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全村人都跟摩西·拉比诺维奇一起承受哀痛。服丧周内，朋友们都动员起来，轮流帮他挤奶，进果园摘剩下的果子。接下来的几周，在他腿伤痊愈之前，他们纷纷来帮忙，借给他骡子和马，直到他找到新的牲口。村里的妇女纷纷叫两个孩子到家里吃饭，村倌儿帕比什的妻子阿丽莎还来帮忙擦地、洗衣和打扫卫生。

然而时间一点点过去，来帮忙的人越来越少，直到完全消失。邻居家的男人告诉摩西，家里多出两张嘴吃饭已经有点吃不消了。

拉比诺维奇的胸口以下依然打着石膏，他怒不可遏。本来从一开始他就答应给邻居钱，让两个孩子吃饭。如今，他再次问邻居要多少，对方开的价简直可以养活整支军队。摩西把邻居轰出家门，跟村里货栈老板的妻子商量好，以公道价钱让奥代徳和娜奥米在那里吃饭——直到朱迪斯到来。偶尔也会有几个英军士兵到那里就餐，再就是那个太阳下山后才出没于雅克比家老院子的白化病会计。

摩西从河岸边拔了水仙栽在托妮奇卡坟上，很快它便开了花。新生的小乌鸦在桉树顶的巢穴中咿咿呀呀。世界照常运转，如满载着生老病死的船只，寻觅停靠的港湾。

太阳升起，空气变暖。每天下午，摩西就像小牛犊一般在荒地里转悠，嚼着草根，伤口暴露在春日的空气里。

田凫支棱着长腿在他身边咕咕叫，炫耀着绚丽整洁的外衣。逃过寒冬幸存的田鼠兴奋地在草丛叽叽喳喳。一阵花开的香气扑面而来，让血流加速，让孱弱的鸟儿无法飞翔。

摩西习惯了裸身躺在田间，吸收春天的阳光，现在依旧如此。多年后，我依然见他来到田间，赤身躺在草地上。一次，我把暗箱搬到田边，观察飞舞的云雀。而摩西也在地里，他脱了衣服，就躺在暗箱边上。

那短粗的身体横在那里，缓慢地呼吸，一只手抚摸着胸前的毛发和肚皮。气温上升时，他还会伸手抓抓私处。

两只大苍蝇在他脸前嗡嗡，但他并不理会。

如此坦然，如此纯粹。我们离得那么近，他丝毫没有察觉到。有杂草枝丛的掩护，连鸟儿都发现不了我的暗箱。阳光直射下，我热得几乎被烤焦，但仍然不敢动弹。摩西突然自说自话起来：“我的摩西，我的摩西。”他稍稍侧身，一股类似梅纳汉姆伯伯体味的味道弥散空中。当时我还太小，不明白怎么回事，还以为因为他们是亲兄弟，所以体味相近。

拉比诺维奇的伤腿恢复迅速。然而，当他要求医生拆下石膏时，医生却说还不到时候。摩西没争辩。他返回家中，躺在饮牛的水槽里，直到石膏融化，槽子里的水变成乳白色才起来。几天后，他套上马车，带孩子们到邻村和哥哥嫂子一起过逾越节。[逾越节：犹太人的主要节日之一，犹太教历以此节为一年的开始，在尼散月（公历3月至4月间）14日举行。]

梅纳汉姆伯伯跟摩西截然不同。梅纳汉姆又高又瘦，尽管年长于摩西，但更显年轻。他手指修长，即使一直田间劳作也不改细嫩；他有一头浓密的棕发，声音柔和悦耳，修剪整齐的胡髭被家人称作“美利坚小胡子”，没人在意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坐拥当地最大的塞浦路斯长角豆农场，产出的豆子最为饱满多汁。我依稀记得他骄傲地把豆子捏开，任其浓汁四溢的样子。

“如果巴尔·约哈伊[巴尔·约哈伊：《犹太法典》中的圣人。]也有这么一棵树，每个安息日有一颗豆子他就知足了。”

一说起自家的长角豆，梅纳汉姆伯伯更像是谈论自家牲口的奶农。他有一大群“牲口”，几株“公牛”，还有几株优质“奶牛”。他说如果有可能的话，把他的树苗赶到农场，让他跟在后面吹笛子他也乐意。

“萨义德，总有一天，会有人发明不扎根的树。我们出门散步或者下田干活儿，吹一声口哨，树就会跟过来。人走到哪里都有树荫乘凉。”

有一个故事他津津乐道，我也很喜欢。说的是一个外族农民，马车上载着一棵开花的大苹果树在乌克兰游荡。马车由四头牛拉着，后面总是有蜜蜂追逐。

梅纳汉姆伯伯从不依赖风给长角豆授粉，而是自己亲自上阵。盛夏过后，他爬上雄株，把花粉摇到纸袋里，然后迅速洒在雌株上。如此一来，浓重的雄性气味便沾在了他身上，让邻居家的妇女尴尬不已，也逗乐了男人们。这可气坏了拔示巴伯母。

伯母爱丈夫爱得发疯。她觉得全世界的女人都跟自己一样。那股雄性精华的味道让她很是担忧，生怕丈夫会拈花惹草。那味道沾在他身上，即使伯母把他推进浴室，用刷子一痛狠刷，直蹭得他全身通红，叫苦连天，她还是不放心。但凡出现在梅纳汉姆伯伯视野范围内的女人，都会被伯母骂作“野女人”。村子太小，人心善妒。“野女人”越来越多，拔示巴伯母的火气也越来越大。

“像梅纳汉姆这样的丈夫春天最好悄悄待着，”伯母说，“他最好全年都消消停停的。不过春天他尤其得闭嘴，不能四处招摇——说故事，扯大话，示爱什么的……周围发春的女人太多，这么做太危险。”

就这样，结婚第三年时，梅纳汉姆伯伯突然染上了奇怪的过敏症，一到春天就发作。不同于一般的过敏，他不打喷嚏，不发痒，也不流泪，只是声带发不了声。

托妮娅曾说拔示巴给梅纳汉姆下了咒，但伯母死不承认：“当妻子的不能做这种事。有上帝看着呢。”说得好像事不关己一样理直气壮。

总之，每年在普林节[普林节：犹太教传统节日，以色列的狂欢节，纪念和庆祝犹太人在波斯帝国统治的年代里，以斯帖皇后拯救他们逃离灭族危难。]和逾越节之间的某天早上，梅纳汉姆伯伯起身便说不出话。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耳朵聋了，后来才发现是干张嘴出不了声。

起先，这强加于他的沉默令他十分暴躁，拔示巴倒是心满意足，没有一丝抱怨。可过了几年，梅纳汉姆伯伯没了脾气，也习惯了用纸条与周围人交流。拔示巴伯母再次妒火中烧。如今，她反怕春天一到，丈夫一不出声就会变着法儿招惹村里的坏女人。

她总说：“毕竟他还算只好鸟儿。”

六七岁时，我告诉梅纳汉姆伯伯在我眼中他与雅各布·沙因菲尔德的分别。

梅纳汉姆伯伯写下：“说说看，萨义德，什么区别？”

“你们都是鸟，”我说，“你是好鸟儿，沙因菲尔德是怪鸟儿。”

母亲微微一笑，娜奥米合不拢嘴，梅纳汉姆乐得浑身乱抖，还不忘在纸上写下：“哈哈哈！”

“男人开不了口，就会上蹿下跳，像猴子一样在林子里张牙舞爪。”拔示巴伯母生怕自己的嫉妒会招致可怕的后果。

梅纳汉姆伯伯既不上蹿下跳，也没张牙舞爪。他变得安静而内向，就像那些瘦削的男人经历夏末，感叹白日变短一般。

变了哑巴的他还多了几分挑衅与幽默。逾越节家宴上，他举着一张大纸在所有人面前晃来晃去：“省得我背诵无聊的《哈加达》。[《哈加达》：记载逾越节传统的犹太文本，大量引用了希伯来文《圣经》经文，记载了众多传说、典故。]”

奥代德、娜奥米和梅纳汉姆夫妇的三个孩子哈哈大笑。摩西也没忍住。那年进门时，摩西搂住哥哥，哭着说：“这还是第一个没有妈妈和妻子的逾越节。”这会儿他笑了。

“梅纳汉姆觉得你应该赶紧再婚。”拔示巴道，梅纳汉姆也在一旁点头。

可摩西根本不想谈这个，更何况是当着孩子的面。

摩西和拔示巴给孩子们哼唱记忆中那些古老的歌谣，梅纳汉姆在桌上敲着节拍。奥代德找到了被藏起的无酵饼[按照犹太逾越节晚宴流程，吃过头盘后，会有人掰开一块无酵饼，将一半藏起，稍后由众人寻找。]，许愿“让妈妈赶快回来”。

摩西听了脸色发白，而梅纳汉姆只是拍拍奥代德的后脑勺，写道：“奥代德的愿望真好。不但如此，你还会得到一把小折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