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则社会新闻

侏儒  作者:马塞尔·埃梅

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两个杀人凶手在十字路口相遇。他们在夜间行走,都特别小心,走了个碰头,谁也没有听见对方的脚步声。那个高个子,有一副摔跤运动员的臂膀,脑袋却像苹果那么大小,两根手指间摇晃着一根短棍。另一个矮个子瘦干儿,打开了折叠式小刀。一时间,他们都一动不动,摆出防守的架势,耸起肩头,脖颈儿向前探去,倾听对方急促的喘息。在昏黑的夜色中,他们只瞧见彼此模糊的身影,眼睛闪烁着不安的神色。手操短棍的那条汉子,终于从咬紧的牙缝儿里冒出一声呻吟。于是,另一个也长出了一口气。

“我叫菲纳尔,”他说道,“事情是今天晚上发生的。当时是九点差一刻。”

苹果脑袋也长出一口气,放下手中的短棍。

“我叫功夫利埃。我也同样,恰巧是九点差一刻。”

二人沉默了一分钟,还不知道他们相遇能干什么。

“那么请问,”菲纳尔小声问道,“你打算于什么呢?”

功夫利埃摆了摆手,表明又疲惫,又拿不定主意。

“不知道。就是走着瞧。我已经走了好长的路了……也不敢离开大路。”

“我也一样,不敢离开大路。按说,最好进树林子里。”

“可以同路走一会儿吧?”功夫利埃讷讷地提议。

两条汉子在十字路口转悠了几步,探索被白胳膊似的大路切成四片的黑夜。他们达成一致,选定一个方向,一前一后走在长草的路边,脚步没发出什么声响。功夫利埃大步流星走在前头,那颗小脑袋隐没在夜色中。默默地走了五分钟之后,菲纳尔推了推他,小声说:

“我在想啊……”

功夫利埃猛一惊跳,恐惧地叫了一声,回过身去,高高扬起粗棍……菲纳尔说话也岔了声,问道:

“什么……怎么回事儿?你看到什么啦?”

“啊!是你呀,”功夫利埃结结巴巴地说,“真糊涂,我把你给忘了。刚才我是在设想……咦,我想到什么啦?……”

他用袖口擦了擦淌到脸上的汗水。

“对了,你要对我说什么来着?刚才你说:我在想啊……”

“想不起来了……不,只是想随便聊聊。你哪,一声也不吭。这就没必要二人同行了,我几乎比独自走路还要战战兢兢。总可以聊几句嘛。刚才我对你说,我叫菲纳尔。”

“菲纳尔,对,你叫菲纳尔……我认识一大帮叫菲纳尔的人。有一个菲纳尔甚至还是葡萄酒商人,生意做得挺红火。我还记得,买过他一小桶白葡萄酒。他也像你说的,名叫菲纳尔。我还认识别的人……”

“当然了,叫菲纳尔这个名字的人很多。不过,叫功夫利埃的人,我还从未见过。功夫利埃。人也不能了解所有姓名……喂?怎么样,你希望我走在前头吗?”

“好哇,”功夫利埃痛快地接受,“这个夜晚太黑了……”

“幸好我们还有黑夜,”现在走在前头的菲纳尔说道,“不会总是黑夜……”

他收住话头,对方却没有接茬儿:这个话题,在疑神疑鬼的旷野上,已经引出一则社会新闻的开头。然而很快,他们都受不了这种寂静。菲纳尔停下脚步,压低声音说道:

“你想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吗?”

“事情……不,等一等。让我先说。我来给您讲讲事情的经过。”

“我先来。听着,我立刻就会明白……”

“不,让我先讲。我很快就能讲完……”

菲纳尔恼火了,强调是他先提出彼此交交底的。

“好吧,”功夫利埃同意了,“不过,要快点儿……”

菲纳尔抓住对方的胳膊,碍于自己要讲的事情,准备开口的时候,又显得有点儿犹豫。

“其实,我并不是个坏人,别人也从未把我当作坏人看待。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别扯那么远,”功夫利埃打断他的话头儿,“我怎么也不需要你从初领圣体来给我讲起!”

“真实的情况,总得理出个头来……这么说吧……五年前……”

“再近点儿,活见鬼,再近点儿!要不然,你永远也谈不完……”

“好吧,两年前……哎!别发牢骚了,我就只能让你到这个地步了。且说两年前,我遇见一位女子。一头金发,要知道,是金发女郎。咦,要介绍金发女郎的模样儿,就得像今天夜晚这样的月黑头。那个漂亮,金黄色的肌肤,没法儿形容,浑身上下……”

他陶醉了一分钟,功夫利埃趁机抢话:

“我那老婆,不完全是金发。仔细瞧瞧,倒不如说头发是棕褐色的……”

“住口,别阻止我讲下去。总之,我跟你说了她怎么个模样。一个真正漂亮的女郎……”

“我明白事情的经过了。你一定是突然心生忌妒,这种事儿常有。要说我那老婆……”

“我没有讲你的老婆,是说那位金发女郎。我一见钟情,狂热地爱上她。可是我结了婚,还有个六岁的女孩。不管那一套了。你想说我不该那么做吧?这话也对,我不该那么做;话又说回来,一旦爱上女人,那么一切就全拧了。”

“当然了。我呢,在一定程度上,我结婚之后,也出过这种事儿。你想想看……”

“住嘴,嗯,你很清楚,我还没讲完呢。对我来说,倒霉就倒在那金发女郎是寡妇,等一下你就会明白是何缘故。开头,一切都很正常。我每周去她那儿两次,晚上幽会,将近午夜回到我老婆身边,就好像在咖啡馆打完牌才回家。这就两便了。可是,我那情妇却异想天开,要我天天都去她那儿。我不愿意,首先是考虑我老婆。再说了,每天晚上都去,会把男人搞得精疲力竭,回到家里来,还不得不跟老婆亲热亲热。”

“于是就争吵起来,你失手杀了她。而我呢……”

“哎,不对,我没有杀她,最终还是照她的意愿办了。可是,我老婆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而我呢,心里也很内疚,由衷之言。我每夜回家,绝不超过十二点。只要能够避免,何必惹人烦恼呢。我可以说这话,而且可以重复地说,我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坏心肠。然而,那金发女郎,从来就没有满足的时候,又决定让我每天夜晚都要在她那里度过,直到清晨才能离开。我真希望她和我在一起有乐趣,然而,这毕竟……再说了,就这样折腾一个男人!我说不,坚持了整整一个星期,最终,有什么办法呢,我总得接受。作为我这样一个爱自己老婆的男人,这实在残忍。你也能够相信,金发女郎不是每天都欢喜。有时候,两个人就无休无止地争吵……”

“还不就是那回事儿!”功夫利埃不耐烦了,“一场争吵接着一场争吵,到末了你就把她干掉!”

“等一等,让我跟你解释。上周,她对我说,事情不能这么持续下去了:在她的熟人看来,这种状态不明不白,而从她那角度说,这话也许有道理。必须做出抉择,要么再也别去看她,要么就丢下我老婆和我的家,干脆搬到她那里去住。我就让她一边待着去,她却更来劲,死磨硬缠,我就着实火冒三丈,骂她是婊子……”

“在这气头儿上,你就把她杀了,”功夫利埃满意地得出结论,“我呢……”

“别捣乱,什么事儿你也不容我做完。前天晚上,她让我吃闭门羹,为了让她给我开门,我只好答应从下周起,我就搬到她那儿去住。我一直是信守诺言的人,不能说话不算数,不过,你应当相信,碰到这种事儿我不会开心……”

“就因为这样,你结果了她……”

“尤其要先知会一声我老婆,这是最难办的事儿。有些人什么话不讲就走了,而我可不愿意对她无礼。那天晚上吃完饭,她和小丫头母女俩,在餐桌上坐在我对面。我在椅子上摇晃着身子,一直盯着说话的时机。‘玛丽,’我对她说道,‘玛丽……’可是,我说不下去了。她凝视着我,那神情让我为她难过。看她那样子,我的心都碎了。我站起身,从厨房操起一把长刀,一下子捅进她的胸膛。我完全蒙了头,一只手压住刀柄,另一只手抚摩她的头。要知道,她还亲切地望着我。接着,她那双眼一斜,人就死了。”

菲纳尔长叹一声,以倦怠的声调又说道:

“我听到小丫头惊叫,才魂飞魄散,赶紧从桌上抓了一块面包,跑出去,还锁上了房门……”

“总归是不幸的事。”功夫利埃说道。

“你这么看,嗯?多好的老婆啊!也是她该着出事儿。然而,这怪不得我,不是我的过错……”

“该着的事儿,谁都没辙啊。就说我吧,昨天,我还没什么感觉呢……”

“回答我的话,先别讲你的事儿!你一点儿也不会谈话!难道我想要害她,害我老婆吗?难道是我的过错吗?你应该明白,我并不是个逞凶的人!”

“我没有说你是坏人,”功夫利埃表示同意,“我的情况也恰恰如此。让我讲给你听……”

菲纳尔还不甘心立即交出话语权。他说自己叙述得太快,想要从头再讲一遍这段故事。对方简直要动怒了。

“这地方你找遍了,”功夫利埃开了头,“也找不见一个比我还温和的男人。除了畜生,我从来就没有损害过谁。你可以看到,我动不动就会哭泣,而且在出殡的时候,人家让我紧跟在那家人的后面,这已经习以为常,完全能证明我性情温和。”

“也不见得,”菲纳尔质疑,“那也许是因为你穿得像样。”

“也有这种考虑。但是我性情温和,这不是我胡编的,所有认识功夫利埃的人都会告诉你。”

“那么,我呢?”菲纳尔嚷道,“也许你要说我不温和吧?”

“还不像我,不像我。我并不想惹你恼火,可是,要知道,这不可能。”

“你又知道什么?喏,我来给你讲讲,最后一次讲讲,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可以肯定,你没怎么听明白……”

“别拿你老婆把我的耳朵都吵聋了,”功夫利埃说道,“听我说。”

他追忆十年前,讲起来丰富多彩,尤其谈到家庭利益问题、草场和没有养好的牲畜问题。最终,晚上九点差一刻,悲剧突发了。

“我走进牛棚,立刻看到奶牛没有草料了。你想象得出,这给我多大打击。我走到厨房,看见我老婆在那儿,裙子下有两个孩子。我一下子冒火了,就因为牲口的事儿,劈头对她说:‘你在厨房里瞎转悠什么?还不如去喂喂奶牛呢。’无论哪个女人,总要回答声对不起,哪怕编句谎话呢。可是她呢?没那回事儿!她一句话不讲,却咯咯笑起来。我呢,当然了,本应该敲敲她的脑壳,然而,我从来抬不起手;打一个女人,这不是我的禀性。我又对她说:‘你总得回答我一声吧?’她仍旧笑个不停,还提高了声音。于是,我就不知道对她说什么了,不过,我操起了一把斧子,把三个人全劈了,我老婆和两个孩子。”

“这么干,我觉得你太冲动了,也不是责备你,真的,你太冲动了。”

“你不明白,”脑袋如苹果大小的汉子呻吟道,“你哪儿知道……”

“既然没有别的办法,杀了自己的老婆还说得过去。可是孩子,不成,绝不成!”

“你瞧,这不是我让你说的:这足以证明我并不凶狠,只是一时昏了头。一个有理智的人,绝不会干出这种事。总之,换了你试试。也不行!你也不肯费那个心思。”

“换了我,”菲纳尔说道,“我会干得更漂亮些……仅此而已。”

“不管怎么说,你杀害了自己的老婆,”功夫利埃说道,“甚至连在气头上的借口都没有。你要反驳吗?”

“这话没错,但是我呢,我没有动小丫头的一根头发!”

“没有,可是,你把她和她母亲的尸体锁在屋里。这种事情,我若是干了,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永远也不能!”

“然而,你的两个孩子,没招你也没惹你,你杀了,还原谅了自己……嗯?你原谅自己了吧?……承认吧,别不好意思了。”

功夫利埃连连捶胸顿足,极力表明他痛悔万分。

“这样也白搭,”菲纳尔回答,“让人明显感到你不像我这么悲痛。坦白地讲,这没法儿比。”

两个人争执了许久,争抢受害者这份荣誉。他们谈论各自的痛苦,简直情绪失控,不由得失声痛哭。他们用力拍着对方的后背,相互安慰。在他们前方道路的尽头,月亮已经升起来,照亮平野上的景物。菲纳尔头一个平静下来,但是提醒说,他虽然控制住了哀痛,心里还是很难受。他又补充道:

“哭一哭,心里总会好受一点儿,然而也不能滥用。”

“这话不错,”功夫利埃附和道,“也不能放任自流。”

他低下头,借着月光打量他的同伴。菲纳尔扁额头,长一副獒的下巴,滑稽的大鼻子下面,蓄留着漂亮的一抹小黑胡子。

“你跟我一样,”功夫利埃说道,“你这颗脑袋,杀不了人。”

菲纳尔的黑胡子和獒下巴之间,泛起带着几分忧伤的微笑:

“咱们俩无论谁,都不该摊上这种事。两个都是老老实实的小伙子,而恰恰总是最好的人碰上坏女人……你没有注意到吗?”

“不知道注意到多少次了。我有个叔父,你想象不出他人有多好。然而,他老婆没完没了地找他的碴儿,他终于受够了,将他老婆活埋……这件事,幸而只有当地人知道,这就是跟你说起来……”

老叔父有这种奇思异想,菲纳尔和功夫利埃谈论着,也就快活起来,开始小声地嘿嘿直笑。

“我们在不幸中,”菲纳尔说道,“能够偶然相遇,总归是一场幸会。”

两个人友好地对视,很高兴不再受孤独的折磨了。把他们俩紧紧捆在一起的,不仅仅是相似的家庭悲剧,还有相互理解。他们悔恨的心情也从而得以缓解。他们怪罪命运的安排,再想自己的罪行就坦然了。他们觉得自身受到排斥,脱离了日常生活,开始在一个特别的世界安排行动。现在,再听对方讲述他的经历,他们就耐心多了,极力从中发现他们宽厚的迹象。

“我一生做了那么多好事,”功夫利埃说道,“总可以宽恕我许多过错。”

“我也同样,”菲纳尔说道,“我一想到帮人干了那么多事,从来就没有算在我的头上……然而,世道就是这样:就别指望任何人有感恩之心……你我都一样了解人……”

“就因为一个晚上,做好人做累了,做过的好事,一下子就全不算数了。”

他们为自己的好心肠和世人的忘恩负义再次伤心流泪,边哭泣边祈求一种模糊的正义,既非上帝也非人的正义,但是符合他们想象的、契合他们的新世界。平野寂静极了,他们可以认为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而且,他们还真有点儿相信了。两个人极力彼此宽恕,肯定他们的动机是清白的,最终都感到心安理得了。他们并不想逃避危险,反而似乎迎向一种幸运的前景,迎向他们根本确定不了位置,但是被他们的善良照耀的天堂。他们放开脚步,急于到达那里。

二人径直向前走了两三百米,道路便插入树林。他们怀着高度的安全意识,察看树林被月光切割的浓重侧影。进入林子之前,菲纳尔提议歇息几分钟。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块面包,掰成两半,小半儿留给自己。

“做过的事儿,”菲纳尔叹道,挨着功夫利埃坐到沟帮上,“那就木已成舟,改变不了。出事儿由不得我们,而我们所能做的,就是痛悔不已。”

“我们的行为,别人至少不能指责我们没有悔恨……”

“我们两个,甚至变得有点儿愚蠢了。应当善于推理。如果按照自己的想法,那就该不吃不喝了。”

“重要的是了解我们毫无恶意。我认识的一些人就不能这样讲,尽管他们说从未干过坏事。我认识的不少,世上这种人太多了,数不胜数!”

功夫利埃想到这些小人,就狠狠地咬他那大块面包。

菲纳尔轻声对他说:

“要知道,我还是愿意做自己,不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我就更甭说啦!现在想一想,当初我怎么能跟那些人相处!……咦!这下好了,我丝毫也不感到后悔啦!”

“还真是这样,必然走到这一步,”菲纳尔叹道,“幸好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们那样。在人群中,有些人就是比另一些人好得多。”

“我倒很希望认识他们,那另一些人!”功夫利埃恨恨地抛出一句。

“应当考虑所有跟我们一样的不幸者,在黑夜和树林之间奔波,或者在偏僻的地方躲藏起来,就因为他们发火的时候,或者他们需要钱的时候,手边正巧有一把刀,有一把斧头,操起来对准自己的老婆,对准一位朋友,对准丈母娘。要知道,有这样的人,有这样的人……”

功夫利埃若有所思,他听到所有这些不幸事件,心里十分激动。

“你认为这样的人很多吗?”

“甚至超出想象……真的,只要看看报上刊登的社会新闻,你就知道了,每天都有专栏。”

“那么,我们两个,”功夫利埃说道,“刚在家里干的事儿,就是社会新闻啦?”

“不是别的什么。”

二人亲热地对视,微微一笑,随后默默思考了片刻。

“社会新闻很多的证据,就是我们不期而遇,”菲纳尔指出,“你可以确信,短不了还有其他人,若真是聚到一起,你尽可相信会是人山人海,一座城市绝住不下。”

“一座城市……”功夫利埃喃喃说道,“一座城市里,我们什么也不是了,只有我们之间……”

“那我就把那金发女郎接来。”菲纳尔梦想着。

“我呢,我要有大量的斧子、尖刀、枪支,装满满一屋子……”

他们走了几分钟,忽然听见脚步声。前方五十米处,从树林里走出一个人来,还只能望见朦胧的身影,隐没在林木幽暗的背景中,但是被月光投在了平野上。菲纳尔和功夫利埃在路中央停下脚步,毛发都竖了起来,没想到从他们早已忘记的世界冒出来一个人。他们既不想逃跑,也想不到商量,甚至顾不上害怕。他们十分惊诧,一时都噤声了。

那人急步往前走,脱离树林的暗影时,距离也就只有三十米了。他背着月光,面部五官还看不清楚,不过,看他走路的姿势,能判断出他非常冲动。

菲纳尔和功夫利埃好奇的心怦怦跳动,望着朝他们走来的这个遥远世界的使者。那人光着脑袋,打着手势自言自语。他们听他声音沙哑,时而哀怨,时而威胁,但是听不明白他的意思。猛然间,菲纳尔抓住功夫利埃的胳膊,兴奋地小声说道:

“他是我们一类人,是我们这样一个不幸者。瞧他那样子,听他说的话……”

“真的,”功夫利埃结巴着说,“他那样子可不平静……”

“不可能错判;一眼就能看出来!”

两个伙伴都激动得笑起来。他们异常兴奋。他们的城市开始添丁进口了,他们的世界变成现实,而他们在激动中,已经畅想在月光照亮的平野上,涌现一批杀人凶犯和受歧视的人。他们迎上去,菲纳尔抬手搭到那人的肩头,由于对方戴着领带别针,背心挂着三条金链,他便以亲热但是恭敬的声调说:

“喂,看起来,您也一样啊……”

“您也一样?”功夫利埃重复道。

那人抬起眼睛,无动于衷地瞧了瞧夹住他的两个陌生人。

“我可怜的朋友,”菲纳尔接着说道,“还是女人的麻烦事吧,嗯?”

“噢!女人……”功夫利埃以同情的语调咕哝道,“总是女人!”

那人似乎被话语的声调所打动,有气无力地说道:

“女人,对,女人……”

然而,功夫利埃不拘礼节,挽起他的胳膊,那人却挣了一挣。

“放开我。”他说道。

不过,两个人跟他讲话特别温和,他也就任由他们拖着了。菲纳尔挽住他另一条胳膊,叹道:

“我们也一样,这是必经之路……我们也一样,两个人全是,就在今天晚上……”

“是啊,都知道不幸是什么滋味。”

“跟女人一起,”菲纳尔说道,“各种各样的不幸都会发生。这位,功夫利埃,他可以给您讲讲,能说得跟我一样好。作为一个好小伙子,运气却不佳;现在,我们三个不幸的人,都可以诉一诉苦。一看到您的身影,我就估摸着您不会也是遭遇了这种事吧?我甚至准备打赌:情况正相反。”

那人身体的重量就由这两个同伴架着了,他在无声地哭泣。

“好了,”功夫利埃说道,“您就瞧好吧,一定能得到宽慰的。我们也一样,都曾经哭过。”

“对您最有好处的办法,”菲纳尔提示,“还是向朋友们倾诉出来。”

那人点了点头,他的眼皮儿拍打着泪湿的眼睛。

“我名叫朗格洛,”那人说道,“我有六十万法郎的年金收入。”

功夫利埃赞叹,讲了句粗话。菲纳尔忧伤地打了个手势,低声说道:

“这真是很遗憾,既然富有到了这种程度,您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把年金告诉你们,是为了让你们理解我这段经历。去年,我遇见一位女子,并且追求她,这是我极不慎重的行为。她那双眼睛很美,说话细声细语,十分温柔。今天夜里想起来,我认为是受她那声音的迷惑而昏了头。那声音何等温柔,宛如唱歌,我不听简直难以度日……”

“情感是控制不了的,”菲纳尔指出,“这跟其他一切事物一样。”

“我对她说我爱她。她就咯咯大笑:‘您能肯定吗?’我的上帝……”

朗格洛又想哭一场,却让功夫利埃拉回到话题上:

“好了,鼓起勇气。您挺直身子。就为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当然了,就为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是啊!我是独身,不过你们理解,为什么我犹豫提起结婚。一个人拥有六十万法郎年金,就会犹豫放到右边还是左边。啊!对这事儿持谨慎态度,我还真做对了。若是早知道的话……不过,我还是决定向一位共同的朋友讨主意:那位朋友留着红色络腮胡子……”

朗格洛握紧拳头,开始叫骂,但声音颇为笨拙,并不习惯于这样发作:

“那个卑鄙的家伙!我真想把他的红胡子全揪光!流氓!不过,我还是希望把他揪来,揪到这道路中央……逼他请求我宽恕……我要教训教训他,我要掐住他那络腮胡子下面的脖子!”

“不必,”功夫利埃慈爱而又随和地纠正道,“您不会这么做的。”

“什么?我不会这么做?不要怜悯,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我要掐死他……”

“这样不够理智,”菲纳尔也说道,“就应该适可而止。不要想了,别想那个可恶的络腮红胡子……”

“不要想啦?”朗格洛冷笑道,“等着看下一出戏吧,等着吧……那个可悲的家伙还是得手了,说服了我。听他那么一说,金发女郎无处不迷人,也具备所有品德优点,这话我也太愿意相信了。她很有魅力,这倒是千真万确的。当然了,她个人一文不名,有望继承的长辈,也只有她通常称为‘老舅’的一个舅父,而那人刚过四十五岁,身板跟铁打的一般。噢!如果她尽妻子的本分,行为端正的话,我绝不会想到指责她的身世。你们瞧见了我生气的样子,而平时,我一点儿也不凶……”

“我们也不凶啊!”菲纳尔和功夫利埃异口同声地嚷道,“没有比我们更温和的人啦!”

朗格洛苦笑一下,便陷入沉思,忘记讲下去了。

“这还不是全部啊,”菲纳尔说道,“现在,您只差事件的主要部分没有讲了。”

“不错,主要的和最痛苦的部分。且说去年年底,我结了婚。婚礼办得非常风光。教堂挤满了参加婚礼的人。我那位朋友,是我们的证婚人……流氓!婚后,他总泡在我家里。他是全家的朋友,可以说,他立马就跟我妻子睡觉了!”

“老实说吧,”菲纳尔接口道,“从一开头我就料到了。”

“我呢,”功夫利埃也说道,“您一说要掐死他,我就猜出几分了。”

“说来也怪。我天天看到他们,却万万也没有料到。应当说,我跟我妻子生活十分幸福,比婚前更爱她了,而且爱意日益加深。她的声音那么温柔……有些事情不能讲,也不宜想象;但是,女子一旦结了婚,美妙的声音就可以抑扬顿挫,而一位有教养的美丽少女由于谦谨,就不能那样讲话。当时我认为,在人世间,我的幸福是无可比拟的。真没想到,她竟然有情夫……如果不是偶然拿到证据,我还一无所知呢。有时我要外出两三天,办理我的收益事宜。那天晚上,我比预想的早回家一天。夜色很美,我就从火车站步行回去……”

“请原谅,”菲纳尔打断他的话,“您是几点钟到家的?”

“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还差一刻多钟到九点。”

“同我们一样啊!”菲纳尔提高声音,“九点差一刻!我真该想到啊!”

“这是事件最精彩的一点,”功夫利埃大喜过望,“正巧九点差一刻!”

这次相遇妙不可言,他们两个哈哈大笑,在朗格洛身后笑得直不起腰来。朗格洛见他们如此狂笑,不免反感,口气冷淡地表示:

“真没想到,你们恳求我诉说真情,就是为了寻开心啊!现在我后悔了……”

“您千万别恼,”菲纳尔说道,“我和功夫利埃笑起来,是因为恰恰在您说的那一刻,我们也有同样的遭遇。其实您也该想到,我们两个谁也没有心思开玩笑。刚才您说,您从火车站走回家……”

“对,我突然回家,想给我妻子一个惊喜。我溜进家门,没有被任何人看见。上到二楼,我听见她的房间里有男人的声音,我打开房门,就看见他了,络腮红胡子,赤条条的。你们完全明白我的意思。赤条条的,站在我妻子面前。这简直不可思议,对不对?”

“这种事情,总是让人有点惊诧,”菲纳尔说道,“这几乎是不由自主的。”

“我呢,是她的丈夫,我还从来没有这么放肆过,甚至就没有萌生过这种念头,要知道,也许这一点最让人恼火。我妻子坐在地毯上,由你们想吧,她是一副什么打扮。她显得有点尴尬,但是并不太窘迫。她对我说:‘你瞧,我邀请来我们的朋友……”’

“哼!女人就是这德行!”功夫利埃指出。

“当时,我一听到她的声音,跟她平时同样细柔的声音……天哪,我一听到她的声音……”

他住了口,显然记忆犹新,难以承受。菲纳尔以急不可待的声调催促他:

“怎么样啦?”

“怎么样啦?”功夫利埃也问道。

朗格洛手捂住脑门儿,声音嘶哑地结束道: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我转身逃离。”

菲纳尔和功夫利埃猛然止步,停到路中央。朗格洛也下意识地站住,还思索着自己的不幸。过了一会儿,两个同伴的默不作声似乎令他不安。他抬眼看去,只见他们凝视着他的脸。脑瓜儿如苹果大小的那个人朝他俯过身,愤怒地责备他:

“那你到我们这儿来干什么?”

“请你们原谅,”朗格洛讷讷说道,“时候不早了,我认为应该考虑……”

他几次掏怀表看时间,想要走了,可是另外两个人抓住他不放。他开始打哆嗦:

“你们两个,刚才那会儿,跟我说话多么和气……”

功夫利埃抢过他的怀表,摔到路上摔碎了。菲纳尔残忍地微微一笑,表示赞同,同时回答道:

“你瞧瞧我,我这面相,是同人和蔼交谈的人吗?再看他那副尊容,是和和气气说话的人吗?哼!你逃离了,就这么着,屁也不放一个,你就逃离了……”

两个杀人凶手大失所望,气得发疯,玩弄着这个叛徒的惶恐不安。

“放我走吧。”朗格洛说道。

“你还想回那边去吗?”功夫利埃问道,“嗯?你还想回到那两个人身边吗?”

“他是怕他那布尔乔亚娘们不安啊,”菲纳尔嘲笑道,“我们两个嘛,至少在这方面无须惦念了。”

“我本以为找见了朋友。我就像对朋友似的跟你们讲述了。”“在我们这里,没人是你的朋友,”菲纳尔说道,“我呢,我刚刚杀了我老婆。”

“这不是真的,”朗格洛哀叹,“我不愿意相信。”

两条汉子放声大笑,菲纳尔又快活地说道:

“我应该给你讲讲这个事件,不愿意对你保密。好了,坐下吧。”

“放开我,你们没有权利扣留我!”

“咱们帮把手,让他坐下,看样子他胆子挺小……是啊。我刚才对你说,我杀了我老婆。这种愿望,已经在我的头脑里转悠多年了,于是我决定,今天跟她算清这笔账。今天早晨,我磨快了一把好刀,甚至还让我老婆给我摇砂轮。她收拾餐具那会儿,我对她说:‘去把我今天早晨磨好的那把刀拿来。’她从壁橱找出刀来,递给我时还说:‘你要刀干什么呀?’我撇嘴微微一笑,我真希望在镜子里看见我那么笑的样子。‘你没有猜到我拿刀干什么?’她这才明白。我给她放血,放了十分钟。”

“你们放我走吧……我给你们钱……你们不是恶人……”

“不错,”功夫利埃说道,“不凶恶,但是公正。我呢,倒不是怪罪我老婆或者我孩子,可我就是渴望杀掉他们。谁都有怪癖,也没人违背得了天性。那会儿,我回到家里,全家人围坐餐桌,斧头就撂在凳子上。全齐备了,在我看来,事情太方便了,不过举手之劳。即使比孩子难对付的女人,只需一斧头就结果了。等老婆孩子三人全干掉了……”

朗格洛低声呻吟,就好像已经生命垂危。猛然间,他放松下来,一下子蹿到路上。他占了突如其来的先机,树林又相距不过三百米,可是,功夫利埃有两条长腿,菲纳尔身体灵活。朗格洛撒腿狂奔,咬紧牙关,头也不回。一时间,这场赛跑胜负难卜,然而,到了最后一百米时,两个伙伴喘不上来气了,只因他们边追边辱骂逃跑的家伙,抓住保证给他上酷刑,譬如用牙剔剜他的心脏,结果累得跑不动了,眼看着他钻进树林里。两个杀人凶手只好停在路边,呼哧呼哧喘气。菲纳尔对功夫利埃说:

“他从我们手里逃掉,就是怪你。你那么埋头讲你的故事,没有看见他溜走……”

“那你呢,用你那些蠢话麻痹我们?真的,不就是把一个女人砍倒在方砖地上,瞧你那瞎咋呼劲儿!”

“我干什么都很适当。我呀,不是个粗暴的人。”

朗格洛躲进一片矮树丛中,观看两个杀人凶犯争吵,只见一根短棍飞舞,一把刀闪亮,直到那两条汉子都横倒在路上。朗格洛心情轻松了些,急步走回家,暗暗发誓夜晚再也不出门了。这次遇险得以逃生倒让他明白,一个受骗丈夫的命运还是令人艳羡的,从此以后,他就庆幸有一个能发出美人鱼声音的妻子,还有一位络腮红胡子的忠实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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