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朱迪斯的爱人们  作者:梅厄·沙莱夫

诺书亚一点点走进了雅各布的生活。

一天,雅各布几乎没动盘子里的食物,诺书亚发起牢骚:“你不喜欢吃我做的东西。”

“东西是好东西,”雅各布道,“但它只适合意大利人的口味。人们总是更习惯吃家乡饭。”

诺书亚找到阿丽莎·帕比什,问可不可以看她做饭。第二天,诺书亚宰了一只鸡,炖出的鸡汤表面泛着金色的油花,香气扑鼻。他在土豆泥里加了炸洋葱、酸奶油和莳萝,还撒了些粗盐。

雅各布吃得津津有味。餐后,诺书亚在大手上滴了几滴绿油,让老板脱下衬衣,给他按摩肩膀和脖子。

“沙因菲尔德,你肩膀中间的肉可真够紧的。难道是你追求的女人不爱你?”

雅各布也有着情场失意男人的自尊。他不想承认,诺书亚也没再问。然而几周过去,一日,诺书亚正在切面团准备包三角馄饨时,突然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那个搬起石头的男人叫什么来着?”

“我跟你说过,叫摩西·拉比诺维奇。牌子上写着呢。”

意大利人目光犀利地审视着他,惹得雅各布心里发毛。

“我看见他家牛舍里有个女人在喝格拉帕酒。”

雅各布没吱声。

“那女人是谁?”

“拉比诺维奇家的朱迪斯。”尽管他严阵以待准备好了答案,可还是掩饰不住那问题带来的冲击与震颤。

“我还真没见过这村里有人喝格拉帕酒。她是从哪儿弄来的?”

“格洛伯曼带来的。”

“沙因菲尔德,为什么牛贩子会带酒给她?你为什么不去?”

雅各布没回答。

“她还有个不大的儿子,”诺书亚依然不依不饶,“每天都跑出来,看我如何举不起来他爸的石头。”

“那不是他爸!”一喊出口,雅各布便立即意识到了失误。

“那么谁是他爸爸?”

“这不关你的事。”

“那孩子就像还没决定好要长得像谁似的。”

雅各布不吭声。

“看来是戳中了你的痛处,”诺书亚道,“我可以帮你。”

“用不着。”突然,一句话从雅各布嘴里脱口而出,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正不管怎样,她都不会成为我的人。”

一时间,他多么希望说出这句话的不是自己,而是诺书亚在模仿自己的声音说话。意大利人望着他道:“沙因菲尔德,你也知道,我对女人没兴趣。但正因如此,关于普通男人有些事情我比你清楚。”

“我知道。”

“而且最关键的秘诀我都已经掌握,你却蒙在鼓里。”

“什么秘诀?”

“爱情是有规则的,并非世人皆可得。没有规则,爱情会像脱缰野马一样令你丧命。道理很简单。第一条规则:如果你真的渴望一个女人,就必须和她结婚。第二条规则:想结婚的男人不能坐在家里,等天上掉馅饼。”

雅各布笑了:“‘世人皆可得’,你从哪听来的?”

“别打岔!”诺书亚一脸正经,“这可是在说你的人生大事,所以别跟我抠字眼儿。爱情有规则,有规则的地方,事情就简单得多。男人要想结婚,就得知道婚礼上怎么跳舞,怎么准备客人的饭菜,怎么缝制结婚的礼服,而不是坐在家里,说什么‘反正不管怎样,她都不会成为我的人’。”

雅各布浑身颤抖。诺书亚把一切解释得清清楚楚,多年来脑海中关于驾驭命运的种种模糊构思都变得明朗起来,是他自己太害怕,一直不敢冲破束缚,翱翔天空。

“好好观察天上的乌鸦,无论这里还是意大利,所有的乌鸦都有着同样的习性。这些乌鸦是绝顶聪明的鸟类。观察它们,学习它们如何求爱。”

“我知道它们如何求爱,”雅各布有点愤愤不平,“我可比你了解鸟类。”

“这阵风来得正巧,他刚好可以行动,”诺书亚边向窗外看边说,“跟我出来,沙因菲尔德,咱们来看看你对乌鸦究竟了解多少。”

两人来到户外。一只雄鸟飞上高空,在和暖的空中打了几个趔趄,紧接着收回羽翼一路下坠。爱侣就在前方的树枝上兴奋地等待,他瞬间张开尾巴和翅膀。一声微弱的啪嗒声传来,那灰黑色的身影突然停在空中,转身再次向上飞去。

他身手敏捷,动作娴熟,转身之时甚至没有减速的迹象。如今他再次下坠,身体旋转着,挣扎着,仿佛受了伤堕入死亡。而就在触地前的一瞬间,他再次腾空而起。

“无论何时何地,乌鸦都是这样求爱的,”诺书亚道,“即使雄鸟和雌鸟终生相守,每一年他都会重新求爱。这就是规则。如果其他鸟给她唱夜曲或者送她格拉帕酒,她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从地上看,他可真丑啊。”雅各布道。

“所以啊,沙因菲尔德,他才会从空中求爱。求爱规则第一条:求爱必须在能凸显自己优势的地方。”

雅各布说不管在天上还是地上,自己都不好看。诺书亚却说:“每个人都有显得光鲜亮丽的地方。”

接着他又补充道:“爱情细腻而睿智。它讲的是头脑,就像开车、做菜和写书。要爱就得动脑筋。”

“是心,还是头脑,”雅各布有气无力,“管他呢。”

“的确,管他呢,”帮工还在继续,“你笑了,沙因菲尔德。这说明你在期望。”

在爱情毫无章法的海浪中随波逐流了这么久,如今在严谨而确定的规则的臂膀中,在这个深谙规则之道的大个子鼓励下,雅各布终于得到了一丝安慰。

“沙因菲尔德,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是你帮了我,我会回报你,会让你得到拉比诺维奇家牛舍里的那个女人。你只需学会跳舞、烹饪和缝纫。那些就是求爱的规则。”

“可我一个都不会。”

“跳舞和烹饪也有自己的规则,”诺书亚道,“只要有规则,就能学会。”

洗完盘子,诺书亚在池子里甩了甩手,在围裙上擦干。他突然走到雅各布跟前,抓住他站起:“失礼了。”

他一只手放在雅各布头上,另一只抓住他肩膀。

“千万别摔倒。”他命令道。诺书亚轻轻一推,雅各布像陀螺一样打起转来。

眩晕的愉悦和黑暗中可怖的橙色条纹令雅各布不敢睁眼。他明明没开口,却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你一定能学会跳舞。”

清晨,雅各布到旧鸟舍抓了几只成色较好的杂交雀,让格洛伯曼载他去海法。

“你又开始捣鼓鸟儿了?”牛贩子问。

“这回是拿去卖,”雅各布说,“我需要钱。”

一路上,雅各布都琢磨着如何找到那个买鸟的英国军官,他甚至不清楚对方的名字。然而,当他们到达海军基地,那个军官就站在门口,仿佛已经等候他多年一样。他还是当年造访白化病家鸟舍时的模样,只是袖子上多了几道金色条纹,头上也添了些银丝。雅各布将鸟交给他,军官出手十分大方。

之后,他们前往火车站对面的阿拉伯纺织品商店。雅各布按照诺书亚的指示,买了一大块颜色绚丽的布料。随后,他们又来到夏皮罗街上的音乐用品店。雅各布通过分期付款买了台铜柄留声机和一个硕大的听筒,又买了四张诺书亚提到的唱片。

见雅各布如此大手笔,格洛伯曼觉得挺有意思。他问雅各布买这些东西干什么。雅各布告诉他:“爱情是有规则的。你以为只有你和拉比诺维奇是明白人吗?很快你们就会知道,这个我也懂。爱情讲的是条理,朱迪斯和孩子最终一定会属于我。”

回到村里,雅各布发现有一大群人聚集在他家门外。诺书亚从林子里砍了一棵年幼的桉树拖回院中。那树干纤细高挑,如桅杆一样插在坑里,被拉紧的绳子固定。帮工迅速展开雅各布买回的布料,娴熟地将其拉伸,并围绕桅杆固定住。一个颜色鲜艳的大帐篷渐渐成形,看上去仿佛一朵巨大的花朵,鲜艳而芬芳。

诺书亚像一只大猫一样爬上牛舍房顶的电线杆,兜里揣着改锥,嘴里还衔着镊子。

“小心触电。”雅各布叮嘱道。

“别担心,”诺书亚笑笑,“我看过电工干活。”

他剪线,拧螺丝,裹胶布,将一根电线从屋顶拉到帐篷。然后,诺书亚将留声机摆在木箱上,四张唱片放在一旁,点亮灯泡,合上帐篷帘子。他郑重其事地站到雅各布对面:“现在,我们正式开始。”

诺书亚说,全世界的舞蹈加起来也就四种,而其基本动作也不过四个。

“转,跳,进,退。”他列举道。

“那左跟右呢?”雅各布问。

“面左而退即是右,右侧左边即是前。”诺书亚细心讲解道,随后又说,其他的舞种无非是对四个基本类的演变、模仿和臆测:华尔兹,回忆之舞,战争之舞,以及触摸之舞探戈——舞蹈之中最极致也最酣畅淋漓的一种。“至于其他的舞蹈,”诺书亚不无轻蔑地道,“那些乡野村夫的舞蹈,什么雨中舞,酒之舞,什么拉手转圈之类的,都不算舞蹈。”

雅各布哈哈大笑。他突然意识到,自朱迪斯进村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笑出了声。诺书亚也模仿着笑起来。那声音如此相像,仿佛那硕大的躯体反射出了一阵可怕的回音。

“正因为这样,沙因菲尔德,你才要学会探戈。不是为了取悦她或触摸她,而是因为这就是规则:新郎新娘一定要共舞一曲探戈。”

他摇了摇留声机,放上唱片。雅各布急忙站起身,以为马上就要被逼下场,不由觉得浑身别扭。诺书亚将一只胖手放在他肩头,告诉他坐下,让他聆听探戈的旋律,不用起来,也不用动。

“沙因菲尔德,你坐着仔细听,不要动,不然我还得把你绑起来,”诺书亚警告着,“仔细听,听,听,不要动。我们每天都这么做,直到你的身体充盈。”

起先,雅各布用耳朵聆听,然后是用横膈膜和腹腔。几个小时后,当他想要反抗起身,却为时已晚。他的身体瘫软松懈,肌肉根本撑不起一身的沉重。

他四仰八叉瘫倒在地,如同倒在温暖的雨中。晚上,诺书亚突然关掉音乐,扶着学生来到院子里。雅各布发现自己的肉体超越了原本的局限,脚下的步伐对他的身体来说如此新鲜,让他在惊喜中绽放出笑容,浑身的肌肉也跟着一同欢笑。

上一章:75 下一章:77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