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犯罪现场变大

字母袖扣谋杀案  作者:苏菲·汉娜

有时,回忆起某人在数月或数年前说过的话,仍会让你发笑。对我来说,就是那天下午晚些时候波洛对我说的话。他说:“哪怕是世界上最机灵的侦探,面对拉扎里先生时也会不知所措。如果你对他的酒店表扬得不够,他就会在一旁加以补充;只要你不厌其烦地抬举,他就能一直耐心倾听。”

但波洛最终还是成功了,他说服拉扎里离开,让自己单独检查二三八房间。拉扎里走了,没有关门,波洛走过去关上门,轻松地出了口气。没有人在旁边喋喋不休,思考问题的思路清晰多了。

他径直走到窗前,盯着打开的窗户思考。也许凶手开窗是为了逃走,杀死尼格斯之后他顺着树爬下去了。

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逃走?为什么不正常地从走廊出去?可能是凶手听到尼格斯房外有人说话,不想冒险,怕出去时被人看见?对,有这个可能。但是,当他信步走向前台,把纸条放在桌子上,声称自己杀了三个人的时候,怎么不怕被人看见?那样做不止会被人看见,还有可能手握可以定罪的证据被人当场抓住呢。

波洛又看了看地板上的尸体,嘴唇间没有金属的光亮。三个被害人中,只有理查德·尼格斯口中的袖扣在咽喉处,这有点异常。这个房间还有很多异常之处。鉴于此,波洛决定先把二三八重新检查一遍。他……对,没必要否认,他确实怀疑这个房间。三个房间中,他最不喜欢这个,这里有些混乱,不守规矩。

波洛站在尼格斯的尸体旁,紧皱眉头。即便以他的标准来看,一扇打开的窗户也不足以说这个房间混乱,那是什么让他有这样的感觉的呢?他慢慢地转了个圈,把房间四处打量了一下。不对,他肯定是弄错了。赫尔克里·波洛一般不会出错,但偶尔也会发生,这次肯定就是这种情况,因为二三八房间确实非常整洁,没有一丝凌乱的痕迹,同哈里特·西佩尔和艾达·格兰斯贝瑞两人的房间一样整洁。

“我得把窗户关上,看是否有什么不同。”波洛自言自语。关上窗户后,他重新把房间审视了一遍,感觉还是不对劲。他就是不喜欢二三八房间,即便一到布劳克斯汉酒店就来了这个房间,他也会感觉不舒服。

突然,一个问题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打断了他的思绪。壁炉!壁炉上有一块瓷砖没对齐,不平整,凸出来了一点,有些松动了。房间里有一块松动的瓷砖,波洛会睡不着的。波洛盯着理查德·尼格斯的尸体,对它说:“如果是我身在此处,不 ,没有如果。”

他弯下腰摸了一下那块瓷砖,想把它推进去,这样就和其他的瓷砖在一条线了。以后的客人就不会因为明知道房间里有问题却又找不到在哪儿而难受了——多么完美的服务!拉扎里先生也会赞同的!

波洛刚一碰,那块瓷砖就啪地一声掉下来了,还有什么东西一同掉下来了:是一把钥匙,上面写着“238”。“天哪 ,”波洛低声说,“看来搜查得还是不够彻底。”

波洛把钥匙放回原处,开始检查房间的其他地方,一寸一寸地检查,但什么也没发现。随后他又去了三一七房间,最后是一二一房间。我完成任务,准备向他报告令人激动的新情况时,他还在那儿。

波洛还是老样子,他坚持要先说他的发现,如何发现了钥匙。我只能说,可能在比利时,他这样并不算太傲慢。他扬扬得意地说:“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我的朋友?窗户不是理查德·尼格斯开的,而是他死后才被打开的!凶手反锁好二三八房间的门后,需要想办法逃走。于是他把钥匙藏在一块松动的瓷砖后面,然后顺着窗外的树爬下去了。也有可能是他弄松那块瓷砖的。”

“凶手为什么不把钥匙藏在身上,随身带走,以正常的方式离开房间?”我问。

“我也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但至少现在,我还没找到答案。”波洛说,“我已经弄清楚了,这个房间没藏钥匙,三一七也没有。凶手离开布劳克斯汉酒店时肯定把那两把钥匙带走了,可为什么不把第三把也带走?为什么要特殊对待理查德·尼格斯?”

“我可没有好主意。”我说,“听着,我已经和约翰·古德谈过了,那位员工——”

“那位最可靠的员工。”波洛冲我眨了一下眼睛,纠正了我的表达方式。

“是。呃……不管他是否可靠,他提供的信息对我们确实大有帮助。你说得没错,三位受害者确实有关联。我查到了死者的住址,哈里特·西佩尔和艾达·格兰斯贝瑞都住在斑鸠谷一个叫格勒霍林的地方。”

“好。理查德·尼格斯呢?”

“他住在德文郡的比沃西。但他也有牵连,三个房间都是他预订的——艾达的、哈里特的和他自己的,并提前支付了房费。”

“真的是他?我觉得这很有意思……”波洛一边嘟囔,一边捋着小胡子。

“我的感觉是很奇怪。”我说,“最大的疑惑是:既然哈里特·西佩尔和艾达·格兰斯贝瑞要在同一天从同一个村子出发,为什么不一起来?为什么不一起来酒店?就这个问题我问了约翰·古德好几遍,他都坚持说,周三那天,哈里特比艾达早到了两个小时,整整两个小时。”

“理查德·尼格斯呢?”

我决定以后要最先把和尼格斯有关的情报说清楚,这样我就不用一次次地听波洛问“理查德·尼格斯呢”?

“他比哈里特·西佩尔还早到一个小时,是三个人中到得最早的,但接待他的不是约翰·古德。是位年轻的员工,托马斯·布里奈尔先生。我还查到,三位受害者都是乘火车来伦敦的,没人开车。不知道你是否想了解这些,但是——”

“我需要知道所有事。”波洛说。

很明显,他想负责并亲自调查这个案子,这既让我生气又让我放心。“布劳克斯汉酒店有好几辆专门负责去车站接人的车,”我告诉波洛,“费用不低,但他们乐意去等你。三个星期前,理查德·尼格斯通过约翰·古德预约了三辆车,分别去车站接他、哈里特·西佩尔和艾达·格兰斯贝瑞,分开接。而这一切费用,房间、租车,都提前支付了,尼格斯付了所有的费用。”

“我想知道他是不是很富有。”波洛沉思着大声说,“为钱杀人的事太多了。卡其普尔,你怎么想,我们现在又多了些线索了?”

“嗯……”既然他问了,我决定表现得积极一点。在波洛的词典里,想象案情的可能性是件好事,而我决定以事实证据为切入点,总结出一个理论。于是我说:“理查德·尼格斯预订了房间并支付了房费,说明他知道其他两人会来。但哈里特·西佩尔很可能不知道艾达·格兰斯贝瑞也来了布劳克斯汉酒店,艾达·格兰斯贝瑞也不知道哈里特·西佩尔会来。”

“对,有可能 。”

受到波洛的鼓励,我继续讲:“或许对于凶手来说,实施计划的首要条件就是艾达和哈里特彼此都不知道对方要来布劳克斯汉酒店。假如真是这样,而理查德·尼格斯知道这两位女士都会住在布劳克斯汉……”说到这里,我却突然没灵感了。

波洛接下去说:“我的朋友,咱们俩的思路行驶在同一轨道上。是不是理查德·尼格斯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凶手的帮凶?凶手为了把他们三个都杀死,很可能找了个理由,说服理查德·尼格斯把另两位受害者骗到布劳克斯汉酒店。问题是:艾达和哈里特彼此不知道对方会住在同一家酒店,这一点是否重要?如果重要,那是对理查德·尼格斯,还是对凶手,还是对两者来说都很重要?”

“也许理查德·尼格斯有一个计划,凶手另有一个计划呢?”

“很有可能。”波洛说,“接下来我们要做的是,尽可能了解有关哈里特·西佩尔、理查德·尼格斯和艾达·格兰斯贝瑞的信息。他们生前到底是谁?有什么愿望,有什么不满,有什么秘密?那个村子,格勒霍林村,我们要去那里寻找答案。说不定我们还能在那儿找到珍妮和神秘的PIJ。”

“我已经核查过了,没有叫珍妮的客人入住酒店。昨晚到现在,都没有。”

“是的,我不觉得她会在这儿。那位叫菲·斯普琳的服务员告诉过我,珍妮住在城市的另一边。这说明她住在伦敦,不在德文郡,也不在斑鸠谷。如果珍妮真的住在‘城市的另一边’,她就没必要在布劳克斯汉酒店订个房间。”

“说到这里我插一句,理查德的弟弟亨利·尼格斯,现在正从德文郡赶往这里。理查德·尼格斯和他弟弟一家住在一起。另外,我已经安排一队得力人马去排查酒店的客人了。”

“你的办事效率一向很高,卡其普尔。”说着波洛拍拍我的胳膊。

我觉得有必要向波洛承认有件事没办好。我说:“送去房间的晚餐这件事有点难查,还没有弄清楚。事情有些让人不解。我找不到具体接到晚餐预订的人,也不知道是谁送的。”

“别担心,”波洛说,“等会儿去餐厅集合时我会查清楚的。现在,咱们去酒店的花园里走走,有时候随便看看能让人产生新的想法。”

刚一出来波洛就抱怨起天气,不过确实有些变天。于是我建议说:“要不要回去?”

“不不,先别回去。换个环境有助于那些小小的灰色细胞,没准树木可以挡一下风。我不在乎冷,但冷也分舒服的和难受的,而今天的,是不好的那个。”

刚一进布劳克斯汉酒店的花园入口,我们俩就站住了。当我看着连绵的黄绿色草地,以及尽头造型优雅的灌木丛时,我想卢卡·拉扎里没有夸张,这个花园真的太漂亮了。我第一次在伦敦见到如此具有艺术气息的花园。这不仅是对大自然的改造,而是征服,即便寒风瑟瑟,依旧令人赏心悦目。

“怎么样?”我问波洛,“咱们要进去吗?”我觉得,能在绿树丛中的小道上散散步应该非常惬意,这里的路纷乱却笔直。

“我不知道,”波洛皱了皱眉头,“这鬼天气……”说着他哆嗦了一下。

“……在花园里会更冷,毫无疑问。”我不耐烦地替他把话说完,“但我们只有两个地方可去,波洛。一是酒店里,二是酒店外面,你想去哪儿?”

“我有个更好的选项!”他高兴地对我说,“咱们乘公共汽车出去吧!”

“乘公共汽车?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去哪儿都行!都不重要。我们下车以后马上换乘另一辆返回,这样就既可以换个环境,又不用挨冻。走吧。我们可以透过车窗看看这座城市的风景,说不准会发现什么呢。”说完他就果断地出发了。

我跟在他身后,边走边摇头。“你在惦记珍妮,对不对?”我说,“我们绝对不可能看到她——”

“总比站在这儿看树枝和草强吧!”波洛生气地说。

十分钟后,我们已经上了一辆公共汽车。车窗上全是水雾,什么也看不见,用手绢擦了擦也不管用。

我想给波洛讲讲道理,于是开口道:“说起珍妮……”

“嗯?[法语]”

“她可能真的有危险,但她和布劳克斯汉酒店的事毫无关系。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之间有关系。一点都没有。”

“我不赞同你的看法,我的朋友,”波洛难过地说,“我越发相信他们之间有联系。”

“你真的这么认为?真见鬼。波洛,为什么呀?”

“因为这二者有两个共同的、不同寻常的特征。”

“是什么?”

“你会发现的,卡其普尔。真的,如果你打开思路,好好想想已经了解到的情况,就一定会发现。”

我们身后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母亲和她已到中年的女儿,她们正在讨论一般的酥皮点心和极好的酥皮点心的区别在哪里。

“卡其普尔,你听到她们说什么了吗?”波洛低声问我,“区别。我们不能把注意力放在相同之处上,而应该是区别——这才能指引我们找到凶手。”

“什么样的区别?”我问波洛。

“比如第三起和另两起之间的区别。为什么理查德·尼格斯案的现场细节有那么多不同?为什么凶手要从里面把门反锁,而不是从外面锁?为什么他要把钥匙藏在一块松动的壁炉瓷砖后面而不是随身带走?为什么他要从窗户旁边的树上爬下去,以这样的方式离开,而不是从走廊正常地走?起初,我怀疑他可能是听到走廊上有人说话,害怕离开理查德·尼格斯的房间时被人看见。”

“听起来很合理。”我说。

“不[法语],我觉得这不是理由。”

“哦,为什么不是?”

“因为理查德·尼格斯嘴里的袖扣的位置也和其他两人的不同:完全在嘴巴里,快到喉咙了,而不是在两唇之间。”

我抱怨着:“又来了。我真的不认为——”

“啊!等等,卡其普尔,咱们看看……”

车停了,波洛伸长了脖子,挨个儿瞅着上车的乘客。等最后一位乘客——一个身子细长、穿一套花呢西服、耳边的毛发要比头顶的多的男人——也上了车,波洛无奈地叹了口气。

“因为没有珍妮而失望?”我说。我必须说出来,好让他相信。

“不,我的朋友[法语]。我确实感到失望,但不是你所说的原因。只要一想起这事我就会失望,在伦敦这么大的城市里,我几乎不可能再见到珍妮了。但是,我仍旧充满希望。”

“你常说要遵从科学,现在是不是有些不切实际呢?”

“你认为希望是科学的敌人,而不是推动力吗?我不赞同你这样的看法,如同我不赞同你对袖扣的看法一样。理查德·尼格斯一案和另外两位女士的案情有很大的不同。袖扣的位置不同不能以凶手听到走廊上有人说话,因此想要避开他们来解释。”波洛对我说,“必然存在另一种解释。在找出这个解释之前,我们还无法肯定它是否也适用于开着的窗户、藏起来的钥匙和反锁着的门。”

大多数案件都会走到这一步——当然是指赫尔克里·波洛插手的案子——某个人会不想参与交流,只想自己默默地思考,他觉得这样更加舒适,但实际上没什么效果。

在我心里,面对着一位通情达理的优秀听众,我的沉默表达了以下观点:理查德·尼格斯口中的袖扣位置稍有不同,这绝对不是什么关键问题。嘴就是嘴,嘴里的任何部位都属于嘴。在凶手看来,他对三位受害者做了同一件事:打开他们的嘴巴,把一枚刻有字母组合的金袖扣放了进去。

至于凶手为什么把钥匙藏在一块松动的壁炉瓷砖后面,我还没想到合理的解释。对凶手来说,把钥匙带走或者擦干净指纹后丢到地毯上要更快、更方便。

我们背后的那对母女已经聊完了酥皮点心,开始谈牛油了。

“我们该回酒店了。”波洛说。

“我们才刚上车!”我表示反对。

“对,没错[法语]。但我们不能离布劳克斯汉酒店太远,过一会儿还得去餐厅呢。”

我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心里清楚在这种情况下没必要问他为什么。一开始是他想出来的,现在也是他想回去。

“我们必须从这趟车上下去,再换乘一辆回去,”他说,“可能下辆车上的风景更美。”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波洛依旧连珍妮的影子都没见到,这让他很惊慌,我却看到了有意思的风景,并再次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这么喜爱伦敦。一个打扮成小丑的人在变戏法,技术很差,我从未见过这么差的,但经过的路人还是不停地往他脚下的帽子里仍硬币;最精彩的是,我看到一只长得和一位知名政治家一模一样的狮子狗,还有一个流浪汉,坐在地上,身边放着一个打开的行李箱,他不停地从里面拿出东西吃,就像那箱子是他的个人流动食品商店。“波洛,快看,”我说,“那个家伙真不怕冷,开心得好像一只有奶油吃的猫咪。不,我应该说有奶油吃的流浪汉。波洛,看那只狮子狗,你不觉得它像某个人吗?一个名人。快,快看,要过去了。”

“卡其普尔,”波洛严肃地说,“起来,否则就要坐过站了。你总是乱瞅,开小差。”

我站起来,一下车我就对他说:“是你带我出来漫无目的地在伦敦瞎逛,因此你不能怪我欣赏风景。”

波洛突然停了下来。“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意看酒店里的三具尸体?是什么让你无法忍受?”

“什么也没有。和你一样,我也看了很多遍。其实,在你来之前,我已经仔细地检查过了。”

“你要是不愿意和我聊这事,就直接说不想聊,我的朋友 。”

“这真没什么可聊的。我想,没有哪个人在做完必要的事情之后还愿意站在那儿不停地看尸体的。就是这样。”

“不,[法语]”波洛平静地说,“不是这么回事儿。”

我本该告诉他原因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没能说出来。我五岁时祖父去世了,他病了很久,一直躺在房间里。我父母认为我需要每天都去那个房间看望他,因为这对祖父很重要。我不想去,但为了让父母高兴,也为了祖父,我还是去了,每天都去。我看着他的皮肤一点点地变黄,听着他的呼吸声逐渐衰弱,眼瞅着他的眼睛黯然失色。当时我没在意这些,也不害怕,只记得每天待在那个房间里时都在数秒,知道数到最后我就能停下来,离开,关上门。

祖父去世的那天,我觉得像从监狱里释放出来了,又自由了。他很快就会被带走,家里不再有死亡。但当时母亲说,我必须去祖父的房间里看他最后一眼,还说她会和我一起去,不会有事的。

医生把他的尸体放平,母亲还向我解释了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再次默默地数着时间,这次比平时都长,至少有一百三十秒。我站在母亲身旁,静静地看着祖父那一动不动的、瘦小的尸体。突然,母亲对我说:“爱德华,握住他的手。”我说我不愿意,她就开始哭,眼泪好像永远也停不下来。

我只好握住祖父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我愿做一切,只要能松开手,逃离那个房间。但我一直握着,直到母亲停止哭泣,说我们可以下楼了,我才松开。

握住他的手,爱德华,握住他的手。

上一章:第三章 下一章:第五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