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流言蜚语

字母袖扣谋杀案  作者:苏菲·汉娜

走出王首旅馆,我感到轻松多了。空中飘起毛毛细雨,在我前面,有个穿着长大衣、戴帽子的人一路小跑着,毫无疑问,他想在雨势变大前回到家,回到屋里。我看向旅馆对面的田地尽头,一道矮树篱那边是一大片绿地,其他三面由整齐的树木围着。依旧是万籁俱寂。除了雨点打在树叶上的滴答声,什么也听不到;除了一片翠绿,什么也看不见。

我敢保证,对于想暂时放下心中所想的人来说,乡村非常不适合生活。在伦敦,总会有小汽车、公共汽车、一个人或一条狗从身旁经过,制造出点儿动静。此时此刻,我多么希望能有点儿动静,什么都行,只要不是这一成不变的安静。

两个女人从我身边走过,也是匆匆忙忙的。我热情地向她们打招呼,可她们头也没抬,匆匆赶路。直到听到从身后传来“警察”和“哈里特”,我才意识到或许是我错怪了这场无辜的雨。他们是在逃离天气,还是在逃离伦敦来的警察呢?

是在我动用波洛所说的灰色细胞,与沃尔特·斯图克里进行毫无逻辑的对话时,维克多·米金违背了我的意愿,悄悄地从旅馆后门出去,拦下过路人,告诉他们我在村子里的吗?我都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他真是一个奇怪又惹人讨厌的家伙!

我继续沿着“S”型小道往前走,忽然看见前方有个戴眼镜、满脸雀斑的年轻人从屋里出来。我很高兴地发现那正是我刚下火车时碰到过的男人。他见我向他走去突然站住了,就像鞋底粘在了地上。“你好!”我大声说,“我找到王首旅馆了,谢谢你的帮助!”

我走近才看到,年轻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起来想逃走,但又因为不想失礼而没有动。如果不是鼻子上呈“飞回镖”形状的雀斑,我可能会怀疑他并不是我之前见过的那个人。他的态度完全变了,和刚才维克多·米金一样。

“我对那三个被杀的人一无所知,先生。”我还没有来得及问他问题,他就结结巴巴地开口了,“我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之前已经告诉您了,我从来没去过伦敦。”

这下能确定了:我的身份和到格勒霍林来的原因已经众所周知了。我在心里暗骂米金。“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伦敦的事。”我说,“你认识哈里特·西佩尔、艾达·格兰斯贝瑞和理查德·尼格斯吗?”

“先生,恐怕我不能在这儿和您聊天,我还有事。”他一直称我“先生”。刚见到我时,不知道我是警察时,他可没有这样称呼我。

“哦,”我说,“那咱们晚点聊聊,好吗?”

“不,先生,我想我没有时间。”

“明天呢?”

“不,先生。”他咬着下嘴唇。

“我知道了。要是我强迫你,我敢保证你会缄口不言或者撒谎,对吗?”我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感谢你和我说了这么几句话。大多数人看到我都匆匆忙忙地朝另一个方向逃走了。”

“先生,那不是因为您,而是人们害怕。”

“害怕什么?”

“死了三个人,他们不想成为下一个被害者。”

我也不知道我想从他这儿听到怎样的回答,但肯定不是这个。我还没有来得及回复,年轻人已经从我身边窜过去,沿街跑了。我想知道是什么让他认为会有“下一个”?我想起了波洛提起的第四枚袖扣,躺在凶手的口袋里,等待着放进下一个受害者的嘴里。想到这里,我的喉咙不由自主地紧了。我不允许再出现下一具尸体,规规矩矩地躺着,手心向下……

不,这绝对不可能再发生。对自己说了这句话后,我心里觉得好受多了。

我在街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大一会儿,希望能再见到其他人,结果一个人也没碰到。我还不想回王首旅馆,于是一直走到了位于村子尽头的火车站。我站在开往伦敦的列车停靠的月台上,为不能立刻登上一辆火车回伦敦而感到失落。我在想今晚布兰奇·昂斯沃思夫人会做什么晚餐,波洛会不会喜欢。接着我又强迫自己把思绪拉回到格勒霍林。

如果村里人都躲着不理我,我该怎么办啊?

教堂!其实,我已经大踏步地从墓地旁走了好几个来回了,就是没仔细看,也忘了牧师夫妇曾经在几小时内先后惨死的事了。我怎能如此大意呢!

我返回村子,径直走向教堂。这所教堂叫圣徒堂,小小的一幢蜂蜜色石砌建筑,和建火车站用的石头一样。教堂院落内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多数墓碑前都摆放着鲜花,而且很新鲜。

教堂后面有一堵矮墙,穿过墙上的门,眼前出现两幢房子。其中一幢稍微靠后,看起来像是牧师住所,另一幢要小一点儿,后墙紧挨着那堵矮墙,低矮窄长,像一间农舍。房子没有后门,但有四扇窗户,相较于屋子的大小来说算大的了,正对着一排排墓碑。我心想,住在这里的人胆子肯定很大。

我打开铁门,走进院子。很多墓碑旧得连上面的名字都看不清楚了。我正想着,突然一座漂亮的新墓碑进入我的视野,墓前没有摆放鲜花,但看到上面刻着的名字后,我有点喘不过气来。

不可能……但确实如此!

帕特里克·詹姆斯·伊夫,教区牧师,和他亲爱的妻子弗朗西斯·玛利亚·伊夫。

PJI[帕特里克·詹姆斯·伊夫的英文原文写为Patrick James Ive]。正如我对波洛说过的那样:放在中间的大一点的字母代表姓氏,而帕特里克·伊夫曾是格勒霍林的教区牧师。

我怕弄错,再次仔细地看看了他们的生卒日期。没错,帕特里克·伊夫和弗朗西斯·伊夫都是一九一三年去世的,前者享年二十九岁,后者二十八岁。

一位牧师和他的妻子在几个小时内相继惨死……刻有他姓名首字母缩写的三枚袖扣被放入了布劳克斯汉酒店的三位受害者口中。

真该死!尽管我不情愿,但还是得承认波洛是对的,这其中确实有联系。他对珍妮的判断也是对的吗?珍妮也与此相关吗?

墓碑上的名字和日期下面还有一首小诗。一首我从未读过的十四行诗。

受人指摘不是你有过错,

流言蜚语总是不公平。

刚读了两行,突然身后有人说话,打断了我。

“作者是威廉·莎士比亚。”

我转身一看,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瘦长脸,栗色的头发中夹杂着几缕白发,一双灰绿色的眼睛看起来既精明,又充满警惕。她用深色外套把身子裹得紧紧的,说:“关于该不该有威廉·莎士比亚的名字,争了好久。”

“您说什么?”

“是否该把莎士比亚的名字刻在诗歌下面。最后决定,墓碑上还是只刻……”她突然转过身去,没有说完。当她再次转过来时,我发现她眼泪汪汪的。她说:“哦,这个……是亡夫和我共同决定的……哦,准确地说,是我决定的。但无论我做什么,查尔斯都是最忠诚的支持者。我们认为,威廉·莎士比亚的名字已经在各个方面受到了非常广泛的关注,不需要再刻在这里了。”她冲墓碑点点头,接着说,“但我看到你在这里,觉得有义务过来告诉你这首诗是谁写的。”

“我还以为这儿只有我一个人呢。”我看着进来前走的那条路,心想刚才怎么会没看到她。

“我是从另一扇门进来的。”说着她用大拇指指了指背后,“我住在那边的小屋里,透过窗户看见了你。”

肯定是脸上的表情泄露了我的心思,她笑着对我说:“你想问我是否介意窗外的风景?不介意,我之所以住在那里就是想守望墓地。”

她的口气很自然,就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她肯定能读懂我在想什么,因为她又解释说:“卡其普尔先生,帕特里克·伊夫的墓碑之所以没被挖,原因就是大家都知道我在这里守着呢。”她突然向我伸出手,于是我和她握了握手。“我叫玛格丽特·恩斯特,”她说,“你可以叫我玛格丽特。”

“您的意思是……您是说,村里有人想挖帕特里克·伊夫和弗朗西斯·伊夫的坟墓吗?”

“是的。我以前常常在这儿放花,没有用,都被人毁了。当然,摧毁花要比摧毁墓碑容易多了。我现在不再放花了,他们也就没什么可破坏的了,只剩下墓碑。但我每天都坐在小屋里,守着它。”

“像您这样守着一个人的墓碑,还挺让人吃惊的。”我说。

“哦,确实不寻常,不是吗?你读完那首诗了吗?”

“我刚开始读,您就来了。”

“现在就读。”她命令说。

我转过身来,把墓碑上的诗完整地读了一遍。

受人指摘不是你有过错,

流言蜚语总是不公平。

最美的装饰就是猜疑,

犹如清空中飞翔的乌鸦,

流言正好证明你的品德,

时间正好证明你的价值;

毒虫只喜欢甜美的花蕾,

而你光明磊落。

已度过青年时期的重重危机,

亦或受挫,亦或成功,

这不足以表达对你的赞美。

让妒忌停止不再蔓延,

如果猜忌的恶意把你包裹,

心灵的王国将永远为你而存。

“读完了,卡其普尔先生?”

“在墓碑上刻这样的诗真是新奇。”

“你这样想吗?”

“诽谤,这个词很严重啊。这首诗……除非我理解有误,这首诗是在说有人诋毁帕特里克和弗朗西斯夫妇的人格吗?”

“是的,所以我才选了这首诗。有人跟我说,把整首诗都刻上去要花很多钱,刻前两行就够了,我该知足了。就好像钱是最重要的似的。人类真是太残酷了!”玛格丽特·恩斯特愤怒地哼了一声。她把手放在墓碑上,好像那是她心爱的孩子的头。她说:“帕特里克和弗朗西斯都是非常善良的人,他们不会对任何人起恶意。说真的,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啊?”

“哦。那么——”

“我并不认识他们。他们死后,我和查尔斯接管了这片教区。事情都是村里的医生,弗拉沃德先生告诉我们的。在格勒霍林,只有他的话值得信赖。”

为了确保没有误解,我说:“这么说,在帕特里克·伊夫之后,您丈夫是这里的牧师了?”

“是的,一直到三年前他去世。现在的牧师是个书呆子,没结婚,不喜欢与人交往。”

“那位弗拉沃德医生呢?”

“忘了他。”玛格丽特·恩斯特回答得很快,让弗拉沃德这个名字牢牢地印在了我的脑海。

“好吧。”我违心地说。虽然只交谈了不到一刻钟,但我已经知道,服服帖帖是让玛格丽特·恩斯特为我所用的最佳策略。

“为什么是您帮他们篆刻墓志铭?”我问她,“伊夫夫妇没有家人吗?”

“他们不想刻,也没有能力。很可悲。”

“恩斯特夫人,”我说,“玛格丽特,我想说……您让我感觉这个村子里还有人欢迎我。显然,您知道我是谁,肯定也知道我为什么而来。没人愿意和我说话,除了王首旅馆里那个前言不搭后语的老人。”

“我并没想刻意地表示欢迎,卡其普尔先生。”

“或者说没那么不欢迎。至少您没有看见我就像见了可怕的幽灵一样逃跑。”

她笑着说:“你?可怕?哦,天哪。”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那个在王首旅馆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老人,是不是长着白胡子?”

“是的。”

“他会跟你说话是因为他不怕。”

“因为喝得太多,感觉麻木了?”

“不。因为他不是……”玛格丽特停了下来,换了种说法,“他不怕杀害哈里特、艾达和理查德的凶手。”

“您呢?”我问她。

“即便有这样的危险,我还是会跟你说话的。”

“我明白了。这么说,您非同寻常的勇敢?”

“我是非同寻常的傻。需要说的我就会说;需要做的我就会做。如果我意识到有人想让我保持沉默,那我就更要说出来。”

“值得赞扬,勇气可嘉。”

“你觉得我太直接了吗,卡其普尔先生?”

“不,直来直去能让生活更简单。”

“造成你生活不那么简单的原因就是这个吗?”玛格丽特·恩斯特笑了笑,“啊,我知道你不想聊自己。这没什么。那你觉得我的性格如何?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问的话。”

“我才刚认识你。”天哪!我暗自惊呼。作为一个生来就不善此道的人,此时我只能勉强说出一句:“总之,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你不觉得这么形容一个人太抽象了吗?而且太概括了。另外,什么是‘好’?从道德层面来讲,我做过的最好的一件事其实是错的。”

“是吗?”这是一个多么不平凡的女人啊!我决定碰碰运气。“你刚才说,你总爱与人唱反调,别人不想让你做的你偏要做……维克多·米金告诉我这里不会有人和我说话。如果你能无视我,不邀请我到你的小屋喝杯茶、避避雨,同时好好地谈谈,他会非常开心。你意下如何呢?”

玛格丽特·恩斯特笑了。正如我所愿,她似乎很欣赏我的冒失,但我也发现她眼中的警惕更强了。“如果你能像村里的大多数人一样,拒绝踏入我的门槛,米金先生也会非常开心的。”她说,“只要有人不幸,他都会觉得开心。但至少我们俩能让他不爽,如果你想反抗一下的话。”

“好啊,”我说,“听起来问题解决了。”

“告诉我,帕特里克和弗朗西斯·伊夫夫妇到底发生了什么?”玛格丽特一端上茶,我就立刻问了这个问题。我们俩坐在狭长的客厅里,烤着火。玛格丽特称这里为客厅,但这里有很多书,说是“图书馆”也很贴切。一面墙上挂着三张肖像,两张是画的,一张是照片。像中的男人有着高高的额头和桀骜不驯的眉毛,我猜那就是玛格丽特的亡夫,查尔斯。被三个查尔斯紧紧地盯着,让我有些不安,于是我转身面朝窗户。我坐的椅子恰好对着伊夫夫妇的墓碑,我断定这里肯定是玛格丽特常坐的地方,以便守卫他们。

从这里看过去,墓碑上的字就看不清楚了。我已不太记得那首诗的内容,除了那句“流言蜚语总是不公平”,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

“不。”玛格丽特·恩斯特说。

“不?你不想告诉我帕特里克和弗朗西斯·伊夫夫妇的故事吗?”

“今天不行。明天或许可以。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有,但是……我能不能问一下,今天和明天有什么区别?”

“我需要点时间考虑。”

“问题是——”

“你想提醒我你是个警察,正在查一起谋杀案,我应该知无不言。但是,帕特里克和弗朗西斯·伊夫与你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我应该好好考虑一下,等会儿再说的,但我急于想知道如果我告诉她维克多·米金和她都不知道的一些情况,她会说些什么。

于是我对她说:“我们在三位受害者的嘴里均发现了一枚金袖扣,三枚袖扣上都刻有帕特里克·伊夫姓名的首字母组合PJI。”接着我又重复了一遍给波洛解释过的话,三个字母中,中间最大的那个代表姓。不像我那位比利时朋友,玛格丽特·恩斯特没觉得随意组合字母是对人类文明的亵渎,她也没对我所说的事实感到惊讶,这让我觉得不同寻常。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对帕特里克·伊夫感兴趣了吗?”我说。

“知道了。”

“那你现在愿意告诉我他的故事了吗?”

“我刚才说过了,或许明天可以。你要不要再来点茶,卡其普尔先生?”

我表示想添些茶水,于是她离开了房间。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反复思考现在请她称呼我为爱德华算不算晚,如果还不算晚,那要不要这么做。想来想去,最终决定还是什么都不说,让她继续称我为“卡其普尔先生”吧。这也是我不得要领的坏习惯之一:该做决定时犹豫不决,最后什么都没做。

玛格丽特倒茶回来后,我向她道谢并问她能否告诉我哈里特·西佩尔、艾达·格兰斯贝瑞和理查德·尼格斯的事。她的转变令人难以置信。立刻就毫不犹豫、毫无保留地把其中两个人的情况详详细细地告诉了我,详实得足以记录好几页。真可恨,我带来格勒霍林的笔记本还在行李箱里,留在王首旅馆了,这下可真是要考验我的记忆力了。

“村里到处都是有关她的传说,说哈里特性格温顺。”玛格丽特说,“善良、大方,总是满面笑容、乐于帮助朋友和邻居、无私奉献,完全就是一个圣人。愿为他人考虑,总是积极向上。还有人说她质朴天真。我不知道是否该完全相信这些话。没人能像‘改变以前的哈里特’那么好,这话被说得活灵活现的。我想知道与后来的她完全相反会是什么样……”玛格丽特皱了皱眉头说,“也许不是这样的,严格来说,像她这样的情况不可能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但人们讲故事的时候总想尽可能戏剧化,是不是?不过,年纪轻轻就失去了丈夫,这确实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哪怕她天性乐观。他们说,哈里特深爱着她的丈夫乔治,乔治也非常爱她。一九一一年去世时他才二十七岁,一直身体健康,却有一天突然猝死在大街上。脑血栓。哈里特二十五岁就成了寡妇。”

“对她来说一定是天大的打击!”我说。

“是啊,”玛格丽特也同意我的说法,“失去这么重要的亲人会对人的性格产生严重的影响。有趣的是,人们竟然形容她为天真。”

“你为什么这么说?”

“‘天真’,意味着对生活有错误的美好幻想。如果一个人一开始相信世界是完美的,而后突然遭受沉重的打击,她就会伤心、愤怒、怨恨,犹如自己上当受骗了。而且当然,当我们遭受痛苦的时候,就很容易去责怪他人、折磨他人。”

我正极力掩饰心中的强烈不满,只听她又说:“我应该说有些人,不是所有的人都会这样做。我想,在你看来,折磨自己更容易。是不是,卡其普尔先生?”

“我不想折磨任何人。”我茫然地说,“所以,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失去丈夫对哈里特·西佩尔的性格产生了负面影响?”

“对。我从未见过亲切善良的哈里特,我所认识的哈里特·西佩尔是个不怀好意、道貌岸然的女人,她把这个世界和世上的每一个人都看作她的敌人并怀疑他们。她的眼里没有好人,只有邪恶,她的行为像是要把所有的邪恶都挖出来,并击败它似的。只要村里有陌生人来,她就会认定来者心怀不轨,并尽可能地散布谣言,怂恿大家寻找证据。有新面孔站在她面前,她就一定要在这个人身上找到邪恶之处,如果找不到,她就捏造一个。乔治死后,她唯一的乐趣就是谴责他人有罪,好像这样做就能让她成为一个好人。一旦发现新的不道德行为,她的眼睛都会放出光彩……”

玛格丽特哆嗦了一下。“丈夫去世后,她似乎又找到了点燃生活激情的火把,便紧紧地抓住不放。但那是黑暗的、具有毁灭性的热情,源于仇恨,不是爱。最糟糕的是,她周围有一群人,时刻准备附和她对他人的恶意攻击。”

“他们为什么这样做?”我问。

“他们不想成为下一个被指责的人。他们知道西佩尔不能没有猎物。我觉得,要是一个星期没有猎物让她发泄一下怨恨,她就受不了。”

我想起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说过的话,“没人想成为下一个”。

玛格丽特说:“不管哪个可怜的家伙被她盯上,只要能分散她的注意力,其他人就都愿意谴责人家。他们什么都愿意做。西佩尔的交友观是:要与她一起谴责有罪之人,无论罪大罪小。”

“恕我直言,我感觉听了你的描述,这个人会被谋杀不足为奇。”

“是吗?我认为像哈里特·西佩尔这样的人,被杀多少次都不为过。”玛格丽特扬了扬眉毛,“我知道我又吓到你了,卡其普尔先生。作为一个牧师的妻子,我大概不该说这样的话。我努力地做个忠诚的基督徒,但我也有缺点,每个人都有。我的缺点就是无法原谅那些无法原谅别人的人。听起来是不是矛盾?”

“听起来有点绕口。请原谅,能不能告诉我上周四晚上你在哪儿?”

玛格丽特叹了口气,看着窗外说:“我在我一直所在的地方。坐在你现在坐着的那个地方,看着墓地。”

“就你自己?”

“对。”

“谢谢。”

“现在我可以讲艾达·格兰斯贝瑞的故事了吗?”

我点点头,心里却有些恐惧。要是发现三个被害者活着的时候都是狠心的恶人,我会是什么感觉。“愿他们永不安息”几个字从我脑中闪过,紧接着我又想起波洛对他和珍妮相遇时的描述,珍妮坚持认为只有她死了才算公平……

“艾达是个要命的自大狂。”玛格丽特说,“她所表现出来的道貌岸然和哈里特不相上下,但艾达这么做是因为害怕和信仰,而不是享受迫害别人所带来的刺激。和哈里特不一样,谴责他人的恶行并不能给艾达带来乐趣,她认为这是作为一名虔诚的基督徒该做的事。”

“你所说的害怕,是指害怕遭到天谴吗?”

“哦,当然,但也不全是。”玛格丽特说,“不管那些规矩是什么,人们的看法总是不尽相同。像我这种有反抗性格的人就是不喜欢被约束,即使有些规矩完全合情合理。但有些人喜欢并且要坚决执行,他们觉得那样才有安全感。可以受到保护。”

“艾达·格兰斯贝瑞属于后者吗?”

“是的,我觉得是。但她不会这么说。她总是小心谨慎,极力表现出自己是一个很有原则的女人。艾达不过是有些人性的弱点,没什么可耻的!尽管她活着的时候做过很多不为人知的害人之事,但她死了,我还是很难过的。不像哈里特,艾达相信救赎。艾达想拯救罪恶之人,而哈里特只想斥责他们,从中获得优越感。我相信艾达会原谅一个很想改过自新的罪人,她相信基督徒会真正地忏悔,这支撑着她的世界观。”

“艾达做了哪些不为人知的害人之事?”我问她,“害谁了?”

“明天再来问这个问题吧。”她说这话时的语调既大方又坚决。

“是帕特里克和弗朗西斯·伊夫夫妇吗?”

“明天,卡其普尔先生。”

“关于理查德·尼格斯,你能告诉我什么呢?”我接着问。

“恐怕我知道的很少。我和查尔斯到格勒霍林后不久,他便离开了。我想,他在村里很有威信,人们都很听他的话,会来找他寻求建议。大家一说起他都满怀尊重,除了艾达·格兰斯贝瑞。自从他离开格勒霍林和她,艾达就再也没提起过他。”

“他们俩是谁决定取消婚约的?”我问。

“他。”

“你怎么知道她再也没提起过他呢?可能只是不在你面前提,她会不会对别人说呢?”

“哦,艾达不在我面前提理查德·尼格斯,也没在别人面前说起过。这些是安布罗斯·弗拉沃德告诉我的,就是那个乡村医生,世界上最可靠的人。只要他记得让候诊室的门半开着,就能听到不少事。”

“是你刚才让我忘记的那个弗拉沃德医生吗?我想我最好连他的教名也忘了。”

玛格丽特没理会我的玩笑,接着说:“我确信,被理查德抛弃后,艾达决定不再说起他,甚至不再想起他。她表面上看着不伤心。人们都赞扬她很坚强、很果敢。她还宣布说从此以后要把所有的爱都奉献给上帝,因为她认为上帝要比凡人可靠。”

“当你听说上周四晚在伦敦,理查德·尼格斯和艾达·格兰斯贝瑞一起在酒店房间里喝下午茶时,感到吃惊吗?”

玛格丽特瞪大了眼睛,说:“没错,听到你说他们俩单独在一起喝下午茶,我确实非常震惊。艾达是那种只要说划清界限,就绝不会越界一步的人。理查德·尼格斯也是这样的人,他说不娶艾达为妻,就不可能再改变主意。而我认为,如果不是他屈服忏悔,并再次求爱,艾达绝不可能同意单独和他会面。”

稍停了一会儿,玛格丽特继续说道:“既然哈里特·西佩尔也住同一个酒店,那么我猜,她肯定也去享用下午茶了,对吧?”

我点点头。

“哦,那么,他们三个人肯定有很重要的事要谈,比过去任何一个人划定的界限都要重要。”

“你已经知道他们在谈什么了,对吗?”

玛格丽特看向窗外那一排排墓碑,说:“明天你来的时候,也许我会有些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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