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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迪斯的爱人们  作者:梅厄·沙莱夫

Flikt di mame federn,

federn un pukh,

zaydelen—a kishele

fun helln-roytn tukh

这首歌谣我早已熟知,尽管最初甚至不知其所言何物。歌词讲的是一位母亲想尽办法收集羽毛为儿子缝制一床粉色布面的羽绒被。

想必很多母亲都会把这首歌谣唱给孩子听,歌词中也会换上自家孩子的名字。“萨义戴尔”就是我。这可不是什么惯用的昵称,而是我真正的名字。至于“萨义德”,意为“祖父”,则是我出生时母亲给我起的。

多年来我一直想换个名儿,却也从来没动真格。最初是缺乏勇气,之后胆子也没壮起来,最后只好放弃——我与我的名字只得握手言和。

在我几个月大时,母亲一边缝制被面,一边哼唱歌谣给我听。虽然只是个小不点儿,我却依稀记得那些夜晚。冬日里,摩西·拉比诺维奇家的牛舍寒冷难耐。夏天,母亲跟养鹅的邻居埃利泽·帕比什约定:自己为帕比什一家缝制羽绒被,以此换取他家的鹅绒。

顺便提一句,我们管埃利泽叫“村倌儿帕比什”,以此将他与那个有钱的弟兄区分开来。那个弟兄在海法[海法:以色列第三大城市。]做建筑材料和工具生意,人称“城里人帕比什”。这个人稍后兴许还会提到。

所以呢,我名叫萨义德,萨义德·拉比诺维奇。我母亲名叫朱迪斯,村里人都叫她“拉比诺维奇家的朱迪斯”。她头上总围着一条蓝色的头巾,手上总飘着柠檬叶的香味。母亲左耳的听觉不好,谁要是在她左边念叨,她一定会火冒三丈。

没人知晓我父亲姓甚名谁。我是个私生子,三个男人都声称是我父亲。

从摩西·拉比诺维奇那里,我继承了一个农场、一间牛舍和一头金发。

雅各布·沙因菲尔德给了我一幢好房子、一些好家具、几个金丝鸟笼以及一副小溜肩。

至于牛贩子格洛伯曼,我的一对大脚和一笔财产都是拜他所赐。

尽管身世如此复杂,令我饱受其害的罪魁祸首仍旧是我的名字。在村里,乃至于整个山谷,我都不是唯一一个生父不明的孩子。不过举国上下——甚至整个世界恐怕也找不到第二个叫“萨义德”的孩子。在学校,他们都叫我“玛士撒拉”[玛士撒拉:《圣经》中记载的长寿者。],要么就是“老爷子”。每每我回家找母亲抱怨,问她为何给我起这么个名字,她总是淡然道:“若是死亡天使降临,见到一个以‘祖父’为名的孩子,肯定立马明白,一定是哪里出了错,继而转向别处。”

别无选择,我只好乖乖认命,坚信这个名字能保佑我大难不死,因而也变成了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甚至是人类与生俱来的那些原始的恐惧也与我全然绝缘。

我大大咧咧地把手伸进鸡舍裂缝里的蛇窝,那些蛇都晃着脑袋盯着我出神,却没有一条张口咬人。

我时常爬到牛舍顶上,闭着眼睛沿着瓦片铺成的斜坡乱跑。

我壮着胆子往村里拴着的狗跟前蹭。这帮家伙常年受着束缚,早就渴望见点血腥,出口恶气。就是它们,见了我也是一脸喜色,摇头摆尾,还会舔我的手呢。

八岁那年,我爬树去看乌鸦的巢穴时,被一对乌鸦袭击,前额重重地挨了一下,我眼前一黑,摇来晃去,一下子没抓住树枝,昏昏沉沉地掉下来,心里却还美滋滋的。周围舒展的树枝减缓了我的下落。着地时,接着我的是厚厚的树叶,松软的泥土,还有我母亲的迷信。

我起身跑回家中,母亲在我的伤处擦上碘酒。

“死亡天使办事很有章法。他拿只铅笔,再拿个本子,所有的事都记录在册,”母亲笑了,每次我得救,她都会这样笑,“不过,沉睡天使却不可靠,他什么都不写,什么事儿都记不住。有时他会来,有时他却自己睡着了,忘记过来了。”

死亡天使时常从我身边经过,他的斗篷边缘轻轻拂过我的面庞。然而,在1949年的秋天,就在母亲去世的几个月前,我却第一次与他正面相逢。

那会儿我十岁,村倌儿帕比什家那头大个儿母马发情,我家的公马听到嘶声,开始发疯一般在围栏里上蹿下跳。这是一匹栗色的种马,性情温顺。摩西·拉比诺维奇做什么事情都“讲究火候”,从不过分溺爱自家的牲畜。他轻轻摸了摸,还喂了些豆子哄他高兴。有一次,我还看到他把那马尾编成一条黄色的粗辫子,上面还缠着蓝色丝带做装饰。

拉比诺维奇甚至拒绝把那匹马阉了,不管大家怎么说,怎么劝,他都不听。用他的话说,“那样对动物太残忍了”。

偶尔他一时“性”起,命根子会啪啪地死命拍肚皮,几个钟头劲儿都不退。“可怜的家伙,”牛贩子格洛伯曼说,“蛋是保住了,却没个母的给他行欢。自己又没个手来排遣,他还能怎样?”

那天夜里,他跃过围栏去找母马交配。第二天一早,摩西把缰绳交给我,叫我去牵他回来。

“你两眼直直盯着他,然后‘来来来’地带他。要是他朝你使性子,那你就离远点儿——听懂了吗,萨义德?那样就别去招惹他,回来叫我。”

清晨,空气中回荡着小牛犊饥饿的呻吟声和睡眼惺忪的挤奶农夫骂骂咧咧的声音。村倌儿帕比什已经在围栏外团团打转,又叫又骂,而那对牲口完全不理会。只见这一公一母眼中爱意弥漫,腰下汁液淋漓,连体味也别有新调。

“难不成是你来牵马?”村倌儿帕比什嚷道,“拉比诺维奇是疯了还是怎的?居然让个小孩儿来!”

“他忙着挤奶呢。”我说。

“挤奶?!我还忙着呢。”他的大嗓门一路传进我家院子里,传到摩西耳中。

我进了围栏。

帕比什大喊:“赶紧出来!他俩凑一块儿太危险啦!”

然而我已经拎起缰绳,口中念叨着那咒语。

“来—来—来—来……”那公马向我靠近,甚至任凭我将笼头套在他口鼻上。

“他要尥蹶子了,萨义德,”帕比什叫道,“快躲开!”

大家正张罗着撤出院子,那母马突然嘶鸣起来。公马停下步子,猛地将我推倒在地,发红的眼睛向外凸着,鼻气猛一喷,中气十足。

帕比什大喊:“萨义德,扔下绳子,赶紧骨碌到边儿上去!”

可我没撒手。

公马后蹄撑地一跃而起,缰绳紧绷,我被拎离地面,仰面摔在地上。他前蹄空蹬了一阵捣在地上,我身旁的土地被踏了个瓷实。一阵尘烟泛起,我在其中瞥见了死亡天使的身影。他手拿生死簿,眼睛直勾勾盯着我。

“你叫什么?”他问。

“萨义德。”说着,我的手里还攥着缰绳。

死亡天使惊得一退,仿佛无形中挨了一巴掌。他舔舔指尖,翻查生死簿。

“萨义德?”死亡天使气呼呼地问,“小孩子怎么会叫这个名?”

我筋疲力尽,马蹄在耳边呼呼猛踏,仿佛马戏表演中扔向蒙眼女孩的斧子。抓着缰绳的手差点拉脱了臼,皮肤也被土块蹭破,内心却平静而坚定。

“萨义德,我名叫萨义德。”

刺眼的白光中,我见他舔舔笔尖,再次确认生死簿记载的内容,这才明白出了错。

死亡天使咬牙切齿,气急败坏去了别处。

听到村倌儿帕比什大呼小叫,拉比诺维奇急忙赶来。他咚咚跨过两院之间的十米距离,之后发生的事令我永生难忘。

只见拉比诺维奇左手抓住公马的缰绳将他拉住,人与马脸对脸。他举起右拳,对着脑门中间的白星就是一击,不多不少。

公马猛地后退,一时回不过神来,刚刚的威武雄风也像破皮球中的气,一瞬散了,坚挺不再。他脑袋一耷拉,眉眼一顺,垂头丧气地回到我家的栅栏里。

整个过程还不到半分钟。可等我平安无事站起身,我另外那两个父亲已经赶到:雅各布·沙因菲尔德从家一路跑来;牛贩子格洛伯曼开着绿色的皮卡,依旧撞上了那棵老桉树,跳下车,骂骂咧咧地挥动着镶满钉子的大棒。

母亲则不吵不闹,脱下我的衬衣,抖掉尘土,为我清洗消毒背上的伤口,笑道:“名叫萨义德的小男孩,一定会平安无事。”

时光流转,我自然而然将母亲的话信以为真,觉得那名字中藏有神力,也为此采取“措施”,预防神力的流失。我曾有过一个女人,几个月共同生活中我们从未行欢,她变得绝望,觉得不可思议,最终离开了我。

我告诉她:“儿子生孙子,孙子会招来死亡天使。”

她先是大笑,然后发怒,最后离我而去。听说她嫁给了别人,却无法生育。但听说之时,我早已对命运的捉弄与玩笑司空见惯,内心掀不起丝毫波澜。

就这样,那名字让我躲过了死亡,也躲过了爱情。但这与我母亲的故事无关。而故事不同于现实,唯浓墨重彩方得以流传。

讲述之中可能会掺杂一丝伤感,但这并非我一生的主调。和所有人一样,我时不时会为自己营造一些哀伤的时刻,然而对生活的喜悦我也深有体会。时间是我自己的,而且如之前所说,三位父亲对我也是宠爱有加。

牛贩子格洛伯曼留给我一笔钱和一辆绿皮卡。

育鸟人雅各布·沙因菲尔德留下一幢漂亮的大房子,这幢房子就坐落在提翁的橡树街。

还有村里的一处农场——摩西·拉比诺维奇的农场。他仍在那里生活,农场却已登记在我名下。他住朝街的老房子,我住院子里惬意的小屋。那小屋以前是牛舍,墙边三角梅蜿蜒盛开,仿佛艳丽的鬓角;燕子振翼求爱,在窗边流连;墙壁的裂纹中依然渗出牛奶的柔香。

旧日里,这里有鸽子低鸣,有母牛产奶。水罐上积着露水,尘粒披金起舞。一个女人曾住在这里,在此欢笑、做梦、工作、哭泣。在这里,她将我带到这个世界。

这就是整个故事。或者换个世故之人的刺耳闷声说来:说到底,就这么回事。从此之后,由底线向上,所有顺嘴言说的细节,无非是为了满足好奇与八卦这对栖息于人类灵魂,如饥似渴的小怪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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