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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迪斯的爱人们  作者:梅厄·沙莱夫

雅各布没跟我一起上桌,而是在我身边忙前忙后,端盘上菜,看着我吃。他兴奋地说个不停,偶尔打个磕巴,便往嘴里塞一块他给自己做的煎鸡蛋。

我生怕他会给我讲母亲的事。村里大多数人要么觉得有必要把她的事说给我听,要么就跟我打听她的事。但雅各布给我讲了个故事,部分情节我已经知道:关于他在乌克兰的童年,关于他对鸟儿的喜爱,关于那条河,姑娘们在河边洗衣,小伙子们将写满情话的纸船放入河中,让它们漂向姑娘。

“那叫爱之船。”雅各布说。

“当时我还是个小孩儿,比萨义德你还小。对我而言,那条科德马河简直大得像海。孩子的眼睛就像是放大镜。这还是我听比亚利克说的。有一次他来村里演讲,当时是这么说的:瑞士的阿尔卑斯山脉特别高,但还不如我五岁时祖父村院里的垃圾堆高。比亚利克说得比我好听,我学不来他那样说话。”

高大的枫树沿科德马河岸生长。枝叶的荫蔽下,一排排鸭子游戏水中,头上泛着闪亮的绿色。茂密的芦苇间,微风窸窣。农民们都说那是溺水者的呻吟重现。

河湾处斜嵌着一块黑色板岩,上方有一挂垂柳。姑娘们就在这里洗衣,她们用膝盖抵着阴沉的石面,手指被冰冷的河水冻得通红,寒风中不时吸着鼻子。雅各布躲在河岸绽放的枝丛后面偷看她们。从他躲藏的角落观察,流动的河水让洗衣的姑娘看上去仿佛驾驶着小船在无边无际的黄绿波涛中航行。

一对对鹳鸟从空中降落,停在烟囱上和林间的老巢里。一只只后斜着脖子,舞动着求偶示爱,证明尽管又一年过去,它们的爱仍历久弥新。爱侣的喙彼此点啄,交换着春天的礼物,腿上泛着通红的情欲。

“爱就是爱,丑陋的鹳鸟如此,我美丽的金丝雀也如此。”

春风戏弄着洗衣少女的裙摆,将布片打在姑娘的腿上又放开。阳光下,姑娘将湿衣拎起拧干,手腕处现出青筋的阴影。那阳光耀眼清亮,脆弱如陶瓷一般,描绘着雅各布眼中的美丽画面。他为这幅图景起的名字格外绚丽:“爱的永恒画面”。

“男孩看美丽的女人,渴望的东西与男人不同,”他解释道,“萨义德,你还是个孩子,很快就会成为男人,这些你必须要知道。男孩渴望的并不是乳房和屁股,他们的渴望更微妙;他渴望的并不是某个特定的人,而是整个世界的美丽。他想摘天上的星星,想拥抱整个大地,想拥抱全部生命和整个大海。一个女人可给不了他全部。一次有人来我院里帮工,我便把刚才告诉你的讲给了他。他对我说:‘沙因菲尔德,这世上可能有六个女人能给予那些东西。但孩子们还不知道她们,大人们却再也见不到。’就是那个胖子帮工,你还记得他吗?”

鹳鸟爱侣的啄吻声清亮入耳,仿佛无形中有文法师在洗衣女的笑声中点缀句读。单身汉们在河流上游聚集,他们奋笔疾书,然后将情书折成小船,让它们下水启航。

“你看,萨义德,他们都这样折,”雅各布从抽屉里拿出张黄纸,“这样,然后这样……之后再……把它翻过来再打开,这样,这样,然后再这样折。你指甲长,折的船会很稳。爱之船这就有了。”他将漂亮平稳的纸船交到我手里——父亲为儿子折的船。

有时,爱之船是一整封情书,有时只是一颗破碎的心、一只滴血的夜莺或一幅技法拙劣的向往中的图画:一间房,一棵树,一头牛,一个孩子。

小伙子将纸船放入水中,让它们随波逐流。他们与洗衣的姑娘隔着五六十米距离,许多纸船中途湿水破损,还有些被打翻后沉了,或者被推到河岸,卡在灌木丛里。只有少数幸运的被姑娘拾起。她们等信心切,恨不得抠瞎彼此的眼睛,就为得到一个koreblik lubovi。

“就是爱之船的意思。”

情书上不会签名。因为大家都知道,命运会保护一艘爱之船免受水流吞噬,把它送到命中注定的姑娘身边;命运会赐予姑娘力量,让她战胜同伴;同样,命运会让她邂逅情书的作者,她的真命天子。

说话间,雅各布脸上岁月的沟壑稍显舒展,下颌也微微抖动。

一年之后我才反应过来,他在考验我,向我解释,开导我,也许是为本不该由他承担的罪过道歉。而他有所不知,该道歉的是我。

“萨义德,要不来口酒?”

他也说“来口”,跟我母亲、格洛伯曼和拉比诺维奇一个口气。

“摩西会生气的,”我说,“我才十二岁。”

“萨义德啊,首先,不光他拉比诺维奇,我也是你父亲。其次,咱不告诉他就是了。”

他从碗柜取出两个玻璃小酒杯。它们是如此的薄而透明,以至于酒杯里倒上白兰地后,我才看出杯子圆乎乎的形状。直到现在,它们变成了我的财产,摆在我家柜里,我依然不敢去碰。

我喝了一点点就开始打喷嚏,肩膀哆嗦,骨头里贯穿着一股热流。

“还行吗?”

“太辣了。”我抱怨道。

“你妈妈很爱喝酒。她喜欢烈性的石榴酒,还有白兰地。她爱格拉巴酒甚至胜过白兰地。格拉巴是意大利人的酒。格洛伯曼有时会给她带一瓶。每周,他们俩都会坐下来喝一杯,他把小块巧克力放到你妈妈嘴里,给她讲小故事。两个人轻轻松松就干掉半瓶,然后起身工作,跟没事儿人一样。我跟你说,大白天这半瓶不算多,可也不算少。一开始,你妈妈对牛贩子恨之入骨。街上或田里遇到了,简直就想把他的眼睛剜出来。但一周一顿酒过后,他俩倒成了一周一会的朋友。听我说,萨义德,友谊并不需太多理由;而仇恨也一样,一点点就足够了。连爱也是如此。”

雅各布有些哽咽:“村里人总问我为什么会爱上她。他们背着我打听,当着面也问。沙因菲尔德,你怎么爱上了拉比诺维奇家的朱迪斯?你怎么可以让你的丽贝卡离开?”

他说着,仿佛在重复一个问题,即便我从未发问——口里不问,心里也不问。

“萨义德,这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爱一个人不需要太多理由。爱的程度与理由的多少也无关。有时就是她一句话;有时是臀部的轮廓,好像罂粟的茎秆;有时是她说话时嘴唇的动作。她发seven[seven:数字7的英文。]中的‘v’时,双唇起初如亲吻状,然后上齿与下唇短暂接触,继而微微张开……就像这样……se-ven,你看!而她说thirteen[thirteen:数字13的英文。]时,舌尖略伸出上下齿间发出摩擦音。然后嘴巴张开,结尾舌头粘着上颚。”

他直勾勾看着我,仿佛想知道我是否明白他的意思。

“为了把它弄明白,我在镜子前站了几个小时,把那几个数字念得很慢很慢,观察发每一个音时嘴巴的动作。有一次我甚至问她,朱迪斯,三加四等于多少,就为了看她嘴唇的动作。她一定觉得我脑子有问题。还有,萨义德,有时候只是眉毛——女人的眉毛,就可以俘获男人的整个灵魂。”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然后盖上瓶盖,把酒放回柜子里。“先喝这么多吧,萨义德。今天先让你尝尝,有个念想。这瓶酒我给你留着,先把它存起来,等下次我们一起吃饭时再喝。白兰地放得越久越好喝。还有,这些杯子、碟子和所有一切,我死后全都是你的。你先好好长大,尽情玩耍。我、拉比诺维奇和格洛伯曼会让你有个幸福的童年。不然小孩还有什么?要力气没力气,要智慧没智慧,要女人没女人。有的只是爱,让人身心俱疲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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