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所有苦苦等待的人一样，雅各布不断追问着吉兆何时到来——问诺书亚，问自己。

是燕子反常的尖叫？是燕子寻常的尖叫？乌鸦会是信使？是冬天成熟的桃子？是傍晚不落的夕阳？是照常升起的朝阳？是某棵苹果树的叶子？还是秋日果园里，和它千万兄弟姐妹一样落下的某片普通的黄叶？

要如何为之准备？是坐在家里干等，还是进进出出，生活劳作？

和所有苦苦等待的人一样，诺书亚和雅各布等待着吉兆，而吉兆却和所有的征兆一样，迟迟没有出现。

“以前，天使正是因此而存在的。可如今，天使早已不理会这些，征兆都要人们自己去揣测。所以，我把整个计划告诉两个人——格洛伯曼和梅纳汉姆·拉比诺维奇，好让他们帮我。梅纳汉姆说这计划很美好，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赢得女人芳心的计划都是美好的，从你的角度出发，我祝你成功。’他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梅纳汉姆了。自从小儿子在独立战争中丧生，他肝肠寸断。儿子死后不久，他的失声病也没再发作，这令他更加伤心。他告诉我：‘如今，我春天也能开口了，可再也没有一个野女人来听我说话。’牛贩子一听我的计划就乐了。我告诉他：‘既然你我爱上了同一个女人，你以后能不能好好听着，不要笑，并告诉我你的看法？’我把整个计划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如果我把一切都备齐——婚礼、食物、跳舞、礼服、拉比、华盖、宾客——朱迪斯一定会来。如果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那么东风也一定会来，这是自然规律。我好心告诉他，他却笑破了肚皮：‘沙因菲尔德，看来你是要把一切都倾注在那女人身上：你的钱，你的人生，你的经历，你的一切。’他说得没错，我的确用尽了所有。正如我给你讲过的那个人，我也将死前所需的花费都做好了规划。我就像法国故事书里的那艘船——那本书叫什么来着——在大海中用尽了燃煤，只好用船身的木材当柴烧，最终抵达时，只剩下一副‘船尸’的钢架。但在我的梦中，我看到朱迪斯其实毫无选择，‘命运’的绳索已经牢牢将她套住。这一点格洛伯曼并不明白。如果不是命运，为什么一个从意大利远道而来，在沙漠打过仗，进了监狱又逃出来的人会出现在我家门口？他来就是为了帮我准备婚礼——教我如何准备婚宴，如何跳探戈，如何缝制礼服。可我一说这话，格洛伯曼突然翻了脸。他嘴巴绷得紧紧的，冲我大吼道：‘沙因菲尔德，接下来你是不是想说：那个天杀的希特勒折腾出这么大一场战争，就为让那意大利八哥逃出监狱，来这儿给你办婚事？’他真的发火了。也许是因为他有许多拉脱维亚的亲人都死在德国人手里。他的脸像纸一样惨白：‘孩子被丢进焚尸炉，士兵战死，孩子失去父母，妻子失去丈夫，还有集中营的大屠杀，这些全都没发生，只是来了个操蛋的意大利佬，千里迢迢来给雅各布和朱迪斯小姐举行婚礼，是吧？’可我没理会。并不是所有贩牲口的人都懂人性。再说，牛贩子有什么资格高谈战争、生命和死亡？对于奶牛来说，他才是希特勒。”

某日，一场再平常不过的午休过后，诺书亚忽然翻身下床，仿佛心中的气泡突然迸裂。天使的吉兆并未出现，但诺书亚穿上衣服离开家，沿着许久未走的道路走向拉比诺维奇家的石头。他已经很久没来了。

他走得平静而缓慢，不跑不跳，也不握拳使劲。他的前胸随着深呼吸一起一伏，小眼睛几乎要闭上。

几个孩子一见他，便奔走相告：“诺书亚要去搬石头啦，诺书亚要去搬石头啦！”等他到达拉比诺维奇家的大院时，人们早已聚在那里。

他毫不犹豫地走到石头跟前，对它道：“请先等会儿，我马上去叫我的摩西，他会把你搬起来。”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连那块半埋在地里的石头也仿佛抖了一下。诺书亚自己也吓了一跳，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声音、这些话语究竟从何而来。

他在裤子上蹭了蹭双手，与那位故去的妇人的动作一般不二。接着，他屈膝抱住石头，像拉比诺维奇一样大吼着将石头搬起，然后像抱小孩一般搂在胸前。

他就这样抱着石头走在村里，所有的人都欢天喜地地跟在身后。

妈妈透过牛舍的窗户大喊：“萨义德，别去凑热闹，赶紧进屋！”

我既没跟出去，也没进屋。乌鸦从桉树上纵身而下，聚在石坑边缘，我也跑了过去。惊慌的蚯蚓拼命往湿土里钻，苔藓与露珠四下滚动着。晶黄的大肚蚂蚁爬过，被乌鸦逮个正着。乌鸦们啄着，吞咽着。突然，只听一只乌鸦嘴边砰的一声，我弯腰伸出手，想要一探究竟。

我的大脑一无所知，全无预料，，可在手指告诉我它们摸到什么之前，心却怦怦直跳。我用手擦掉表面的湿土，摸到盒子的一角。在清走土块之后，木头和珍珠母露出地表。

诺书亚搬着石头来到村子中心，绕着社区中心旁的几棵榕树转了个圈，然后原路返回。他大吼着将石头放回土坑，转身回了沙因菲尔德家。他完全不理会目瞪口呆的追随者，进门便说：“雅各布，那就是吉兆。是时候了！”

他将炉子里的木柴点着，烧了水，冲了澡，吃了饭，然后倒头便睡。

晚上，他起身换上战俘营的囚服，拆掉帐篷，拿出装着礼服的白盒子。

“再见，雅各布。”

“再见，萨尔瓦托雷。”

意大利人来到拉比诺维奇家，敲敲牛舍大门，将白盒子交给朱迪斯。

“Questo per te[Questo per te：意大利语，“这个给你”。]，这是给你的，朱迪斯。”

他没有等待回答，而是在等她接受。朱迪斯情不自禁地举起双手，伸向他，诺书亚将盒子放上去，转身来到村中心，将一张大黄纸贴在公告板上：“拉比诺维奇家的朱迪斯与其心仪伴侣雅各布将于本年细罢特月[细罢特月：犹太教历11月，公历1月至2月间。]十四日，公历1950年2月1日，星期三，下午四点喜结连理。恭请各位亲友届时出席。”

随后，萨尔瓦托雷上了公路，离开村子，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