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格丹十岁时，朋友们故意激他，要他从一座桥上跳下去。下落的距离大约四十英尺，直接落进一条水流湍急、满是岩石的河里。几年前，有个小男孩在同样的地方跳下去，死了。当地政府沿着桥的护墙装了带刺的铁丝网，防止任何人再干出这么傻的事。铁丝网用了一段时间，但到波格丹十岁时已经生锈变形，掉进了下面的河里。没人想过要换新的，一来没有钱，二来人的记忆总是短暂的，而且男孩的母亲事发后不久自杀了，很快整件事就好像从没发生过一样。

波格丹记得自己站在桥边往下看，看见了汹涌的白色河水和嶙峋的灰色岩石。如果跳下去，他可能有三种死法。光是从这么高的地方掉进水里，身体撞击水面的瞬间足以致命。他很容易避开看得见的岩石，但水面下还隐藏着许多岩石，万一撞到其中一块，必死无疑。如果两种死法都躲开了呢？嗯，水流凶猛无情，他需要勇气和运气才能安全到岸边。

他的同学们刺激他，叫他臭鼬，他们习惯用这个词称呼胆小鬼。波格丹根本没听他们说什么，凝视着这段下落的距离。在空中飞行会是什么感觉？他相信感觉一定很棒。

即便是在小时候，波格丹也知道，他不是个特别勇敢的人，更不是个莽撞的人。永远不可能有人指责他莽撞。波格丹不爱冒险，绝不会受雄性激素和不安全感的支配。尽管如此，他记得自己脱掉毛衣——那是件妈妈给他织的毛衣——爬上了护墙，他的朋友们受到惊吓，突然害怕起来。

下落的距离真长啊。

“解说足球吗？”后座的罗恩问。波格丹一下子被带回到当下，他正开车带伊丽莎白、乔伊丝和罗恩去见一个国际罪犯。

“不。”伊丽莎白说。

他们在“听哪个电台”的问题上没能达成一致，于是玩起了二十个问题[二十个问题（Twenty Questions）：一种游戏。出题者想一样东西或一个人，参与者可以问二十个问题，出题者只能回答“是”或“不”，能在二十题内猜出答案即为获胜。]的游戏，猜的是名人。罗恩猜到了乔伊丝的答案——诺埃尔·埃德蒙兹[诺埃尔·埃德蒙兹（Noel Edmonds, 1948— ）：英国电视节目主持人、电台DJ、作家。]。他问：“这个人一出现在电视上，我就会大吼吗？”得到了“是”的回答，然后猜中。他们正在猜伊丽莎白的答案，钻进了死胡同。

“是不是……我想的那位是谁来着，一个演员？”乔伊丝说。

“不。”伊丽莎白说。

“可以放弃吗？”罗恩说。

“你会后悔的。”伊丽莎白说。

“说吧。”罗恩说。

“俄罗斯寡头鲍里斯·别列佐夫斯基[鲍里斯·别列佐夫斯基（Boris Berezovsky, 1946—2013）：俄罗斯七大寡头之一，2013年死于英国寓所浴室内，死因不明。]。”伊丽莎白说。

“哦。”罗恩说。

“丹泽尔·华盛顿[丹泽尔·华盛顿（Denzel Washington, 1954— ）：美国演员、导演、制片人。]！”乔伊丝说，“我刚才想的是他。”

波格丹准备了一包糖果，每十二分钟递给他们一次，因为他知道这样可以让每个人安静下来。他还知道没必要为之后的返程省下一些糖果，因为这三位会沉沉睡去。

他们聊了一下谋杀案。罗恩认为道格拉斯和波佩是被黑手党杀的。他问波格丹有没有看过《好家伙》[《好家伙》（Goodfellas）：1990年上映的美国电影，根据真人真事改编，讲述了纽约黑手党的故事。]，波格丹承认他看过了，罗恩说“那好吧”。乔伊丝认为这件事肯定牵扯到某个医生，乔伊丝的想法通常都很准。波格丹瞥了眼手腕上的友谊手绳，心想，不过乔伊丝不擅长做针织活儿。

伊丽莎白怎么想？谁知道呢，她要先跟这个马丁·洛马克斯聊聊再说。

如果只有波格丹一个人，他会开得快得多。因为是罗恩的大发车，再加上波格丹对各位乘客的尊重，一路上他都将时速稳稳保持在八十英里。伊丽莎白偶尔叫他踩油门，罗恩马上会说“慢一点儿，波格丹，这里不是波兰”。说明他对速度的把控比较准确。

一点三十分左右，他看到了汉布尔登的路牌，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不是卫星导航的功劳，他拒绝使用导航。波格丹想往左就往左，想往右就往右，不需要别人提醒他前方有一个环岛。

汉布尔登是个漂亮的英国村子，不过车子开过去的时候，波格丹看到了几个需要好好打理的屋顶。

“史上第一场板球比赛在这里举行。”伊丽莎白说。

“说不定还在进行中，板球嘛[一场板球比赛可以长达五天，每天进行六小时或以上，赛程中还有许多餐饮休息时间。]。”罗恩说。

他们经过一所小学、一家叫“板与球”的酒吧，甚至还有一个指向葡萄园的路标，然后马丁·洛马克斯的“开放花园”指示牌出现了。他们很快到了一个宽阔的入口处，狭窄的乡间小道旁有两扇铁门大大敞开，树上钉着欢迎标语。波格丹开了进去，在一排树篱边停下来，树篱差不多有一座房子那么大。

他的三位乘客像平常那样花了一些时间“收拾好东西”。

“我在这儿等你们回来，好吗？”波格丹说，“你们想待多久都行。”

“谢谢，亲爱的，”伊丽莎白说，“我们不大可能被人杀掉，但如果两个小时后还没有回来，去找找我们，闹出点动静。”

“明白了。”波格丹说，看了一眼手表。每次说“明白了”都让他感觉自己是个地道的英国人。[这里用了“Gotcha”（明白了），这是英语中非常口语化的表达。]

“需要的话，传单上说有厕所。”乔伊丝说，拉上防风衣的拉链，慢慢往车外挪动。

“我不需要上厕所。”波格丹说。

“幸运的小子。”罗恩说。

说完他们离开了，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波格丹又回想起护墙和奔涌的河水。朋友们求他不要跳。此刻他看得清清楚楚，妈妈织的毛衣是黄色的，整整齐齐叠放在他旁边。他向来擅长对付皱褶。

他往下看了最后一眼。三种死法，没错，反正我们总有一天都会死的。在朋友们的惊叫声中，波格丹跳了下去。

他摔断了三根肋骨，没过多久就愈合了。他做出了选择，完全在他预料之中。

人们喜欢睡觉，却如此害怕死亡。波格丹永远没法理解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