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迪斯进村的第一晚，拉比诺维奇也没睡着。

他和所有失眠的人一样，清楚地知道等待他的将是什么。读书只是徒劳，他只是机械地翻着页，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他一边翻，一边回想过去，在想象中点数着村倌儿帕比什圈里跳出的鹅。

当然，他还惦记着那条辫子，托妮奇卡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藏在哪里，就匆匆撒手人寰。如果她没死，会不会把辫子给他？如果她拿出辫子，还会不会死？恐惧的潮水再次令他窒息。午夜前后，当牛舍里传出哭号声，“如果”“要是”和“要是不”三兄弟依然纠缠不休，他看到娜奥米从床上跳起来，于是也起身了。

那哭号声太过意外，乍听像是噩梦后的狼嚎，或梦见死期已到的小牛，很难想象那是女人的声音。

摩西裹着床单来到院里。他没敢进牛舍，摸黑在墙根徘徊，一两分钟后，再次进屋上床。直到娜奥米问：“爸爸，你为什么发抖？”他这才注意到自己在发抖，然而并没有回答。

“是谁在尖叫？”娜奥米问。

“没谁。没人尖叫。快睡吧。”

黎明时，哭声停止。牛舍上方的空气再次凝结，仿佛星辰陨落，留在天空的伤口刚刚愈合。

灰鸦在桉树枝头开叫，夜莺与游隼也前来响应，厨房里叮当作响。摩西挤奶归来，看到两个孩子坐在整洁的餐桌旁。柠檬皮香气四溢，盘里摆着帕比什的妻子阿丽莎送来的奶酪——她这么做一是出于好心，二是想先人一步瞅瞅拉比诺维奇的帮工长什么样。

桌上还有切好的萝卜片，上面撒着盐，红白相间地装点着盘子。腌橄榄和煎蛋的香味扑鼻而来。清早，朱迪斯收拾了托妮娅的烤炉，烧树皮的浓烟飘散院中，出炉的面包鼓鼓着，像一座快乐的小山耸在餐桌正中。

“妈妈做的果酱你不吃，”奥代徳对娜奥米嘟囔，“现在倒吃起她之前做的橄榄了？”

“一闻见朱迪斯做的饭，你不也立马从树上下来了？”娜奥米反击道。

他们吃过饭去了学校，摩西按朱迪斯说的，在牛舍墙上钉了两个钉子。她问在哪能找到窗帘挂圈，摩西跑到院子里，躬身寻找着生锈的铁钉，然后跑回来问朱迪斯要多少。

朱迪斯诧异地看着拉比诺维奇用手指将铁钉一个个掰弯，不一会儿就串齐了十几个。帘子挂了起来，在牛舍角落里隔出一方空间，里面飘出柠檬的香气，与浓重的粪肥味相遇混合。

她在床上铺了一张床单。中午，娜奥米放学回来，采回了粉紫色的苜蓿和牻牛儿苗。她把花插在小罐头里，摆在牛舍的箱子上，旁边还附了一张纸条：“送给朱迪斯。”

“让你住在牛舍里，村里人该怎么说啊？”摩西晚饭后抱怨道。

“要是我跟你一屋住，他们又会怎么说？”

娜奥米收集着桌上的面包屑，奥代徳并不躲闪。拉比诺维奇不出声，纳闷着朱迪斯是否知道，自己能听到她夜晚的哭声。

“你想怎么解释随便你，拉比诺维奇，”她接着道，“我没什么好说的。”

洗过盘子，她依然甩甩手，在围裙上擦了擦。那是只有那个年代的女人才有的动作。如今连围裙也渐渐消失，那姿态也被人们遗忘。

“教教我怎么解牛绳。”说着，朱迪斯来到外面。

拉比诺维奇一脸为难地跟在她身后，嘴里依然在抗议：“人家会误会的。”朱迪斯转身道：“拉比诺维奇，你是个好人，别人我信不过。不过这里我是住定了。”

他们松开牛轭，摩西拍拍牛屁股吆喝道：“走！走！”牛被赶进院里。

朱迪斯学着照做。然后，她解下头上的蓝巾，迅速拉开帘子，在果断的沙沙声中，发丝和铁环都摩擦出了静电，大功告成。

摩西再次吆喝：“出去，你这废物，出去！”即使这时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他在帘子外又站了一分钟，然后回屋躺下，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