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歌谣妈妈常哼给娜奥米听。

奥代德会发脾气，娜奥米听得起劲，摩西一言不发。当时我还未出生。

想象中，早先她应该会唱给自己的女儿听，之后是她自己。那些词句在她心中沉淀，等待着一个新生的小女孩的出现。

母亲去世几年后，奥代德对我说：“萨义德，那就意味着你在美国有个同母异父的姐姐。”

当时我们正在村里的运奶车上，那是我和他同行的夜间旅途的其中一次。

“我也想有个美国的姐姐。”奥代德说。

奥代德心心念念惦记着美国：美国卡车，美国公路，还有美国女人。他从兰德·麦奈利地图上剪下美国的公路图，罩上塑料膜，贴得家里满墙都是。他对着地图一看就是几个钟头，熟记路线，插旗钉钉，为想象中的奔驰之旅做准备。

“看见这条公路了吗，萨义德？那是10号公路。在美国，这种路叫州际公路。看到这一带了吗？洛杉矶，圣贝纳迪诺，一路直到亚利桑那州凤凰城。这里有全世界最大的卡车站。那里应有尽有：柴油、燃油、食品、啤酒。人们常说：车油加好，肚子吃饱。五百多辆重型卡车每天在那里停靠。”

“那你干吗不去美国？”

“那样我的梦想就实现了。”奥代德回答。

“车子有点右偏。”奥代德停车，下去检查轮胎。我们绕着车子，奥代德用大木槌挨个儿敲敲轮胎听动静。他在其中一个轮胎那儿徘徊了一阵儿，往手指上吐了口唾沫抹在气门芯上，小心查看着气泡。

“稍微有点漏气，”他说，“想梦想成真，何必费那么大周折？你以为我不知道？美国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好。男孩都有想当卡车司机的时候，很多人成了年还想呢。只有我这种笨蛋才会真拿它当营生。记得一个小时后再提醒我停车检查。”

男人离开家时，女儿只有两岁。待他返回时，女儿已经五岁，长得眉清目秀，亭亭玉立。她手里抓着个破布娃娃，没认出眼前这个打扮时髦的小个子。男人笑着走进鸭舍，挥舞着大把钞票，叫道：“我来接你们去美国了！”

如果小姑娘没有长大，你会以为男人只离开了几个钟头。因为在他进屋时，孩子的母亲依然坐在同一张桌子旁，剥着跟丈夫离家时差不多的豆子。她依旧双眉紧锁，空气中还是那股鸭臭味，桌上还是灰棕两堆，一切都像时间静止了一般。

他想冲到她面前，但朱迪斯站起身，动作出奇地沉重。她让女儿挡在自己前面，像是防范，又像是躲避，同时不安地用手指抚着孩子的后背。男人注意到她圆滚滚的肚子。

“你怀孕了。”他欣喜地叫道，可马上又被自己的话吓住——明明自己已离家三年。最初通信中妻子的迫切恳求，后来的麻木淡漠，以及最终失去音信，房东见到他时垂下的目光，从树上飞下来、嘲弄般对着他聒噪的乌鸦……一切他都明白了。

男人膝盖发紧，但又迅速镇定。他揣起钞票，一把抓住女儿道：“走，爸爸带你去美国。”

“我要带着娃娃。”孩子的平静和淡漠让父母吃惊。

“不用，”男人说，“我给你买新的，什么都不用拿。走吧！”

他转身离开，女孩丢下玩偶，跟在身后。

朱迪斯没有抬眼，抚摸的手还停在空中。惊吓把她钉在那里，动弹不得。她缩了缩脖子，即将到来的打击令她脊背冰凉。

临走关门前，妈妈的丈夫转过脸，带着美国销售员的职业微笑在地上啐了一口：“贱屄！”那是恶毒到连从小说意第绪语的人都难以启齿的脏话。甚至连张口闭口都是脏话的格洛伯曼，在给我解释时都要清清嗓子。

男人合上院门，穿过邻居家的菜地，不去理会正跪在红泥浆里，假装在专心侍弄洋葱和胡萝卜的邻居，和女儿一起消失在柏树林外。路上，他拦下一辆来自拉斯艾因[拉斯艾因：叙利亚城镇名。]的小卡车，往惊愕的司机手里塞了一元美钞，命令他直接开到雅法港。

夜晚，朱迪斯的情人来访，见她脸色煞白，一个人呆若木鸡，豆子撒得到处都是。

“他回来了？”他问。

他在朱迪斯耳聋的一侧讲话，她没回答。

“孩子也带走了？”他大喊道。

“他回来把孩子带走了。”朱迪斯呜咽道。

“我去追他，把孩子给你带回来。”情人越说越气。

朱迪斯望着他，那温暖的身体、似火的热情曾在孤寂的岁月里俘获她，扶持她，如今却如残株般令她可悲。

“别追，也别去找孩子。这不是你们男人间的比赛。”

她紧闭双眼，面前出现未来生活的情景。“孩子没认出他，”她终于开口，“可二话不说就跟着走了，连句再见都没说。”

情人坐到她身边，伸出手臂搂住她，把她的头揽在自己肩头，另一只手搭在她肚脐上。

“朱迪斯，还有我们呢，”他低语着，“你，我，很快还有我们的女儿。”

“是啊，我还会有个女儿。”

她顿觉一阵清爽席卷全身。一个半月后，朱迪斯诞下一个漂亮的男婴。没有呻吟，没有意外，孩子生下时就已死去。

“我们去美国，去找她，”情人在孩子的坟前再次大吼，“我们闹上法庭。哪有这样把孩子从母亲身边夺走的。美国可是有王法的地方。”

“不去。这场官司已经宣判执行。”朱迪斯说。她的情人望着她，惊恐万分。他看到冷酷在朱迪斯身上积聚，它顺着毛孔渗透，在肌肤的缝隙中凝固。他知道，只能任由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