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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迪斯的爱人们  作者:梅厄·沙莱夫

以前老人家都说,纸船河中行,遇坡无踪影。

“那才是最大的不幸。小伙子的纸船好容易漂了那么远,说不见就不见了。他余生再也无法安心。即使有朝一日结了婚,也得不了安生。那条纸船会继续在他的脑海里漂行,每晚都驶向不同的女人。”

六十年后,一个无人认识的陌生女人来到村里。一进村,她就直奔一个叫诺兹德廖夫的农民家。那个农民都七八十岁了,早已不受女人的待见。

“自从他的纸船消失后,他结了四次婚,每次都是新婚不久妻子就死去。这分明是上帝发出的启示。”

那女人扯了几次铃绳。然而诺兹德廖夫上了年纪,耳朵不好使。她敲门叫嚷了一阵,最后还得自己开门进屋。当女人将手搭在老者肩头,他转过身子,一脸笑意地望着她,尽管还不明白一切是何道理。然而一转身,他就认出,眼前这个俊俏的女人正是他多年来魂牵梦萦的那个。现在,老人眼见她将一个个奇怪的女人从他的梦中驱逐了出去。

他眼里噙满泪水,知道自己一醒来,这个女人也会像之前一样消失。可是,这位来客伸出两条芳香的玉臂,实实在在地搂住他褶皱的脖子,将他干枯的身体顶在自己温暖诱人的胸口,他感动得简直要哭。

她的舌头在诺兹德廖夫嘴里探索,连一颗可以挑逗的牙齿都没找到。可就在当天,这两个人来到教堂,女人拿出多年前放入水中的一艘纸船给神父看。那船下水时,女人还远未出生;而当小船来到她身边时,船的折痕依然分明,字迹仍旧清晰。经历六十年的漫漫旅途,小船终于在出发地以东两百英里的地方找到了归宿。

“从那时起,我便向这里走来,来找他,”女人指了指老者,“一边走,一边沿河寻找。”

“她手里还拿了一根小树枝,”雅各布道,“寻找中的人往往都会拿着这样的树枝。你知道吗,萨义德,有人知道如何用它寻找土壤中的水。他们像常人一般行走,在行走中寻觅,等待着树枝变弯,等待小船的到来,等待着内心最后的呐喊,等待着命根子硬挺,等待着目光深入地下。你母亲以前就这样走路。她会穿一条漂亮的裙子,从田间小径走上大路,然后消失在山里,一走就是半天。她不带食物,不拄棍子,也不带娜奥米。只有蕾切尔跟着她。小娜奥米有时会跟在她们身后,直到朱迪斯把她劝回家。蕾切尔有时也会用头顶着小姑娘,仿佛在说:回家吧,诺米尔,快回去,快回去。那头奶牛完全像个公的,你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老了。以前啊,她总是活蹦乱跳的,叫声好像山羊。要是你摸她的奶,她非踢死你不可。这家伙力大如公牛,敏感如幼崽。可一见到你妈妈,却像黄油般温顺。有一回,朱迪斯甚至把她拴在马车上。我不骗你,萨义德,套着车下地拉苜蓿。傍晚,她们从地里归来,朱迪斯还会买一两瓶酒。你也知道,她偶尔喜欢喝上一口,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有些人对此说三道四,但她懂得节制,从来不会喝醉。我和她的婚礼是我一手操办的,当时还找到了她买格拉帕酒的地方呢,就在拿撒勒[拿撒勒:巴勒斯坦北部城市。]的一个修道院。那儿有个意大利人酿这种酒,天知道你妈妈是怎么找到他的。以前,她牵着牛徒步走去拿撒勒,穿山过村,毫无畏惧,也不在乎有陌生人接近。长话短说,牛贩子一知道你母亲爱喝酒,便动不动就搞点酒上门献殷勤,好像是发现了缝隙的鼹鼠,想方设法要把缝儿弄宽弄大。以前他俩常在牛舍里一起喝酒。不过,她的门总是大敞着,一来这样就没人说闲话,二来访客也不敢动歪脑筋,你明白吗?你妈妈对格洛伯曼可真是恨之入骨啊。牛贩子虽然生性恶劣,既粗俗又贪婪,见了你妈妈却怕得要死。不过,他们俩确实会在一起喝酒。两人喝得不多,而且还很慢,不过还是像在相互较劲——不是看谁先像个外族佬一样喝翻,而是看谁先看着对方笑出来。到现在我才明白,牛贩子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一个。只有他懂得爱不仅仅是付出,也要有很多索取;也只有他明白,不能将爱情和盘托出,因为恋爱中的一时软弱将会让你在余生付出惨痛的代价。他俩喝酒时,桌上总会有些吃食,也是格洛伯曼一起带来的。喝酒的人都知道——萨义德,这你要记住——酒不同,搭配的吃食也不一样,二者相辅相成。白兰地要配甜食,杜松子酒要配咸品,伏特加配什么都行。简单来说,喝酒最好配些食物,这样就喝得慢,喝得久。不能端起杯子猛干,明白吗,萨义德?慢慢喝,要闻,要品,要说,要嚼,要润色说出的话。牛贩子从不缺少这样的觉悟,当然也知道许多其中的窍门,例如一点点地吃,一点点地喝,越慢越好,两人共处的时间就越长。话匣子渐渐打开,你可以慢慢说,慢慢想。有一次,我还看到他俩干杯‘敬人生’呢。牛贩子说:‘也请朱迪斯小姐的耳朵笑纳。’紧接着,杯子相碰发出一种村里不曾听到的声响——在村里,最动听的不过是铁轭套上牛角的声音。朱迪斯突然对他笑笑,我还从未见过她那样的笑容,令我为之倾倒,泪流满面。而牛贩子那个畜生看了却不为所动。他倾倒也只是在心里,流泪也没在脸上。萨义德,你要知道,那些肉贩子对待女人可谓别有一套。以前,老家人都说:贩肉的最懂什么时候陪寡妇掉泪,什么时候陪她跳舞。不像我们。我们假设下,要是换个时间,要是我不在果园遇见她,而是一周后在街上,或是清早在货栈,一切都会截然不同。然而没有办法,我就是在果园里看到她的马车从田间驶过,身边是黄绿色的花海,当时我立马明白:这就是上帝给我的礼物,这就是我纸船的归宿,我的鸟儿,为我插上翅膀的女人。我告诉自己:张开双手欣然接受吧,雅各布,免得日后因悔恨而惩罚自己——生命中最大的悲剧莫过于错过心爱的女人。”

他站起身在屋子里溜达,我切身感受到了他的痛苦,嘴巴里却不停地咀嚼着,吞咽着。

“错过了,你下半辈子都会在自我惩罚中度过。这比消失不见的纸船还令人痛心。你会比漂流的鲁滨逊更觉孤独。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萨义德?在科德马河,在养伯的铺子,在以色列地,甚至是跟丽贝卡在一起时,我都是孤身一人。什么样的人才能与那样的美丽为伴啊?即便我已忘记她的样貌,那美丽的冲击力我仍记忆犹新。朱迪斯则不同。我一闭上眼睛,就能与她在一起。但跟丽贝卡在一起,正如《圣经》上所说,我就像是屋顶孤独的麻雀。那时的我已经不再是个孩子,每次做申命祷告时,我都会想:除了犹太人的上帝,没有人比我更加孤独。所以他才会成为唯一的主。快听啊,以色列,我们的主独自一人,多么令人怜惜。他如此独特又如此孤独。我一说‘快听啊,以色列’,养伯便举手要打。那时我已经长大,二话不说便拼尽全力一下下还击。他打了我这么多年,这是我第一次还手,也是我最后一次打人。养伯摔倒在地,我起身离开。前往以色列地之前,我再也没有回去找他。不过,某一年普林节时,一个喝醉的家伙爬上舞台,非说一主之说是摩西[此处的摩西(Moses)指的是《圣经》故事中犹太人的领袖。]编造的,好让沙漠里的犹太人好过些。想象一下像非利士人、希腊人和外族人那样在沙漠中跋涉,背上背着四十尊石像,在炎热的戈壁中举步维艰是怎样的情形。摩西这样一说,只有一座方舟,一个上主,方舟上有手柄,两个利未人拉着,头顶有天使的羽翼为他们遮挡太阳,人们也不需要再去记住那么多神明的名字与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

“犹太人的上帝,”雅各布总结道,“喜欢羔羊,有时可能也喜欢鸽子或细面,甜食或甜点之类的东西他一口不吃,因为犹太人的上帝喜欢咸口。”

说着他突然高声唱了起来:

就在安息那一日

那一日,那一日

那一日,那一日

就在安息那一日

那一日,那一日

那一日,那一日

就在安息那一日

两只纯洁羔羊

就在安息那一日

两只纯洁羔羊

哎哎耶耶阿多乃[阿多乃(Adonai):希伯来语对上帝的称谓,意为“我的主”。]

哎耶耶耶耶耶

耶耶哎耶耶耶阿多乃

还有两成细面

调上油,调上油

特意为他留

还有两成细面

特意为他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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