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VLADIMIR CHONG CHOOSES TO DIE 弗拉迪米尔·钟决定去死

中央星站  作者:拉维·提德哈

诊所里凉爽而宁静,是中央星站中心一片散发着松香味的绿洲。凉爽而宁静的白色墙壁,凉爽而宁静的空调,凉爽而宁静地嗡鸣。弗拉迪米尔·钟立刻就厌恶了这个声音。他不觉得它令人安慰,他不觉得它叫人安宁。这是个白色的房间,这和他头脑中的地方太像了。

“钟先生?”护士是一个他记得很清楚的女人。伯内沃伦斯·琼斯,是他儿子鲍里斯童年挚爱的米丽娅姆·琼斯的堂妹。他记得伯内沃伦斯小时候的样子,她编着小辫子,带着顽皮的笑容,比他的儿子小几岁,崇拜地跟着她的堂姐米丽娅姆。如今她穿着浆硬的白大褂,发辫变得更粗也更少,是一个稳重的女人。她闻起来有肥皂的味道。

“死亡顾问现在要见你。”她说。

弗拉德点点头,他站起来。他的运动机能没有任何问题。他跟着她来到顾问的办公室。弗拉德完美地记得上百间这样的办公室。它们看起来都一样。它们可以轻易地变成同一个房间,桌子后面坐着同一个人。他不害怕死亡。他记得死亡。他的父亲,卫威,死在了家里。弗拉德能从不同的角度回想这件事。他能从父亲自己的角度想起他死去的瞬间——头脑中形成破碎的语句,药片产生奇怪的疼痛感,他儿子眼中的神情,一种惊奇感充斥内心,片刻之后,便是缓缓入侵的黑暗,吞噬了他要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能从母亲的记忆中想起它,不过他很少进入那些回忆,他更喜欢在自己还办得到的时候把它们单独划分开。她坐在床边,没有哭泣,然后拿来了茶和曲奇饼干,招待进进出出看望临终的卫威的客人。她也抽出时间陪她的儿子,陪小弗拉德。她的记忆与丈夫死去的那一刻混在一起,她的手抚摸着小弗拉德的短发,她的眼睛看着卫威,他似乎挣扎着想说些什么,然后便停住了,一动不动。

他能从自己的角度回想它,尽管那是一段早期混乱的记忆。潮湿的感觉,嘴唇像鱼一样无声蠕动,地板洗净剂的味道。不小心擦到了机器人牧师R·派奇修士冰凉的金属腿,它站在床边,念着“机器人之路”,尽管卫威不是它的践行者,也不是任何其他宗教的信徒。

“钟先生?”

死亡顾问是一个又高又瘦的北特拉维夫犹太人。

“我是格拉夫医生。”他说。

弗拉德礼貌地点点头。格拉夫医生指了指椅子。

“请坐。”

弗拉德坐下来,像回声一样,像两面镜子之间叠加的反射一样,回忆着。钟家人这些年来坐在医生办公室里的记忆形成了一个宇宙。他母亲坐下的时候,医生说:“恐怕消息不太好。”他的父亲受了工伤,他穿着外骨骼从中央星站未完成的第四层楼摔下来,腿骨碎裂。鲍里斯五岁的时候,节点感染了具备初级智能的恶意软件病毒。他妹妹儿子的长子,大家担心他的心脏,带他去特拉维夫的医院。诸如此类,但是还没有一段记忆是在生命终止诊所里的。他,弗拉德,卫威的儿子,鲍里斯的父亲,是家族中第一个来到这种医院的人。


事情发生时,他一直坐在自己的公寓里。片刻的清醒,感觉好像从一片寒冷明亮的大海中出来。当他潜入那片海中,他能看见每一颗水滴,每一颗都是一段孤立的记忆,将他淹没。本不应该如此。

卫威的诅咒。卫威的愚蠢。弗拉德记得卫威的决心,他的野心,他想被记住、想继续成为家人和他们生活一部分的人类的愿望。他记得,那次上山去雅法老城的旅行中,卫威在高温中骑车,最后把自行车停在了树荫下,靠在阴凉的大石头上,然后拜访了圣人。

他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这世代相传的记忆,像病毒一样感染了所有的钟家人。这是圣人的行为,而她不是人类,或者说几乎不是,虽然她穿着人类的躯壳。

记忆之桥起作用了。在过去,回想其他人知道的事情、他们做过的事情,有时候能带来安慰。他记得父亲钻进外骨骼里,像螃蟹一样沿着中央星站未建成的墙壁爬行。后来,他自己也参与了建造,用了两代钟家人的时间才完成修建。结果就是他看到自己的儿子坐着大电梯到上面去了,一个害怕家人、害怕分享的男孩,一个决意逃离、追寻星星的梦想的男孩。他看见他爬上电梯,到了大楼顶,看见他爬进亚轨道飞机,去了“大门”,又从那里,去了遥远的火星和小行星带。但即便相距甚远,纽带仍然存在,记忆像光一样缓慢穿行于不同的世界之间。弗拉德想念他的孩子。他想念在航天港的工作,想念与其他人之间随和的友谊。他想念自己的妻子,她的记忆还活在他身体中,但她的名字,像一个肿瘤,已经被吞噬。

他记得她的气息,她汗水的味道,她腹部的隆起,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中央星站的街道散发着晚开的茉莉花和羊肉油脂的味道。他记得五岁的鲍里斯拉着她的手,穿过同样的老街,已经竣工的航天港在他们面前拔地而起,像一只指向星辰的手。

鲍里斯:“那是什么,爸爸?”

弗拉德:“是中央星站,鲍里斯。”

鲍里斯指着周围的老街和破旧的公寓楼:“这些呢?”

“也是中央星站。”

鲍里斯笑了。弗拉德和他一起笑了。她也微笑着,而这个女人如今已经不在了,只有灵魂还留着,而她的名字,他再也不知道了。

回首过去(其实是一件他再也做不到的事情)这应该给了他一个警告。她的名字消失了,就像钥匙和袜子消失了一样。放错了地方,然后,再也找不到。

慢慢地,不可逆转地,把记忆绑在一起的纽带,像核糖核酸一样,开始弱化和断裂。


“钟先生?”

“医生。嗯。”

“钟先生,我们对待所有病人都是完全保密的。”

“当然。”

“我们有一系列可选项……”医生礼貌地咳嗽了一下,“但是我有义务问你——在我们把它们都过一遍之前——你有没有做,或者想不想做任何死后的安排?”

弗拉德盯着医生看了一会儿。这些年来,沉默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记忆的边界慢慢倒塌,而回忆,就像硬玻璃碎片,在他的心里四分五裂。他发现自己坐着的时间越来越长,几个小时甚至几天,他在自己的公寓里,坐在一把旧椅子上摇着。那把椅子是卫威从雅法的跳蚤市场带回来的,这个阿拉伯人和犹太人土地上又小又瘦的中国男人,凯旋般地把它举过头顶。弗拉德爱卫威。现在他像爱着他一般恨着他。卫威的幽灵和记忆,仍然活在他荒废的心灵上。

他坐在摇椅上,一坐就是几小时、几天,审视着光球般的回忆。那些回忆都断了,他不知道回忆与回忆之间的联系,也不知道那回忆是谁的,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几个小时,几天,他像尘土一样,独自待在沉默中。

清醒的来去没有规律。有一次,当他睁开眼吸气的时候,他看见鲍里斯蹲在他旁边,那个曾经拉着他的手、仰望天空、提出傻问题的男孩变得更成熟更瘦削了。

“鲍里斯?”他说,语气中带着惊讶。他的嘴因为长时间不说话,已经生疏了。

“爸爸。”

“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已经回来一个月了,爸爸。”

“一个月?”骄傲和痛苦让他的喉咙发紧,“然后你现在才来看我?”

“我一直在这里。”鲍里斯轻声说,“和你在一起。爸爸……”

但是弗拉德打断了他。“你为什么回来?”他问,“你应该留在上面和外面。现在没有什么和你说的,鲍里斯。你一直这么自以为是。”

“爸爸……”

“走开!”他几乎是喊了出来,觉得自己像是在恳求,他的手指紧抓着旧摇椅的扶手,“走吧,鲍里斯。你再也不属于这里了。”

“我是因为你回来的!”他的儿子朝他大吼,“看看你自己!看看……”

接着,这也变成了一段分离的记忆,飘在他够不到的地方。他再次破水而出的时候,鲍里斯已经走了,弗拉德走下楼,和旧货商易卜拉欣坐在咖啡馆里,下西洋双陆棋,在阳光下喝咖啡,一切暂时回到了本来该有的样子。

他再次见到鲍里斯的时候,他不是一个人,而是和米丽娅姆在一起,弗拉德时不时在外面看到她。

“鲍里斯!”他说着,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他在大街上抱住他的儿子。

“爸爸……”他惊讶地发现,鲍里斯现在比他高了,“你感觉好点了吗?”

“我觉得挺好的!”他紧紧抱着他,然后松开他,“你长大了。”他说。

“我走了很久。”鲍里斯说。

“你很瘦。你该多吃点。”

“爸爸……”

“米丽娅姆。”弗拉德说。他有点头晕。

“弗拉德。”她应道,她轻轻地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很高兴看到你。”

“你又找到他了。”他说。

“他……”她迟疑了一下,“我们是意外碰到的。”她说。

“挺好。挺好。”弗拉德说,“来,我给你们买杯酒,庆祝一下。”

“爸爸,我不觉得……”

“没人问你的意见!”弗拉德厉声说,“来。”他的语气变得温柔,“来吧。”

他们坐在咖啡馆里。弗拉德要了半瓶亚力酒。他双手稳稳地倒酒。中央星站如同一个未来的路标耸立在他们面前。在弗拉德看来,它指的是一条错误的路,它是他过去的一部分。“干杯。”他说。他们举杯共饮。


片刻的混乱。然后他又回到了公寓里,老机器人R·派奇站在这里。

“你在这里干什么?”弗拉德大声问。他记得自己正在回忆,他摆弄着记忆,像摆弄双手之间的方块一样,把它们悬挂在面前的空中。他试图理解它们是如何匹配的,哪个先哪个后。

“我在找你。”机器人说。弗拉德通过他自己的记忆和卫威的记忆,记起了这个机器人。R·派奇为婴儿时期的弗拉德行了割礼,轮到鲍里斯的时候,也给他提供了同样的服务。多年前,年轻而贫穷的移民工人卫威来到这片土地,而它比卫威还要老。

“别管我。”弗拉德说。他突然厌恶起这种干预。

“鲍里斯派你来的。”他说道,这不是一个问句。

“他很担心。”机器人说,“我也是,弗拉德。”

“是什么让你感觉如此良好?”弗拉德说,“机器人。你只是一个东西,一块内部焊接了自我循环的金属。你对活着知道些什么?”

机器人没有答话。后来,弗拉德发现他不在这里,公寓是空的,而且已经空了一段时间了。

只要他记得她的名字,就没有哪件事会让他如此困扰。


“死后的选择?”他重复着医生的话。

“是的,是的。”医生说,“我们必须先讨论一下几种标准的可能性,在我们……”

“比如?”

他能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他感受到了紧迫。人应该有权利选择自己死亡的时间,在尊严中死去,甚至在生活中走到这一步也是一种成就,是值得庆贺的事情。

“我们可以把你冷冻。”医生说。

“把我冷冻。”

他感觉意志力被夺走了。他抵抗着在他心中拥挤的记忆。家里没有人被冷冻过。

“把你冷冻到你想要被唤醒的时候。”格拉夫医生说,“比如一两个世纪?”

“我猜花费会很高。”

“这是一个标准合同。”格拉夫医生说,“地产加上……”

“好,好。”弗拉德说,“我这是在说不。你觉得现在开始一百年、两百年或者五百年后会发生什么?”

“常有人身患不可治愈的疾病。”格拉夫医生说,“他们想要获得治疗。其他人则是时间旅行者,他们对我们的时代失望了,想要找寻全新的陌生的时代。”

“未来。”

“是,未来。”格拉夫医生同意。

“我见过未来。”弗拉德说,“那是我回不去的曾经,格拉夫医生。它太沉重了,已经崩塌了,只存在于我的脑海中。我不想穿越到未来。”

“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在‘突围’号舰船上冷冻。”医生说,“去比上面和外面更远的地方。你会在新的行星,新的世界中被唤醒。”

弗拉德笑了。“我的儿子。”他轻声说。

“什么?”

“我的儿子,鲍里斯。他也是医生,你知道的。”

“鲍里斯·钟?我记得他。我们当过同事。”格拉夫医生说,“在生育诊所里。那是很久之前了。他去了火星,不是吗?”

“他回来了。”弗拉德说,“他一直是一个好孩子。”

“我肯定会去看他的。”格拉夫医生说。

“我不想到那些星星上去。”弗拉德说,“离开很少会改变我们的本质。”

“确实。”医生说,“好吧,还有一种方法,就是上传。”

“原本的身体和心灵死去,像自我循环的模拟一样存在?”

“是的。”

“医生,我会作为记忆继续活着。”弗拉德说,“那是我无法改变的事情。我的每一个字节,每一个造就了我的东西,都会继续活下去,这样我的孙辈以及在中央星站和其他地方出生的所有人,在现在和未来,只要他们愿意,都能够通过我回想起我的所见所闻。”他再次微笑,“你觉得他们会更聪明吗?你觉得他们会从我的错误中吸取教训,让自己不犯同样的错误吗?”

“不会。”医生说。

“我是卫威的儿子,我的内心和节点中有着卫威的愚蠢。我,已经,是记忆了,格拉夫医生。但是记忆不是我。我们做完这些准备工作了吗?”

“你还可以机械化。”

“我的姐姐已经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机械化了,医生。”弗拉德说,“长者钟太太,他们现在都这么叫她,她属于机器人教堂。毫无疑问,有一天,她会被转译。但是她的路不是我要走的。”

“所以你下定决心了。”

“是的。”

医生叹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这样的话。”他说,“我们有个目录。”他在桌子抽屉里翻了一会儿,拿出一本印刷的书。一本书!弗拉德乐了。他摸着纸张,闻着它的气味,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孩子。

他的手指不熟练地翻着书页,细细品味着手感。一页又一页的冷酷无情的可选方案。

“这是什么?”他问。

“啊,对。这是个很受欢迎的选择。”格拉夫医生说,“在一个温暖芳香的浴缸里失血而死。轻柔的音乐,蜡烛,一杯葡萄酒,一颗预先准备确保没有痛苦的药,是很传统的选择。”

“传统很重要。”弗拉德说。

“是的。是的。”

但是弗拉德继续往后翻。“这个呢?”他略带反感地问。

“伪装谋杀,对。”医生说,“模拟的。我们当然不能故意杀人。人类显然不是数字智慧。但是我们有具备基础运行功能大脑的逼真的拟像,当然,肯定是没有意识的。我们有些病人喜欢暴力死亡的主意。它更加……戏剧化。”

“我注意到可以签署录制权?”

“有的人喜欢……看。是的。有的病人也喜欢有观众。这种情况下,会给病人的继承人予以一定的经济补偿……”

“俗气。”

“相当俗气。”医生说。

“庸俗。”

“这当然是种合理的看法,嗯……”

弗拉德翻得更快了。“我从来没想过有这么多种方式……”他说。

“如此多。”医生说,“我们人类,非常擅长发明新的死亡方法。”

医生坐着不动,弗拉德翻完了剩下的目录。“当然,你没必要马上就决定。”医生说,“实际上我们会建议考虑一段时间然后再……”

“要是我想马上实施呢?”弗拉德说。

“当然有文书工作的程序……”医生说。

“但是那可能吗?”

“当然。我们眼下就很多可选的基本方案,在死亡室里,配备全套死后服务,包括焚化或者下葬或者……”

“我要这个。”弗拉德用手指敲敲页面。医生凑过去。“这个……噢。”他说,“嗯。出人意外地受欢迎。但是,当然了,实现不了,似乎……”他摊开手,好像是在耸肩……“在这里实现不了,可以这么说。”

“当然。”

“但是我们可以安排旅行,保证舒适,预先订房……”

“就这样做吧。”

医生点点头。“很好。”他说,“我整理一下表格。”


当他再次从那闪光的大海中浮上来时,他看见几张脸近在咫尺。鲍里斯看起来很愤怒。米丽娅姆则是担忧。

“见鬼了,爸爸。”

“别咒骂我,孩子。”

“你去了那个该死的自杀诊所?”

“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他们盯着对方。米丽娅姆把一只手搭在鲍里斯的肩膀上。弗拉德看看她,又看看鲍里斯。有一瞬间,鲍里斯的脸变成了曾经的那个男孩,眼睛里是受伤的表情,以及不理解,仿佛发生了什么坏事。“鲍里斯……”

“爸爸……”

弗拉德站起来,把脸贴近儿子的脸。“走开。”他说。

“不。”

“鲍里斯,我是你父亲,我现在叫你……”

鲍里斯推了他一把。弗拉德震惊了,踉踉跄跄地退后。他扶住椅子,才避免摔倒在地。他听见米丽娅姆急促地吸了一口气。

米丽娅姆吓坏了:“鲍里斯,你干了什……”

“爸爸?爸爸!”

“我没事。”弗拉德说。他站好。几乎微笑着,“傻孩子。”他说。

鲍里斯喘着粗气。弗拉德看见他的手,紧握成拳头。所有的这些愤怒。从来都帮不了任何人。他不由自主地同情这个孩子。

“听着。”他说,“就……”

当他再次浮到水面,米丽娅姆已经走了,鲍里斯坐在角落的椅子上。这孩子睡着了。

好孩子,弗拉德心想。他回来了,他担心他的老爹。这让他骄傲,真的。他是一个医生。不过没有孩子。他会喜欢孙子的。有人敲门。鲍里斯眨眨眼。增强元在他的脖子上脉动。恶心的东西。

“我来。”弗拉德说。他走向门。

又是那个机器人。R·派奇,还拖着他的姐姐。他早该知道。“弗拉迪米尔·莫迪凯·钟。”她说,“你以为你在做什么?”

“嗨,塔玛拉。”

“别跟我嗨,弗拉德。”她走进来,机器人跟在后面,“你这自杀的荒唐念头是什么情况?”

“哎呀我的天哪,塔玛拉!看看你。”弗拉德觉得自己就要发火了。这已经很长时间了,他从大海里出来很久了,回忆像水一样退去。他有足够的时间去诊所做安排。但事实证明他没有足够时间在复发之前执行操作。冲破水面已经越来越难。他知道,不久之后,他就会永远潜在水下。“你几乎完全是一台机器。”

“我们都是机器。”他的姐姐说,“你自豪是因为塑造你的那些部分是生物体吗?柔软,易坏,虚弱?你也会因为学会洗屁股或者系鞋带而自豪,弗拉德。你是一台机器,我是一台机器,那边的R·派奇修士是一台机器。当你死了,你就没了。除了我们自己构造的生命,没有什么来生。”

“虚构的机器人天堂。”弗拉德说,他累了,“够了!”他说,“我感谢你正在做的努力,你们所有人。鲍里斯。”

“什么事,爸爸?”

“过来。”看到自己的孩子,看到这个男人,这个几乎变成陌生人的人,感觉很奇怪。但是他身上有卫威的影子。也有弗拉德的影子。“我再也不记得你母亲的名字了。”他告诉他。

“什么?”

“鲍里斯,我看过医生了。‘卫威的愚蠢’已经扩散到我全身。节点细丝占据了每一处空间,侵占了我的身体。我正在被记忆的重量淹没。它们不再有意义了。我不知道我是谁,因为我不能控制它们。鲍里斯……”

“爸爸。”鲍里斯说。弗拉德抬起手,抚摸儿子的脸,是湿的。他轻轻地擦拭它。“我老了,鲍里斯。我老了,累了。我想要休息。我想要选择自己去世的方式,我也想有尊严地、带着完好无损的心灵死去。这样错了吗?”

“不,爸爸。不,没错。”

“别哭,鲍里斯。”

“我没有哭。”

“好。”

“爸爸?”

“嗯?”

“我没事。你可以松开了,现在。”

弗拉德放开了他。他记得那个叫他陪自己去散步的男孩。“就到下一个街灯柱,爸爸。”他们在黑暗中朝着那片亮光走去,一旦碰到,就停下。然后男孩会说:“就到下一个街灯柱,爸爸。剩下的我能自己走。真的。”

他们沿着路灯,走啊走。他们走啊走,直到安全地回到家。

一个人的死亡应当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场合,而在这个场合中,弗拉德终于觉得,一切真的很顺利。

他们坐着小面包车从中央星站出发。弗拉德坐在前面,司机的旁边,享受着阳光的温暖。一个小代表团坐在后面:鲍里斯,米丽娅姆,弗拉德的姐姐塔玛拉,R·派奇,旧货商易卜拉欣,还有造神艺术家埃利泽。亲戚们过来道别,气氛简直像聚会。弗拉德拥抱了年轻的彦·钟,他很快就要和他的男朋友尤苏夫结婚了;他姐姐的朋友艾斯特吻了一下他的脸颊,他曾经差点跟她有外遇,但是最终没有发生。他对这事记得很清楚,看到她这么苍老,很奇怪。在他心里,她还是那个美丽年轻的女人,当他的妻子不在时,他曾在酒吧里和她喝醉酒,他们差点就要成了,但是最终,做不到。他记得自己独自走回家,进门时感到如释重负。那个时候鲍里斯还是个孩子。他睡着了,弗拉德进来坐在他边上,抚摸着他的头发。然后他出去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小面包车展开太阳能翼板,开始沿着老沥青碎石路面几乎悄无声息地滑行。邻居、朋友和亲戚挥手喊着再见。汽车在锡安山往左拐,突然间老街区就从视野中消失了。这感觉就像离开家,因为事实就是如此。感觉很悲伤,但也感觉像是自由。

他们拐进萨拉米路,很快就到了立交桥,开到了前往耶路撒冷的老公路。剩余的旅途很顺利,安安静静,海边的平原渐渐地变成了山丘。接着,他们来到了山谷之门[特拉维夫和耶路撒冷之间公路上的一处地点,距离耶路撒冷23公里],陡然上行至通往耶路撒冷的山路。

这段山路感觉好像过山车,陡峭的爬升突然就会变成下降。他们围着城市不进去,沿着环形道路行驶,一边是巴勒斯坦,另一边是以色列,不过这两个地方经常混淆起来,只有看不见的数字才能把它们区分开。一处古老的断壁残垣安详地躺在阳光下。

地形的转变令人惊讶。突然间,群山就不见了,它们在下沉,沙漠毫无预兆地显现。这就是这个成为卫威家园的国家的奇怪之处,弗拉德心想——在这么小的一个地方,地形怎么变得如此迅速和惊人。怪不得犹太人和阿拉伯人为了它争斗了那么久。

沙丘出现了,地面变成了黄色,骆驼在老路旁边休息。他们一直往前走啊走,直到经过了一个海平面的标志,然后继续走,沿着道路来到了地球上最低的地方。

很快,他们就路过了死海。湛蓝冰冷的海水映照着天空。海水中释放出的溴充斥在空气中,给人的内心带来舒缓和平静。

在死海的远处,沙漠无边无际,终于,在这里,在从中央星站出发两个小时之后,他们来到了目的地。

安乐死公园坐落在一片宁静的绿洲中。他们靠近大门,停在了空荡荡的停车场里。鲍里斯把弗拉德从座位上扶下来。外面很热,是一种令人舒适惬意的干燥的热度。洒水器呼呼地响着,灌溉着修剪整齐的草坪。

“你确定吗,爸爸?”

弗拉德只是点点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水和刚割过的草的味道,童年的味道。

他们一起看着公园。有一个闪着蓝光的游泳池,可以在里面安静平和地溺死。有一座巨大的针一样的塔高耸入云,那些想跳楼的人可以在空气的冲击中离世。最后,还有那个他们走了这么远到这里来的目的:乌伯纳斯过山车。

安乐死过山车。

这是一项神奇而美丽的工程,以它的设计师朱利乔纳斯·乌伯纳斯[立陶宛工程师、设计师。乌伯纳斯过山车是一种能给人在生命的最后带来快乐体验的过山车,车厢首先会缓慢向上爬,最后把人带到1 600多英尺的高空,之后就是一个猛坠。整整七个回环]命名。它以一个陡峭的爬升开始,升到地面上半公里的高度,然后开始下降。那是一段五百米的落差,笔直地下来,接着是一系列三百三十度的圆环,飞速地一个接一个。弗拉德看到它就觉得自己心跳加速了。他记得有一天早上,他穿着外骨骼爬上航天港。他坐在未建完的楼顶,在耀眼的阳光中往下看,觉得整座城市、整个世界,仿佛都是他的。

他已经感到回忆正涌上心头。它们要他接受它们,抓住它们,审视它们,在它们中找寻她的名字,但是找不到。他再次拥抱了他的儿子,吻了他的姐姐。“你个老傻瓜。”她说。他与机器人牧师握手。然后是米丽娅姆。

“照顾好他。”弗拉德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儿子。

“我尽力。”她犹豫地说,却露出了微笑。

接着是埃利泽和易卜拉欣。两个老男人。“有一天我会尝试其中一个的。”埃利泽说,“真是刺激。”

“我就不了。”易卜拉欣说,“我喜欢的是大海。只有大海。”

他们亲吻彼此的脸颊,拥抱,最后一次。易卜拉欣拿出一瓶酒。埃利泽则拿了杯子。“我们会为你干杯。”埃利泽说。

“说话算话。”

他说完,便留下了他们。他独身一人。公园等着他,机器期待他的脚步。他走上过山车,坐到车厢里,仔细地系上了安全带。

车厢开始动了。它慢慢地爬啊,爬啊,爬啊。下面是沙漠,公园缩成了一个绿色小方块。远方的死海,水平如镜,他甚至觉得自己能看见被变成盐柱的罗得的妻子。

车厢到达了顶上,在那里停了一会儿,让他品味这一刻,品味舌尖上的空气。突然间,他记起了她的名字。阿丽亚。

车厢下落了。

弗拉德觉得重力在压碎自己,把空气从他的肺里抽走。他的心脏跳得前所未有的快,血液冲到脸上。风在耳边呼啸,冲在脸上。他落下来,然后水平前进,空气瞬间涌进身体,他在狂喜中大喊出来。车厢完成下落,然后开始第一个圆环,带着他,以三百五十八公里的时速像子弹一样冲上去。弗拉德被推进一个接一个的圆环,快到他来不及思考,直到最后,由此产生的巨大的重力,结束了他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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