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百人大调查

字母袖扣谋杀案  作者:苏菲·汉娜

我和波洛刚走进布劳克斯汉酒店餐厅的时候,几乎没注意到挤在里面的人群。我们的注意力完全被房间本身所吸引,其富丽堂皇的样子让我完全移不开眼睛。我站在门口,抬头看着高高的天花板,上面装饰繁复,雕满了各种图样与花纹。难以想象人们坐在这样一幅艺术杰作下面吃面包和果酱这类日常餐点,很可能他们忙于剥鸡蛋皮的时候都不会抬头看一眼。

我正试图弄明白整幅作品的复杂设计,天花板上每一块不同的图案之间有什么关系,却见郁闷的卢卡·拉扎里突然向我冲来。他带着哭腔大声向我搭话,打断了我对头顶这一完美体现对称性的艺术作品的欣赏。“卡其普尔先生,波洛先生,我真诚地向你们道歉!我急于协助您如此重要的工作,不曾想传错了话!只是因为,你们看,我听到了太多的消息,本想收集起来,没想到没做好。要怪就怪我的愚蠢!与他人无关。唉……”

拉扎里停下来,回头看了看身后聚在餐厅里的一百多位男男女女。接着他转向左边,面对着波洛,挺起胸膛,双手垂在屁股两侧,摆出一副滑稽的动作。我想他可能是想挡在他的全体员工和波洛那不信任的眼神之间,他认为只要波洛看不见他们,就无法责怪他们。

“拉扎里先生,你到底犯了什么错误?”波洛问。

“一个重大的错误!您说得对,那是不可能的。但我希望您明白,站在您面前的这些员工都很优秀,他们告诉了我事情的真相,是我,歪曲了事实,误导了你们——但我不是故意的!”

“明白了[法语]。现在,你可以纠正错误了吗?”波洛满怀希望地说。

此时,那些“优秀”的员工们就静静地围坐在桌子周围,认真地听着每一个字。现场气氛沉重。我快速地扫视了一下他们的脸,没有看到一个笑容。

“我之前告诉您,三位被害的客人要求七点一刻把晚餐送到他们各自的房间里——分别。”拉扎里说,“但事实不是这样的!他们三个人在一起!一起吃的晚餐!在艾达·格兰斯贝瑞的房间,三一七。而且是一位服务员,不是三位,在晚上七点一刻时看到他们三位都还活得好好的。您听明白了吗,波洛先生?不是我跟您说的巧合,而是一件常有的事:三位客人聚在一个房间里,一起吃饭。”

“好。[法语]”听起来,波洛挺满意,“这说得通。你刚才提到的是哪位服务员?”

一个矮胖、秃顶的男人从桌旁站了起来。他看起来五十岁左右,长得有点像犹太人,一双悲伤的眼睛让他有点像短脚长耳猎犬。“是我,先生。”他说。

“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拉法尔·波巴克,先生。”

“昨天晚上七点一刻,是你把哈里特·西佩尔、艾达·格兰斯贝瑞和理查德·尼格斯的晚餐送到三一七房间的?”波洛问他。

“不是晚餐,先生,”拉法尔·波巴克说,“是下午茶,尼格斯先生点的。晚餐时间点的下午茶。他还问我这样行不行,是不是必须点‘正餐’——他用的是这个词。他告诉我,他和他的朋友都没心情吃饭,来点下午茶就可以了。我告诉他,先生您想点什么就点什么,于是他要了三明治,里面夹火腿、奶酪、三文鱼和黄瓜,以及混合蛋糕组。还有司康,先生,配果酱和奶油。”

“喝的呢?”波洛问。

“茶,先生。三个人要的都是茶。”

“哦。尼格斯先生没点雪利酒吗?”

拉法尔·波巴克摇了摇头说:“没有,先生,没有雪利酒。尼格斯先生没有点雪利酒,我也没往三一七送过雪利酒。”

“你肯定吗?”

“十分肯定,先生。”

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觉得有点尴尬,并痛苦地发现自己一直没问问题。让波洛一个人表演也好,但如果我完全袖手旁观,会显得太无能了。于是我清了清嗓子,对着餐厅里的人说:“你们当中有没有人往哈里特·西佩尔住的一二一房间送过茶,任何时候?以及有没有人往理查德·尼格斯的房间送过雪利酒?昨天或前天都算,也就是周三?”

所有的人都在摇头。看起来只有拉法尔·波巴克一个人给三位受害者所在的房间送过东西,在周四晚上七点一刻送去了“晚间下午茶”,送到了三一七房间。除非有人撒谎。

我试着理清思路:哈里特·西佩尔房间里的茶杯没有问题,那肯定是波巴克送去的茶杯中的一个,因为案发后,艾达·格兰斯贝瑞的房间里只剩两个茶杯了。可是,既然没有服务员送过酒,那只雪利酒杯是怎么跑到理查德·尼格斯的房间里的呢?

难道凶手来酒店时口袋里不仅装着毒药和刻有首字母的袖扣,还端着一瓶哈维斯甜雪利酒?这也太牵强了。

波洛好像也很关心这个问题。“我再确定一下,你们中没有任何人给理查德·尼格斯先生送过一杯雪利酒,不管是送去房间,还是在酒店的其他地方?”

摇头的人更多了。

“拉扎里先生,请告诉我,尼格斯先生房间里的玻璃杯是不是布劳克斯汉酒店的?”

“对,是酒店的,波洛先生。这件事确实很奇怪。我猜会不会周四或周三那天给尼格斯先生送酒的那位服务员今天没来,可是,那两天的工作人员都在这儿啊。”

“确实如你所说,太奇怪了。”波洛表示同意,“波巴克先生,请告诉我们,当你把‘晚间下午茶’送到艾达·格兰斯贝瑞的房间时,发生了什么?”

“我把东西放在桌子上之后就走了,先生。”

“三个人都在房间里吗?西佩尔夫人、格兰斯贝瑞小姐和尼格斯先生都在?”

“是的,先生,他们都在。”

“说说当时的情景。”

“情景,先生?”

看到拉法尔·波巴克不知所措的样子,我插了一句:“谁给你开的门?”

“尼格斯先生开的门,先生。”

“那两位女士在哪儿呢?”我接着问。

“哦,她们坐在壁炉旁边的椅子上,在聊天。我只和尼格斯先生说了话,没和她们说话。先生,我把东西放在窗户旁边的桌子上后就走了。”

“你能不能回忆起当时那两位女士在谈些什么?”波洛问。

波巴克低下头:“哦,先生……”

“这很重要,先生。关于这三个人,你能告诉我们的每一个细节都很重要。”

“哦……她们有点鬼鬼祟祟的,先生。笑起来也是。”

“你的意思是他们不怀好意?具体什么样?”

“其中一个确实是。尼格斯先生看起来挺开心的。他们好像在聊一个老女人和一个年轻男人的事。因为与我无关,所以我没在意。”

“你还记得他们具体说了些什么吗?他们想对谁不怀好意?”

“抱歉,先生,我说不清楚。我感觉他们大概是在说有个老女人在向一个年轻男人求爱,听起来就是这种八卦。”

“先生,”波洛用最正经的语气说,“如果你偶然想起他们的谈话内容——任何内容,请马上告诉我。”

“我会的,先生。让我想想,好像是那个年轻人抛弃了那个老女人,和另外一个女人私奔了。无聊的八卦,就这些。”

“那么……”波洛开始在房间里踱步。看着一百多人的脑袋跟着他的脚步移动,随着他的转身而转动,这场景着实新奇。他又开口道:“理查德·尼格斯、哈里特·西佩尔和艾达·格兰斯贝瑞,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在三一七房间鬼鬼祟祟地聊着另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

“波洛,这有什么意义吗?”我问。

“可能没什么意义,但很有意思。无聊的八卦、笑声、晚间下午茶……这说明,我们的三位受害者不是陌生人,而是熟人,是朋友,并且都没意识到自己很快就要遭受厄运。”

突然,我被吓了一跳。就坐在我和波洛面前那张桌子旁的一个黑头发、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跳了起来,像有人从下面推了他一把。要不是他一副吓傻了的表情,我还以为他是急切地想说什么。

“这位是我们新来的员工,托马斯·布里奈尔先生。”拉扎里朝年轻人挥了挥手,向我们介绍道。

“他们不止是熟人,先生。”布里奈尔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开口说话,声音极小,就连坐在他后面的人可能都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他的声音太小了,“他们是很好的朋友,彼此非常熟悉。”

“他们当然是好朋友!”拉扎里冲着全屋子的人说,“他们都在一起吃饭了!”

“很多人每天都要和自己极不喜欢的人一起吃饭。”波洛说,“布里奈尔先生,请继续。”

“昨天晚上我碰到尼格斯先生的时候,他正迫切地关心那两位女士,只有好朋友才会那样。”托马斯·布里奈尔低声说。

“你碰见过他?”我说,“什么时候?在哪儿?”

“七点半,先生。”说着他抬手指了指餐厅入口的双扇门,我发现他的胳膊在哆嗦,“就在外面。我出去的时候正好看到他往电梯方向走去。他看见我后停了下来,叫我过去。当时我以为他是要回自己的房间。”

“他对你说了什么?”波洛问。

“他……他问我晚餐费是不是记在他的账上了,确保不要记在那两位女士的账上。他说他有钱,付得起,但西佩尔夫人和格兰斯贝瑞小姐没有。”

“他就说了这么多吗,先生?”

“是。”布里奈尔像是再多说一个字都会晕过去似的。

“谢谢你,布里奈尔先生,”我用极其温和的语气说,“你的话对我们很有帮助。”说完我马上有点愧疚,刚才怎么没用这种方式谢谢拉法尔·波巴克,于是我又加了一句,“也谢谢你波巴克先生,同样谢谢所有人。”

“卡其普尔,”波洛喃喃地说,“餐厅里的大多数人还没说话呢。”

“他们都在用心地听,也在考虑刚才的问题,我们应该为此感谢他们。”

“你很相信他们,是吧?如果我们有什么异议,是不是要再把这百十号人召集起来?好 ,让我们来问问这百十来号人……”波洛转向大家,“女士们,先生们,我们都听到了,理查德·尼格斯、哈里特·西佩尔和艾达·格兰斯贝瑞是朋友,晚上七点一刻,他们的晚餐被送到了三一七房间。但是,在七点半,布里奈尔先生却在这儿看见了理查德·尼格斯,正往电梯方向走。他肯定是要回房间,对吧 ?那他是要回他自己的房间二三八,还是去三一七找那两位朋友呢?另外他这是从哪儿来的?他的三明治和蛋糕十五分钟前才刚送到房间!他没吃就去了别的地方?还是他只花了几分钟,吃完自己的那份,然后就匆匆忙忙地出去了?他要匆匆忙忙地去哪儿?到底有什么要事,需要他离开三一七房间?是来确保餐费没有记在哈里特·西佩尔或艾达·格兰斯贝瑞的账单上吗?他甚至等不及二三十分钟或一个小时,就出发去办这件事了?”

这时,餐厅后面,一位体格健壮、一头棕色卷发的女士站了起来,她眉头紧锁。“您一口气问了这么多问题,好像我知道似的,就好像我们都知道似的。但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她这番话是说给波洛听的,却环视了一圈餐厅,把每个人都看了一遍。“我想回家,拉扎里先生,”她哭诉着,“我想回去看看我的孩子们,看他们是否安全!”

坐在她旁边的一位年轻女士抓住她的胳膊,想让她冷静下来。“坐下吧,泰茜,”她说,“那位先生只是想帮我们。只要你的小孩不在布劳克斯汉酒店附近,他们就不会受到伤害。”

这段貌似安慰的话使得拉扎里和斯图德·泰茜都发出了痛苦的声音。

“我们不会留你们太久的,夫人,”我说,“我保证,完事之后,只要您想回家看孩子,拉扎里先生肯定会让您去。”

拉扎里立刻表示同意,泰茜这才坐下,情绪也缓和了许多。

我转身对波洛说:“理查德·尼格斯离开三一七房间不是为了处理账单的问题。他去了别的地方,处理完自己的事,在回来的路上碰到了托马斯·布里奈尔。他只是碰巧遇到布里奈尔先生,便临时决定处理账单的事。”我希望这番话能让餐厅里的人明白,我们有问题,但也有答案。虽然眼下还不是所有问题都有答案,但有总比没有好。

“布里奈尔先生,你还记不记得碰到尼格斯先生时情景,是不是就像卡其普尔先生说的那样,只是碰巧遇到?他并不是特意找你的吧?周三他入住酒店时,是你接待的,对吗?”

“您说得对,先生。他并没有特意找我。”布里奈尔坐在椅子上说,看起来坐着让他舒服了一些,“他碰巧遇到了我,可能在想‘哦,又是那个家伙’,如果您能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女士们,先生们,的确是这样,”波洛提高了声音说,“昨天晚上,案件发生后,凶手,或是认识凶手并且决定协助他作案的人,在前台留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愿他们永不安息,121,238,317。’有没有人碰巧看见留纸条的人?就是这张纸条。”波洛从口袋里拿出那张白色的小纸片,高高地举在空中,“这是约翰·古德先生于昨晚八点十分时发现的。有没有人注意到,那时有一个或几个人靠近过前台,且行为异常?好好想想!肯定有人看到了什么!”

结实的泰茜已经闭上眼睛,靠在了朋友的身上。餐厅里瞬间充满窃窃私语声和喘气声,大家看到凶手留下的信息都既惊恐又兴奋——这件纪念品使得这起三尸命案更具真实感了。

没人再提供消息了。结果证明,如果你想询问一百个人,恐怕只会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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