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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迪斯的爱人们  作者:梅厄·沙莱夫

每天下午,乌鸦们都会聚集在一起。

它们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新鲜事,我来也是为了相同的原因。在人类看来,所有的乌鸦都是一个样子,但我知道它们每一只的名字,清楚每一只的过往。有一些是通过头脸辨认出来的,就像是认人;有一些则是通过胸前黑灰交接的边线辨认出来的。我清楚地知道哪只死去,哪只失踪,哪只刚出生,哪只刚配对。

它们从四面八方聚集,一直要聊到天光渐暗,这才飞回自己的领地和巢穴。

它们也曾在我家的桉树上集会,直到我母亲去世。摩西把树砍断后的头两天,它们依然会徘徊在树桩上空,仿佛在悲鸣中哀悼自己世界的毁灭。第三日,它们将聚集地转移到河谷外的旧火车站,有时还会去银莲地。

在那里,青壮年乌鸦的个头已经与它们的父母差不多大,但翅膀还不够结实,时不时在空中炫耀着技艺的进步。老乌鸦婉转地叫了几声,侦查员和守卫提高了警惕,密切注视着附近的动静。

不时会有几只乌鸦扑向出村的猫咪,或者戏弄白昼出现的猫头鹰,有的飞起来去追秃鹰,还有的甚至找老鹰的茬儿。多有意思的一幅画面啊。六七只乌鸦一齐飞向老鹰,然而真正打起来时只有一只参战。乌鸦渴望刺激,无所畏惧,身体轻盈,行动敏捷,他冲向老鹰,从侧面进攻,又从下方出击;失去了耐性的老鹰不断猛攻,想将敌人击垮,然而只是徒劳。乌鸦闪躲转身,像磐石一样稳稳落下,继而又腾空反击。灵活而大胆的乌鸦,渴望着娱乐与荣耀。

白化病去世时,那棵桉树还长在院子里。葬礼过后的第七日,乌鸦居然打破了例会习惯,纷纷降落在牛舍院子里。显然,它们个个兴奋,强压斗志。乌鸦跳上围栏,发出诡异而沙哑的鸣叫,吓得栖息在屋顶的鸽子四下飞散。

现在,我怀疑它们来是为预报我的降生。暗地里,我甚至十分骄傲:帮我报信的是一群聒噪的黑乌鸦,而不是白鸽。不过在那时,根本没人会这么想,更没人会将乌鸦与白化病之死扯上关系。尤其是因为大家都知道,大批乌鸦聚集在院中只有一种情况:要生小牛了。

乌鸦最爱吃母牛的胎盘。它们感觉灵敏,热情高涨,总是第一个察觉临盆的征兆,有时甚至比怀孕的母牛还快一步。如今它们在围栏上跃跃欲试,在牛舍屋顶又叫又跳,吓坏了酷暑中的奶牛。

摩西听见动静来到院中,他注意到奶牛急促的呼吸和鼓胀的阴部。母牛尾巴下已经分泌出长长的黏液。

“孩子们,祈祷生下的是头小母牛吧。”

“是公是母有什么区别?”娜奥米问。

“母的生在牛舍,公的生在屋里,这都是农家的好事啊。”摩西答道。

他注意到朱迪斯脸上的不安,很想安慰她,可摩西对她的脾气和忍耐度一无所知。

“没事,朱迪斯,那只是庄稼人的说法。”摩西有些难为情,他套上胶靴,回到奶牛跟前。

这次分娩漫长而痛苦。拉比诺维奇用绳子绑在胎儿的腿上,用力拉了好一阵。

“你弄疼她了,爸爸!”娜奥米大哭,“你拉得太用力了!”

摩西没回答。奥代徳道:“闭嘴,娜奥米,你什么都不懂。女人又不懂牛怎么生。”

奶牛呻吟着,她眼皮下垂。其他同伴一脸沉重地望着她。

“好了,出来了。”摩西道。他的手探进去,一直伸到胳膊肘,然后将胎儿转成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拉出一头已胎死腹中的小肥牛。

“该死。”他将尸体甩在一旁,“奥代徳,把马牵来,把这东西拖去桉树林。”

他进了牛舍,而朱迪斯还盯着母牛。只见那产妇因虚弱而双眼紧闭,四肢打战。朱迪斯道:“还有一头没生出来呢。”

“你怎么知道,”奥代徳问,“难道你懂的比我爸还多?”

“我确定,”朱迪斯摸摸牛鼻子,“她冷得像冰一样。快,把你爸叫出来。她体内在大出血。”

突然,奶牛膝盖一弯跪在地上,接着又绝望地侧躺在地,一头小母牛从她肚子里蹦出,随后血流如注。母牛的四蹄和脖子伸着,又是发抖又是呻吟。

“爸爸!爸爸!”奥代徳大喊,“还有头小母牛——”

摩西冲到院里,看到垂死的母牛和喷溅的血液,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跑回牛舍,拿出割玉米的镰刀。

“带孩子们离开,别让他们看见,”他告诉朱迪斯,“赶紧去把牛贩子找来。他今天应该就在村里溜达。”

他用宽大的身躯挡住自己的动作,然而很快,脚下又多了一大摊血。

一旁刚刚降生的小牛试图站起身,她看起来强壮又灵活。但她一起身便能看出,这个体型肯定产不了崽儿。她个高腿长,肩膀又宽又斜,还长了一副公牛的样貌。

“真操蛋!”摩西咒骂道,“牛犊没活,妈也死了,现在又多了这么个不公不母的。”

十五分钟后,妈妈和格洛伯曼赶来。

“及时宰杀了没?”牛贩子问。

“宰了。”

格洛伯曼看到了死去的小牛和他那怪异的双胞胎姐妹。

“坏事一来就三件,是吧,拉比诺维奇?”

摩西没吭声。

“瞅瞅这小丫头长得,双胞胎一公一母时,经常会发生这种情况。是她兄弟的血液让她变成了半公半母。她既不能产奶也不能生崽儿,我连她也要了。”

“那头不卖。”朱迪斯突然开口道。

“我在跟当家的谈,朱迪斯小姐,”格洛伯曼摘下脏兮兮的贝雷帽,“那母牛是个阴阳崽儿,拉比诺维奇,你把她卖了,那头老母牛我也给你个好价。我认识个阿拉伯人,他会出高价买死牛。”

小母牛已然开始走动。她浑身湿漉漉,摇摇晃晃地四处找奶喝。她来到朱迪斯跟前,朱迪斯随即拿起个口袋,替她擦拭身上的黏液和鲜血。

“拉比诺维奇,”朱迪斯突然道,“我从没求过你什么。请你别把这头小牛卖给他。”

“女人的请求,”格洛伯曼说,“那可是世界上最美的声音。”

“把这小母牛留下,我来照顾她。”

牛贩子说:“她不是母牛,就是个小牛犊。我现在就牵走他。他都能自己走了。”

“不行!”朱迪斯大声尖叫,声音有些刺耳、怪异。

摩西看看她,看看牛贩子,再看看小牛和自己的脚。

“格洛伯曼,”他终于开口,“你说她是个小牛犊?那我就按牛犊的卖法跟你做生意。我们先养着,让她增增重,半年后再卖给你。”

牛贩子拿出本子,从耳根后取下铅笔问:“你打算给她取啥名?”

“烤肉。”奥代徳提议。

“奥代徳,你闭嘴!”娜奥米道。

“我们不给她起名,”摩西道,“只有奶牛才有名字。”

院子里的乌鸦雀跃着,鸟喙上还沾着滴血的胎盘碎片。

“我需要个名字,”格洛伯曼依旧坚持,“没有名字,我没法记。”

“叫蕾切尔。”朱迪斯说。

“蕾切尔?”摩西一脸意外。

“蕾切尔。”朱迪斯重复道。

后来,我长大了,妈妈把她和蕾切尔的另一半故事告诉我。我这才明白,蕾切尔是我被带去美国的姐姐的名字。当我找妈妈确认时,她沉着脸说:“瞎说什么呢,萨义德?你真能胡猜。”

“那她叫什么?”我问,“您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了?”

“A nafka mina。”妈妈回答。

我以为那是意第绪语,后来才知道,那是一句阿拉米语,意为“管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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