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朱迪斯的爱人们  作者:梅厄·沙莱夫

之前我提过,拔示巴伯母将她丈夫梅纳汉姆归为“好鸟儿”,而梅纳汉姆的弟弟摩西却管他叫“疯鸟儿”。尽管如此,摩西很爱哥哥,他欣赏哥哥的睿智,甚至对他坦白自己趁夜寻找辫子的事。对此,梅纳汉姆跟摩西一样记忆犹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兄弟二人个性迥异,但差异却令他们越走越近,而不是渐行渐远。梅纳汉姆夫妇经常带着儿子们到邻村探望兄弟,而摩西也常和朱迪斯与孩子们一起去拜访哥哥和嫂子。

奥代徳套上马车,在车板上垫了许多稻草以缓冲颠簸。他是个负责可靠的小伙子,这次依然要求执掌缰绳。

所有人在车上就座。蕾切尔从牛栏里一脸忧虑地望着他们,逗得娜奥米呵呵直乐。

“来—来—来—来。”朱迪斯吆喝着,蕾切尔轻轻跃过围栏跟到车前,迈开长腿嗒嗒地跟着,偶尔停下来衔几根苜蓿或亚麻花。

摩西面露不悦:“她干吗跟狗一样总跟着我们?”

娜奥米道:“爸爸,你在担心什么?没有人会说三道四。蕾切尔是想跟着朱迪斯,而且她又不会叫。”

朱迪斯说:“而且,她在路上吃了草,还能帮你省点饲料钱,拉比诺维奇。”

“真不像话!”摩西嘟囔着。

一条土路沿着村子与泉眼间的废旧管道蜿蜒延伸。以前,路旁蓖麻丛生,田边田鼠横行。夜晚,胡狼出洞捕鼠,然后来到村里,发出凄厉的高叫,猎物的鲜血就滴在房舍的窗根下。人们的心中充满恐惧与寒意,村里的土狗尽管个头比胡狼大,体格比胡狼壮,却也被那叫声所彰显的野蛮行径吓破了胆。那些土狗拼命地挠着门,乞求主人放它们进屋,生怕自己会被咬或被引诱。

数年后,我退学回村,在公用地耕种做工。整整四天,我驾驶一台老式D-6耕种机,按照喜欢的书写方式来回折返。猎鹰在我头顶盘旋,燕八哥和乌鸦也早已摸清了耕种的时节,成群结队地在我身后蹦跶,在翻起的松土中寻找虫子。刚来时,我还会纵容自己把机器从犁沟开上田埂,任凭铁刃豁开田边的鼠洞,雀鸟对田鼠群起而攻,大开杀戒。

田野尽头树上的若干鸟巢标志着那是河床溪流的转弯处。因河水的冲刷,使得大量淤泥在此处堆积,植物茂盛。

从儿时起,我就经常来这儿玩耍,在秋日的周六采摘覆盆子,在春天采摘海葵和水仙。

摩西不准我冬日前往。此时河水变浑,水位上涨,淤泥加深,河堤也开始变滑,十分危险。

“你干吗放他一个人去那儿?”摩西冲着妈妈大吼。

“他不会有事儿的,”说完,她转身对我道,“去吧,萨义德,早点回来。”

我去了河床。有时,我会看到三位父亲从远处偷偷看着我,担忧着我的安全。

如今,摩西连过河都让奥代徳执掌缰绳。大家一言不发,摩西不再对任何人提起托妮奇卡。可是河床还在,河水还在,妻子溺死的地方也还在。

就是拉比诺维奇买来替代骡子、母驴的那匹马,每次过河的时候都会犹豫迟疑。他畏缩地迈入河中,鼻孔大张,梗着脖子,仿佛知晓之前发生的事情。而待他想从水中抽蹄退缩时,堤岸的坡度、马车的重量再加上身后奥代徳的吆喝声迫使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向前走。

马蹄浸在浅水之中,水下腾起一朵朵泥花。水面的倒影颤动着,随着点点扩散的珠母形波纹微微跳动。车轮驶过,河水立即变得浑浊不清。蜻蜓腾空而起,马儿矫健的腿上肌肉鼓起,奋力朝对岸的斜坡攀爬。

后轮出水,最后的几圈微波也被堤岸吸收,泥沙渐渐沉淀。宛如女人的肌肤一般,河道恢复如前,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刚上岸时,棕色的泥点从车轮滴在土路上,留下点点泥泪。此时,奥代徳“吁”的一声,在火车站前把马勒住,他们就是从那里把母亲接回家的。

“咱们停一停,在这儿吃点东西,”摩西道,“饿着肚子去拜访人家可不好。”

所有人都下车舒展筋骨,娜奥米在草地上铺开一张旧床单。蕾切尔在一旁吃草衔花,试着用头顶触蝴蝶,心满意足地喘着粗气。朱迪斯打开篮子,拿出鸡蛋洋葱三明治,散发着家庭旅行的幸福味道。多年后,大家都增长了年岁,我也来到世上,作为家庭的新成员与大家同行,而母亲依旧会拿出相同的食物。

我们坐在车站巨大的桉树树荫下享用着三明治。

许多腐烂的木槽堆放在一旁。当时,铁道已经拆除,铁轨被用作建牛栏的材料,枕木被拿去垛草堆。

将母亲带到这里的那列火车已不再行经此处。附近曾关押意大利战俘的营房已成为大片瓜田,只有军队老伙房的一根石头烟囱依旧立在那里。

我爬上车站的水塔。当年兴旺之时,蒸汽机车时常从车站驶出。如今这里四壁裂痕累累,早已成为蜥蜴和猫头鹰的领地。猫头鹰圆睁双眼盯着我,咕咕叫着点头,做出一些怪异的模仿动作,我完全不得要领。以前我还会收集它们风干的呕吐物,观察的结果仍记录在儿时的笔记本上:“田鼠头骨,蜥蜴脊椎,麻雀的羽毛。”

乌鸦从树顶好奇地看着我们,等待着我们离开时留下的食物残渣。胆子大点的乌鸦已经迫不及待地跳到地上,在我们不远处伸着脖子,瞪着黑眼睛观望。我认出了其中几只,它们是我家院里的午后桉树会议的常客。当时,那棵树还好好地屹立在院中,散发出勃勃生机。

梅纳汉姆伯伯的长角豆园中,果实已日渐饱满泛黄。而此时,他的喉咙也再次不听使唤。

“你好,萨义德!最近怎么样?”他把话写在本子上,然后撕下来递给我。

“我很好,伯伯。”我拿出事先写好的纸条,好像自己也说不出话一样。不知为何,尽管我从未管他的兄弟叫“爸爸”,却一直称梅纳汉姆为“伯伯”。

梅纳汉姆伯伯出不了声,但还是乐得浑身乱颤,还伸手摸摸我的头。我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大手绢,对折成个大三角,然后再对角折一次,翻过来一卷。他的手指将手绢角掖入叠层,直到弄出一根香肠的形状。接着,他放开两端,比画着假装在一端系出两个结扣,当作耳朵。

“老鼠!”我兴奋地叫道。梅纳汉姆伯伯用右手把布老鼠放在左腕上,然后迅速一弹,老鼠一下子跳到我脸上,让我又惊又喜,仿佛是第一次见识他这个把戏。

梅纳汉姆伯伯的春季失声可谓十分彻底。连半点叫声、笑声、叹息甚至是嘟囔声都发不出。不过,他现在已经知道如何为那注定到来的数周沉默做准备。农场的相关事宜,他会拿出一家之主的魄力,提前交代给儿子们。他还会提前准备谈话本,好在必要时与人交流。每一页的最上方都用红笔写着:“我失声了。”从而免得反复跟人道歉解释。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自己的过敏反应早已习以为常,甚至到了享受和期待的地步。梅纳汉姆伯伯发现,他在春季病发时往往工作效率更高,有更多的时间读书、听音乐,嗅觉和视觉也更加敏锐了。他的脸上总是洋溢着愉快的微笑,折射出内心的积极想法,并不需要语言来宣泄。

逾越节数周过后,梅纳汉姆伯伯重新找回了声音。每每即将好转时,他内心总有种果实成熟的预感。而声音的恢复往往发生在正午:头脑中的想法冷不丁从脑外传来,仿佛有人模仿他的声音似的。有时也会发生在早上:刮胡子刮到一半,镜子里的人突然开口。或者半夜也有可能:梦中听见自己说梦话,梅纳汉姆翻身惊醒;等说出去的话被老婆的后背弹回来,他才意识到,自己果然出了声。

他迅速跳下床,穿好衣服,穿过田地往我家来,希望妻子嫉妒的某个想象中的“野女人”能以血肉之身与他相遇,让他能与之聊聊天,用话语将她感化。

“摩西!朱迪斯!孩子们!”他在院里大吼着。这些酝酿了整个春天的话语沿着兴奋的轨道脱口而出,如同生命力最旺盛时的燕子盘旋着鸣叫,永远不愿降落。

上一章:52 下一章:54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