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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迪斯的爱人们  作者:梅厄·沙莱夫

第一次共进晚餐时,雅各布五十五岁,我十二岁,两个人都很尴尬。

第二次,我退役回家,饶有兴致地拿他打趣。雅各布比他的实际年龄更显苍老。

这一次,我已年过三十,雅各布也年过七旬。我手中握着第三餐的邀请函,心中一紧。那是一张打印的邀请函,装点得十分花哨。想到他不辞辛苦找铺子,就为印这么一张请柬,我心中既激动又怜惜。

“我在外面的车里等你。”来接我的司机说,上一次的邀请函也是他送来的。如今,他依旧开车载着雅各布,时不时到巴士站坐坐。

“进来喝一杯吧,我准备准备。”我提议道。

“不用了。经常等他,我已经习惯了。”

我告诉摩西当晚我不能在家挤奶,然后擦亮皮鞋,冲了澡,刮了胡子,换上白衬衣,随即出发。

这一次,雅各布穿着西装开门迎接我。这套衣服是丽贝卡的第二任丈夫穿剩下的。原本华丽名贵的套装,裹在雅各布身上却像是破布片。宽敞明亮、家什齐全的厨房里,他忙前忙后,看起来更像是误闯进慈善家房舍的乞丐。他两手颤抖,脑袋摇晃着,仿佛随时要脱臼,使得灶台边行云流水的好厨艺黯然失色。雅各布手腕轻轻一掂,就可以干净利落地给锅里的牛排翻面;他闭着眼睛就能判断烤肉熟了几分;和面准备包三角馄饨时,他撸起袖子,十指齐用,掌心、指肚,甚至连胳膊肘也没落下。

“几项任务要同时做。灶上一煎、两煮,三只锅子齐开火,这样才能充分利用时间。”

“不光在厨房,”随后他补充道,“人们都以为时间只跟着自己的步调走。可你在村里挤奶时,树上的柚子也正在成熟,晾衣绳上的衣服正在变干,某人的灵魂正缓慢地抽离肉体。在你熟睡时,蚯蚓正在泥土中做工,云朵正缓缓飘过天空,小宝宝正在母亲肚子里长大;而在美国,某人正乘火车奔向爱人。夏天,屋顶晾晒的果肉徐徐变干。你要知道,萨义德,在那颗杏子逐渐干瘪的过程中,鸟儿正繁育幼仔,或寻找新的伴侣。战时我曾在报上看到:盟军正全面发动进攻。我很喜欢这个说法。同时全面进攻,所有同盟一齐出动。想想看,如果大家一个接一个往前冲的话,这仗到现在也打不完。如果你是这样看待世界的话,你的小盒子里也一下子多出许多时间。这你想过吗,萨义德?”

锅里开始沸腾,蒸汽中弥散着调料的香气,细腻而柔缓。那香气从雅各布的手中飘出,沁入我的面庞。比起争夺与模仿,他更喜欢通过感受与探索成就美味。他没有因经验和技艺而变得不可一世,而是对绿色的黄瓜、新鲜的鸡蛋、肉类、水果这样的食材充满敬意。

“我跟你说过是谁教我厨艺的吧?就是那个喜欢跳舞和模仿人畜声音的胖子帮工。知道吗?他可做得一手好菜。他告诉我,内心的感受可以相互掺拌,食物里的佐料则应逐一铺陈。萨义德,这就是为什么烹饪用盐要优于餐桌调味盐——后者溶得太快。而在灵魂深处,爱应与忧虑和憎恨相伴,恨则与渴望、恐惧和一点点喜悦随行。否则,你会感到身心俱裂。”

“而且别忘了,烹饪和美食都不是目的。它们只是达成目的的手段。烹饪其实很枯燥,比下地干活好不到哪去。”他补充道。

突然,雅各布将手指伸进沸腾的锅内,我吃惊得差点跳起来。

“就这么把手伸进去,不疼吗?”

“疼?”他嘬嘬手指品着味道,“还有什么能伤到我这副皮囊?如今我耳朵听不真,眼睛看不清,对疼痛已经麻木,记性也大不如前。疼痛和记忆就好像听觉和视觉,同样也是感官,对吧?今早我还在想,一个记性不好的人,会不会连死亡也忘记?就这样一日日蹒跚向前,直到没人记得我们的名字和过往。一个老头子,除了衰老还有什么?要力气没力气,要智慧没智慧,要女人没女人,只剩下些许记忆蚕食着身体。”

停顿了片刻,他又道:“即使上帝让你再多活几年,也无非是多些时间犯傻而已。”

“河边村子里有个上了年纪的外族人。百岁之时,他突然开始担惊受怕,担心他们再也不会把他带到另一个世界。因为即使在那里,也是年轻人更吃香。也许正因如此,死亡天使才对你母亲怀恨在心,谁让她给你取了这么个名字。本以为会来个唾手可得的嫩小伙儿,结果是个叫萨义德的小老头儿,真是倒了血霉!于是,一到星期天,那老人就跑去教堂,对着上帝嚷嚷,让上帝赶紧把他带走,说他已经受够了,等了这么长时间,一直有人都插在他前面,害得他上不了路。知道吗?衰老不用学习,不用努力,不需要智慧,也无所谓成功。只要你耐心等,它一准儿来。就说我吧,打几年前就开始不再对着镜子刮胡子了。快问我为什么,快问!”

“为什么?”

“我来告诉你:第一,长期习惯中,手已经对脸上的部位轻车熟路,根本用不着镜子;第二,到我这个岁数,你总会在镜子里看到另一个人。那就把镜子留给那个人吧,我用不着。衰老还有个好处:一上了年纪,周围各种各样的人一下子少了很多。一些人消失是因为我受够了他们,一些人则是被我遗忘——这可是个摆脱别人的绝佳办法,一些人因为见不着而淡出记忆,还有一些死掉的,索性不再惦记。这时你就知道,你被死亡天使盯上了。这就好像炮兵从远处发射:第一发炮弹落在目标附近,然后徐徐逼近目标,直到命中。与此同时,我就好像孤岛上的鲁滨逊,一天天这么熬。晚年的生活就是这样,孤岛一座。我走到哪里,孤岛就跟到哪里。正因如此,街上才没人去理会老者,那座岛的四周仿佛被水包围,与他人隔绝。偶尔看到远方有船只,你生起篝火,跳着脚呼喊:‘我在这儿!我还活着!’然而,搭理你的除了杂货铺跑腿的伙计和清洁工,就是十年来一次的萨义德。幸好村倌儿帕比什偶尔会来,从他的岛游到我的岛,就为跟我说说话,更为了看看丽贝卡的照片,冲着我大吼大叫。以前他坐公共汽车来,现在改成打电话,我派车像招待贵族一样把他接来。前些日子我还告诉他,我的脑袋已经成了糨糊,你猜他怎么说?‘沙因菲尔德,这没什么好怕的。你三十岁那会儿就已经是个糊涂蛋了。’直到现在,他依然嘲笑我的谈吐。有什么好笑的?他念宗教学校和法典学校那会儿,我却在养伯的铺子里做牛做马。不过,帕比什对我最大的不满是因为丽贝卡,到今天他都不能释怀。每次他来,一坐下就盯着她的照片叹气。一次他说:‘帮我个忙,给我讲讲她不穿衣服时有多美。’相信我,他图的就是这个——我描述的每个细节,每个点,每条曲线。这家伙还真好意思开口!”

很奇怪,我的嘴角有些微微发紧,仿佛被婴儿的手指扯住——即使从未有婴儿碰过我的嘴唇。我知道,自己在微笑。

“萨义德啊,如果你走运,这也许就是我们最后一次共进晚餐。以后你爸爸再也不会烦你了,好不好?”

他吃力地站起身,走到一直沙沙作响的大黑烤箱跟前。厚重的箱门一开,迷迭香、红酒、橄榄和大蒜的香气瞬间弥散,仿佛急不可待的燕子,一只只扇动翅膀,在我的鼻侧徘徊,使我因美味而迷醉。

“雅各布,你烤的是什么?”

“一只可怜的羔羊。伊鲁特村里有个盲老汉,以前我们认识。他跟孙子一起把羊送了来。说了你都不信:平白无故来了个阿拉伯小伙敲门,丢下一句‘给你的’之后转身就走,留下只羊羔杵在门口。我一个人宰了羊,把它挂在树上扒了皮。你能相信吗?在提翁的橡树街居然还有人宰羊扒皮。这种地方,你在街上扔块糖纸都会遭白眼,可宰羊却没人注意。连那只羊都毫无察觉,这可真有意思。绵羊和山羊一般对死期毫无预感,但奶牛会察觉,伤心得浑身发软。以后我会教你如何给羊扒皮。很多类似的技巧都要从父亲那里学习,掌握了就万事轻松,不懂则毫无头绪。你还从未尝过纯羔羊肉的美味。那肉质软嫩无比,简直可以用勺舀着吃。”

他自顾自笑着摆放餐台,给我切了肉,又加了些风味米饭,自己却还是吃煎鸡蛋、橄榄沙拉和奶酪。

“吃吧,我的孩子。”

羔羊肉的确嫩滑可口,味道也富有层次,仿佛一幅色彩绚丽的春日田景刺绣。

“萨义德,要是你愿意,我可以用手喂你吃,就像喂小孩或者喂女人那样。”

“不用了,雅各布。”

“用手喂一个人吃饭就好像注视他的裸体。以后若看到有人这样喂饭,记得仔细观察那个被喂的人。观察他的目光,他张开的鼻孔。唾液在口中汇聚,他双唇微启,下巴微落,舌头微微伸出以接受食物。如果是给女人喂,记得要赶快把手指抽回,毕竟咬食是本能反应,有时不由人。来,萨义德,张嘴。”说着,一小块美味便莫名其妙来到我嘴边。

我稍一迟疑,雅各布便叹了口气,将肉放回盘里。

“好吃吗?”他问。

“特别好吃!仿佛孔雀在嘴里开屏一样。”

“你说得真好,就像村倌儿帕比什形容女人的美丽一样。祝你健康——”

“我的儿子”连同那些酝酿已久的祝愿之词,他始终还是没说出口。那些词句只能积聚在胸,哽咽在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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