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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迪斯的爱人们  作者:梅厄·沙莱夫

“你会问:为什么我会爱上她?快问,萨义德!我会回答:因为在这样的村子里,工作千篇一律,环境一成不变,从泥土到汗水,从牛奶到雨水,永远都是一个样子。所以,我怎么可能不爱上她?同样的东西每年都在重复:作物发芽,花朵绽放,春种秋收,季节更替……这种地方突然来一个女人,所以你若问我为什么会爱她,我要反问你:难道这就是犹太人该过的日子?在犹太教堂里,所有的祈祷文和戒律都一成不变;如今我们被带出教堂,带到了以色列的大卫村,所有的东西还是千篇一律。我很快就明白了这里的规律:昨天、今天和明天就像一奶同胞的兄弟,长相类似。而我像是掉进陷阱的小鸟。吃吧,萨义德,听故事又不用停嘴。这就是吃饭的好处:可以边吃边听。我不怕干活辛苦,也不怕等待。谢天谢地,我从小就给人帮工,耐心也比一般人强十倍。雅各布只知道为爱而努力工作。在我们这种人眼中,数年光阴就像数天一样短暂。而像我这样长年等待爱情的人,也有足够的耐心善待马、鹅、树木和雨水,更知道如何善待时间。最后这一点很重要:耐心不为彼此,不为爱,不为工作,也不为其他,只为善待时间。无论是季节更替那样周而复始的时间,或是年龄这种一去不返的时间,都一样。不过,这里的夏天收不了橘子,公鸡下不了蛋,母鸡也生不出梨。最多也就是偶尔偏热,有时雨水偏多。还有村倌儿帕比什,我跟他永远说不到一块儿。他拿我当笨蛋,我拿他当圣人,可我们俩都错了。来这儿两年后,帕比什问:同志,这儿是怎么了?这过的叫什么日子?每年都是同样的季节在同样的树上结同样的柠檬,谁能受得了?他说得像是开玩笑,但实际上这很让人悲伤。一次,格洛伯曼告诉我:他在纳哈拉尔[纳哈拉尔(Nahalal):一个位于以色列北部的莫沙夫(moshav),莫沙夫是一种由个体农场组成的合作村庄或定居点。在希伯来文《圣经》的记载中,纳哈拉尔是利未人的城市。]看见城里来的两个女客站在大公牛的牛栏边——不好意思,是站在牛栏边看。牛犊长大了还是有点看头的。看着看着,其中一个开口问:挤出来的奶用来做什么?萨义德,你会怎么说?等村民都笑够了,另一个女客想证明自己懂得多,于是告诉同伴:傻瓜,他们没奶,因为还小呢。好笑吧?既然你乐了,我就再给你多讲讲——这故事虽然逗乐,但其实一点儿也不好笑。你就是倒栽葱一整天,牛犊也不会下奶。有的小牛生下来有两个头,有的小鸡长四条腿。很快会有人来看热闹,拍照片,问这问那。可这个时候,那四只眼睛已经闭上,两个牛头也已耷拉,可怜的小家伙已经没了命,两个幼小的灵魂也离开各自的头颅,‘噗’的一下消失。看热闹的人也一样,‘噗’的一下没了影儿。一切回归正轨,‘噗’,平安无事。以前什么样,以后也什么样。你说,我怎么会不爱上她?”

另一扇烤箱门打开,这次飘出烤苹果派的香味。过去的半小时里,那香味总令我分心;如今它全面侵袭了我的鼻腔,令我的感官沉迷。

雅各布用牙签插插脆皮,拔出来舔一舔,满意地笑了。他抽出烤盘,异常利落地用一条细绳将甜品从烤盘上分离,然后放上金属架。

朗姆酒火焰的香气混合着焦糖、柠檬皮、苹果和葡萄干的味道扑鼻而来。

“你看,”雅各布讲解道,“蛋糕甜品要放在架子上冷却,不能留在烤盘里晾着,这样底层才不至于像擦手布一样一直湿乎乎的。”

“这些本事你都是从哪学来的?”

“以前的帮工教的,该学的我都会了。”

他下颌微张,假牙呈现出全新的色泽。雅各布给自己和我分别倒了一杯浓烈清亮的饮料,梨子味的。他说他有点累,让我不用理碗碟。“明天清洁工会来,她会整理的。”

雅各布累得几乎直挺挺倒在床上。

“雅各布,你在想什么?”

“想着婚礼,”他的声音颤抖着,“想着怎样搭配——食物与消化、肉体与灵魂的搭配。身体与灵魂的契合比男人与女人的契合更难实现。这种契合甚至会令人无法兴奋。或许只有自杀可以改变,可死了又有什么用?身体和灵魂要学会一起成长,一起衰老,就像同一只笼子里的两只老鸟,谁也没有力气再度飞翔。肉体已经逐渐衰弱退化,灵魂也在悔恨和忘却,二者谁也离不开谁。当其他的智慧纷纷流失,最终剩下的只有对彼此的体谅——如果不能原谅对方,至少要原谅自己。”

他长吁短叹着,陷入了沉默。我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不知是不是该继续聊下去。

雅各布仰面朝天躺着,一只手枕在脖子下。突然,他将另一只手伸进裤子里,而且确确实实就放在那个地方。见我一脸难为情,他将手抽出来,可不一会儿,那只手又“故地重游”,仿佛是自己摸过去的一样。

我们两个都有点窘迫。终于,雅各布开了口:“你看,萨义德,我就是这么躺着才舒服,你别见怪。我们就是这样彼此扶持,彼此安慰。我们俩都老了,也都很软弱,喜欢怀念过去。到了这个岁数,一个人还能剩下几个朋友呢?”

我们两个都笑了。

“瞧瞧她,”雅各布睡了几分钟,我起身准备走,他又醒了过来,“有时看着那张美丽的照片,我却想不起来那人是谁。床单上已不再有她的味道,我的肌肤上也不再留有触摸她时的感觉。无论是心目中还是脑海里,都找不到她的任何记忆。如果我叫出丽贝卡·施瓦茨或者丽贝卡·沙因菲尔德的名字,一定会马上纠正:是丽贝卡·格林才对。她所期望的一切,那个人都帮她实现了——那个姓格林的英国人。他带丽贝卡离开,又带她返回,把她送到这座房子,随后就去世了,因为她想一个人待着。在英国,他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简直算得上半个贵族。但在这个故事中,他只能算得上一个不起眼的临时演员:戏份一完就毫无怨言地退场。演戏分角色,角色有大有小。但在生活中,一个人要参与很多出戏,演很多个角色。如果有人要导一出关于村倌儿帕比什或拉比诺维奇的戏,那我只会扮演一个小角色;可如果是关于你母亲的戏剧,那我的戏份就会多些,你说是不是?如果是你的人生戏剧,那你就是明星主角。记住,萨义德,永远别让其他人成为你人生舞台的主角,别重蹈我的覆辙。”

“我不明白,”我说,“既然雅各布已经放弃了丽贝卡,两个人后来又怎么会在一起生活呢?”

“我听不见,”奥代徳在发动机的轰鸣中大吼,“你刚说什么?”

我又把问题吼了一遍,他笑了:“别傻了,那有什么?鸟儿没了,你妈妈又不要他,他还剩下些什么?提翁的某座房子里,有个漂亮的房间正等着他,有好吃好喝的不说,还有她那个英国丈夫留下来的、合身到不行的衣服。清洁工帮他打扫房间,女佣替他擦屁股,还有租来的专车拉着他,想去车站坐坐的时候可以说走就走。而且司机还会一直等着,等他坐够了,念叨爽了,这才送回去。厨房里挂着老婆美丽的照片,床边还有你母亲的照片。你说他还缺什么?”

“丽贝卡全都接受了?”我问,“连他爱别的女人也接受?”

“爱别的女人又怎样?”奥代徳喊道,“他爱谁是他的自由。那个人死了,这个还活着。他爱谁不要紧,重要的是跟谁在一起。”

奥代徳关掉发动机,大家伙痛苦地喷了口气。寂静乘虚而入,逐渐占领周遭。

“当你意识到生命已快到尽头,思考的方式也会改变。”奥代徳用吼声将寂静劈成两半。

然而雅各布没有意识到结局的逼近,思维也没有改变。在他的心里和身体里,爱丝毫没有减退。

“如今,它们俩总算和睦了,”他告诉我,手徐徐伸进裤裆,去抚慰,原谅,察觉,安慰,“灵魂与身体已经熟悉彼此。我知道它的痛处,它也知道我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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