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THE GOD ARTIST 造神艺术家

中央星站  作者:拉维·提德哈

鲍里斯在航天站的屋檐下见到了莫特,从那里可以走到萨拉米路。

“莫特。”他尴尬地跟他握手。机械人的金属摸起来是温暖的,手掌上有锈斑。

“鲍里斯。好久不见。”

“我听说你和伊索贝尔的事情了。恭喜。”

“谢谢……”机械人无法微笑。但是鲍里斯觉得他的声音是真的开心。“我仍然无法想象。”莫特说,“我的意思是,她居然会……”他听上去竟有些羞涩。鲍里斯不安地想知道,他年龄多大了。有些机械人的年龄要以世纪为单位……他们乞讨零件,用廉价的中国制造的纳米喷雾补丁修补有机碱,进行快速而肮脏的修复。这些坚毅的退伍军人,他们擅长不死。

他说:“所以,你们俩……?”

莫特耸耸肩。鲍里斯想知道他死前是谁,他的真名是什么,他是否有孩子。他小时候就记得莫特了。机械人出现在中央星站已有几十年。后来,当他去了其他星球,去了上面和外面,他在火星上,在汤圆城和新以色列看到了他们的同类。他们总是隐隐约约令他恼火不适。

莫特说:“还没有。我是说,我还没有问,而且,彦和尤苏夫的婚礼快到了……我觉得,我们要慢慢来。”

婚礼。鲍里斯一想到又一场大型家庭活动就害怕。自回来之后,所有事情似乎都围绕着家庭。在火星或者月球港,生活很轻松。他离开了这么久……他还不习惯回到地球,回到中央星站。

“总之。”莫特说。显然,他自己也很别扭。火星增强元在鲍里斯的脖子后面轻轻地脉动,往鲍里斯的头脑中灌入感觉:比如收集并加强莫特发出的嗅觉信号,通过这种方式,每个发音经过重新整理和解译,拥有了矛盾的意义,变得更为生动。他能感受到莫特的不适,这种感觉会反映在他自己身上。他也能感受到机械人想要结束这次意外会面的想法。“总之,”莫特又说道,“你想要什么?”

鲍里斯还在犹豫。这很傻。他没必要这样。他深吸一口气,闻到了桉树叶、灼热的沥青和植被区树脂的味道。他说:“我需要药品。”

机械人内心产生了一丝警惕。他退后半步:“我再也不干这个了。”

“我知道,莫特。你不会对伊索贝尔做出那种事。”

“是的,我不会。”

“我知道。但我也知道你能拿到东西。”

“你在找什么?”

“十字药。”

“天啊。”机械人说着,叹了口气,“你应该去找伊齐基尔,而不是我。总之,你要它干什么?”机械人盯着鲍里斯的增强元,“你又不需要。”

“是给一个病人的。”

“你是生育科医生,不是吗?我想起来了。那些培育缸造出了奇怪的孩子。”

“为什么这么说?”

机械人笑了。这声音不好听,在火星增强元的效果下几乎让人害怕。“你知道的。”他说,“你能糊弄其他人,但你骗不了我。我在这儿待得够久了。”

鲍里斯把回答的话咽了回去。“你能弄到吗?”他说。

“我看看能做什么吧。”

“谢谢。”

“嗯。好了,再见。”说着,机械人消失在夜色中。


“我们不能总像这样见面。”

鲍里斯对这个被迫承担的角色感到很沮丧,就和埃尔维斯·曼德拉廉价电影里的情节一样。但是他拥有她。他注视着她,混合着爱意和怒意,带着一丝焦虑。卡梅尔。数据吸血鬼,旧情人,落到地球上的女人,离开了上面和外面来找他。

为什么?

她把一切都变复杂了。是什么支撑她完成这段旅途,追踪他至此,沿着重力井来到中央星站?有时候,他觉得她无助得像个孩子。然而,只有增强元,用它的外星生理特性,保护他免遭她的伤害。

他们曾经相爱,是的,但是对两个人来说,都已经结束了,早就结束了。但是她来了,他又和她绑在了一起。

“我们不能总像这样见面。”他再次不安地说。卡梅尔微笑,露出锋利的犬齿。

“像哪样见面?”她说。

“偷偷地见面。要是米丽娅姆发现了……”

“这是你的主意。”她说。

“阿奇姆尼呢?”鲍里斯问道,感觉更糟糕了。因为他喜欢那个男人,米丽娅姆笨拙的哥哥。但是这一生他都无法理解卡梅尔看中了他的什么。

“他没必要知道。”她答道,声音中带着尖刻。鲍里斯发现,她很保护他。她会真的爱他么?阿奇姆尼,一个没有节点的男人?一个残疾人?

他的情绪很怪异。是嫉妒,他想。他嫉妒了。真荒唐。他感觉到增强元抵在脖子后面使他冷静。他耸耸肩。“最好我们不被发现。这里几乎没有人会容忍你,卡梅尔。这是一个狭小闭塞的社区。他们知道你是什么。”

“但是他们让我留下来了。”她的眼中露出疑惑。尽管她如此危险,有时候她仍然是那个离开了小行星带的家族生存地、去别处寻求刺激的小姑娘。

“是默许。”他说,“只要受害者愿意,而且你适可而止。”

她耸耸肩。“你有这么幸运过吗?”

“有吧。没有。”

她摇头说道:“噢,鲍里斯。”

这让他感到受伤。他说:“我需要再采一次血样。”

“我们做过这事了。之前,在火星上。你能采多少血?”“你能吸多少血?”

她的表情显示了她的失望。“我不吸血。”

“只吸心智。”

“是的。”

他等待着。她卷起衣袖。小房间里很热。这是他父亲的公寓。他把针扎进她的手臂,他的父亲正一动不动地坐在另一个房间。他的父亲不知何故已经退出了生活,把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绝。也许他在等待,或者已不复存在。

“有消息我会告诉你的。”他说。她揉揉胳膊上被他弄伤的地方,什么也没说。


每个季节,在中央星站的大街小巷都会出现一个新的地方神。它们是一种模糊的存在,介于人类和他者之间,就像跨越了现实和虚拟的半知觉雕像。人们说它们是上帝的碎片,是上帝创造物的残片。它们每到一个新季节就像植物一样出现。

有春天的神:它们像嫩芽一样出现,生机勃勃且高深莫测,伸向太阳、天空和大海。有一年春天,有一个微型神,绽放在莱温斯基和锡安山两地中间的绿地上。这个神在一个早晨出现,那是一个树桩,从潮湿的泥土中冒出来,高耸入云,在它附近,人的节点会收到他者的高带宽语音的冲击。

有冬天的神:用弃物之宫的垃圾中找到的废金属块和过时的技术做成的机械体。这样的神能缓慢地移动。它们在建筑物的墙面上爬行。有一年,一个这样的神在中央星站所有的墙壁和屋顶上留下了难以辨认的铭文,这种用喷漆写下的某种未知的外星文字信息,没人能读懂。

有秋天的神:它们像真菌一样飘散在空中,那是意外爆发出来的临时的神,发出轻柔的嘶嘶声,飘在路人的头上,播散的信仰孢子懒散地向四处漂浮。

有夏天的神:它们是半透明的。它们在现实中只展现一个碎片,它们的威严体现在虚拟中,庞大而变幻无形的景象叠加在现实上,洪水般涌入人的节点,堵塞住带宽,让人惊奇和敬畏。

造神艺术家称自己为埃利泽,在希伯来语中的意思是上帝的助手。

不过他在其他时代有其他的名字。

造神艺术家行走在中央星站的大街上时,大家会向他歌唱。每个带节点的植物都发出各自的识别码,一种饱含希望的探测信号,每一块砖、每一堵墙、每一个井盖都向埃利泽吟唱和低语。

他是一个无法确定年纪的人。当他说话的时候,你有时候仍然能感受到一种古老而过时的美国口音的淡淡回声。有人说他是犹太人。一个和那些山一样苍老的人。他一边微笑一边走路。他双目空洞,因为它们在现实中看得越来越少,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已被虚拟覆盖。埃利泽一边走路一边吹口哨,他的口哨声在现实和虚拟中都能听到,在现实中是音调,在虚拟中是纯粹的数字形态。

他从那些神身边经过,神向他鞠躬,因为他是创造者。

他来到琼斯妈妈的酒吧,穿过珠帘,坐在一张空桌子旁。屋内凉爽而昏暗。

“埃利泽!”米丽娅姆惊讶地说。

埃利泽四下打量着,点着头。“我有一段时间没来了吧?”他试探着说。

“有四五年了。”

“啊。”他微笑着点点头,听着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我想我是太忙了。是的,肯定是这样。”

“好吧。”米丽娅姆有些怀疑地说,“很高兴又见到你。”

“我也是……”

“你要喝点什么,埃利泽?”

“我想,要不来点亚力酒吧。”他歪着脑袋,就像一只鸟注视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是的,来点亚力酒,米丽娅姆。我在等一个朋友。”

她点点头,不过他似乎没看到。她走到吧台后面,拿了一瓶酒和一只杯子回来,还有一碗新鲜冰块,摆在他面前。“谢谢你。”他说,“告诉我,米丽娅姆。我听说你的年轻同伴回来了。”

她吃惊地看着他。“鲍里斯?”她说。

造神艺术家笑了,点点头。“鲍里斯。”他给出肯定的回答。

“是的。你是怎么……?”

造神艺术家把手伸进冰块碗里,抓起一把冰块,轻轻地放进杯子里。它们发出的声音使他笑了。“听说有个吸血鬼女孩不久之前也跟着他来了。”他说。

“是的。”米丽娅姆说,又补充道,“她叫卡梅尔。”

“啊。”他把酒倒出来,亚力酒撞在透明的冰块上。在冰块缓慢的融化中,它们的颜色变了,变得浑浊,成了牛奶色。埃利泽把酒杯举到面前,闻着茴香。“大家都是怎么应付的?”

米丽娅姆耸耸肩。他让她觉得不自在,他俩都清楚这点。“这是生活。”她说。造神艺术家点点头,但她不太确定他是在听她说话,还是在听某些只有他能听见的音乐。

“没错。”他说,“没错。”

她留下他一人在那里。酒吧里并不忙,但是总有事情要做。


“我需要一剂药,伊齐基尔。”

他们站在被烧毁的地方。伊齐基尔说:“你没有信仰,莫特。”“不是给我的。”

“你在倒卖?又来了?”

“不是。是……帮别人的忙。”

“帮谁?”

“鲍里斯·钟。”

沉默。这两个机械人盯着对方。他们残余的人性在金属外观后面扭曲翻转。中央星站的灯光在头上闪现。

“钟卫威的孙子。”这是个陈述句,不是疑问句,但是莫特还是答了一句。

“是的。”

“那个……生育科医生。”

这也不是问句。这次,莫特没有说话。

“他知道吗?”

“关于那些孩子?我觉得他肯定有所怀疑。”

伊齐基尔笑了。莫特觉得这不是什么诙谐的笑。“怪不得他当时走了。”

“不过,”莫特说,“他回来了。”

“然后现在他想要信仰?十字药?为什么?”

“我不知道。这不关我的事。”

“这关我的事,因为你把这事推给我了。”

“伊齐基尔……”

他们又一次无言地盯着对方,这是两个被打垮的老战士。

“去见神父吧。”伊齐基尔说,“他会给你一剂。这算在你头上。”

莫特没有说话,点了一下头,然后转身离开。


又一个男人拨开珠帘,走进来。是弃物之王易卜拉欣。

他在埃利泽的桌子边坐下。米丽娅姆向他打招呼,主动拿了一只杯子过来。

“废品生意如何?”埃利泽说。

易卜拉欣笑了,耸耸肩。“老样子。”他说,“造神生意如何?”

“可能要差点。”

易卜拉欣往杯子里放冰块,倒酒。他们都举起了杯子,一起轻轻地碰杯,喝酒。

“我需要零件。”埃利泽说。

“不必跟我客气。”易卜拉欣说。

“这是你的孩子?”

一个小男孩在另一个男孩的陪伴下走进酒吧。“这是伊斯梅尔。”易卜拉欣带着淡淡的骄傲说。

“他那个朋友?”

“米丽娅姆的孩子,柯兰吉。”

“他们像兄弟一样。”

“是啊。”

两个男孩走过来站在易卜拉欣身边,用毫无保留的好奇盯着埃利泽。

“那是谁?”柯兰吉问。

米丽娅姆在柜台后面叫道:“柯兰吉,注意礼貌!”

埃利泽笑了。“我是埃利泽。”他说,“你们俩是……”

他的眼睛似乎在变色。他同时在现实和虚拟中看着男孩们。“有意思。”他说。

“伊斯梅尔,去玩吧。”易卜拉欣说。男孩耸耸肩,转身离去,柯兰吉跟着他。

“求你了。”易卜拉欣低声说。

“他们知道吗?”埃利泽问。

“知道自己与众不同?是的。”

“他们知道自己是什么吗?”

“我在街上发现了那个被遗弃的男孩,那是个婴儿。我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抚养大。埃利泽,求你了。我只是想让他有个童年。”

“你跟‘圣人’说过了吗?”

易卜拉欣做了个否定的手势。埃利泽说:“我想构造一个新的神。”

“是什么阻碍你了?”

埃利泽喝了一口亚力酒。融化的冰把杯子染成了乳白色。“我被凡人的生活吸引住了。”

“神和人类一样,终有一死。”

“确实,确实。”

这回轮到易卜拉欣笑了。“你想管闲事。”他说。

对方耸了耸肩。

“你以前总是爱管闲事。”易卜拉欣说。

“你以前也是。”

“我生活在这个世界里,并没有脱离它。”

“体会一下我的意思,易卜拉欣。敬生命。”他举起杯子。“不,埃利泽。顺其自然吧。”

“之前你的哲学观可不是这样,易卜拉欣。”

“管他呢。”

“我不追求改变。改变会来找我。”

易卜拉欣叹了口气。“那就顺其自然。”他说着,也举起了杯子。他们喝着酒。

玻璃杯放回到桌上,在木头上留下了一个深色的印记。


“那是什么,莫特?”

莫特和伊索贝尔交缠在一起躺在她的床上。她用手抚摸着他的侧身,感受光滑温暖的金属。

“什么?”他问。他心满意足,昏昏欲睡。自从遇到了她,他人类的那一面就涌现出来了。有时候,甚至会出现他作为人类活着时的记忆。那些让人讨厌的,曾迫使他转向信仰的记忆。

“这个。”她坐起来,“这是毒品吗?”

“伊索贝尔……”

找到神父有时候并不容易,但他最终追到了他的下落。

“这不是给我的。”他简短地说。

“你承诺过不再做这种事。”

“我没有!”他说。

“那这是什么?”她在他面前摇着那东西。

“我没办法。”他说,“我欠……”

“噢,莫特。”

“伊索贝尔,等一下。”

“出去。”她说。见他没有动,她说:“我说了,出去!”

“那不是给我的!”

“我不管。”

她推开他。她的小手抵在他的金属皮肤上。他杀过的人比中央星站的猫还多。他拿起那包药,走了,听到她在身后哭泣。


“你在做什么?”米丽娅姆问。

“什么?”米丽娅姆双手叉腰站在他面前。

“你在买信仰?”

“我……什么?”

“莫特来了。他留了东西给你。早些时候伊索贝尔也哭着来了。”米丽娅姆摇着头,“这一天过得!”她说,“今天早上造神艺术家来了,埃利泽。他问起了你和卡梅尔。你有没有什么没告诉我的事情要跟我说,鲍里斯?”

“米丽娅姆,我……”

“我知道她是因为你来的。我喜欢她,鲍里斯,你知道的。她很坚强,她必须坚强,这样才能和她的疾病对抗。但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看着她,摇摇头。火星增强元在他的脖子上轻轻脉动。“我不知道。”他说。

“你得让我相信你。”她说。他受不了她眼中的神情,那种失望。即使多年前他离开这里前往太空时,她也没有这样看过他。

“我只是想帮忙。”他无力地说。

“拿去。”她把包递给他,里面装着白色粉末,“下次,直接告诉我。”

“我爱你。”他说。

他从来没说过这句话。

现在说出来了。

她的嘴唇嚅动了一下。是要微笑吗?

“鲍里斯·阿哈龙·钟。”她说,“有时候,我不知道我怎么能受得了你。”


造神艺术家来到雅法的山上看望易卜拉欣。夜色降临,天空染上了血红色,落日余晖模糊了大海上方的天空。他来到弃物之宫,嘴角带着满意的笑容打量着周围。广阔的垃圾场被裸露的电灯泡照得通明。

“需要什么就拿。”易卜拉欣说。埃利泽一边点头一边说:“我一向如此。”


他不能跟着她进入虚拟世界。她现在很喜欢那些知识。伊索贝尔把自己关进舱里,把上面的盖子合上。第三级。中央星站。工作。机器嘶嘶作响,电缆与她的端口相连,在一个轻触之后被锁定。

于是她来到了别的地方。

她是伊索贝尔·周,光亮乌黑的星际舰船“九尾猫”号的舰长。她的船员在甲板上,等着她发号施令。“起航至……”她犹豫了一下,不过只有一瞬间,“起航至代尔塔象限的奥尔洛夫港。”她说。她的感官十分活跃,能延伸到舰船的各个地方。这艘船属于她。阿什凯隆公会宇宙自她衍生,这是一个和真实世界一样广阔而待开发的宇宙。

让莫特去死吧,她突然狠狠地想。她咧开嘴笑了,舰船外,太阳系三个恒星的光芒投射出她的影子。舰船进入游戏世界的高维空间时,视野模糊起来。


每到一个新季节,中央星站的大街小巷就会增加一个新的神。

有风神:它们带着精致的叶片漂浮在屋顶上方的天空中,散发出闪闪发光的雾气:它们有的吸收阳光,有的吸收雨水。有的会毫无预兆地爆炸,让下面的孩子欣喜万分,它们在整个世界洒下细碎的光,或者是甜甜的白色棉花糖,或者是钻进别人的节点将其唤醒的梦境,在几天或者几个月之后,从一段他们再也记不起的欢乐回忆里拥抱他们。

有火神:它们在金属上跳舞,在旧铜线上闪闪发亮。它们从机械人生火的无盖桶里喷发出来,或者在发光的表面高歌,出其不意地映出别人的倒影。

有土神:它们缄默,耐心,有的完全埋在地下,以至于甚至没人留意到它们在那里。有的从地下冒出来,变成土丘或小山,人们可以躺在上面,也可以把脸贴在地上无声地祷告。

还有水神:它们在水龙头里汩汩作响,像鳗鱼一样滑动,像雨水一样从天而降却不是雨,是数字人梦境的碎片。

在一个如童年般万里无云的中午,造神艺术家开始工作。他平静地站在内夫沙安南步行街上,面朝着中央星站雄伟的大门。

他的双手在胸前比画出一个复杂的图案,就好像一个天气黑客在操控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东西。他工作的时候蠕动着嘴唇,发出无声的指令。机器人牧师R·派奇修士正好走出来,静静地站在一个蔬菜水果摊旁,望着他。

“我不知道埃利泽回来了。”他对伊索贝尔的父亲周先生说,后者耸了耸肩。

“他从没有离开。”周先生说着,咬了一口苹果。

造神艺术家舞动着现实中的双手,那些有节点的人则看着他深入到数字世界,深入到既真实又不真实的痛苦的世界。

造神艺术家打出手势,世界便诞生了。代码与代码相连,转变,分离,结合,再次结合,分裂,演化,快速的进化周期在虚拟世界中、在隐蔽于核心的引擎上运行。智慧生命像花朵一样诞生了。接着,当这些临时育种场开始自主运行时,造神艺术家便开始构筑神的肉体。

越来越多的人围观。已经很多年没有在公共场合看到埃利泽了,但是他的神像隐藏的礼物一样出现在中央星站的大街小巷。

易卜拉欣和他的男孩坐着车来了,那匹温驯的马缓缓拉着车。他们停下来,在几个四臂火星重生者的帮助下,把车上的货卸到了造神艺术家跟前。

埃利泽在工作,一边工作一边说话。他的话传得很远。听众里的两个记忆录制师向他们在地球和太阳系的关注者广播这一刻。伊斯梅尔和柯兰吉站在一起看着,他们跟着那个新成形的神在虚拟中进出,看起来仿佛在存在与不存在之间闪烁。

造神艺术家选用金属、木头和住宅植被技术,在中央星站的大门前构造、培养着一个结构。他一边工作一边说话,吟唱着,那些话语穿过空气,传达到了不计其数的声音频道。

他唱着,给一首被人遗忘的利奥·提罗什的诗配上了旋律:

雨水落下。

至少,对此毋庸置疑。


人们像植物一样死亡。

我是说,静悄悄地。


我们常年研究水。

勤勤恳恳。

它的分子在杯中叮当作响。

我们把它抛进尘埃。

我们透过它打破光线。

我们培育蝌蚪。


人们生长,如同红花,

如同玫瑰和罂粟。


我是说,如此美丽。


雨水落下。

它身上有些不可思议的东西。


我是说,水从天而降。

所有那些复杂的分子,

孕育了水的身体,

孕育了

水坑。

在阿什凯隆公会,伊索贝尔·周舰长犹豫地把手停在曲率驱动控制器上。她耳中的低语似乎在说话。不可思议的事物。游戏世界的曲率空间就像一个梦幻的三维画面。游戏世界是强大的虚拟现实,是原始的大型多人在线角色扮演游戏的祖先。它们在与他者共生的计算机硬件的深层核心上实时运行,传播到整个太阳系。它们是数不清的网络化的人类以及原生数字智慧生命和自制系统的家园。

抵达代尔塔象限(它的主机在地球之外某处的一个服务器上,时间延迟将是一个问题)需要一定时间。她可以退出登录,留一个拟像在她的位置上运行,自己则上浮到“唯一宇宙”的现实中。那些话似乎在她的耳朵里低声说着爱和失去,她想起了莫特,不知为何,愤怒从她的心里流走了。舰船宽敞的控制室里,她周围的显示器展示着高维空间,然后里面突然出现了一个深色的形状。伊索贝尔的副指挥员泰什,一个身形巨大、有六只手臂、怪兽模样的人(伊索贝尔从来不知道他在现实中是谁或者是什么),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嘟囔。那是一个悬浮的暗块,一个立方体,好像游戏世界的奇点。

“那是什么?”泰什问,他的声音带着畏惧。

孕育,那个声音好像在说。伊索贝尔咽了一下唾沫。“一个神。”她说。

“我从来没见过神。”泰什说。伊索贝尔回道:“是的,它们很少见。”


“卡梅尔?”

他在阿奇姆尼的书店里找到了她。阿奇姆尼不在。卡梅尔让鲍里斯进来了。她的眼中有种恍惚的神情。她的身体就跟一个小男孩一样单薄。“我梦见自己是人类。”她说。

“我拿到了。”鲍里斯说,他把注射器给她看,“十字药。”

“它有用吗?”

“我不知道。”

她突然笑了起来。“你就是喜欢用针扎我。”她说。

“我想帮你。”他说。增强元在他脖子后面脉动。她伸出手,用指尖碰了碰它。“那就来吧。”她近乎冷淡地说,把瘦削裸露的胳膊伸到他面前,“动手吧。”

他把注射器扎进她的手臂。她叹了一口气,她的呼吸轻柔,有小豆蔻种子的味道。他把她扶到椅子上,她瘫倒在那里……“我看到了。”她说,“那是……”


卡梅尔在一片泛着白光的海洋上漂流。如果太空是大海,一片星辰之海,那这就是没有星星也没有黑暗或深渊的初始太空。她觉得自己漂浮着,世界在她的周围显现,但是细节很模糊,就好像还没有渲染完。她能看到中央星站的老街,外形粗糙的人类站在附近。她能看见自己,是一块淡紫色的污斑,而鲍里斯站在她上方,像一个出自火星硬汉传奇的形象拙劣的反派,一只手举着献祭武器一样的针管。

航空港的轮廓在她的面前浮现,白色的光线标志着大型建筑,随处可见的密集建筑群隐藏着他者密集的代码核心。在航空港前面,在卡梅尔的眼前,出现了某个东西,一个黑色的立方体。它像吸血鬼一样吸收光线和数据,她也被吸引过去,穿过白光一直朝着那个黑暗的奇点飘过去,无法逃脱……


“保佑我们免遭病疫和蠕虫的侵害,免受‘他者’的关注。”琼斯妈妈跪在绿地的小神龛边上,“赋予我们勇气,在这世上铺就我们自己的路,圣科恩。”

她直起身,望向航天港。她能感觉到步行街上逐渐成形的神,感知到它的干扰通过无形的网络传播,它四处探测发出回响,冲击着她的节点。她觉得不舒服。不是因为鲍里斯以及他与血族女孩怪异的联系,也不是因为再次出现干预他人的埃利泽。她能察觉到,这一切的背后是“他者”。他们是数字王国的数字人,大部分都与人类和物理世界无关。他们奔驰在深层核心,受到阿约提亚宗族军事力量的保护,只要他们的物理存在遵守秩序,他们就不——会——干——预。

通常如此。

但是后来出现了那些孩子。

米丽娅姆不傻。她知道那个男孩有怪异之处。她知道柯兰吉是从不寻常的生育诊所里出来的。她知道他和别处的孩子不一样。

她不清楚为什么,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想知道。他不是她生的,但他是她的孩子。他值得拥有童年。

她不喜欢埃利泽插手。她不喜欢那些神。人类已经花了足够长的时间来创造自己能够适应的信仰。和神灵共同生活则是另一码事,那是一种几乎亵渎神明的事。

她小心地点亮香棒,然后走开了,去看看那些混乱是怎么回事。


“我们能去看看吗?”伊索贝尔问。

“那是个奇点。”泰什说。

“穿过去。”伊索贝尔决定。泰什看起来很害怕。

“穿过它?”他说,“你记得吴氏探险队发生了什么吗?”

伊索贝尔不舒服地耸耸肩。“他们消失了?”她问。

“是的。”泰什说,“在探索西格玛象限的别列任斯基奇点时消失了。”

“但是泰什,想一想奖励!”伊索贝尔说。游戏世界的奇点很罕见,极度稀有。它们可能是任何东西:通往一个游戏世界全新象限的入口,或者回到这个世界过去的旅程,或者通向遥远象限的捷径,有时候甚至是去向某个其他游戏世界的关口。

但是也存在危险。

现实世界的脑死亡,变得和西顿母亲一样,白痴一样的身体流着口水从冷却舱里被拖出来,胡言乱语,随处呕吐,头脑被烧毁,躯体则靠着本能继续运转。传言说奇点会吞噬玩家,吴氏探险队进入得太深,到达了游戏世界的考古层,去了阿什凯隆公会的底下,进入了远古的被遗忘的层级,最后抵达了一个叫作帕克满都的虚构的地方……

“撞过去。”伊索贝尔说。

泰什说:“不。”

伊索贝尔的嘴角露出残酷的微笑。“你胆敢违抗我?”

“该死的,伊索贝尔,这不是儿戏!”

但她不听,一种狂野的情绪占据了她。她觉得沉醉,充满力量。黑色的立方体在巨大的屏幕上悬浮着,旋转着,屏蔽了他们。她伸出手,手掌朝下,手指张开,放在控制单元上。她感觉到了“九尾猫”号在她身下震颤。这感觉传遍她全身。她因权力而自豪。她发出无声的指令,这个命令传到了舰船的中枢,它开始加速……

在游戏世界多维空间的视觉效果中,黑色立方体像大门一样打开,像一条贯穿时间和空间的拉长的蠕虫,舰船向它中间射过去,冲进去,如同一颗从枪管里射向游戏时空的子弹……

泰什尖叫着,船员们呆住了。伊索贝尔大笑着,看不见的手撕扯着她的头脑,从初始太空的各处伸过来撕裂她,她分崩离析,变成原子和夸克,直到一个音符响起,一个单音音符,就像一口被精准敲击的钟,然后有一个声音说道:“伊索贝尔。”她说:“莫特?”……但这个词只是一种声音,她已想不起它的意思。


漂浮在白光之中,世界似乎很遥远。这与进食不一样。当卡梅尔把牙齿扎进男人或女人柔软的皮肉中时,她唾液中的浮游生物进入他们的血液,找到他们的节点细丝,她由此吸收营养,不计其数的记忆、梦境、完美和不完美的回忆、知识、某种存在。她曾经是人类,但她被改变了,她成了半个“他者”。她似乎感觉到那些东西飞过来,看着她,这些无形机器中奇怪的外星智慧围绕着她,把世界都包裹和吞噬了。

那儿!

她升到中央星站上方,她下面有一个清晰的黑暗立方体,一个在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都显示出来的东西。她在它上方盘旋,它使她悬浮。在中央星站的第三级,她看见一个类似自己的人形,既真实又虚拟。看到那僵硬的步态和行动方式,她觉得那是一个机械人。

一个身份标签出现在她的意识边缘:莫特。

她很快就忘了他,转身离去。下方的那个……东西吸引了她。它召唤她,同时又排斥她。她想知道药效会持续多久。鲍里斯给了她什么?她不安地想。但是这些思绪,像鱼一样滑,留不住,她的头脑就像一条小溪,连到了宽阔的河流。她像水一样流淌。


莫特推开惊慌失措的人类操作员,那是一个本地男孩,钟家人还是周家人还是科恩家的人,莫特这会儿想不起来了。男孩说:“嗨,等一下,你在做……”但是莫特没有理他,扯开了一个空舱。

“莫特,天啊!你不能……”

莫特把手插进舱体精密的薄膜中。电缆像叶子一样在那里蠕动。莫特看到了伊索贝尔的身体:玩家需要额外的即时性和权限。伊索贝尔的插口像衣服上的纽扣一样点缀着她的身体。第一次看到她的裸体,莫特屏住了呼吸。他的金属手指摸索着连接了每一个精细插孔的线路。一旦她进入舱内,它就会在她的身上形成一张虚拟的网,完全覆盖住她。“让我来。”他对男孩说,然后把自己连了进去。


每到一个新季节,中央星站的大街小巷就会出现一个新的神。它们的出现没有隆重的场面和仪式,它们几乎是悄悄地出现的。

但这个不是。

这个神慢慢地从金属废块和古老而不变质的塑料中成形。它从住宅植被的种子里生长出来,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生成有机形态并向上萌发。这个现代的、活生生的、连着网络的雕塑在航天港的大门前立了起来。造神艺术家埃利泽用他的手和心创作着,一边工作一边歌唱。

消息传开了。一群犹太人之城特拉维夫的纳赫曼信徒来了,开始围着雕像跟着低音鼓的节奏跳舞,摇晃着他们用黑布裹着的脑袋。他们长而卷的鬓角发饰舞动着,他们欢快地发出嗡嗡声,唱着圣歌:纳,纳赫,纳赫曼,纳赫曼,姆尤曼,一遍又一遍。站在附近的机器人神父R·派奇修士战战兢兢地加入了他们,尴尬地跳着舞,金属身躯在落日的照耀下闪光。

有小杯的茶供应,是甜热的红茶,不同于盎格鲁人粗俗的喝茶方式。米丽娅姆在果汁店的遮雨棚下见到了鲍里斯。“卡梅尔正在体验神性。”他说,然后没再继续。米丽娅姆叹了口气,但是没有追究。有时候她希望鲍里斯还是那个她曾经认识的四肢修长的羞怯男孩,那时候事情远没有这么复杂。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了,而如今她知道,人与人的关系很少会那么简单。

造神艺术家工作着,神在他粗糙的双手下成形,这是一个同任何宗教一样抽象的东西。它从地上冒出来,比在车站出现过的任何一个神都要大,它的颤动和力量能在数字世界中被所有人感受到。

“嗨,嗨,嗨。”一个警察问,“这里什么情况啊?”或者像去世已久的叙事作家写的那些早就过时的礼节一样,说了类似的话。没人希望警察真的有感知能力,所以他们妥协于粗糙的机械,而人们发现这样的警察反倒更可靠。警察的灯亮了又灭。它的塑料腹腔中有一个小型警报器,发出低沉的威胁。“你不能在这里造这个东西,伙计。”它说,“城际军械……”它背诵了一长串数字,这对任何人,甚至它自己都毫无意义。

“我不知道你想得到什么。”米丽娅姆说。机器人警察和围观者之间爆发了争执。空气中有熏香的味道。纳赫曼信徒跳着舞,他们的节奏越来越激烈。机器人牧师从恍惚的状态恢复过来,走到米丽娅姆身边,一脸平静。“米丽娅姆。”它礼貌地说,“鲍里斯。”

“我觉得她在这里是有原因的。”鲍里斯礼节性地向机器人牧师点点头,然后说,“我想,是‘他者’让她进来的。我认为跟那些孩子有关。我不知道,米丽娅姆。我觉得我在生育实验室工作的时候,他们利用了我。我想,他们出于自己的目的更改了代码和胚胎。而且我觉得他们需要卡梅尔。”

这是他说得最多的一次。米丽娅姆问:“为了什么?”

“为了激活新的序列。”鲍里斯犹豫地说,“那些孩子不,不完全是……”

“人类?”

“对。”

“什么是人类?”米丽娅姆说道,询问道,“他们是孩子,鲍里斯。尽管你培育了他们,尽管你有着作为设计者的关怀,尽管那些羊水弄脏了你的手,你从来都不明白。他们是孩子,这是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尽管你把他们带到了这个世界,你也从来不是父亲。”

“米丽娅姆……”

“别。”她发怒了,“别用那种语调说话,鲍里斯。别跟我这样。”

机器人牧师看看他们俩,明智地走开了。机器人警察和围观者之间的争执愈演愈烈。年迈的埃利泽,置若罔闻,继续吟唱和建造。

卡梅尔掉进了黑色立方体。


她醒过来,大口喘着气,想了一会儿,记起自己回到了中央星站的小房间里,药效已经过去。

但是她周围的景象一点也不像中央星站。

一瞬间,她慌乱了。

三个太阳在头顶的天空升起。不同颜色形成强烈的冲击,蓝、绿、红渗透到整个世界,她在地平线上看到了星星,以及一个被栖息地环绕的黑洞。

她高高地站在港口上方,俯瞰着这座不可思议的城市。街上挤满了外星人。天上到处是飞行汽车和飞翔的人。庞大的运输船像月亮一样飘在附近的太空。

奥尔洛夫港,代尔塔象限,阿什凯隆公会宇宙。星系尘埃云旁边那个被栖息地围绕的看得见的黑洞是一个游戏世界的奇点,是一个在现实世界中不可能出现的虫洞跳跃。卡梅尔谙熟它的景象。

她在奥尔洛夫港工作,赚到了离家的钱,她是一个跟圣库梅尔一样的少女,但是后来她再也没回来过。

以血族的身份进入游戏世界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但是数据的气味无处不在,她全新的感官被淹没了。

她在转化之前没有过这种体验。那时候,她还是一个真正的人类,她看到的是事物呈现出来的面貌,一种应用于冲浪舱睡眠模式的感官模型。但是,一个血族……

身为血族,她感觉着周围的世界。到处都是“他者”的对话。在阿什凯隆公会世界,他们被称为系统之神。她能看到太阳交错的光线的数字化形态,感受到地平线上的奇点的引力,控制重力的数学方程,以及移动中难以置信的舰船的矢量图。她的嘴里流满了口水。原始的数据,伪装成外星人的人类,以及伪装成人类的“他者”,充斥她的四周。

她在这里做什么?

她隐约记得一间房间,一个手拿针管的男人密切注视着她。但这记忆在消逝,迷失在数据过载中。

她想要出去。但她感到饥饿,接着,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发现自己正在移动,离开宽大的全景窗,沿着自动扶梯,来到了临街的那层,这是她的身体在“唯一宇宙”中居住的航天港的游戏世界的仿品。外面,太阳光温暖着她的脸。一个触手类崇拜者在路过的时候蹭了蹭她。奥尔洛夫港是一个贸易中心,上百个大大小小的公会聚集于此,你可以在这里的船上雇用海盗、列兵、海军、军队、探险队。在阿什凯隆公会有各种宝藏:古老的销声匿迹的种族,神秘的遗迹,从来没有人见过的、只住着非玩家控制角色的行星系。

就像做梦一样,卡梅尔跟着那个触手类崇拜者。他的头脑向她打开,她控制不住自己,她偷偷跟着他穿过拥挤的街道,直到他拐进一条码头边的安静小巷,她猛扑了上去。

她没有节制地迅速吸食。这个触手类瘾君子也是现实生活中的人。他的身体在若干年前经过了改造。此刻,他在小行星带某处的定制舱里倒下了。她吸食他的记忆、访问代码和游戏世界的战利品时,他的实体和他的数字身体一样无助。她发现,他是某个小型公会的舰队司令。他指挥着一艘舰船,被称作“孤独5号刽子手”,在早年的一场战役中下令在阿什凯隆公会太阳系使用末日装置,歼灭了孤独5号恒星一光年范围内的每一个本地非玩家控制角色和每一个玩家。

他已婚,有三个孩子,他的妻子是个拥有自己舰船的矿工,他的大女儿刚刚结婚,二儿子想要跟着他在阿什凯隆公会工作,最小的儿子则不易相处,非常叛逆。这些都是她在疯狂的饥饿中从他的头脑、节点中吸取的东西。同时她知道这是不对的,她可能被抓住,“他者”无处不在,系统之神在看着……她强迫自己离开他。他躺在那里,缩成一团,他的头脑中充满了多巴胺,接着她做了一件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她伸出她的节点,推了一下,于是他的头脑消失了,他的虚拟身体不见了,被清除了——她把他送回了物理世界。

此刻,进食后的她,头脑清醒了,她知道自己该出去了。但是不知为什么,她不能对自己做她对受害者做的同样的事,这种出去的路径对她是关闭的。她得找一个出口,一个游戏世界的关口。她拼命地想中止!中止!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这时她头顶的天空暗了下来,一束光从天上照到她身上,包围了她。卡梅尔闭上眼,放弃挣扎,在天使唱诗班的歌声中,她像一个洋娃娃一样被举起来,升到了亮光中,升到了天堂。


“莫特?”

“伊索贝尔。你在干什么?”

她啜泣着。“我不知道。”她说,“好黑啊。我觉得冷,莫特。我好冷。”

“你在哪里?这是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她说,“我穿过了一个东西。就是那么一个东西。”她甚至不会说话了,丧失了表达能力。

“初始太空。”莫特说着,暗暗咒骂,“你穿过了一个奇点雷区。”

“一个什么?”

“敌对代码炸弹。”他说,“我们在打仗的时候用过……在某一场战争中,也可能是所有战争中。我不记得了。”

“阿什凯隆公会打过仗?”她问。

“那些战争在物理和虚拟层面都发生了。”他说。他不想记起来。

“抱着我。”伊索贝尔说,“我冷。”

“我会把你弄出去的。你的船员呢?”

“我不知道。我看不到他们。”

“他们应该没事。”但他听起来并不确定,这让她的心抖了一下(而在某处,她正躺在散发着未清洗的人体气味的舱体中,心电图是一条直线)。

“你是怎么过来的,莫特?莫特,对不起。”

“是我的错。”他说,“我答应过你不再干那些事。那些药。但是鲍里斯问我要了。”

“你应该拒绝他的。”

“我欠他的,伊索贝尔。”

“为什么?”

“等一下。听。”

“这是什么?”

“警报器的声音。一个在成长的神。死亡伴随着生命。我们可以跟着这个声音。”

“怎么跟?”

“抓住我。抓紧了。”

她抱住他。她紧紧地抱住他,抓住他在这个初始太空的显像,这闻起来还是他的味道。油、金属和汗水。他们开始跌跌撞撞地在黑暗中行走,过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也能听到了,几乎能感受到神的吸引。


“这不是我的错。求你了。你要相信我!”

这个声音如同天使一样纯净,从神身上直接传到她的节点和她的脑中。小血族,这个声音说,你不该在这里。

“我是被尤比克[菲利普·迪克的科幻小说《尤比克》中,尤比克是一种防止衰败的喷雾剂,能阻止人堕入彻底的死亡]的。”

她的声音在自己听来都无力而虚假。她飘浮在广阔的太空中,没有身体,而这个神,这个“他者”,这个像真正的外星人一样陌生而未知的数字智慧体,正在研究她,像阅读文字一样轻松地阅读她。

人类害怕你这种人,系统之神说。

她没有答话,承认了“他者”说的是真话。血族,一种渗透了人类世界的自我延续的跨文化传说,借鉴了远古的已无人记得清的米塔哥人[出自罗伯特·霍德斯托克的小说《米塔哥森林》(Mythago Wood)]的形象,人们对它的恐惧已经成为了文化基因。有时候,她觉得创造了血族的人也创造了这种文化基因……或者说,它是作为一种针对血族的保护措施创造出来的……

你会思考。“他者”听起来似乎被逗乐了,仿佛它还拥有这种情绪。它们体会不到人类的情感,这些东西是与数千年演化而成的身体、荷尔蒙和生理反应紧密相连的。“他者”是独立于物理世界,在育种场的虚拟世界中发展的。但你不知道。

“我从来不想……”

是的,这个声音赞同。但是你去了不许去的地方,你伤害了一个玩家,你违反了阿什凯隆公会的规定。

“求你了。求你了……”

人类……这声音迟疑着。迷失的小血族,它说,你想要进食吗?

“一直。一直都想!你不知道,不可能知道,不可能理解。”卡梅尔说。她朝着那块空地的中央,那座虚拟的宫殿大喊。“那种饥饿。”

我们会修复你吃掉的那个玩家,系统之神说,我们会替换他的记忆,为他重建你夺走的那些心智。以前发生过这种袭击。我们不会总是……声张出去。人类依赖着虚拟,而我们,相反地……

“什么?”她奋力逃脱,但周围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空气。

我们依赖着他们,系统之神说。她几乎觉得它有些悲哀。它再次问,你想要进食吗?

“想!该死的,我想……一直都想。”

那就进食吧,那声音说。这时,某种鲸鱼躯体般庞大而非人类的东西压向她,几乎使她窒息。她紧紧抓住它有弹性的身体,它闻起来有盐水和海藻的味道,皮肤摸起来很粗糙。她的鼻子抵在它巨大的肚子上,她的嘴流着口水,她的犬牙伸出来,扎进它富有弹性的皮肉,吸食着,吸食这个庞然大物。这个外星体太过庞大有力,无法消化,信息淹没了她,使她窒息,她头脑中的那个声音一边消失一边轻声地笑,说,为什么人类总是想和鲸鱼较量?


后来,不知是谁点燃了火。一开始是一簇火苗,一道火光。机器人警察发出哔哔的警报声。跳舞的纳赫曼信徒大概是被火刺激得兴奋起来,跳得更加卖力,汗水顺着他们长满胡须的脸颊淌下来,流到他们的白色衣服上,全身湿透。

神燃烧起来了。

艺术家埃利泽,似乎和围观人群一样被火迷住了。诞生的结果就是神的终结,这种情况有多常见?这是人类最古老的习俗,“献祭”。

他的嘴唇还在蠕动,但他的歌声被大火的哔剥声吞噬了。

神燃烧起来了。

那些在节点资讯上观看的人,也能在“对话”中看到相同的场景:“他者”复杂的形态开始碎裂,像一个缓缓分解的网络,每一个大型节点都分离开,原本是一体的身形变为了许多互不相连的小型网络。大概像人类的记忆慢慢退化一样。或许这只是一种变化,就像冰变成水。不管怎样,它在燃烧、分裂,它在这过程中喊叫着,那是一种听不见的声音,是一串让人们畏缩逃离的数字零。

“卡梅尔!”鲍里斯叫道。

米丽娅姆跟着他。她关心那个女孩,不管愚蠢的鲍里斯出于好心做了什么错事。总得有人留神他。

但是,她的哥哥阿奇姆尼,站在了书店的门口。鲍里斯顿住了。“你。”阿奇姆尼说。他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可怜的阿奇,米丽娅姆心想。

“我告诉过你不要管她的事。”

“我只是……”她能看出来,鲍里斯也突然发火了。这是个出人意料的情况。即使在小时候,他都很少表露出情绪,尤其是粗暴的情绪。“我只是想帮忙。”

“我们不需要你的帮助,鲍里斯!回去!回火星去,或者回任何你来的地方去。你不能就这么从上面和外面回来,期待每个人都顺从你,就好像你是什么,什么……”

但是鲍里斯默不作声地从他身边挤了过去。阿奇姆尼无助地站在那里。“米丽娅姆……”他说。

她不知道要说什么。阿奇姆尼转身,走进去,她跟着他。

书籍排列在架子上。纸质书散发着自身独特而奇异的味道。一排排的书架,堆成山的书。她的哥哥是在哪里找到的这些?他的沉迷有一点病态,有些不纯洁。这是他生活的一个悲伤的反映,她心想,那个吸血鬼走进了他的生活,这是他身上发生过的最美好的事。

至少把他的心思从书本上带走了。

“阿奇?”

“卡梅尔!”

米丽娅姆跟着他走上狭窄的楼梯。卡梅尔躺在——还是靠着?——狭小的床上。窗户开着,外面传来燃烧的气味。鲍里斯在徘徊。

“我睡着了。”卡梅尔说,“不过现在醒了。”

“他给你打了药。”阿奇姆尼说,责备地指指鲍里斯,“我出去了,去了特拉维夫,我去买书了,我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我叫他这么做的,阿奇。”

米丽娅姆瞥了一眼她的哥哥。他站在卡梅尔身边,卡梅尔站起来打着哈欠。她的白衬衣贴在瘦削的身体上。阿奇姆尼的手紧握在一起,简直就像在祈祷。

“为什么?”阿奇姆尼问。

“因为我想要好转,阿奇!”她抬起头,双眼大张,满是痛苦,“我不想要现在的样子。”

“为什么?”

“我想要……因为……阿奇……”

“和我在一起?”

“天啊。”她说着,不过笑了,“总是跟你有关,不是么。”“卡梅尔。”鲍里斯说,“发生了什么?”

“我离开了。”她说,“然后我回来了。”

“卡梅尔……”

“够了。”阿奇姆尼说,“出去,鲍里斯。”

“听着,现在……”

“鲍里斯。”米丽娅姆说。男人就像孩子一样。你得慢慢地跟他们说话。“来吧。”她拉住他的手臂。片刻之后,他平静下来。她注意到,当他像这样生气时,他的增强元会变成深色。他由她带着自己离开。她能听见身后,哥哥和卡梅尔在说话,但是声音太低,听不出内容。

他们一出来,米丽娅姆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充满了烟味。她有种感觉,某些事来了,或者说要结束了。“我要你别管她的事了。”她对鲍里斯说。

他张开嘴,仿佛要说话,接着又闭上了,肩膀微微下垂。“好吧。”他说。

她拉起他的手,一同离开。他不是个坏人,她想。他只是一个男人。


“莫特?”

伊索贝尔在黑暗中,感到窒息。她推了一下,有东西动了,光线和空气突然间涌入,她意识到自己在一个舱体中。

她回到了“唯一宇宙”。

她把插头从身上拔掉,双手颤抖地爬出舱体。她注意到皮肤上有火烧的痕迹。她一出来就差点瘫倒在地上,但是一双强壮的金属手抓住了她,把她扶稳。

“莫特?”

“我得见你。”他说,“要跟你解释……”

“你在里面?”她问,“在阿什凯隆公会?”

“我跟着你的。”他坦诚地说,“我会跟着你去任何地方。”“我死了。”她说。他笑了。

“没人会真的死。”他说,“除非在廉价的火星硬汉故事里。”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莫特!”

“我知道。”他说,“我只是……”

“太惊人了!”她说,“死了!在奇点里!我几个月都不用买酒喝了!”

“你有可能丧命!”

“但是我没有,不是么。”她咧开嘴笑了,抱住他,“行了,莫特。”

“伊索贝尔?”

她凑过去,吻了他一下。“我们回家吧。”她说。


造神艺术家和他的朋友旧货商易卜拉欣一起坐在水烟店的篷子下面。他们喝着苦涩的黑咖啡,轮流从一支安然立在他们中间的透明玻璃长管中吸烟。一块煤在樱桃味烟饼上燃烧。夕阳西下,月亮在中央星站上方升起,照耀着老街和航天港,空中到处是飘浮的灯笼,轻轻地四处飘动。

神的残留部分还在缓缓燃烧,但火就要熄灭了。易卜拉欣从管子里吸了一口,把烟嘴递给朋友。

“好了。”埃利泽说。

“你达成你的愿望了吗?”

“我们有谁能得偿所愿?”造神艺术家说。他叼着烟嘴微笑,烟雾像两股白色羽毛一样从他的鼻孔喷出来。

远处,在燃烧的神的边上,两个小孩在玩耍。那些在现实和虚拟中都注视着他们的人,看到他们均匀地存在于两个世界。易卜拉欣望着他们,看到他们伸出如同天使一般完美的手,剔除少量旋转的代码,如果给这些代码浇水施肥,有一天它们也许会成长为属于自己的实体。

“神诞生,然后死去。”老艺术家说。他说得很悲伤,带着时间的沉重。因为它们都是他的孩子。他随意从烟管中抽了一口,把烟嘴递回给朋友。生活了这么多年,他已经学会了这个国家的方式。

他们坐在惬意的沉默中,看着孩子们嬉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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