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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迪斯的爱人们  作者:梅厄·沙莱夫

Shlaf meyn Zaydele, meyn kleyne,

shlaf meyn kind un her tsikh tsu,

ot dos feygele dos kleyne,

iz keyn andere vie du.

睡吧,萨义德,我的小宝宝,

听妈妈的话,乖乖睡饱饱,

飞高高,高高飞,一只小小鸟,

就是我的萨义德,我的小家雀儿。

“若是死亡天使降临,见到一个叫萨义德的孩子,肯定立马明白,一定是哪里出了错,继而转向别处。”

我依旧对她赐予我的名字深信不疑。如今我长大成人,确信有朝一日我会为人祖父,让自己名副其实。死亡天使会找上门来,因为被骗而气急败坏。他完全失去了耐性,二话不说叫出我应有的名字,把我的灵魂抽了个彻底。

我依然记得幼年那些小巧清晰的照片。

还记得一天晚上,我醒来发现她仰面躺着。当时正值盛夏,她身上的被单滑落,两臂张开,前胸裸露着。她脸上的严肃消失,连鼻梁的曲线都变得柔和。

我起身帮她遮盖。当被单罩住她的身体,她伸展腰身,睡梦中绽放出微笑,仿佛裸露的身躯上有海浪掠过。我再次轻抖被单,让它落在她身上,直到她发出一声轻叹。我再次拎起被单,她的眼睛突然睁开。那眼神严厉而清澈,一如她的声音:“行了,萨义德,赶紧睡觉。”

“可我想让你盖舒服点。”

我还记得母亲如何抓住我的胳膊带我回到自己的床上,然后回去躺下。我们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谁都没睡着。

我还记得三岁半时,我抱怨只有自己看不懂梅纳汉姆伯伯春季写的字条,于是雅各布便教我读书写字。

我还记得格洛伯曼将切薄撒了盐的美味生肉片拿给我嘬。

我也记得跟摩西一起玩“大笨熊”,记得我第一次从桉树上摔下去。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活不成了,我自己也不例外。我睁开眼睛,寻找着上帝和天使,母亲对我说:“起来吧,萨义德,你啥事儿也没有。”

她的故事渗透我的记忆,与之融为一体。比如,那头母驴在我出生前就已经老死,可我却能清楚地记得她如何机灵地从马的眼皮底下偷大麦:看到马儿塞了满嘴大麦,那母驴就冲过去咬他脖子。马儿试图反击,大麦从嘴里掉下,母驴见了赶紧下嘴。

“这个我也记得,”娜奥米道,“我还记得跟她一起吃石榴:一开始是坐在石头上,后来坐在父亲砌成的小路上。我还记得,她让我去抓鸽子,然后由她把鸽子弄死。朱迪斯用两根指头猛拉鸽颈,直到‘咔嚓’一声,每当这时,她都情不自禁地咬住下唇。”

我们正站在耶路撒冷德国殖民地公墓附近,乌鸦集会的那棵树旁。娜奥米笑着要跟我比爬树:“你摔下来比我强,我爬上去可比你厉害。”

她又说:“我得去看看梅尔的母亲。萨义德,你能陪我一起去吗?她住得不远。”

娜奥米称自己的婆婆为“梅尔的母亲”或“克雷巴诺夫太太”,所以我并不知道她叫什么。兴许我五岁那年,娜奥米和梅尔结婚时,有人告诉过我,可是后来我又忘了。她家的花园里有一丛十分艳丽的蔷薇,还种着纤细的扁桃树和茂盛的忍冬花。

这丛蔷薇十分独特:它挺拔如树,荆棘像猫爪。如此高大坚挺,几乎用不着打理浇水。而且,蔷薇丛香气浓烈,路过的人们都无不震撼,小虫也乐得在它幽深的根丛中流连。

克雷巴诺夫太太骄傲地告诉我们,即便是战争中被封锁的年月,各家的花儿都在枯萎凋零,只有她的那一丛蔷薇常开不败。

这位太太是个寡妇。即便上了年纪,她的面部依然保有迟暮美人的曲线,等待着绽放光彩。

“我记得你,”她道,“你是那个帮工的儿子。你就是梅尔婚礼上的那个小男孩,对吧?”

“我也在那婚礼上,”娜奥米说,“你难道不记得我吗?”

“你的名字很有意思,对吧?”克雷巴诺夫太太问我。

“我叫萨义德。”

“你今年多大?”

那时我二十三岁。

“你这个岁数的人叫萨义德,肯定是谎话连篇。”克雷巴诺夫太太宣判道,“告诉我,你和你母亲是不是之前跟牛一起住在牛舍里?”

“差不多吧。也不是真的跟牛同处一室,不过我们住的房子以前的确是个牛舍。”

“真有意思!记得当时听说后,我还把这事讲给丈夫的亲戚们。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却跟奶牛住在一起。”

门廊上传来一阵奇怪的金属敲击声,回声甚至比敲击声更加响亮。

“那是鸟儿们在啄水箱。如今也就只有它们会来看我。”梅尔的母亲嘟囔着。

我向窗外看去。门廊上立着个大水箱,那是耶路撒冷当地人应急的储水装置。克雷巴诺夫太太在水箱顶撒了面包屑,引来小麻雀在锡顶上啄食。生活在冰冷无情的吝啬城市,能在这里找到吃的,小麻雀们当然很感激,而克雷巴诺夫太太看到它们圆圆的眼睛里的谢意也十分欣慰。她告诉我们,那回声能告诉她水箱里的水量还剩多少。

偶尔,会听到一阵更加响亮、有力的啄食声。老人知道,那一定是从柏树上飞来的乌鸦。它吓走了小麻雀,抢走它们的食物。

凡是个头大过她的手的黑色动物,克雷巴诺夫太太一概不喜欢。她立马冲上门廊,右手擎着一把笤帚,一边驱赶偷食的小贼,一边义愤填膺地大喊着:“走开!去!走开!”

她满脸通红地回到屋里,到厨房给我们沏茶,顺便稍做镇定。娜奥米小声告诉我:她婆婆撵狗说希伯来语,赶羊说阿拉伯语,轰猫说意第绪语。她不知道乌鸦属于哪个国家,也不知它们操哪国语言,于是驱赶的时候就把各种语言混起来说。

她的热茶甘甜而美味。喝过之后,我们起身告辞。

奥代德告诉我:“让娜奥米去耶路撒冷简直就是把鲜花从土里揪出来,然后扔到路上让车碾。”

梅尔与娜奥米成婚多年,奥代德的怒气一点也没消。打我小时候起,他就经常用村里的卡车拉着我去耶路撒冷看他们。我摸黑跑到奶厂,既瞌睡又兴奋。奥代德允许我爬到奶罐上检查盖子是否盖好,出发时还特准我拉动他左肩上面的绳子,鸣笛开道。

我往往会在车上睡着。当奥代德在黎明到达耶路撒冷的特努瓦营销合作社,并在场院门前换挡时,我才会醒来。娜奥米已经在那里挥手,奥代德以车笛声回应,而值班主任则丢下咖啡跑出来大喊:“拜托,小点僧!别响喇叭了!这才早上五点,耶路撒冷的人还米醒呢!”这时,维特金镇的司机艾瑟瑞尔吼道:“山姆深呀,山姆深,你自己才该小点僧呢!”[小点僧、米醒、山姆深,都是表示说话人发音不标准,如把“shut up”说成“sut up”。]

车子猛一撒气停了下来。奥代德跳下车拥抱妹妹,又马上转身取下车上的包裹,那是朱迪斯给她准备的。包裹总是用奶粉盒的棕色包装纸包好,外面还用绳子系紧,里面有水果、蔬菜、应季的石榴、酸奶油、奶酪、鸡蛋,还有一封信。

“这是家里给你带的。拿着,这是给你一个人的,明白吗?就你一个人吃,一口都不给他!你笑什么?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当初我要是赶上他来家求婚,最后肯定到不了这步田地,”奥代德道,“我绝不会让他把娜奥米接走,她也不会离开。要是我在的话,他连院门都别想进。那个下三烂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像胡狼一样盯着笼里的小鸡不放。我就纳闷了,你那厉害的母亲大人怎么就没看出来?怎么没当场把他扔出去?”

两三天过后,我坐车回村。每一次,当卡车驶出米列克谷,我一定会醒来,目睹自己深爱的山谷在眼前豁然展现。奥代德又开始讲述曾经驶经此处的火车,还有阿拉伯人放进村子地里的那些野牲口。“我们冲出去,挥着鞭子把它们赶走。”他又说起英国人以前的防空哨,说起施维利警长,还有田野中被毁坏的石头烟囱的故事。那是意大利战俘营的遗迹,营地里总是传来歌声,看守们从来不站岗,身上总是一股油烟味儿。

“你会把这些都写下来,对吧,萨义德?”他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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