梅尔说,“在火星上,在汤圆城里乞讨。”

“我也见过你的同类。”机械人说,“在西奈的沙漠中,在战场上。乞求,乞求饶他们一命,在我们砍他们的头,把木桩插进他们的心脏,看着他们死掉的时候。”

“天啊,伊齐基尔!”

机械人无视了他的感叹。“我听说了。”他说,“这里来了一个血族。但是我不信!防御系统会把她分辨出来的,应该会把她清除掉的。”

“他们没有。”阿奇姆尼说。

“是的……”

“你知道为什么吗?”

机械人盯着他,接着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接受了那瓶伏特加,“你觉得是他们让她通过的?‘他者’?”

阿奇姆尼耸耸肩。“这是唯一说得通的答案。”

“而你想知道原因。”

“当我是好奇吧。”

“我当你傻。”机械人不带恶意地说,“你甚至都没有节点。她对你还会有影响?”

“她有名字。”卡梅尔不高兴地说。

伊齐基尔没有理她。“你是一个老故事收藏家,是不是啊,阿奇姆尼。”他说,“现在你来收集我的故事了?”

阿奇姆尼就耸了耸肩。机械人喝了一大口伏特加说:“所以呢?你想知道什么?”

“跟我讲讲吸血僵尸。”阿奇姆尼说。


“我们一直没弄清楚吸血僵尸从何而来。”伊齐基尔说。这座旧车站的废弃空壳里万籁俱寂。头上,一条亚轨道垂到地面,高处住宅植被区的笑声传了过来,有人在弹吉他。“那是在第三次西奈战役中引入战场的,可能是其中一方,或者另一方,或者两方。”他很平静,“我甚至不确定我们是为谁而战。”他说。他又喝了一杯伏特加。这种高纯度的酒精对机械人而言只是燃料。伊齐基尔说:“起初我们几乎没有注意到它。我们在早晨巡逻的时候发现了受害者。男人、女人、机械人。他们游荡在红海海岸的沙丘上,精神恍惚,心智被吸干了,脖子上有细小的伤口。不过,他们仍然是活人,没有被加布加布鸟撕成碎片,但是数据没了。我们开始发现,敌人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们,知道我们去了什么地方。我们开始害怕黑暗,再也不单独外出。巡逻都是组队。但是情况恶化了。因为那些我们带回来的被咬过的人,转化了,变成了敌人的武器。变成了吸血僵尸。”

阿奇姆尼感到额头上冒汗了,从篝火旁退后一步。远处,灯笼在空中上下浮动。远方有人哭泣,哭喊声莫名其妙忽然中断了,阿奇姆尼心想,也许第二天早上,扫地机会发现一具新尸体躺在外面的阴沟里。

“他们在我们的队伍中生长。他们偷偷觅食。机械人不睡觉的,阿奇姆尼。跟曾经是人类时的做法不一样。但是我们会关机,闭眼。于是他们捕食我们,吸走我们的心智,以我们的信息为食。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机械人没有抬高音量,但是声音清晰起来,“我们曾经是人类。军队把残破垂死的我们从战场上带走,把我们移植到新的身体里,把我们变成闪闪发亮、几乎坚不可摧的杀人机器。我们再也没有法律权利。我们在法律上和临床上都已经死了。我们对过去的身份鲜有记忆。但是我们小心翼翼地紧抓住那些我们拥有的记忆,我们过往身份的线索:双脚淋雨的记忆,松脂的气味,一个我们再也不知道名字的新生儿的拥抱。”

“而血族正把那些东西从我们身上吸走。”

阿奇姆尼看着卡梅尔,但她哪里也没看,她双目紧闭,双唇抿在一起。“我们终于变得聪明起来。”伊齐基尔说,“我们开始追捕他们。如果发现受害者,我们不会把他活着带回来。我们用木桩刺他们,砍下他们的头,烧掉尸体。你有没有打开过血族的肚子,阿奇姆尼?”他示意卡梅尔,“想知道她的肠胃是什么样吗?”

“不想。”阿奇姆尼说,但是伊齐基尔没理他。“就像肿瘤一样。”他说,“血族很像机械人,是被颠覆的、机械化的人体。她不是人类,阿奇姆尼,不管你信不信。我记得我们剖开来的第一个血族,里面都是细线在蠕动,还在试图散布。我们把那叫作吸血协议。我们不得不这样。我们追查吸血协议。谁发明了这种病毒?我不知道。可能是我们,他们,昆明实验室,某个人。只有圣科恩才知道。我知道的只有如何杀死他们。”

阿奇姆尼望着卡梅尔。她现在睁开了眼睛。她盯着机械人。“我没想要这样。”她说,“我不是武器。也没有该死的战争!”

“曾经有……”

“曾经有的东西多了!”

沉默。最终,伊齐基尔动了。“所以你想要什么?”他说。他听起来很疲惫。那瓶伏特加几乎喝空了。阿奇姆尼说:“你还有什么能告诉我们?”

“没了,阿奇。我没什么能告诉你的。只能叫你小心。”机械人笑了,“不过已经太晚了,是不是。”他说。

阿奇姆尼在整理书籍的时候,鲍里斯来看他了。他听到了轻柔的脚步声和犹豫的咳嗽声,直起身来,用手拂去那些脆弱的书上的灰尘,然后看着那个使卡梅尔来到地球,或者说她在追寻的男人。

“阿奇。”

“鲍里斯。”

记忆中的他是个四肢灵活、身材瘦长的少年。看到他这个样子,阿齐很震惊。鲍里斯脖子上长了个东西。它好像在轻轻地呼吸,独立于它的宿主。鲍里斯脸上有皱纹,他还是很瘦,但是他的瘦削有种不健康的性质。

“我听说你回来了。”阿奇姆尼说。

“因为父亲。”鲍里斯答道,好像这能解释所有事情一样。

“我们一直认为你是逃走的。”阿奇姆尼说。坦率的好奇心让他加了一句:“上面和外面是什么样的?”

“陌生。”鲍里斯说,“都一样。”他耸耸肩,“我不知道。”

“所以你又和我妹妹交往了。”

“是的。”

“你伤害过她一次,鲍里斯。你还要再做一次吗?”

鲍里斯张开嘴,又合上了。他站在那里,让阿奇姆尼等了很久。“我听说卡梅尔和你待在一起。”最终鲍里斯说。

“是的。”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鲍里斯扫视着书架,随意拿起一本书。“这是什么?”他问。

“小心点!”

鲍里斯被吓到了。他凝视着手里的精装小书。“那是尤诺舰长。”阿奇姆尼骄傲地说,“《尤诺舰长之危险任务》,是萨吉的三本小说中的第二部,实际上是三本中最不罕见的,但还是……无价之宝。”

鲍里斯瞬间被逗乐了。“他是个小中国太空人?”他问。

“萨吉展望了一个充满外星智慧生命的太阳系。”阿奇姆尼一本正经地说,“他想象了一个世界政府,地球人和平共处。”

“说真的,他一定很失望,当……”

“这本书是在宇宙航行前发行的。”阿奇姆尼说。

鲍里斯吹了个口哨:“所以说很古老?”

“是的。”

“很有价值?”

“相当。”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看书。”

鲍里斯小心翼翼地把书放回书架。“听着,阿奇……”他说。

“不。”阿奇姆尼说,“你听着。无论你和卡梅尔之间发生过什么,都是你们俩之间的事。我不能说我不在乎,因为那是撒谎,但那跟我没有关系。你对她有拥有权吗?”

“什么?”鲍里斯说,“不是。阿奇,我只是想……”

“想干什么?”

“想提醒你。我知道你不习惯……”他再次吞吞吐吐。

阿奇姆尼记得鲍里斯还是小孩的时候就寡言少语。对他而言,说话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习惯与女人相处?”阿奇姆尼说着,怒火中烧。

鲍里斯挤出笑容:“你得承认……”

“我不是那种,那种……”

“她不是女人,阿奇。她是血族。”

阿奇姆尼闭上眼睛,呼出一口气,然后再次睁开眼,平视着鲍里斯。“就这些?”他问。

鲍里斯收回目光。片刻之后,他似乎泄气了。“那好吧。”他说。

“嗯。”

“那就再见了。”

“再见吧。”

“请代我向卡梅尔问好。”

阿奇姆尼点点头。最后,鲍里斯耸耸肩,转身离开了书店。


在人生中的某一刻,一个人会意识到,故事皆谎言,事情的结局不会那么完满。人们给混乱的生活强加上的叙事会变成空洞的标签,如同在夏天从植被住宅区丢下来的干瘪的玉米皮,把下面的街道弄脏。

他在夜里醒来,空气潮湿,没有风。窗户开着。卡梅尔侧躺着,睡着了,她瘦小赤裸的身体缩在被子里。他望着她起伏的胸膛和平缓的呼吸。她的嘴唇上有一点可能是血迹的污渍。“卡梅尔?”他叫得很轻,她没有听到。他抚摸她的后背。她的皮肤光滑温暖。她慵懒地在他的抚摸下动了动,喃喃地说着他听不清的话,再次睡去。

阿奇姆尼凝望着窗外那轮在中央星站上方升起的月亮。悬疑一旦得到解答,就不再是悬疑。此刻知道卡梅尔是怎么来到这里,和他在一起,有什么用吗?重要的不是事实,而是感觉。他望着月亮,想到了第一个在那里着陆的人,在那么多年前,外星尘土中的第一个人类脚印。

屋里,卡梅尔睡着了,他醒着;屋外,几只狗对着月亮号叫。阿奇姆尼突然想到了一个画面,一个穿着宇航服的男人听到声音转过来,在月亮上,在布满灰尘的月球上,跳起了踢踏舞。

他躺下来,抱住卡梅尔,她转过来,安心地钻进他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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