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朱迪斯的爱人们  作者:梅厄·沙莱夫

当时我已入学。学校里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取笑我的名字,我的三位父亲,我的母亲。他们的残酷和纠缠令我十分苦恼,只能在村里的柏树和桉树上寻求庇护。树顶太高,那些名字普通的人根本不敢攀爬。我就是这样发现了乌鸦,发现了它们的巢穴和幼鸟。

“萨义德啊,”雅各布·沙因菲尔德当街一把抓住我,“你是不是想从乌鸦那儿挖来金银珠宝送给你妈妈呀?”

我一脸稚气地纠正他,说没有任何科学证据表明乌鸦会偷珠宝。雅各布哈哈大笑:“乌鸦又不讲科学。”

我们来到他家门前,雅各布问我:“进来吗?”

他家的帮工正在厨房做饭。我一进门,他就滑稽地鞠了个躬,还学狗汪汪叫。雅各布给我倒茶,告诉我在那个科德马河畔的村子里,有个年轻的外族人。他每年都会坐火车进城,“因为那里有些人非常非常有钱”。在城里,年轻人四处搜寻,找到许多乌鸦的弃巢。他拿走了鸟巢里藏着的金银珠宝,都是乌鸦从忘记关窗的富婆房间里偷来的。

“偷贼的东西不叫偷。”诺书亚在灶台旁声明。

雅各布解释道:“只有雄性乌鸦才会偷珠宝,偷来也不会藏在自家的鸟巢里。珠宝只会藏在旧巢里,甚至是地下,因为他们谁也不相信任,包括乌鸦太太,小乌鸦就更别提了。他们会趁人不注意独自来到藏宝的地方,把宝物拿出来赏玩一番。而你要知道,那个年轻人有时买不起票,就扒在车顶上进城,而回来时却坐着头等车厢,箱子里塞满金银珠宝,腿上还坐着两个吉卜赛女人。”

隆冬时节,大雨依然时时造访,但白昼开始变长,乌鸦折下干燥的树枝为自己筑巢:搭好雏形后,在上面铺上细枝,再用干草、细线、绳子和羽毛垫软。他们意志坚决,胆量惊人。我经常看到乌鸦猛扑向奶牛,从她们身上拔下一撮撮牛毛。乌鸦不用了的旧巢依然十分坚固稳定,常常被猎鹰和猫头鹰据为己有。

巢穴建好,雌性乌鸦开始孵化幼鸟,而雄鸟则站在附近树上的瞭望点站岗守卫。

此时,我已经能够分辨他把守的方向,也能认出雌鸟的大尾巴。那尾巴像一根黑色的棍子,斜着伸出鸟巢边缘。当我爬到树上,想一窥巢中究竟,雄鸟们立刻围上来,站在附近的树上大声抗议。有一次,我在树干里发现两只幼鸟,是布谷鸟将它们丢到那儿。它们又小又丑,蓝色的眼睛,翅膀上的羽毛刚刚开始丰满。

有个比我高两级的孩子,经常找我麻烦,给我起各种外号。我告诉他:可以将小乌鸦带回家里抚养,这样长大的乌鸦会很温顺。他一抓起小鸟,乌鸦们便愤怒着群起而攻,用翅膀拍,用喙啄,直到他哭着喊着跑回家。整整一年,乌鸦们都埋伏在学校操场和他家附近,一有机会就发动攻击。

这些都与我母亲的故事无关,所以就一笔带过。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报复他人。我发现,尽管我理解报复的本能,但它并未带给我丝毫快感。

有时,我们会站在雅各布家院里,希望帮工能出来,给我们演上一小段儿,或者再跑去跟拉比诺维奇的石头较较劲。我们试着透过帐篷鲜艳的帘布往里窥视,鼻子也尽力捕捉着锅盖下溢出的美味。诺书亚做出的菜肴比我们在家吃过的任何东西都要美味,而且,他的手法独具一格,十分吸引人。我们都知道他是外国人,但没人会想到沙因菲尔德家的这个帮工是意大利战俘营逃出的囚犯。当时战争已经结束,营房也已经拆除,变成了农田。这个帮工说我们的语言,跟我们也打扮得差不多。后来我们才发现,原来是雅各布拜托格洛伯曼帮他办好了所有的证件手续。

突然,沙因菲尔德来到院里。他步伐古怪,还时不时转个圈。身边的孩子们都盯着我,仿佛想知道我对这个妈妈的追求者是什么看法。他们的父母也盯着我,好奇着我如何看待自己的母亲。可我并没什么特别观点。母亲没告诉我任何关于她的三个爱人的事,我也从来不问。

“萨义德,也许你知道自己是谁的孩子。也许在她去世多年后,终于有人说出了真相?也许你会去医院化验?我听说他们有专门做这个的显微镜。然而,即使不用显微镜,他们也能把你看得一清二楚。看看你自己,你就会明白什么叫遗传。你有格洛伯曼的一双大脚,有拉比诺维奇的蓝眼睛,还有我的小溜肩。真可惜,如果不是这样就好了。甚至在普通的家庭里,孩子也不一定就像爹妈。有的像舅舅,有的像曾祖父的兄弟。以前在老家,有人生了个女儿,长得跟丈夫的第一任妻子一模一样。这种事你怎么解释?如果生下的孩子像自己的前夫,虽然有点尴尬,但至少还说得通。长得像丈夫的前妻?怎么可能呢?长得像谁有时候还真难预料,真有意思。你看,人们说,不光孩子长得像父母,日子过久了,夫妻俩也会越长越像。是血液交融?是妻子吸收了丈夫的精子?是丈夫吸收了妻子的体液?要知道,男人和女人下面的皮肤都很细嫩,有些女人的那里简直就是甜美的河流,我不骗你!每次完了事儿,还得把床单挂出去晒干。我们村里就有这么个外族女人。全村都在数她家一周晒几次床单。教会里的那些小丑还会议论他们夫妻,说什么‘马儿把骑手扔进海里啦’。夜里,有蛾子扑在床单上死去。甚至很多远村的狗都跑到他家,又是发癫又是嚎。所以啊,如果我这些年都跟丽贝卡一起过,兴许能沾染些她的美貌,变成个英俊的男人,你说是不是?摩西和托妮奇卡就长得很像,不过他们认识之前就这样。打一生下来,两人就彼此相像,可能这就是他们相爱的原因——没有能比与自己相像的女人更令男人着迷的了。一旦相遇,他就想立即进入她的身体,连门也不敲。突然间,他感觉自己得到了上帝的许可,可以为所欲为。真希望我的爱情也能有如此简单而满意的答案。萨义德,我只能说,这种相像的事很复杂。发生在拉比诺维奇身上的事就更离奇了。朱迪斯和托妮娅的女儿长得也连相。小姑娘走路的姿势和长相都酷似朱迪斯。别跟我说你从没注意到。相像是一个慢慢演变的过程,直到最后,你看上一眼,立马会赌咒发誓,说朱迪斯和娜奥米一定是亲生母女。”

太阳出来了。我打开衣柜,巨大的穿衣镜注视着我黄色的头发,下垂的肩膀和一双大脚。

事实上,我大声地自言自语:在我身上找不到任何答案,只有问题。

沙土从她眼窝中溢出,柏树的树荫爬上她的坟头,遮住她裸露的白骨。

“能跟我跳支舞吗?”

他向我伸出衰老、僵硬的枯手。

他的脚下有些蹒跚,冰冷的手在我的后背寻找支撑,脆弱易碎的下巴轻轻点在我的肩头。太阳升起,我一把将他甩开,回到床上闭起眼睛,准备进入短暂的梦乡。

“萨义德,你也知道,她没来参加婚礼。所有人都来参加我筹办的婚礼,都吃了我准备的菜肴。她穿上我亲手缝的礼服,却让我一个人跳完辛苦学来的舞步。为什么会这样,萨义德?她明明向我走来,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上一章:82 下一章:84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