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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迪斯的爱人们  作者:梅厄·沙莱夫

即便是谎话精,也明白真相与虚构并非互为矛盾。它们是一对好邻居,彼此关心,相互支持。

梅尔曾跟我说过这个道理——大概是同样的意思,我记不太清了——然后他笑着补充说,谎言与真相并非南北对立,而更像是磁极与北极。

之所以这样说,是想声明我无意编造或抹杀自己的部分过往,也不想辩解、粉饰或篡改。这个故事的宗旨只是梳理线索——正如耕牛走的犁沟、引水的河道和人行的水泥路一般。

每每为命中注定的混乱而反感,或厌倦了无休止的假想与揣测时,我便通过回顾一连串精彩的小事寻求安慰。那个买下白化病五套西装的古怪家伙几个月后再度进村。他一言不发,直接进了书记办公室,把他在五套西装口袋里找到的五张纸条摆在桌上。每一张上都写着:“所有的鸟全归雅各布。”

沙因菲尔德也被叫来。尽管白化病死后他就一直在照料那些金丝雀,此时的他仍是既欢喜又害怕,心脏仿佛有大锤猛敲般狂跳不止。他一句话也没说,先去了鸟舍,然后返回家中,外套都没脱就倒在床上,直到次日下午丽贝卡一声大吼方才醒来。他们结婚这么久,这还是丽贝卡第一次大声喊叫。她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雅各布看着她的眼睛,那一双清澈透明的眼睛如今已变得像石膏般粗糙混沌。他平静地告诉丽贝卡,白化病将那些可怜的金丝雀遗赠给他,它们今后都归他所有了。

一时间,这个村子里最美丽的女人几乎要倒地尖叫。很快,她感到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臂支撑在后背和膝盖。之前所有的谜题瞬间清晰:丈夫的失眠、叹气以及对那些鸟儿的过分关心——老实说,它们的叫声根本没好听到哪儿去。

还有春日缓缓行经黄绿色的田野的朱迪斯,雅各布颤抖的样子,他难得小睡一会儿时说的梦话,还有他眼睛的虹膜颜色不对劲的那些日子……谜题一个个揭开,仿佛她的前额开了第三只天眼。丽贝卡径直走到小屋后,伸手一探,在地板与土地间的缝隙里拿出藏在那儿的那个黄色的金丝雀木雕,顺手将它扔掉。

她从那儿扛着采果梯来到鸟舍,架好梯子爬上去,在天花板和房顶间的空隙中又是伸手一探,将雅各布的小本子擎在手中。本子里用牛耕书写法写着:朱迪斯,朱迪斯,朱迪斯,朱迪斯,朱迪斯,朱迪斯,朱迪斯,斯迪朱,斯迪朱,斯迪朱,斯迪朱,斯迪朱,斯迪朱,斯迪朱,朱迪斯,朱迪斯,朱迪斯,朱迪斯,朱迪斯……

之后,她自信满满地来到柑橘园,树叶的沙沙声令人联想到那分明的叹息,朱迪斯,朱迪斯,朱迪斯,朱迪斯,朱迪斯。丽贝卡经过一排排果树,来来回回,朱迪斯,朱迪斯,朱迪斯……斯迪朱,斯迪朱,斯迪朱,朱迪斯,朱迪斯,朱迪斯……

在第三排第三棵果树下,她挖到了拉比诺维奇家帮工的蓝色头巾。那是一天夜里,雅各布提心吊胆从人家院里的晾衣绳上偷来的。

丽贝卡嘴角上扬,理清头绪,通过所有的疑点勾勒出了线索。

“她本身就美,年轻的时候更是美得无以复加。我们所有人都被迷住了。”村倌儿帕比什回忆道。

就在同一天,丽贝卡离开家,离开村子,带着衣裙、憎恨、美丽和智慧回到娘家——济赫龙雅各布的施瓦茨夫人那里。村倌儿帕比什一直尾随她出了村子,苦口婆心想劝她留下,承诺无论是遇到怎样的苦难,他都会想方设法解决。

“晴好的日子,她就这样走了。没人知道去哪儿,也没人知道原因。”他说。

伊人已去,化身飞鸟

逍遥高空,弃窝离巢

不及怀疑,不及预料

冷雨将至,数日不止

人人垂泪,悲戚处处

哀痛无声,徒留静穆

村倌儿帕比什伤感而庄重地背诵着,薄唇准确地发出每个音节,眼睑的开合呼应着诗行结尾的韵律。

年老、世故的施瓦茨夫人迅速而高效,一刻也没有休息。书信往来不断,信使和信鸽来来去去。不久后,一辆私人专车驶上济赫龙雅各布的高地,将丽贝卡母女送到古老的坦图拉港。

海上暖雾蒸腾,一艘精巧的白色小轮船从雾中现身,船身上分明写着“丽贝卡”的字样。一只小船从轮船放下,徐徐向岸边驶来。两名水手接应丽贝卡上船。

英国富商哈伊姆·格林正在甲板上等待。这位曾经的年轻中尉过去时常彻夜守候在丽贝卡门前。

“丽贝卡号”调了个头,两个烟囱烟雾喷薄,船渐行渐远。施瓦茨夫人见船完全消失,才上车回村。

二十五年间,无论是“丽贝卡号”还是丽贝卡本人,都没有再回以色列地。直到某天,报纸上刊登出一张“哈伊姆爵士与格林夫人”的照片,称二人“移居吾国,植根本地并投身建设”。照片拍摄于海法港的码头。对丽贝卡一直念念不忘的村倌儿帕比什得知后对着惊诧的路人大喊:“她回来了,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的确,这位格林夫人就是丽贝卡,哈伊姆爵士是她丈夫。当年年轻的英国富商已摇身成为年老的英国银行界显贵。

“他可是个大人物,而且彬彬有礼。”村倌儿帕比什说。的确,哈伊姆爵士为学校捐款,出资在大学建实验室,资助穷苦学生,还在提翁的橡树街买了那栋漂亮的大房子。和气慷慨几乎是他一生言行的代名词,似乎正因如此,他才早早离开人世,好让自己的遗孀能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年与前夫重聚。尽管她天性悲情任性,在生命的最后一年,年迈的她最终成了赢家。

丽贝卡离开村子的那一天,“全村人都惊得大跌眼镜”,只有雅各布丝毫没有留意。他把自己关进储藏室,忙着做一个巨大的木鸟笼,鸟笼的顶部漆成了蓝色与金色,配着搪瓷食槽、水槽和两个秋千。

夜晚,他从储藏室回到屋里,喊了几声:“丽贝卡……丽贝卡……”没人答应。他给自己泡了杯茶,然后上床睡觉。黎明前他起身出去了,甚至没注意到身边彻夜清冷的空床。

他醉心情事,简直无暇他顾。当晚朱迪斯饮牛归来,发现牛舍的梁上挂着个木头鸟笼。一只友善的大金丝雀在笼子里雀跃歌唱。这只鸟甚至能唱上一小段轻歌剧,是白化病留下的雄雀中最美艳的一只。墙上一张显眼的纸条写着一句老套的情话,兴许是抄来的:“人言所不及,雀鸟以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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