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吃，别太快，比我讲话的速度再慢些。不然我们俩都会呛着。你吃着，我给你讲讲娜奥米，你会吃得更津津有味。好多次，我看到她跟我一样站在会计家的篱笆外，一天我问她：‘要不要跟我进去？’白化病不喜欢让孩子靠近鸟舍，总说小鸟不喜欢我们村里的孩子。可当我准备带娜奥米进屋时，他问：‘你是拉比诺维奇家的小姑娘吧？请进，快请进。’娜奥米于是随我进屋，她不说话，只是看。娜奥米左顾右盼，鸟舍里金丝雀四处飞舞歌唱，相互呼应着。每一只都有自己独特的嗓音和旋律，它们也是这样学习的。每一只鸟儿都是从父亲那里学会了唱歌，也有一些鸟通过模仿听到的音乐和屋外的鸟鸣学习歌唱，就像我以前的帮工，他什么都能模仿：鸟鸣、猫叫，人的声音和动作都学得来。萨义德，你还记得他吗？他刚来时你还是个孩子。有一回，娜奥米问会计，能不能给她一只金丝雀，她想送给朱迪斯。他的回答你可听仔细：‘朱迪斯会得到一只金丝雀，只不过不是你送的。’娜奥米哭着跑出去，又返回来。失去母亲的小姑娘的日子不好过，让她突然接受另一个女人更是难为她了。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拉比诺维奇家的女儿。她曾对我说：‘雅各布，你妻子真美。’我和她都有罪，她背叛了自己的母亲，我背叛了丽贝卡。娜奥米是个聪明的小姑娘，嫁给那个城里来的梅尔实在是可惜了。他不适合她，耶路撒冷也不适合她，可我听说他们都有孩子了。奥代德还开车带你去耶路撒冷看她吗？他可是个好小伙，虽然不如他妹妹聪明，但他配得上更好的姑娘、更好的日子。长话短说，娜奥米小时候总是跟在朱迪斯屁股后面，就像我和牛贩子。朱迪斯会远远地看着她，还会给她买礼物。她不像牛贩子，买得起衣服、香水和白兰地；她也不像我，能置办一场盛大的婚礼。但她给予的爱抚，是我们给不了朱迪斯的，而那个最重要的道理她明白得比我早得多：爱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给的，爱有规则，有约束。多年后，我的帮工将这道理解释给我听，我才明白。总之，娜奥米会抱住朱迪斯，抓住她的手抚摸，还会从田野里采花送给她。也许她担心我和格洛伯曼会把朱迪斯带走，抢占她父亲的机会。谁知道呢。有时候，你母亲会带娜奥米到托妮娅坟上。娜奥米一个人不去——小孩子不会独自给父母上坟。朱迪斯不光会在忌日带娜奥米去看托妮娅，因为忌日同去的还有其他人：拉比诺维奇、奥代德、梅纳汉姆伯伯、拔示巴伯母，还有村里其他一些人也会去。有时她们两个会单独前往，我会远远地站着偷看她们。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也偷看过。你待在我给你做的暗箱里观察飞鸟，也偷窥人类。你也偷看过我。你在看着我，这让我有种奇怪的满足感，因为在公交站，我就是只被别人看的怪鸟儿。你妈妈为什么要去托妮奇卡坟上？我一直没弄明白。但她确实曾带着小姑娘过去。我看到她们站在坟前，仙客来在四周绽放。就像银莲花喜欢废墟，仙客来喜欢墓地。见到银莲花，那里一定曾经有人居住；见到墓碑，周围一定长着仙客来。这就如同燕子在牛舍筑巢，麻雀在百叶窗躲避。只有乌鸦固守着上帝在创世之日留下的树窝，不肯另辟新居。他不怕人，栖息处离人不远；然而他也拒绝像鸽子一样与人同栖。我最讨厌的就是鸽子。你看它们衔着橄榄枝，貌似是和平的象征，可关起门来却互相残杀。你自己也见过屋顶的鸽子如何相互争斗。太残忍了：如果一只鸽子半死不活，躺在那里动弹不得，另一只鸽子一定会不依不饶。连豺狼都懂得见好就收，鸽子却不懂这道理。他会追着伤者猛击，直到对方彻底断气。有时乌鸦也会这样，但乌鸦不会伪装自己是和平的使者。话又说远了。朱迪斯和娜奥米默默站在那里，朱迪斯的手在娜奥米后背摩挲，而娜奥米像小猫咪一样，一动不动地享受爱抚。之后两人从田间的小径回到大路上，小姑娘像逾越节的牛犊一样活蹦乱跳，而你母亲则笔直地站在一旁注视，她的前额光亮平坦，眉心处劈出一道深沟，如刀子一样切割着空气，隐藏着她的秘密与痛苦。萨义德，我不骗你，寒冬里朱迪斯走路的时候，我甚至能看到她前额的那道深沟劈开空气的痕迹。天热时那痕迹很快会消失，但在寒冷的空气中，你可以看到一缕气体颤巍巍地飘散空中，久久不散。好了，如今她已去跟仙客来和水仙做伴，就在离托妮娅不远的地方长眠。她的眼睛和那条深沟肯定早已被蠕虫啃噬。这里躺着拉比诺维奇的两位故人——朱迪斯和托妮奇卡。然而，他已不再有力气来坟前探望，只能坐在院子里的树桩上掰钉子，一边掰一边懊悔。一个人的悔恨有很多种：一种是为了离去但可能回来的人；一种是为了已经回来，却已回不到从前的人；还有一种是为死而不能复生的人而懊悔，这种最痛苦。萨义德，我对你母亲的懊悔就是最后一种。这样的悔恨甚至不是为了重生。它们源于自我，回归自我，像恶性肿瘤一样生长在灵魂的纤维上。三种悔恨只有一个相似之处：没有食粮能令其满足，没有美酒能令其遗忘，没有解药能终止其蔓延。它们毫无来由，因为它们不需要理由。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也许不会。可是即使不明白，你也要记住一点：悔恨不需要理由。我那可怜的妈妈曾说：‘后悔不用找借口。’知道这一点很重要。这就像国王不需要找借口，警察局长不需要，军队的将军不需要，将我奴役在工场的养伯也不需要。他只需挥舞大棒，大声打骂就行了。力量与悔恨一样多的人根本不需要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