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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迪斯的爱人们  作者:梅厄·沙莱夫

1940年冬天,就在东风来袭的那个星期,格洛伯曼买走了蕾切尔。东风有时在三月初来临,有时是二月中。每次造访,都给山谷带来连续五日的大雨,随后六天则是碧空晴日。

朱迪斯趁第三个大晴天出门,带着娜奥米去海法给家里买些日用品,而摩西就利用这个空当卖掉了蕾切尔。

头脑和内心都以自己不同的方式寻求着答案。问题已无关紧要,即使有答案,也给不了我们任何启发。很多人都无法如心所愿,真正敢于放鸟求爱的毕竟只是少数,把自家帮工疼爱的母牛狠心卖掉的人也不多见。

摩西也许是屈服,也许是反抗,也许是想证明他才是真正的当家人?或者他仅仅是需要钱?我解释不清,正如人类的许多行为也令我不得要领一样,到头来只能想想格洛伯曼的那句口头禅:“人算不如天算。”

然而,即使原因微不足道,其结果却很重要。蕾切尔将面对屠刀,母亲把她解救回家,九个月后,我——萨义德·拉比诺维奇——来到这个世界上。

蕾切尔的交易当然是在暗中仓促进行的。

拉比诺维奇突然放开了手脚,牛贩子也是来者不拒,对利润的渴望让他将其他情绪统统放在一边。格洛伯曼向来坚持在买家面前点清货款,而这次却不由分说将一大把钞票塞到摩西手上,连点都没点,恨不得赶紧把战利品牵走。牛贩子把绳索拴在蕾切尔的角上,在她鼻子跟前挥一挥手杖,生怕这生不了崽儿的母汉子趁他牵绳的时候袭击。

他告诉摩西:“公牛的一举一动都写在脸上,可这种阴阳崽儿就不好说了。”

朱迪斯不在身边,蕾切尔完全没了底气。跟着牛贩子刚走出了两三步,她突然爆发出一阵哀鸣,像人一样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仿佛瞬间从一个坚强的小伙子变成了筋疲力尽的老妇。

拉比诺维奇和格洛伯曼都有着丰富的经验,知道这种情况下母牛可能一赖就是几个钟头。两人都担心,万一被朱迪斯撞见,她一定会大发雷霆。

“拉比诺维奇,你得帮帮我。”格洛伯曼说。

卖牛的一般也就帮牛贩子牵牵牛。如果交易的是奶牛,主人一般会回避,免得眼睁睁看她被人带走。如果卖家跟奶牛感情特别好,他还会躲到地里,要么自言自语,要么跟树和石头说话,要么就跑到村子中心,找其他人分散注意力,直到牛贩子带着他的战利品走得远远的,奶牛在他听不见、看不着的地方呻吟、死去。

这是人之常情,牛贩子也从不要求卖牛的奶农帮忙。然而这一次,摩西跳到蕾切尔身后,把她的尾巴卷在手上使劲地绞。惊慌与疼痛令蕾切尔一跃而起,只好乖乖跟随买家。

黄昏时,娜奥米和朱迪斯从海法回来。一看到蕾切尔站的位置空荡荡的,娜奥米开始哭喊,但朱迪斯告诉她:“诺米尔,进屋去。”之后便一言不发。

她默不作声地跟摩西一起挤奶,摩西紧张得嘴巴发干,手指发紧,奶牛疼得哞哞直叫。挤完奶,朱迪斯回到自己的角落,拉上了帘子。

摩西早已准备好面对朱迪斯的狂风暴雨,还在焦虑中想了很多理由为自己辩护。他回到屋里,和孩子们一起吃晚饭。奥代德在桌旁坐着,娜奥米却紧闭双眼,闷声躺在床上。

奥代德说:“爸爸,卖得好!反正她又没什么用。”

“奥代德,你去睡吧。”摩西道。

他在屋里转悠了一阵,出了屋,在牛舍外的泥地里来回徘徊。等他终于下定决心进屋,却发现朱迪斯不在。忧虑的同时,摩西也松了一口气。然而两种情绪翻来覆去地折磨着他,令摩西烦闷不已,他回屋躺在床上,等待着。

屋外强风大作。湿柏刺鼻的气味弥散空中,桉树枝杈抖动。雨水击打着屋顶,在沟渠中低泣,吞噬着其余所有的声响。摩西闭上双眼,竖起耳朵倾听着。终于,风雨中传来喘息声,随之而来的似乎是蹄子在泥中的踩踏声。那声音越来越近,可就是到不了跟前。他几次起身出屋,最后终于忍耐不住,套上靴子、穿着睡衣就冒雨出发了。他穿过农田向桉树林跑去。

道路泥泞,摩西走得十分辛苦。疾风冷雨直穿心肺。待他气喘吁吁来到树林边,却鼓不起勇气穿行而过。他步履沉重地回到家,脱掉衣服,闭眼倒在床上。

“来—来—来—”他听到,还有他的名字——母亲在叫他“梅戴尔”,朱迪斯在叫着“拉比诺维奇”,还有满口是水的托妮娅呼唤“我的摩西”。但他不清楚那究竟是人声还是风雨声,又或是树叶抖动的声音,也可能是头骨欲裂的痛楚。

当他裸身裹着毯子,颤抖着再次来到院中,却什么也没看到。又过了一个小时,摩西已经入睡,牛舍的门闩才插上了闩槽,那清晰的吱嘎声正是他梦中盼望的。摩西意识到自己终于睡着了。两分钟后,他再次裹上毯子跑到牛舍,只见朱迪斯和蕾切尔已被雨淋透,浑身冰凉。

蕾切尔呼着白气站在原来的地方。她用头靠着朱迪斯,朱迪斯横躺在她脚下脏兮兮的水泥地上,要么睡着了,要么昏了过去。

拉比诺维奇吼道:“她怎么会在这儿?”

朱迪斯没回答。

她冻得发僵,浑身汗毛竖起,眼睛如死鱼一般,只有冰冷与恨意。

清醒过来后,摩西跑回屋里,发现牛贩子给他的那笔钱还放在老地方。

他心里一沉。等再次回到牛舍,朱迪斯已经从地上起来,她在桶里生了火,正在用干燥的麻布片给蕾切尔擦身。

她们俩都又累又冷。

“你从哪儿把她领回来的?”摩西喊道。

朱迪斯吸吸鼻子,浑身颤抖着。

“这与你无关,拉比诺维奇,”她低声道,“别冲我大喊大叫的。”

“你给了他多少钱?”

“一个子儿也不用你花,”她绞着头发里的水,“是我把蕾切尔赎回来的,她现在是我的。”

“牛贩子把牛退回来了?”摩西惊叫,“他可从来不退货,哪会有这种事?”

朱迪斯不吭声。

“你把她偷了回来!”

朱迪斯笑了,笑声中充满鄙夷与憎恨,令摩西对即将逼近的真相心生恐惧。

“如果不是给他钱,那是给了什么?”他的声音颤抖着,仿佛那答案还未说出就已卡住了他的喉咙。

“蕾切尔现在是我的。你可以挤她的奶抵饲料钱和她占的地方,但她的命是我的。”

“臭婊子,你到底给了他什么?让他操吗?”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可以这样恶毒,还会有这样的感觉。他难以相信,这种污言秽语居然从他的口中说出。

朱迪斯僵在原地,只是微微转过头看着他,仿佛脖子上装了轴。

“这种话我听过一次。”朱迪斯异常冷静地抓起墙边的干草叉走向摩西。

她没有停步,没有袭击,没有佯装,也没有威胁。她那一击没有憎恨,只讲身手。摩西立刻明白,朱迪斯不是在虚张声势。他蹒跚着向后退,刚想抓住点什么,脚下却被粪槽里的铁锹绊倒。

毛毯从他身上滑落,他仰面倒进冰冷的粪堆中。干草叉再次对准他,仿佛有人麻利地将其对准干草堆。这一次他没躲开,一根叉齿刺进了他的手臂。

伤口很深,完全出乎他预料。摩西疼得厉声大叫,一旁的朱迪斯平静而冷漠。她把叉子抽出,第三次举起。摩西赶紧骨碌起身,光着屁股逃出牛舍。

进屋锁了门后,摩西瘫倒在地。过了一会儿,他爬起来清洗身上的血迹、粪便和泥巴,用酒精给伤口消毒。令他浑身发抖的不是虚弱,而是惊讶。他包扎好伤口躺在床上,渐渐明白:原来那卡住他喉咙、让他无法吞咽入眠的东西不是愤怒,也不是恐惧,是嫉妒。那真是一种陌生而奇怪的感觉,他此生还从未有过。

他再次从睡梦中醒来,纳闷为什么没听到朱迪斯的哭号声。摩西想到牛舍看看,但疼痛胳膊上肿胀的伤口让他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一切。还是待在床上比较好。他闭上双眼,梦见被什么东西按住了胸口——那不是别的,只是一对天使之手。天使强壮的大腿死死钳住摩西的身躯,他的乳头灼烧着摩西的前胸,留下一对征服的烙印。天使的手指在他脸上轻抚:“嘘……嘘……睡吧,嘘……”

他感到有双唇在脖子上低语:“抱歉。”一块温暖的湿绸轻抚拍打着他的躯体,美梦的愉悦甚至在他睁眼后仍在延续。伤口剧痛难忍,摩西发起了高烧。

一股曾经熟悉的浓香扑面而来,仿佛一条展开的花裙。

“你是谁?”他问道,但是没有女人回答。

外面暴雨已过,知更鸟宣告着黑夜的结束。一只站在托妮娅的石榴树上歌唱,而他的对手则立于帕比什家的院子中。拉比诺维奇知道四周没人,可以多睡一个钟头。可第二次醒来时,阳光早已照到了窗台,麻雀和乌鸦早唱过了晨曲,鸽子也从货栈飞回,咕咕地叫得正欢。空气清新、温暖而干燥,只有窗户和身上散发的土潮气为昨夜辅证。

朱迪斯把一杯加柠檬的茶端到床边。她看了看摩西的伤口道:“摩西,今天你卧床休息吧。奶我已经挤好了。”

“你一个人?”

“黎明时我去找了沙因菲尔德,是他帮的忙。”

那一夜过后,朱迪斯再也没有哭号过。

“有些女人一怀孕就能觉察到,”娜奥米告诉我,“朱迪斯肯定是这样。她在这类事情上像动物一样敏感。连排卵期这种东西她都能立马知晓——是她自己告诉我的。我第一次来例假时,她还给我做过女性启蒙。所以,这孩子是怎么怀上的,当晚她是跟三个人都睡了,还是一个也没从,只有她自己知道。不过,现在这已经无关紧要了。朱迪斯已经把这个秘密带进了坟墓。她的棺材里一定很拥挤,谁让她藏了这么多秘密。”

总之,夜晚的哭号声停止了。有人听到过牛舍里传出的笑声,还有人什么都没听到。但有一点所有人都清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村里人纷纷议论起来。

在我们这里,往往很难辨别是现实催生了流言,还是流言制造了现实。不过,随着证据的增多,事情也逐渐明朗:朱迪斯的眼白开始肿胀,乳房开始坚挺,虽然腰还没圆,可已经有好几个女人见她采酢浆草吃。

两个半月过后,一天清早,摩西走进牛舍,发现朱迪斯靠在蕾切尔脖子边正往粪槽里呕吐。他立刻明白:谣言是真的。

几周过后,格洛伯曼和沙因菲尔德仿佛商量好了一样,都跑来找摩西:“拉比诺维奇,这可不行。朱迪斯不能把孩子生在牛舍里。”

三个人一同来到牛舍,可朱迪斯说她觉得待在这儿挺舒服,离心爱的奶牛蕾切尔也近。三个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能回到屋里。他们争论着制定出各种计划。第二天,沙因菲尔德坐着格洛伯曼的皮卡进城,拉比诺维奇则开始挖地基。

当天下午,皮卡车返回,上面堆满了一袋袋水泥、沙土和碎石,此外还有橡胶袋、工具和模板。格洛伯曼走进牛舍,拿出和朱迪斯分享的格拉帕酒和白兰地:“喝酒对咱们的孩子不好。”他还在柜子里塞满了花花绿绿的孕妇装、干果、香肠和“小食”。

大约两个月后,新牛舍建成。在所有的奶牛都迁入新居后,拉比诺维奇抡起二十磅的大锤,将旧舍内的水泥牛栏和食槽全部打掉。沙因菲尔德和格洛伯曼把碎石清出。接下来的几周,他们在里面砌出新的内墙,隔出两个房间、厨房、浴室,还多开了几扇窗户。他们还在顶上张开护网,准备吊个新顶。

终于,将这些建筑材料卖给他们的商铺老板——那位“城里人帕比什”——出现了。据说他是村倌儿帕比什的亲兄弟,如今这一点得到了证实。他不再是人们打趣的谈资,而是实实在在出现在村里人面前。城里人帕比什无论跟兄弟说什么都是大吵大嚷。他一边说,一边铺地、刷墙、抹灰、布线、铺管,屋子渐渐有了生气,有点家的样子了。我就在这里出生,母亲在这儿把我养大。这里曾经是牛舍,一砖一瓦中饱含着从前的记忆,墙面也散发出牛奶的柔香。

整个过程中,几个男人都没怎么开口。但在牛舍狭小的空间里,他们却离彼此很近,有时会撞到肩膀,有时会蹭到手臂。牛贩子从山上的德鲁兹村买了个生铁炉,摩西把它从车上搬进牛舍。雅各布从自家荒废的果园砍了两棵树,带来一大堆柴火。

“朱迪斯,这是给你的。橘木烧火旺,味道也好闻。”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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