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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迪斯的爱人们  作者:梅厄·沙莱夫

1930年,耶斯列谷的大卫村里住着个鳏夫,不得不忙碌于农耕,挤奶,做饭,缝缝补补,照顾孩子,给他们讲故事。晚上给他们盖被,早上送他们上学。他每日洗洗涮涮,埋头于亡妻的衣物,沉湎于过去的记忆。虽然身强力壮,他却总觉得支持不住。

在佩塔提克瓦,要么就是里雄莱锡安,住着一位被人遗弃的穷苦女人。她因女儿被夺走而心力交瘁,成日以泪洗面。

“所以有什么奇怪的?”雅各布·沙因菲尔德一边说,一边收拾起桌上的盘子,“一切都合情合理,都是命运的摆布。”

的确,从那以后,母亲的出现,只是机遇的问题。

“萨义德,我只想问:就为这个,把女儿从母亲身边夺走?就为这个,让一个女人丧命浅滩?”

每说到这些事,他便义愤填膺。命运并不掌握在机遇或好运手中,而是交给了梅纳汉姆伯伯。

聪明而体贴的梅纳汉姆伯伯听说了朱迪斯的遭遇,好心去找摩西商量,该说的说,该省的省;后来又不辞辛苦找到了朱迪斯。本想暗中进行,无奈被拔示巴伯母发现,在村里大闹一场,非说丈夫要去“勾引野女人”。

梅纳汉姆建议朱迪斯来大卫村为他弟弟工作,这样可以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还能帮忙养孩子、挤奶、洗锅洗碗,还有个男人可以一起喝茶对看。

“这对你们俩都有好处。”梅纳汉姆如是说。

只是摩西和朱迪斯对此都不怎么热心。两人各自沉浸在内心的悲痛之中,用“也许”“何必”“再说吧”这类借口搪塞,仿佛内心一边孕育希望,一边却大叫“且慢”。

托妮娅故去一年多,普林节又将到来。家家户户壁橱大开,人们准备了各色装饰。三个候选人入围普林节服饰竞赛的最终选拔。

首先是一身暧昧蓝色的“印度洋至尊”。

二号种子是白化病会计。他来参加就已经让全村大感意外,更别说还打扮成了“河畔洗衣的少女”上台。他一手提着洗衣篮,一手抱着搓衣板,膝盖上的点点红色斑驳十分显眼。一路走来,他从未把目光从雅各布·沙因菲尔德身上移开。

最后一个入围者当然是村倌儿帕比什。每年他都会以别出心裁的装束惊艳四座。那一年,他打扮成“暹罗双生”。帕比什双眼浓墨重彩,身上裹着五颜六色的碎布。他声称自己的双胞胎因为怯场躲在家中,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突然,喝彩声戛然而止,托妮娅·拉比诺维奇登上了舞台。

她穿着素日的衣服,挤到三个竞争者中间。她看起来栩栩如生,又没有装扮,司仪甚至想喝骂她离开舞台。观众们又惊又怒,个个唏嘘不已。大家都知道,托妮娅已不在人世,是摩西·拉比诺维奇装扮成妻子的模样,以此纪念她。他们如此相像,摩西只要套上女人的衣服,胸前稍加填充,再拿块手绢,便足以以假乱真。

有人高喊:“下去,拉比诺维奇,离开舞台!”

“你也不觉得害臊!”村倌儿帕比什气得咬牙切齿。

然而托妮娅直勾勾盯着他,毫无惧意。她一步步向前,直逼得帕比什连连后退。她的手在围裙上抹了抹,那动作是如此熟悉,时间与死亡都不能将其抹杀。托妮娅粗声高喊:“我这就把我的摩西叫来,他会把你们都剁成肉泥!”

“下去!你这畜生!”观众中有人高叫,有人吹口哨,还有人气愤地冲到舞台跟前。

托妮娅虎背熊腰地行了几个屈膝礼,这才离开舞台。她如利刃般分开人群,离开了会场。人们三五成群,也在窃窃私语中悻悻离去。

回到家中,摩西并没有马上脱掉妻子的裙子。他在衣橱里摸索着,边边角角都不放过。他抱头对着木壁大喊。两个孩子战战兢兢地看着他,一句话都不敢说。

他来到门前的巨石旁,双臂紧扣将石头抱起,紧贴在酥软的胸口。摩西抱着石头,咆哮着就地转了个圈,这才把它放回原处。

“怎么说呢?托妮娅之死实在是巨大的不幸。除了悲伤与悔恨,他还要面对他人的同情。而同情与残酷间往往仅有一步之隔。人们开始在背地里议论摩西有多可怜,进而又说他小时候就发了疯。所有人都把他当疯子看。所以你瞧,当年的拉比诺维奇就像个疯子,而现在的我更像个傻子。现在就看你将来会怎样了。”

一天夜里,拉比诺维奇跑到村倌儿帕比什家的院子里,掐脖子抓走了一只鹅。他拧断了鹅脖子,将血洒在地上,然后拔了鹅毛,扒了鹅皮,用桉树下堆着的树皮和树枝生了火,把托妮娅那口大黑锅架在火上。锅一热,摩西把一块块鹅皮扔进锅里,反复翻烤,并时不时将溶解的油脂倒入火边的小碗,最后将干煸变黑的碎鹅皮撒在冷却的油脂上。

天一亮,他跑到面包房买了条面包,撕成小块,蘸着油糊糊,连皮带渣狼吞虎咽。

不为充饥,不为报复,更不为悔过。摩西这样做是出于悲痛——无法抑制的悲痛;同时也是为了那副躯体,那身无论如何都得不到安慰的血与肉。

眼泪仿佛灼烧着他的咽喉,油脂与酵母掺杂着满腔悔恨在肠道内涌动,摩西哀号着呕吐出来。声音吵醒了娜奥米,她站在父亲身边,也吓得直哭。

当奥代德跑过来,下身湿漉漉地告诉他“爸爸,我又尿床了”时,摩西暴跳如雷:“为什么?为什么?你的屎尿究竟要我洗到什么时候?”说着,他抡起大手,冲着儿子的脸就是一巴掌。

油脂的香味四溢,引来众多村民到拉比诺维奇家的院里一探究竟。他们围着大黑锅,这才知道从梦里醒来时闻到的香味源于何处。不幸的是,他们也目睹了摩西的那一巴掌。

大伙儿目瞪口呆。拉比诺维奇从来没动过谁一个手指头。只有那么一回,他放倒了牛贩子格洛伯曼的朋友——一个卖肉的大老粗。那个屠夫很出名,能一斧子劈开牛腿骨。他来村里挑战,想搬起拉比诺维奇家门前的那块大石头。挑战不成,气急败坏的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猛踢石头,而是想拉着摩西比摔跤。结果一下子便被撂倒在地。

奥代德摔倒在树下,浑身瘫软翻着白眼。摩西吓坏了,冲过去把孩子揽在怀里。只听娜奥米一声大叫:“别碰他!别碰他!”奥代德回过神,扭动着从父亲臂弯里挣扎出来,死死抓住妹妹和树干。

篱笆外,人们窃窃私语。拉比诺维奇只想逃离他们,逃离孩子惊恐的目光。他冲向干草堆,对着草垛拳打脚踢。众目睽睽下,他撕扯着干草,扬撒着草碎,直到筋疲力尽而躺倒在地。

“出来!现在就出来!”刺耳的叫声传遍整个村子,之前没闻到香味的人也被吸引过来。

仿佛邻居家跑进了疯狗,或者未阉的公牛挣脱了牛圈,看热闹的人远远站着保持距离。虽然站得远,偶尔还是有人喊话安慰几句,劝他赶紧起来进屋休息。

平复过来的奥代德跑到草垛跟前,抓着爸爸的手把他拉到身边。此时的摩西轻如羽毛,轻轻一带就跟着走。

他任由儿子牵着进了屋,然后一头栽倒在床,呼呼大睡。第二天清早,奶牛急切的叫声将他叫醒。摩西起身挤奶,送孩子上学,然后骑马赶赴邻村。

他在马背上径直对梅纳汉姆道:“告诉你提过的那个女人,让她来吧。”

“摩西,你等等。喂喂马,坐下来喝口水,咱们好好聊聊。”

“今天不了,梅纳汉姆,”摩西让马调了头,“赶紧写信让她来。”

“可都快开春了,”梅纳汉姆笑道,“今天不好好聊聊,下一次又得等到逾越节之后了。”

“我这就回家等着。今天就写信给她,让她来。”

他脚跟一踹马肚子,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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