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布兹[基布兹：以色列的一种集体社区，类似“人民公社”，其宗旨是在生产、消费和教育等一切领域实行自己动手、平等与合作。曾经主攻农业生产，现今也从事工业和高科技产业。]供销社一个来买过长角豆的男人把朱迪斯的回信带给了梅纳汉姆伯伯。

他拆开信封，看完信立马找到弟弟：“她下周就来。”

摩西一时慌了神：“有啥需要特别准备的吗？”

“永远别为不认识的女人特别准备。肯定讨好不成，还闹得两个人都不痛快。她只要求有一方自己的空间，偶尔能放一天假。把孩子们叫来，我有话跟他们说。”

梅纳汉姆把娜奥米和奥代徳抱到腿上，告诉他们，家里很快要来个“女工”，还补充道：

“我认识她，她人很好。她不会成为你们的妈妈，只是住在你家，在这儿干活。她会给你们做饭、洗衣，帮忙收拾院子和牛舍。这样你爸爸、你们俩和那个女人都能好过些。她很快就来，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火车站接她。”

那天夜里，拉比诺维奇被敲打和拖拉的声音吵醒。到院里一看，奥代徳正在桉树最低的枝杈上搭木板。

“你这是干什么？”拉比诺维奇问。

“在妈妈的树上给我自己筑巢。”

“干吗非得大半夜干？”

“必须得抓紧，”奥代徳郑重其事，“那女人来之前，我必须盖好自己的房子。”

日历一页页翻过，时间来到朱迪斯到来前的最后一晚。还有几个钟头人就到了，摩西从壁橱拿出几件干净衣服，生火烧了洗澡水。

“大家都好好洗洗。”说着，他用大手给孩子们搓澡。

“不能让那个女工觉得住在这里的是脏小孩。”娜奥米道。

奥代徳闷闷不乐，泡在澡盆里硬是不肯就范。娜奥米倒是很享受洗澡的感觉和爸爸的爱抚。温暖的蒸汽、香皂的味道和贴在后背肌肤上的毛巾让她充满期待。

第二天清早，摩西没有送孩子们上学。挤完奶，他站在牛舍雨棚下的板条箱上，用一根橡胶管淋着洗了洗，同样的习惯他一直保持至今。站在箱子上的摩西像是趴在河心石头上的狗熊，头上淋着水，手里握着丝瓜络，脚边放着满是泡沫的肥皂。然后他坐在桉树树荫下挤奶的板凳上，娜奥米用剪子除去他脖子后疯长的卷毛，再把头顶的头发梳顺。

“现在大家都精神了，”摩西从板凳上站起来，“好了，出发！”

他往马车上扔了一捆稻草。娜奥米折了几个麻袋，垫着坐在摩西身边。奥代徳听话地从树上下来跟他们同去，不过有个条件：一路上骡子的缰绳由他来牵。

摩西答应了：“但河床那段除外。”

奥代徳十分迷恋车子和驾驶。三岁时，他就已经抓着个铁圈当方向盘，在村里四处开。五岁时，他坐着带轮儿的平板车学“开车”，风风火火地从供销仓库的斜坡上一路溜到村口。

“到今天也一样，所谓的半拖车不过是一车一马！”他笑着说，“稍微大了一点，但我当时学会了倒着开。那可是真格的带轴马车和牲口啊！”

多年来我经常陪着奥代徳开夜车，但依旧为他倒开车的技术所折服。“比想象的容易，比看起来要难。人们根本不知道驾着这么个大家伙是什么滋味。你瞅瞅，这位该死的司机小王子，把我挡在十字路口前，像只趴在我镜子上的蟑螂。他知道我刹车要提前多少距离吗？在美国，他早就为这个被一枪崩了。人家那儿驾车可不是儿戏。”

车子来到河床，大家照例默不作声。河流平缓，水浅而清澈。流水带走气味和印记，也带走回忆。

摩西从儿子手中接过缰绳，告诉自己，溺死托妮娅的水早已奔向大海，蒸发，化云成雨，汇成河流，淹死另一个女人，夺走她孩子的母亲。

娜奥米和奥代徳一脸愁云，仿佛受到父亲的感染。车轮颠簸着驶过河床，带起河底的泥沙，搅浑了河水。

道路在这里转向，沿着另一边的堤岸延续了约一英里[英里：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里约为1.6093公里。]，之后进入大道。泥水中蝌蚪攒动，奇怪的小虫叉开长脚飞在河面上，河湾远处汽笛呼啸，惊了苍鹭，几柱浓烟四散开去。

朱迪斯下了火车。她身着灰色棉裙，头戴蓝巾，光亮加上怕生，让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她直直站着，看上去又怕又紧张。摩西的心凉了一大截，他既同情又担忧：兴许她不但帮不上忙，反而会成为一个累赘。

“一看就知道，她身无分文。她的鞋子破旧，袜子也早已洗不出原来的颜色。我第一眼就喜欢上她了。”娜奥米如是说。

她拎着个硕大的破皮包，梅纳汉姆伯伯赶紧上前接过。

“欢迎你，朱迪斯，”他道，“这位是我弟弟，摩西·拉比诺维奇，这是他的两个孩子，奥代徳和娜奥米。奥代徳，你也来打个招呼，说‘欢迎你，朱迪斯’。”

朱迪斯爬上为她准备的草堆。她把脚放在车轴的连接处，膝盖在裙下微微鼓起，布面轻快地跳动着。两个孩子望着她，摩西目不斜视地盯着骡子的后身，仿佛能从那里看到未来似的。

等他们再次经过河床，踏上归途，朱迪斯突然发觉，娜奥米的小手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摩西驾车从田里直接回家，避开了公路和村道。然而村里人都已知晓，大家都在好奇地等着。马车在金色与绿色的波浪间徐徐驶过，野菊和芥菜花沿路绽放。一脸疲惫的女人坐在稻草堆成的宝座上，被田间地头、牛舍窗内和帘子缝里期待的眼睛看了个真切。

回到院中，奥代徳嚷嚷着要回“妈妈树上自己的新家”，摩西、朱迪斯和娜奥米进了屋。当时家里有两间屋，外加厨房。摩西告诉朱迪斯，晚上可以睡在孩子们的房间，或者在厨房搭张床，那样也很宽敞。

“如果你留下来，兴许我们可以再盖间房。”朱迪斯没吭声，也不知将这当作承诺还是威胁。她告诉摩西，自己左边的耳朵不好使。

摩西有些难为情，正想换到朱迪斯右边，她自己先一步转身进了院子。刚才的话还萦绕在她周围，寻找着入口。朱迪斯走进牛舍，瞅瞅空荡荡的东北角仅有的几个麻袋和几件工具。她把破皮包往地上一撂，说：“我就住这儿。”

“跟牛住？”摩西一脸惊诧。

“能行。”朱迪斯道。

“村里人会怎么议论呢？”

“我把地方腾出来，清理干净。你把床和放衣服的箱子搬过来。”

突然，她壮着胆子说：“能不能在这儿和这儿帮我钉两个钉子？我想拉张帘子。女人需要自己的空间，不被别人指指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