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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迪斯的爱人们  作者:梅厄·沙莱夫

当时娜奥米差不多十一岁,对周围发生的事情一清二楚。她问朱迪斯觉得雅各布这人怎么样。朱迪斯答道:“沙因菲尔德就是个笨蛋。诺米尔,你可看清记住了。女人得懂得辨别笨蛋长什么样。”

“那你最爱谁?”娜奥米问。

朱迪斯笑了:“我最爱你。”

“不,朱迪斯。在他们三个当中,你最爱谁?我爸爸,沙因菲尔德,还是格洛伯曼?”

“在他们三个当中,我最爱你和蕾切尔。好了,诺米尔,让我一个人休息一下。”

“我特别怀念她叫我‘诺米尔’,”娜奥米告诉我,“怀念她手上的柠檬香,怀念她的点点滴滴。”

我把雅各布的话告诉了娜奥米,她也同意:男人不会在妻子身上寻找母亲、女儿、处女或妓女的影子,更别说“书上胡说八道的其他东西”。

“他们寻找的是自己的姐妹——那个深藏心中,坦诚体贴,亲密无间却无法触及的灵魂双生。”

娜奥米抱住我:“你们都是笨蛋。不过算你们走运,我们比你们还笨。”

“娜奥米,我们会怎样?”我问。

“你们男人?”

“不,我和你。”

她笑了:“我和你也是一样:我问你叫什么,你说叫‘萨义德’。我就知道弄错了,回头找其他人上床。现在是这样,以后也是。”

多年前,在我七八岁时,娜奥米还和梅尔一起住在那间小小的公寓——他们的第一个家。一夜,我被他们的谈话声吵醒。

几分钟后,谈话停止。房门打开,走廊灯亮起,娜奥米赤身裸体从屋里出来。

我看着她穿过走廊走进浴室,拧开水龙头。水声虽大,却掩盖不住娜奥米的哭泣声。

洗完澡,她回到屋里。卧室灯光斜斜地打在她的裸体上,勾勒出凹陷的颈窝和翘起的臀丘。我有幸收获了那光彩倩影的一角切片。

我没向任何人透露过内心的永恒画面。不过在几年前,当我问梅纳汉姆伯伯他对寻找双生姐妹抱何态度时,他说这不是完全没道理,但也没什么新奇的,先人早已说过了。不过,总是要等没了用处之后,事物才变得更复杂,也更明朗。

村倌儿帕比什鼻子一哼,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最好别让他们找到双生姐妹。又说因为姑娘们选择有限,这些小丑才会有人看得上。

格洛伯曼则哈哈大笑:“恭喜你,萨义德,开头就是这样:先扯什么双生姐妹,然后对着镜子手淫,最后才准备好下场操练。”

雅各布晕乎乎、病怏怏倒在牛舍的地上,眼前是深爱的女人。因为兴奋,他忘记了朱迪斯左耳失聪,还错将她惊诧、专注的表情理解为对他伤口流出的鲜血的反感。他起身逃回家中,进门便大喊:“丽贝卡,丽贝卡,快帮帮我。”空荡的屋子里徒留回声,双人床的另一半已然冰冷,孵化器的格子里全是干枯的小鸡尸体。

他这才发现已经几天没见到自己的妻子,也意识到全村人都已知晓的事实:她已离他而去,再也不会回来。

他踉跄着摸到水槽跟前,洗掉额头和眼周的磺胺和血痂,然后在刮胡子的小镜前坐下来,咬紧牙关,用蘸了酒精的针线缝合伤口。

细线穿在肉里火辣辣的疼。伤口的边缘抖动着被聚紧、固定,刺骨的剧痛直钻脑仁,疼得他泪水横流。

空荡荡的房子里,雅各布独自一人在床上瑟瑟发抖。他下定决心:从现在开始,他不再执着于交谈之道。大捧鲜花、用心修饰、好言劝说、插科打诨与动人言辞都不再重要,因为他在这些方面毫无天分。从现在开始,他要抓住命运的犄角与其抗衡,要么逼他就范,要么被他刺死。

“萨义德,现在我给你说说命运。我来讲,你边吃边听。以前在老家,有个犹太富商跟命运玩把戏。他名叫哈伊姆,人们都叫他‘大人物哈伊姆’,因为他特别喜欢跟人碰杯。格洛伯曼跟你妈妈碰杯时很斯文。两只水晶杯轻轻一碰,格洛伯曼会说:‘愿朱迪斯小姐的耳朵也能受用。’哈伊姆碰杯的力道就特别大。不过他毫不介意,还会用舌头把自己和女伴手指上的酒和血舔干净,直弄得彼此兴奋不已。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的人。一天,他来到我们城镇。此时的他已年过六旬,拥有两辆马车,两个孩子,但没有妻子。没人知道他是谁,是干什么的;也没人知道他来自哪里,去向何方。他富得流油,所有箱子里都装满了丝绸和皮草。他大声宣布:‘我死后,这些孩子不必靠人施舍,每一个都会得到些本钱,以成家立业。’老套的剧情再次出现:金钱让家人反目成仇。孩子们长大了,开始盼着‘大人物’赶快咽气,而哈依姆也视自己的儿子们为眼中钉,以至于他最终下定决心,不再工作,铆足劲儿在死前把赚来的钱都花光,这样一分血汗钱也不会落在不肖子孙的手里。人一旦发了疯,就再也停不下来。疯狂可以疏导,但不会消失。哈依姆卖掉大房子和奢华的家具,只给自己留下一处小宅、两匹马和一个女佣。他估计自己还能再活十七年,于是计算出还要穿多少衣服,吃多少肉、多少面、多少盐、多少糖,喝多少酒,烧多少柴火,要多少水晶杯和女伴共饮。他甚至算出每个犹太人应该做多少秘密慈善,拉比的什一税以及安息日与假日盛宴所需。在余生的十七年中,他特意扣除部分食粮,以纪念基大利斋戒日[基大利斋戒日:犹太纪念日,纪念在耶路撒冷城沦陷时被杀害的犹大省领袖基大利。]、赎罪日、提别月禁食日[提别月禁食日:在犹太教历10月,公历12月到来年1月间。10日为禁食日,纪念耶路撒冷首度被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围困。]、复活节斋戒日、搭模斯月禁食日[搭模斯月禁食日:在犹太教历4月,公历6月至7月间,17日禁食,纪念耶路撒冷被尼布甲尼撒王攻破。]和圣殿被毁日[圣殿被毁日:即埃波月9日,在犹太教历5月,公历7月至8月间,纪念耶路撒冷第一圣殿和第二圣殿被毁。]。因为是家中长男,所以逾越节前夕他也得斋戒。你没听说过这些斋戒日吗?每年七次斋戒,坚持十七年,那就是一百一十九天不吃东西。那可是相当可观的一笔钱,更是可观的一笔时间。他算过要用多少肥皂等等一些鸡毛蒜皮的细节——毕竟,有的时候掉个扣子却打死也找不着,没办法只能买新的。他算过喂马的成本,留出了将老马送去扒皮后去买新马的足够的资金,甚至连鼻烟、猫的牛奶和鸟儿的饲料都考虑到了。当孩子们意识到老爷子是动真格的,便一个个发起牢骚:老爹想独吞给我们的遗产!他们跑去找拉比,拉比说:无能为力,一个人的金钱归自己支配,其他人应当尊重本人的意愿。儿子们问:要是钱花完了,老爸还没死,到时候这个一无所有的老头会不会变成他们的负担?哈伊姆说:我活不长的。我的余生命数已定,钱花完了,我也该走了;而我一死,钱也剩不下。双重保险起见,他还在马卡罗夫给自己订购了一个大沙漏,沙量和漏孔刚好可以计时十七年。我依然记得当时他们如何用马车将这个大家伙运来,如何将它颠倒、固定,如何在外面裹棉布缓冲。他们将沙漏立在院里,哈伊姆见大家都迫不及待来看热闹,便举手示意将沙漏倒转,让所有人见证:他的生命倒计时已经开始。沙漏之美正在于此:它所计算的不是这世上的时间,而是专注于衡量自己的时间,对之前、之后发生的事情都漠不关心。来凑热闹的人络绎不绝,他滔滔不绝,为自己的过往经历,为他的沙漏,也为自己制造的财富骄傲不已。他说,到了最后,他会坐在沙漏旁,亲眼看自己灵魂最后的沙粒滴落,直到他的离去成为周围人唯一的话题。在‘大人物’退休的九个月零一周后,一日晚上,他正坐在钱箱上,一边吃鲱鱼,一边笑着欣赏他的沙漏。突然,两个强盗冲进屋里,用铁棍一下打破了他的头,又一下将沙漏砸碎,然后一阵风似的卷走了所有的钱。所有人都明白:哈伊姆预料得没错,他的金钱和生命将同时耗尽。正如他自己所言,一个子儿也没留给儿孙。萨义德,如果命运决定在某场游戏中一试身手,即便游戏是你设计的,规则归根结底还是由他来定。你要知道,人们总认为命运、好运与机遇都藏在扑克牌或骰子中,其实他们找错了地方。我告诉你,他们就隐藏在生命本身!生命中投骰子的人已经够多了,我们也就是挪挪步,走走棋;生活中为我们洗牌的人也已太多,那就请他们受累,你就用不着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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