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第二餐 24朱迪斯的爱人们 作者:梅厄·沙莱夫 |
||||
过了大约十年,在我退役之后,雅各布第二次向我发出邀请。 我在军队里没立下什么丰功伟业。每一次训练,我都因名字而惹祸上身。对于死亡的免疫并没将我打造成英勇的斗士,反倒让我变成个慵懒好斗、藐视权威的家伙。 入伍的前一夜,雅各布躺在乌鸦聚集的大树旁苦等,想跟我一起去母亲的坟上。 “别烦我,沙因菲尔德。”我说。 那时的我已经长大,能分辨出痛苦与受伤的神情。然而我还不够成熟,不懂得退让和道歉。 雅各布不由得向后一躲,仿佛脸上挨了我一巴掌。他继而道:“萨义德,一定要小心,千万别告诉那些军官你名字的意义。他们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派你到境外去做各种危险的事。” 我笑着说他想得太多,并没有听从他的劝告。名字的意义我没对任何人说起过,甚至在那场令我毫发无伤的交通意外之后也没说。当时我睡在吉普车的后座上,车子翻了,我再次逃过一劫。开车的是个大肚子灰头发的预备役军官,出发前还把孙女的照片拿给我们看。他死于车祸,而我被抛进附近的水沟,有惊无险。 作为新兵,我展现出打靶射击的天赋。之前还真不知道我还有这种本领。我被送去接受狙击手的训练,结业后留下来做了教官。 训练基地的规模并不大,白色的营房整齐划一。四周桉林环绕,浓烈的香气勾起阵阵回忆,令人伤感。树冠上乌鸦的弃巢已经发黑。当我问起为什么鸟儿都离开这里,一个教官问我:“如果你是一只鸟,会愿意留在狙击手基地附近吗?” 日复一日,我每天堵着耳朵,在麻木与孤寂中不断射杀着纸板做成的敌人,没有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一连几个小时,我不停瞄准,无休止地让子弹射穿同一个孔洞。我不停地写信,一些寄给身在耶路撒冷的娜奥米,一些我自己留着。我能正着写,还会镜像书写。因为这个特殊的本领,格洛伯曼曾说,也许我的父亲不是他们三人中的任何一个,而是另有其人。我最喜欢的还是娜奥米的丈夫梅尔说的“转行书写法”,又叫“牛耕书写法”:一行由左向右顺着写,下一行就由右向左反着来,每行交替,就像老牛耕地一样,延续着之前的脉络。我在这方面下了好大的工夫,直到娜奥米受够了站在镜子跟前读我的信,对着我大吐苦水。 她从耶路撒冷给我寄来包裹,有好笑的图画,有好吃的罂粟籽蛋糕,还会述说关于她丈夫和儿子的无聊琐事。 雅各布也给我写信——不是很经常,而且信都很短。他的字迹歪歪扭扭,还常有错别字,跟他讲话的风格差不多。格洛伯曼还是寄钱,每张汇款单上的银行经理签字旁,都有格洛伯曼的签名和一两句话。摩西没有寄过东西,但周六晚上要回营地时,他都会送我到奶厂。如今我的个头已经超过了他。分别时,他会拥抱我,用他粗壮的熊掌和我握手,随后我登上奥代徳的卡车离开。 1961年,我将狙击用的毛瑟枪和瞄准镜交还军械库,退伍返回村子。我拒绝格洛伯曼的建议,没有跟着他学贩牛。 “萨义德,这可是个好营生,”他告诉我,“而且向来都是老子传儿子。我能把所有的本事都教给你,你会成为一个厉害的牛贩子,跟生在肉案上的没差别。” 我很喜欢格洛伯曼,不过生在牛舍的地上我已经知足,生在肉案上也算不得什么显赫家世。但格洛伯曼是位慷慨的父亲,而且十分健谈。他总有讲不完的故事和道理。偶尔有机会,我会陪上他一两天,帮帮工,听听故事。 我告诉他:“要是妈妈知道我跟你进了屠宰场,一定会气得从棺材里坐起来。” 当时我们坐着他的绿色皮卡,行驶在山谷的土路上。格洛伯曼正跟我分享人生的经验哲理。 “萨义德,快看,”他说,“这里曾经是关意大利战俘的战俘营,就在这小山附近。他们有自己的厨房,原来的烤炉烟囱如今就剩下那么几块红砖了。他们成天唱歌、跳舞、做好吃的,烟囱里飘出这世上最鲜美的味道。围栏上有个洞,大家都知道。那些战俘悄悄地钻进钻出,不让守卫察觉。” “有机会你可以问沙因菲尔德。他比我更了解那些意大利人。” 他的语气里带着狡猾。我明白他的意思,知道他在试探我,所以没有回应。 卡车打了个转,倚仗的只有那个行将报废的老减震器。可怜车上的奶牛被晃得东摇西撞。牛贩子开起车来真让人心惊肉跳,动不动就七拐八拐,撞石头撞树是家常便饭,路上避之不及的动物也常做了屈死鬼。奥代徳前些年教过牛贩子开车,他曾不止一次告诉我:“坐他的车可得小心。格洛伯曼纯粹是拿变速杆当搅油棍子使。” 牛贩子问我在军队是不是碰上“各式各样的小妞儿”。 “我对小妞儿没兴趣。”我说。 “每个人都会找到适合自己的女人。以前老家人怎么说的来着?鲁宾娶潮女,西蒙娶泼妇,李维家娶回个贤内助。也许是时候给你找个细皮嫩肉的厉害女人了。她用两腿把你勾住,一笑让你心肝儿乱颤。将来等你懂了,就知道我的意思了。现在就看你何时走运遇上这样的女人了。” “如果不走运呢?” “这世上歪瓜裂枣多的是,”格洛伯曼说,“我跟你说过,每个人都会找到合适的女人。” 格洛伯曼嗜血恋财,在某些问题上很自以为是——在吃饭跟调情上更是如此。 “他们都错了!美丽的女人要么聪明绝顶,要么愚蠢到家。漂亮的女人都聪明,漂亮的男人都没脑子。” 他笑着看看我,我也对他笑笑,而老皮卡就在此时冲进了附近的果园,撞烂了一棵苹果树。 格洛伯曼悠悠地咒骂了几句,熄了火。四周归于沉寂,他开口道:“还有,每个女人都有秘密,只有懂肉的行家才有识别的眼力和手艺。萨义德,你现在二十二岁,也该学学了。要是你早听话,跟着我贩肉而不是弄什么牛奶,这些东西你老早就会了。外行看女人都看不出门道,尽看些嘴啊眼啊,胆子大点的会看女人走路时怎么扭屁股,或者干活时奶子怎么晃。生在肉案上的行家,则会看女人背后的尾骨,每个女人那里都有一小撮肉。只要你一有机会——跟她跳舞什么的,记得拍拍那儿,啪—啪—,像这样。” 他伸出一只巧手,在我身后拍拍示范。 “就这儿。男人那里什么都没有,女人的那块小包会让你知道她身上其他的凸起,比如胸前的那道安乐窝。那里一定酥软挺拔,是让人流连忘返的温柔乡。如果那里没肉,整个身体肯定也干巴晦气,一准儿的。” 他起身检查车子有没有撞坏。 “这车的保险杠结实得跟牛头一样。”牛贩子一脸骄傲。 格洛伯曼的世界黑白分明,一切都有板有眼,界限清晰,绝不拖泥带水。 “萨义德,我再教你一样:如果女人上唇有些细毛,又不至于黑乎乎地跟小胡子似的,就说明这是个贴心的女人,双峰上一定有块浓密的树荫。” 他从口袋里掏出张钞票,钉在撞烂的苹果树干上。 “这样就行了。省得人家说格洛伯曼耍无赖,砸了东西不给钱。我跟你说的都懂了吗?这样她还没脱衣服,该知道的你就已经都知道了,她自己的妈都不一定知道哩。” 卡车重新回到土路上,车身不时剐蹭着两侧的枝条。我们驾车驶入桉树林。这条小径上曾经留下牛贩子和他牲口的足印。原本只能走一头牲口的小径,如今已经拓宽,可以跑皮卡,路上只留下轮胎的印记。 “贼已经守在那儿了。”牛贩子道。我们的卡车驶出林子,屠夫已在屠宰场的门口等候。“萨义德,你别吭声,好好学着点。那家伙狡诈得很,你以为他那点本事跟谁学的?和其他人一样,都是跟他老子学的。我也是从我爸那里学会了以后应该提防什么人。在那种人的肉铺,一旦来个循规蹈矩的呆子,想买符合犹太教规的洁净肉食,那家伙的爹就把手从身后伸进裤子里摸屁股,就这样。顾客问:‘这肉洁净吗?’他爹就摇头晃屁股地说:‘当然洁净啦。’要是你过后质问他为什么撒谎,他立马脱下裤子对着你转圈儿,没有半点儿不好意思,还说:‘这够不够洁净?你自己摸摸看。’” 格洛伯曼十分满意地见到我笑得前仰后合,随即停下皮卡把牲口赶下车。 “一会儿你会听到一模一样的话,”他咬牙切齿地低声道,“这家伙用鼻孔说话。这也算是个标志,萨义德,你记住:凡是用鼻孔说话的家伙都不是什么好人,肯定的。但我们老老实实做生意,对吧?记住,别跟他们交心,尤其别泄露我们的进价。” 那个屠户说起话来鼻子嗡嗡直响,他看了看奶牛,让她走了几步,然后拍拍脊柱,摸了摸牛屁股和脖子上的结节。格洛伯曼在我们村买牛时也这样。 “这坨烂肉你要价多少?”说着,两个人勾起腕子,议价开始。 “七十镑?[镑:英国、埃及等国的本位货币。]”格洛伯曼大叫着,狠狠拍了一下屠户的手。 “三十五!”屠户哼了一声,也与格洛伯曼击掌。 “六十八!”格洛伯曼又是一击。 “四十!”屠夫狠抽。 “六十五!”牛贩子猛地一掴。 拍掌声十分响亮,双方你来我往,都疼得一脸苦相。 “四十三个半!” “六十四!” “四十六!” 突然,两个人都不说话。他们死盯着彼此,手拍得通红,恨不得赶紧了事。 “Benemones Parnussa?”格洛伯曼问。 “Benemones Parnussa。”屠户赞同。 两人松开手,摩挲着自己红肿的掌面。 “好吧,”屠户道,“就让你赚七镑吧,你这个小偷!” “五十九。”格洛伯曼道。 屠户给了钱,格洛伯曼卸下牛绳,照老样子挂在肩上,对我说:“他一叫‘个半’,我就知道这笔买卖会Benemones Parnussa。”说着我们动身离开。 “你看懂怎么回事了吗?”他边走边问,“知道Benemones Parnussa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 牛贩子朝我点点头:“记住。Benemones Parnussa的意思是好营生。如果我们谈不拢价钱,他会说我应该在这头牛身上赚多少钱。如果我说进价五十二,然后他说Benemones Parnussa,七镑,那么他就得付我五十九。” “那为什么不说你花了五十五?” “不行,撒谎是忌讳。” “撒谎是忌讳?你要这样教我吗?你爸也是这么教你的?” “卖肉、卖鱼、卖马,干这些营生算不得大本事,但都是由老子传给儿子,一代代延续。你要想干这行,就要知道,我们做事是有规矩的。平时什么都可以扯谎:重量、肉质,甚至年龄。我们给牲口注水、喂盐、断粮、增肥,让牲口拉肚子,往他们腿上扎钉子,用摸过屁股的手割肉。但Benemones Parnussa一出口,就必须实话实说,就这么简单。” |
||||
上一章:23 | 下一章:25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