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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迪斯的爱人们  作者:梅厄·沙莱夫

1952年,母亲去世约一年半后,雅各布·沙因菲尔德第一次请我吃饭。

他来到牛舍,肩膀下垂,前额的伤疤明晰可见,孤独令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生日快乐,萨义德。”他的手搭在我肩头,“明天请来我家吃晚餐。”说罢便转身离开。

那年我刚好十二岁,摩西·拉比诺维奇为我开了生日派对。

他笑着说:“萨义德,如果你是个姑娘,今天就给你办成人礼[成人礼:在犹太家庭,女子年满十二岁时会举行生日庆祝仪式,称为Bat-Mitzvah,象征步入成年。男子成人礼于十三岁时举行,称为Bar-Mitzvah。]了。”这倒新鲜,拉比诺维奇讲话很少假设“如果”。

摩西的长子奥代德已经在村里当上了卡车司机,他送了我一枚马克柴油车标志性的镀银斗牛犬模型。女儿娜奥米特地从耶路撒冷赶来,还带给我一本《老银斑》,里面有很多乌鸦的图片,每个种类都标有名称。娜奥米见了我,又是亲吻,又是流泪,又是抚摸,又是拥抱,我既羞怯又受用,一脸难为情。

接着,那辆绿色的皮卡出现了,依旧是撞在粗大的桉树桩上,之前撞击留下的大块痕迹还清晰可见。又一个父亲出现了——牛贩子格洛伯曼。

“一个好父亲绝不会错过孩子的生日。”格洛伯曼这个父亲的确尽职尽责。

他带来上等牛排,还给了我一些钱。

每逢年节纪念——生日、假日、学年末尾、每季初雨、冬至夏至——格洛伯曼都少不了要给钱。甚至是母亲的忌日,他都会往我手里塞几个子儿。其他人对此都看不顺眼,但也都见怪不怪。这里人都知道,格洛伯曼是个贪得无厌的大老粗。据村里人说,英国人前脚刚把德国圣殿骑士从瓦尔德海姆附近驱逐,格洛伯曼后脚便开着皮卡出现,撬门溜进被遗弃的房屋,将德国人留下的水晶和陶瓷餐具洗劫一空。

“等我们套车过去,”——说故事的人气不打一处来——“啥都没剩下。”

一次我听到村倌儿帕比什为这事骂格洛伯曼。他骂“强盗”,我能听懂;“赃物”,我能猜个大概;“坐实”,我就不明白了。

“那是偷!是抢!”帕比什骂道。

“偷?我可没偷,”格洛伯曼笑道,“我只是拿而已。”

“‘拿’?什么叫你只是‘拿’?”

“有的拖着拿,有的拽着拿。‘偷’?我可不偷。我什么都没偷。”格洛伯曼嚷嚷着。尽管他已去世多年,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他当时的笑声。

“我来告诉你送礼物和送钱的差别,”他高声嚷嚷着,好让所有人都听见,“送礼物走的是脑子,送钱走的是心。就这么简单。”

他合上我的手指把钱握住,说:“我父亲就是这么教我的,我也这样教你,就当你自己也生在肉案上一样。”

接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个从不离身的扁壶,我立即分辨出母亲钟爱的格拉巴酒[格拉巴酒:白兰地的一种,用酒渣酿造而成。]的味道。格洛伯曼瓶口对嘴一阵猛灌,又往火上浇了一点酒,一边烤牛排一边高唱道:

萨义戴尔沿街走,

一分零花握在手;

哎呀哎呀坏了事,

摊手零花变没有;

爸爸发火脾气大,

妈妈责备不停口;

可怜小小萨义德,

挨打挨到气没有。

摩西·拉比诺维奇——三位父亲中最强壮、最年长的一位——将我抱起一次次抛向空中,又一次次用短粗的手臂将我接住。当娜奥米高喊“抛个高,长大个”,我第十三次被抛在空中时,只见一大群鸟儿飞过村庄上空,像乌云一样遮天蔽日。

我喊道:“快看,夏天居然有白头翁!”

乍一看,那疾翔的鸟群的确像是错会时节的白头翁。然而,拜拉比诺维奇健壮的臂膀所赐,我很快便看清,那只是山里泛起的蝗虫。那年是1952年。

摩西的脸上泛起愁容,娜奥米也慌了神。格洛伯曼又开始念叨:“人算不如天算。”

没过五分钟,山外传来阿拉伯农舍与田间的闷鼓声,妇女的尖叫、挥舞长棍的声响、嘈杂空洞的油罐声夹杂其中,驱赶敌人。

格洛伯曼一边小口啜酒,一边给摩西拿肉吃。晚上,年轻人都擎着火把,背起包袱,带着铁锹和笤帚下地打虫,我的第三位父亲——雅各布·沙因菲尔德露了面。他的手搭在我肩头,说要请我吃晚餐。

“那些礼物都不算什么。钱会花光,衣服会穿破,玩具会坏,但一顿美餐的记忆却能永存。记忆中的美味不会像其他礼物那样容易被淡忘。食物很快会被身体代谢,但记忆却没那么容易消失。”

雅各布这样说着,声音也如格洛伯曼一样洪亮,足以让众人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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