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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朱迪斯的爱人们 作者:梅厄·沙莱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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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房子里有点别扭的东西。”诺书亚又开始发牢骚。 找了半天,诺书亚发现了以前雅各布写给朱迪斯的那些黄字条,板着脸命令雅各布把它们全部烧掉。 “看到了吗,沙因菲尔德?”他在那一小堆篝火前暖着手,“认真观察,你就会发现:情书和其他纸张一样,烧起来没什么区别。” 中午前,诺书亚会在院子里干点活,或者从其他农民那儿接点散活。不过,白天的大多数时间,诺书亚都和雅各布在一起。黄昏到来,诺书亚就会来到拉比诺维奇家门前,尝试举起石头。 那时我五六岁,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帮工从沙因菲尔德家出来,搓搓双手,大喊一声给自己鼓劲儿。他走路飞快,到后来简直是飞奔到拉比诺维奇家,全村的孩子都跟在他身后。诺书亚步子很大,走起来一颠一颠的,没人料到一个胖子居然这样走路。跑步时,他弓着腰,样子十分滑稽,两只拳头在空中紧握,准备迎战想象中的对手。 “简直是跟麦克斯·施梅林[麦克斯·施梅林(Max Schmling):德国拳击运动员。]一个模子里做出来的!”村倌儿帕比什惊叹。 诺书亚来到石头跟前,一秒钟都不愿耽搁。他弯下腰,抓住石头大吼一声。只见他憋得满脸通红,两手紧抠着,一边呻吟一边喘着粗气。而拉比诺维奇的石头已经打败了诸多犹太屠夫、切尔克西亚[切尔克西亚:高加索西北部地区名。]的铁匠、卡梅尔山的伐木工和海法港的萨洛尼卡[萨洛尼卡:希腊北部港口城市。]人,知道如何分辨真实和模仿的力量。自始至终,石头纹丝不动。 村里人满以为诺书亚也会猛踹石头而伤了脚趾,但他既不生气,也不踹石头,没伤也没跛。 “不能对石头发火,”诺书亚道,“这事儿不能怪它,石头又不会思考。这就是所谓的智商。我一定会把它举起来,就像拉比诺维奇那样。” 然后,他回到帐篷里,回去找他的学生和唱片,回去教他的舞蹈。 “整天我就只是跳舞,”雅各布抱怨,“我们还说过要学做饭和缝纫的。” 诺书亚说:“快了,快了。” 他们在田里散步时,诺书亚说:“沙因菲尔德,这个橘园你再也用不着了。” 的确,柚子和橘子纷纷从枝头落下,树间果蝇滋生,杂草疯长。 “橘树的木头是很好的烹饪燃料,”诺书亚继续道,“烧出的木炭温度高,味道也好。这些树差不多也该砍了。等木头晾干了,我们就开始学如何用它们烧火,准备婚礼的食物。” 雅各布从货栈买了两把斧头和一把两人用的大锯子。诺书亚和雅各布合力砍倒了橘树——这还是当年雅各布和妻子一同种下的。朱迪斯进村时,雅各布就站在树下;而就在第三排第三棵树下,丽贝卡找到了情敌的蓝头巾。 雅各布浑身酸痛,手上磨出一个个水泡,眼睛也被树桩渗出的刺鼻汁液呛得生疼。诺书亚看了看他,笑着说;“跟我学,试着模仿不知疲倦的人。” 诺书亚将树枝砍掉,紧紧捆成一捆。“好了,沙因菲尔德,以后再也不用惦记你的橘园了。” 我起身在锅里烧了点水,在手上打了两个鸡蛋,分开手指让蛋清顺指间的缝隙流进水槽,然后将蛋黄、酒和白糖混合打匀,也加入了脑海中一直珍藏和期待的甜美记忆。 差不多一分钟后,我把碗支在沸水上,如此持续了两分钟。蛋黄逐渐升温,同时吸收了酒和自身的液体,生出光滑的气泡,萨芭雍的浓香立刻弥散开来。用手指蘸了,尝过后,我站起身,用舌头舔舔上牙,从右到左,然后从左到右,甜美,甜美,甜美,甜美,甜美,甜美,甜美,甜美,甜美,甜美,甜美,甜美,甜美,甜美,甜美,甜美,美甜,美甜,美甜,美甜,美甜,美甜,美甜,美甜,美甜,美甜,美甜,美甜,美甜,美甜,美甜,美甜。 我的舌尖顶住上颚,吞咽着口中满溢的口水。 我再一次坐在桌边,酒足饭饱,略觉眩晕。然后,我将碗碟放入水槽清洗。 水槽边透亮的窗外,和煦的阳光抚慰着花园,仿佛在说“傍晚七点了,我就要下山了”。记忆的气泡一个个破碎,不停展现着,爱抚着。窗前阳光里,雅各布的脸上少了悔恨,多了慈祥。 “你问我为何会爱上她?”他自嘲般地笑了,毕竟我没有问——至少没问出口。 “不光是我,”他继续道,“格洛伯曼、拉比诺维奇、娜奥米,我们都以自己不同的方式爱着她。所以你才在会在一位母亲和三位父亲的呵护下长大,却不与任何一个父亲相认。从你出生那天起,这三个男人就把你当作自己的孩子尽心守护,同时彼此防范着。格洛伯曼去世时,我去参加葬礼。不光是出于礼节和悲痛,也是为了确认:他是真死了,而不是为了给牲口压价玩花样儿。你以为拉比诺维奇不是为了同样的目的吗?我们注意着彼此,村里人也在看着我们。所有人都在议论孩子究竟是谁的,只有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有爱,做着梦都可能怀孕。为了保险起见,一天我在路边等着,朱迪斯一来我就抓住她,当时我是这么说的:‘朱迪斯,拉比诺维奇卖牛的那天晚上,你是不是来找过我?是我没注意吗?’有时一个女人想孩子想得发疯,这种事就会发生。她趁夜而来,而男人却毫无知觉,或者以为自己在做梦,害怕突然惊醒。我就经常这样睁着眼睛躺着,梦想着她会来找我,和我在一起,用她的手抚摸这里,还有这里,她的唇压着我的唇,还有——萨义德,你别见笑——她的乳头贴着我的乳头。人们总纳闷男人胸口为什么长乳头,答案五花八门:有人说是为了提醒我们从哪里来,有人说是为了提醒我们自己也差点成为女人,还有人说这样一来,兴许某一天我们也能奇迹般地出奶。有时,你想创造奇迹,却没有任何资本,而犹太人的上帝早有先见之明,所以才让我们长乳头。如果上帝能让石头出水,为什么不能让男人出奶?跟你说,这些都只是故事。男人长乳头,无非是为了和女人契合。如果四唇相接,乳头相对,那眼睛也能锁定对方,身体的其他部位也会相称。所以说,也许就在这样的梦中,你真的来到我身边了?我睁大眼睛梦见与你团聚。朱迪斯,你环住我的脖子,搂着我的腰,用你的手臂,你的双腿,你的全部。这样的梦我做过好多次,可在那天夜里,我闭着眼睛,居然发现它变成了现实——一切都完美相称:我们胸口对着胸口,两口相接,四目相对,她用双手爱抚我全身,如流水掠过肌肤,在我耳畔轻语:‘我在这儿,嘘……雅各布……嘘……嘘……我在这儿……你并不孤单,睡吧,雅各布,睡吧。’就这样,我终于从梦中醒来,半睡半醒地随她到牛舍帮忙挤奶。后来,眼看她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我告诉自己:也许那个梦是真的,也许她真的跟我在一起了。你也知道:等你最终醒来,她已经不在身边,但你能感觉到——原谅我的粗俗——身下黏糊糊的精液,闻到弥漫的秋日味道。真正懂得的人会知道,那是爱情到来的信号。梅纳汉姆·拉比诺维奇就是这么说的。秋天,动物觅食贴秋膘准备过冬,而人类也在寻找冬日相拥而眠的伴侣。到了春天,他们可以尽情雀跃,幸福地孕育新生命。这就是为什么人们会在春天自杀,因为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全心享受那个历程。以前普林节时人们会唱‘你一定要幸福’,直到那次拉比诺维奇穿着托妮奇卡——那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亡妻的衣服蹿上舞台,让所有人看看‘一定要幸福’所付出的代价。为什么会说起秋天?因为长角豆的味道?还要什么证据,证明你曾与我同眠?难道身下那滩精液会无缘无故自己跑出来?我就这样当街质问她,可她狠狠把手抽回,对我说:‘沙因菲尔德,别让人笑掉大牙了!我从来没去找过你,白天没有,晚上也没有。这肚里的孩子与你一点干系也没有,你少动歪脑筋!’‘那跟谁有干系?你快说啊,朱迪斯,跟谁?’我急得浑身颤抖。她告诉我:‘你不认识,跟你无关。别以为我半夜敲过你门,你早上帮了点忙,就可以得寸进尺。’可我并没有放弃,怀孕的是她,生气的是她,可那个梦,那滩黏稠是我的。我去见她,她把我拒之门外。一次她对我说:‘沙因菲尔德,看见这个草叉没?你要是再拿我的孩子说事儿,哪怕是一分钟,我就把它捅进你的肚子!’我无法忍受她叫我沙因菲尔德。她曾三次叫我雅各布:我为她放掉所有的金丝雀时,那晚她来到我身边时,另外一次我一会儿告诉你。你以为我害怕了吗?她一说完,我立马扯开衬衣道:‘来吧,朱迪斯,往这儿刺。’有一点必须考虑到:怀孕的女人有时情绪来了,会一阵一阵地发疯。她想吃什么,就让她吃;她想闹,就让她闹;她想叉你,就让她叉。可她笑了,笑得像个疯子:‘你可怎么办啊,雅各布?’就这样,她手里擎着干草叉,第三次叫我的名字。临盆前的几天,我买了一些给你的婴儿用品,还有我亲手做的小黄鸟儿,好让你有的玩。你出生后,我一次次登门,一次次问她:‘我原谅你,朱迪斯。你就告诉我吧,这孩子是谁的?’直到某一天,她忍无可忍,举手给了我一巴掌:‘傻瓜!讨人嫌的东西!我用不着你原谅,用不着任何人原谅。’‘傻瓜’在爱情的语境中很伤人,她也没回答我的问题,至死都没说。我们到达时,只见半棵树倒在地上,乌鸦蛋在雪地里碎得到处都是,散落在地的还有黑色的羽毛和蓝色的头巾,都在那儿了,就是没人应声。拉比诺维奇已经铆足了劲儿在磨斧子,仿佛那样能改变结局,仿佛那棵树是有意而为。转念想来,也许这并不是‘命运’使然,而是命运的兄弟‘偶然’在作祟。我是不是给你讲过?命运有两个兄弟,好兄弟‘幸运’和坏兄弟‘偶然’。三兄弟一笑,整个地球都会震颤。朱迪斯因‘幸运’来到这里,因‘偶然’而丧命,因‘命运’而穿上我缝制的礼服,奔向我们的婚礼,并在路上发生变故。以色列地长出这样一株桉树,这难道不是‘偶然’?还有你,朱迪斯,你那晚来到我身边,究竟是‘命运’还是‘幸运’?那样一艘纸船漂到这样一位姑娘面前,是故意还是‘偶然’?萨义德,我只能说,这些都不重要了,如她所说,管他呢。全村人都参加了她的葬礼,只有我没去。来,快问为什么。这么说吧:我觉得如果葬礼是一场婚宴,他们一定不会请我。你明白吗?所以我没去。这个老头儿一辈子孤身一人,他的心还要继续孤独。那颗心已经习惯了,就让它再孤独一段时间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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