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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迪斯的爱人们  作者:梅厄·沙莱夫

那时候,世界大战即将结束。一天夜里,一个古怪的男人出现在雅各布·沙因菲尔德家门口。

“那可真是个奇怪的人。不过,这种客人来这儿绝非偶然——就像朱迪斯,就像毒蛇,就像白化病。和他们一样,这个人走的也是田间,而不是公路。”

总之,雅各布屋外响起急促恳切的敲门声。他一开门,一个身型肥胖的丑大个儿站在黑夜中,稀疏的头发向后梳着,一对老鼠一样的小眼睛怯生生地望着他。

他身穿蓝色工装,雅各布一看就知道,那是意大利战俘的囚服。英国人建的那个战俘营就在村外不远处。人们经常会看到穿蓝衣服的战俘在田里晃悠。大家都知道营区的围栏上破了个洞,战俘们从那里钻进钻出,到外面采些香草作调料,蹦蹦跳跳像孩子一样。

可眼前这个战俘的眼睛滴溜乱转,皮肤上满是汗水。他跪在地上,惊恐中喘着粗气。他用希伯来语道:“他们在追我,让我在这儿躲躲吧,求你了!”

“你是谁?是犹太人吗?你怎么会说我们的语言?”雅各布起了疑心。

“听过的语言我都会说。”这个战俘在模仿他的声音说话,令雅各布吃惊不已。“你要想学,我可以教你。让我进去吧,把门关起来,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我不能就这么让一个陌生人进家,”雅各布坚持道,“我得找个人说一声。”

来人直起身子将雅各布往里推,动作很柔缓,但很坚持。他跟了进去,然后把门关上。

“别说,谁也别告诉。”他恳求道。

“萨义德,你知道我为什么同情他吗?不是因为他逃出战俘营,也不是因为他模仿我说话。他坐在桌前,伸出三根手指从盐碗里抓了一些盐放在手掌上,像牛一样用舌头舔。只有真正虚弱和绝望的人才会这样,这一点我最清楚。我妈妈去世前一年就这样,桌上总是放一小块盐,还有一块更小的揣在兜里。当这种人虚弱时,就像需要补充糖分的人一样,他们会放一点盐在嘴里,不然就会膝盖发软。我常梦想着有朝一日赚了大钱,一定让妈妈吃上有钱人吃的那种白色的细盐,不用像牛一样舔这种灰石头。看着这个可怜的意大利人,我就知道,他真的需要帮助。”

雅各布给逃犯切了点面包和奶酪,又给他煎了个鸡蛋,看着他吃完,随后把他带到旧鸟舍。

他从孵化间搬来两袋木屑:“在这儿躺会儿吧,我们明天再谈。”

第二天,雅各布比平日醒得更早,因为金丝雀正扯着嗓子拼命高叫。睁眼躺了几分钟后,他还是决定下床。好奇与决心占据了他的内心,令他再也无法入睡。

他来到鸟舍。战俘早已醒来,他睁着眼躺在木屑包上,用两根卷轴一样的手指指挥着鸟儿们。

“你叫什么?”

“萨尔瓦托雷。”战俘站起来鞠了个躬。

“姓什么?”

“没姓。父母都不在了,没老婆,未来也绝不会有孩子,要姓没用。”

“请坐,萨尔瓦托雷。站着多不方便。”

战俘坐了下来。即便如此,他还是把房间填得满满登登。

“你家在意大利什么地方?”

“在南边的一个小村子,叫卡拉布里亚。”

“那你一定知道,这种小村子里什么事情都藏不住。一家做饭,全村都知道锅里煮了什么东西。我就是把你埋在地里都藏不住。你说我们的语言,长得也跟周围人差不多。我给你取个当地人的名字,把你打扮成当地人,就说你是我家的帮工。”

就这样,萨尔瓦托雷从一个无姓的意大利战俘摇身一变,成为犹太帮工约书亚·波尔。

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因为萨尔瓦托雷模仿能力超群。除了母语意大利语之外,他的希伯来语、德语、英语、俄语、意第绪语和阿拉伯语都很流利。他对雅各布只说希伯来语,只叫他“沙因菲尔德”。雅各布问他为什么,他说不敢自己直呼其名,“毕竟我是你的帮工,而且你的名字也很特别。”

雅各布给他买了工作服,这样他就不用穿着监狱里的那套衣服到处跑。萨尔瓦托雷会挤奶,会剪枝,会灌水泥,会割草,会杀树虫,还会修水管。没过几星期,村里人人都知道沙因菲尔德家的新帮工有着一双万能的黄金手。时不时地,还会有人招呼他到自家农场干点活,让他赚几个零钱。

萨尔瓦托雷很感激,同时也尽心尽力地侍奉雅各布。他做饭,洗盘,打扫房子,照顾花园。当发现雅克比与雅克芭家附近还剩下几株白化病种下的玫瑰时,萨尔瓦托雷赶紧将其从缠绕的藤蔓中解救出来,为它们嫁接新枝。

他灭鼹鼠的本领让所有人大开眼界:随随便便用草叉一桶,就能把它们消灭在窝里。大伙都以为他干过很多农活和技术活,其实不然。是他的模仿天赋让他轻松掌握各种语言,也学会了各种技能。只要花上一分钟,观察别人如何挤奶、剪枝、搭建、除草,他就能轻松展现惊人的娴熟技艺。甚至是铺地砖、钉牛掌这种复杂的技术活,他只要看上一眼,一样可以做得有模有样。

只有娜奥米·拉比诺维奇起了疑心。一天,她突然说沙因菲尔德家的帮工“很奇怪”。人们问她什么意思,她说:“他不像个约书亚,倒像个诺书亚。”

从那以后,“诺书亚”就成了他的外号,所有人都这么叫他。

一次,诺书亚学着格洛伯曼的样子,像真正的牛贩子一样,用意第绪语准确说出了一头奶牛的重量。

回到家后,雅各布问他:“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模仿他验牛时的表情,然后就顺嘴说出来了,就这么简单。”诺书亚说。

“以后可别这么干了,”雅各布道,“格洛伯曼是个危险人物,他可不是小孩子。这家伙狡猾得很,而且没一点同情心。如果你被他盯上,最后肯定没好下场。”

不过,雅各布还是会不停向诺书亚打听他的模仿天分。最后,帮工笑着说,其实自己没什么真正的模仿天分,他只是模仿了父亲的模仿才能。他说父亲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经营着一家流动的木偶剧院。

诺书亚心思细腻,一说起死去的父亲,眼泪立马夺眶而出。豆大的泪珠划过面颊,吧嗒吧嗒地滴在大腿上。

“我的大高个儿也是从他那儿遗传的。不过他很瘦,我很胖。”

雅各布问他是怎么胖起来的,诺书亚告诉他,自己年轻的时候有过一个爱人。

“每天晚上,我都会为他和我做萨芭雍,补充爱与力量。后来我们分手了,可我还是每晚都做,为的是纪念和悔恨。久而久之人就胖了。”

雅各布有点窘迫。这还是他第一次听一个男人诉说对另一个男人的爱恋,更别提他根本不知道萨芭雍是什么东西。这名字一点都不斯文,听着怪怪的。接着,诺书亚取出两个鸡蛋,又找了些甜酒。他用手将蛋黄分离出来,加上糖,烧水,搅匀,然后递给雅各布品尝。

“真好吃!”雅各布又惊又喜,“这么简单的材料和方法,居然能做出这么精彩的味道?”

“要是能用点好酒,味道就更好了!”

“再说说你父亲吧。”

诺书亚告诉他,父亲沉迷于模仿,甚至忘记了自己本来的声音,只能用最近模仿的声音说话。妻子就这样发现了他的那些风流韵事,因为他半夜回到家里,连说梦话都在模仿情人的口气。

“他不像我。爸爸喜欢女人,也被女人所爱。无论她们渴望什么样的男人,他都可以模仿。”

“他都模仿了什么人?”雅各布问得急切,指望着诺书亚的答案能让自己的爱情拨云见日。

“沙因菲尔德,你一定以为他会学卡萨诺瓦[卡萨诺瓦(Casanova):极富传奇色彩的意大利冒险家、作家,18世纪享誉欧洲的大情圣。],变成个大众情人。你错了,那些女人们都想让他模仿自己的丈夫。”

雅各布不理解。

“女人们希望他别装得太像,有点样子就行,不用一模一样,”诺书亚笑道,“每一个女人都爱着自己的丈夫,但希望对方能有点小小的改进。”

“他是怎么去世的?”

“管他呢,”诺书亚模仿雅各布的语气道,“一天他参加朋友的葬礼回来,跟谁也不说话,上床躺下就没再起来。一开始大家都不相信,以为他在模仿那个朋友,所以都没理会。渐渐地,床上散发出恶臭,我们才知道,他是真死了。”

当时的我只有三四岁,对这个人的印象也很模糊。有时候,沙因菲尔德家的帮工会来幼儿园给我们剪纸人和纸娃娃,学愚蠢的火鸡齐声鸣叫,学幼儿园的老师发号施令,学村倌儿帕比什院里的鹅嘎嘎地咋呼。

那时候,人人都知道他学什么像什么。有人觉得他挺有意思,有些人要他证明自己,有些人则愤愤不平,觉得这种模仿是冒犯。

他的模仿惟妙惟肖,连牲畜和家禽听了都分辨不清。诺书亚学饿猫叫,吓得小鸡浑身发抖;学母鸡长鸣悲叹,小鸡瞌睡连天;学牛贩子“引经据典”,母牛吓得不再产奶;学戈登和布洛赫发情呻吟,母牛兴奋不已。最厉害的是,他甚至能模仿松鸟的叫声,那可是林间最为嘹亮大胆的鸟鸣。

村子里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松鸟蓝色的身影,没有听到这些流浪者的哀歌了。这种鸟适应新环境的能力极强,还会偷食,会观察模仿,很快便成为恶作剧和欺骗把戏的高手。它们模仿母亲的惊叫,模仿情人的口哨暗语,还会喊“驾”和“吁”给马儿添乱。

现在,来了个意大利战俘出手反击:他把鸟儿平时习惯的叫声和求爱的鸣叫混在一起,专拣产卵的季节发声。一到下午,诺书亚就变身猫头鹰,“咕咕”地讨鸟嫌;爱侣正“嬉戏”得高兴,他又用雏鸟的尖叫毁了人家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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