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布的出租车司机送来了他的第二封邀请信。以前，就是他开车载雅各布出行。司机来到拉比诺维奇的农场，敲敲牛舍的门，把信交给我。

那时候，雅各布住在村外，就在提翁附近橡树街的一幢大房子里。如今，这幢房子已归我所有。他的出租车经常在公路边的木麻黄树下等着，而雅各布则坐在村公交车站，对着过往的行人和车辆说“请进，请进”。他再也不进村子了。

我决定步行去他家。早上我挤完奶，吃过早餐便离开村子，这样就可以边走边逛，不必太着急，日落前就能到达雅各布家。

时值初秋，路旁的电线杆上线条紧绷。电线上落着上百只燕子，仿佛一张乐谱。路上的土早已被夏日无数的车辆压实，偶尔刮起一阵微粒。

初雨未至，河床的水位还没高涨，河岸上的干泥里裸露出鱼骨。仅剩的几条幸存者聚在几个小塘窟中，俨然成了鸟儿的囊中之物。连乌鸦和燕八哥这些笨鸟，抓起鱼来都麻利得像翠鸟一样。附近生长着许多覆盆子，锃黑油亮，透熟欲落。我一激动，不小心在钩刺上挂破了衬衣。

我沿河床到达村子附近的实验农场。当时，农学家们正忙于培植新品种，诱人的香味时常从那里飘来。

穿过农场外的小山谷，我攀北径而上，道路两旁有几棵高大的橡树。过去，橡树林曾覆盖了山丘。我躺在一棵橡树下，喝口水休息。

我对这里并不陌生。有两片树林伴随着我的童年。一片是我家和屠宰厂之间的那片桉树林。那里栖息着几对乌鸦，偶尔能听到柳莺鸣唱。我渐渐学会追随柳莺锈红色尾巴的踪迹，继而发现他在一个老树桩上安了家。切面上已经长出了新的枝杈，交错搭出了一个隐秘的绿窝，为鸟儿提供了绝佳的躲藏地。林子上方偶尔有秃鹫和大鸨飞过，猎寻着牲畜的死尸。有几次，我在那里碰到梅纳汉姆伯伯，他正把写下的话拿给痴笑的女人看，有的我认识，有的不熟。估计这些就是所谓的野女人。但娜奥米有话在先，不准对拔示巴伯母吐露半个字。

还有一片较远的橡树林，就是我去雅各布家经过的这片。小时候我也常来，但这儿离得太远，不方便把暗箱拖过来。我喜欢躺在干树叶上仰望天空。

那些拒食人类残羹的雀鸟栖息于此。它们勇敢，好奇，同那些迁徙到村庄的兄弟姐妹一样。只是它们个头更小，羽翼上的蓝色稍逊光彩，生下的小鸟也精瘦狂野。它们贮藏橡子，很少飞行，隐秘地在枝杈间跳跃。我常见到，雄鸟依然保持着村里同类已经丧失的习性，筑建若干巢穴，供雌鸟选择居住。

我的老朋友乌鸦并不栖息于此，不过偶尔还是能见到黑色的鸟儿，听到它们的叫声。雄鸟黑衣橙喙，雌鸟则是一身灰棕。

“那小子又跑林子里去了？！”拉比诺维奇大喊。

“那里有野兽！”雅各布·沙因菲尔德责备道。童年的大河仍在他记忆中奔流，嚎叫的恶狼和恐怖的北方森林仍未完全消失。

“快！开上卡车找他去。”格洛伯曼催促奥代德。

妈妈则笑着提醒三个心急如焚的父亲：“要是死亡天使来了，遇到叫萨义德的小男孩，肯定立马知道是自己搞错了，然后就会去别的地方。”

林子里传来一阵忙碌的窸窣声。枝叶沙沙，鸟儿低语，小动物跑过，风儿吹过树林。但等我来到林边，一阵啄木鸟警觉的叫声过后，四下归于沉寂。

我坐在地上伸展腰身。橡叶悄然落下，盖在我身上。

蛛网微动，甲虫漫步，树叶层下的地表腾起一股湿暖的气息，酝酿着发酵的温床。我的耳朵习惯了寂静，渐渐能够辨析其间微动的层次：干橡叶的婆娑声，蠕虫蚕食树干的咯吱声，斑鸠嗓子里种粒的刮擦声——这个季节，它们会尽可能把肚子塞满，积蓄力量，准备冬日飞往非洲。

几分钟的惊慌和观察过后，林中的居民已习惯我的存在，渐渐恢复了淡定。啄木鸟的嗡嗡声持续划破寂静。山雀也亮出金属质地的厉声，其他的成员纷纷响应。千万个纤薄的音层叠加在一起，一发不可收拾。

仿佛置身于自然的钟表店，周围万千音乐同时奏响。鸣蝉奏出最后的乐章，犁过的土壤散发出干暖的气息，鹧鸪振翅，它们的颜色、脾性和身形彰显出发育的阶段……一切昭示着季节的短针已指向夏末。长针随西沉的太阳标记出时间，微风在轻唤：“已经午后四点，我很快将变得强劲有力。”燕子嘶鸣着寻求庇护之所，预示着夜晚的临近。

我还记得母亲第一次教我读这些钟表的情形。当时我六岁，缠着母亲给我买手表。

“妈妈没那么多钱。”

“那我去找格洛伯曼，让他给我买，”我说，“他是我爸爸，他有的是钱。”

小小年纪的我已经清楚，这三个照顾我、陪我玩、给我买礼物的男人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谁也不许找，”母亲严厉、平静地说，“萨义德，你没有爸爸，只有我这个妈。我能挣什么，就给你买什么，让你有的吃，有的穿，走路也不用打赤脚。”

她牵着我的手来到外面，口气温柔了许多：“萨义德，你不需要手表。大自然已经提供了许多时钟。”

她告诉我桉树的树影大小、方向和凉意指示现在是早上九点，石榴树小而红的叶子代表了现在是三月中。我口中摇摇欲掉的牙齿说明我已六岁，而她眼角的细纹见证着她已年过四十。

“萨义德，你看，这样一来，你也存在于时间之中。如果他们给你买了手表，你就只能在时间之外了。”

突然间，我耳边沙沙作响，体内仿佛有一种力量把我的眼皮撬开。一只家猫从身边经过，好像已经离世独处了一段日子，想看看自己在荒郊野林里能否生存。这只公猫个头可不小，毛色黑白相间。他虎着背，丛林重新激发起他的凶狠斗志，但身上依旧残留着千百年家养驯化出的那份优雅、慵懒和敦实。

平时见乌鸦巢都躲着走的我这次没有避开。那只猫根本没注意到我，直到我故意发出“嘘—嘘—”的声音。

他待在原地，绿色的眼睛盯着我，差点忍不住跑过来享受抚摸。

“来—来—来—”我小声逗他。一听是我的声音，人类的声音，猫犹豫了一下，跳起来，消失在林中。

我也赶紧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