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滔滔不绝
万般皆好

总会过去 总会到来  作者:王潇

把从前和以后劈开的时刻,看来确实是有的。

一旦念觉,则时来运转。


现在看来,生活里主要的事就是做决定,而日常,那些看似没做决定的时间里,也都是在为做决定收集信息,或者积累条件。在重大决定做出之前,一切都悬而未决,事情会朝任何可能的方向发展。比如,我前半生和后半生的分界点,可能就在跳伞日的那个午夜,因为那个午夜里我不仅做出了决定,还确立了后续一系列决定的新标准。

之前,我曾经猜测生育会是人生的重大转折点,后来发现,生育给人带来的是秩序上的突变。由于人后来不得不在新秩序里找新位置,于是人也就随之渐变,最终在某天演化为一个母亲。就连生育,生活中凭空多出一个人来这种事,都很难让人结构性地调整自己本来的标准。

但因为跳伞日的决定,我好像在一夜之间就变了,然后所有的新路,都是这个已经变了的人走出来的。至于新旧两条路哪条更难更曲折,做出选择以后,也就无从比较了。既然是新人,就会走新路。否则知而不行,只是未知。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把从前和以后劈开的时刻,看来确实是有的。我忙活了很多事,来来回回,探索的其实是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信念。

一旦念觉,则时来运转。


我就在生生不息的海洋中,任由宇宙之风自由吹拂。

随着趁早效率手册大货下厂,时间管理大课完成初稿,我和准合伙人也终于委托各自律师签署了合作解除协议。和平送走准合伙人,也是自救计划的关键里程碑。生活的张弛疏密真的挺难琢磨,有时候推进了很久的几件事都没有下文;有时候一觉醒来,你会意识到这几天很重要,好多事都会有个结局。

在漫长的创业时间线里,这是一段短暂且失败的交集,所有可能的交流都已透支殆尽,并以决绝的分手告终。和很多错误的恋爱一样,分手就是要决绝,然后才好各奔前程。

当然,收尾工作还会有一些拖泥带水,包括对外的解释说明。这类破事一开始有点烦,过阵子就忘了,毕竟我已经在翻篇了。解除合作合同签好字的下一秒,我就告诉经纪人塔塔,与北马里亚纳塞班旅游局的合作可以履行了,现在就能安排启程。我这个人呢,一直就喜欢这种转身别过,绝尘而去,最好还能飞走度假的形式主义戏码。也许内心很多怨天尤人,表面还是要呈现出坦然自若的姿态,传达一种对命运的掌控感。这种传达主要还是面向自己的,为了让自己感觉到,你看,虽然咱遭遇了这些那些,但作息起居甚至旅行都还如常,连我的基本秩序都破坏不了,也就不能真拿我怎么样。

经过沟通,塞班被定为奖励2018年马甲线大赛前三名选手的旅行目的地,我会和获奖选手在2018年年底共同完成旅行度假。按照合作要求,我还需要在上半年预先体验一次度假产品。我和塔塔商量决定,莫忘初心,立刻出发,不要犹豫,就乘坐最近一班飞机。

在塞班蓝洞自由潜水,早就写在我的遗愿清单上。当然还有更多自认为狂野的愿望,多数也是在20岁就写好了。排列在跳伞之后的,还有骑马飞奔过巨大草甸,蓝洞自由潜水或者伴游白鲸,直升机单板高山滑雪,乘坐天价门票的飞天火箭,等等。也认真想过,够不够资格入选搭上第一拨火星移民有去无回的那班飞船。但是几年前叶先生看到清单马上阻止了我:“火星飞船不许坐!”说得好像我真能被选中一样。

我也为遗愿清单上狂野的想象筹划过,而金钱之外,很多愿望是涉及技能的。

2016年,公司还稳健经营的时候,我去苏州海洋馆学过四天自由潜水,课程内容包括基础理论、水下闭气、法兰佐平衡法、下潜练习。同期有两个年轻健美的姑娘,我想我不怕水又喜欢海,至少可以做到和她们一起学会。等到课程第四天,终于练习攀绳下潜,但一过两米以下,我的左耳就开始剧痛。连续试了十几次,剧痛反复出现,当天年轻健美的姑娘都已能下潜到水下十六米处,而我却无论如何潜不过三米。

回到北京,我去耳鼻喉科检查,医生用一根长长的内窥管探进我的左右鼻腔,才发现是因为一侧耳道格外狭窄。医生宣布:“你肯定没法潜水的,因为你的耳压天生就没法平衡啊!”就是这样,有些事情靠努力也没用,注定是做不成的。

如今塞班蓝洞已经近在眼前,我在岸边站了一会儿,看到不断有比基尼姑娘携水下摄影师浮出水面。蓝天碧海间,他们摘掉面镜,抹掉脸上的头发和水珠大笑,牙齿洁白,互相比着OK的手势,一看就是刚刚抓拍到了满意的作品。

回想当初我学习自由潜水的动机,就是因为发现人家的照片很好看,于是自己也想要。同样是比基尼和马甲线,经过自由潜水一番拍出来,水准又不一样。能有这样的照片,说明拥有好身材之外还得去旅行,还得预先经过专业训练,勇敢且有水性。很明显,早期的遗愿清单看似是对美好世界的探寻,实则是对向往生活的缝合模仿。内心认定这些事似乎值得玩,因为很多厉害的人都去玩了;如果自己也玩过,届时人生必定丰富多彩。至于到底好不好玩,那肯定是试了才知道的,毕竟生命的要义只取决于体验者本人。

而我在这个关头跑来蓝洞又不一样,自救计划只完成了前一半,勉强维持住公司生计,接下来怎么发展还没有头绪。但要上演好坦然自若的形式主义戏码,就更要充分拍出好照片了。

还有,我发现自己的遗愿清单是早在创业之前就写好的,分明是多巴胺无处释放时期的产物。无论蹦极、跳伞还是过山车,其实创业里什么都有。这几个月就像刚坐了长长的一趟过山车,惊心动魄没错,但玩太大危及生存,就不好玩了。这么看遗愿清单上这些还是比创业容易些,而且点了还可以退,曾经创业是图体验丰富,但等发现端倪,已经不能回头了。

那么蓝洞当前,潜水拍照套餐塞班旅游局已经帮我点好了,上不上呢?我觉得还是要和专业人士说明情况。

我问蓝洞摄影师:“我只能稍微潜一点,可能顶多两米。能拍吗?”

摄影师回答:“那得争取三米,你看见那些泡在水里玩儿的人了吗?背景里会有他们的腿和脚丫子,这些就占一米五,得避开,不然修都没法修。”

我一听,拍上脚丫子可就完全破坏了意境,得想别的办法。

“或者有什么办法让我肯定能下到三米?有绳子可以拉吗?戴配重行吗?”

“海里哪有绳子?配重也不能戴,戴了照片不好看。有个办法,就是找潜水教练,拍之前用最快的速度把你摁下去。”

我感到这个办法可行:“那咱就找教练摁!”

塔塔有点担心,问我:“你耳朵行吗?摁下去还不疼死?”

我说:“来都来了!”

拍照的过程总体来说很愚蠢,也累坏了潜水教练和摄影师俩人。人家水下摄影师通常都是和拍摄对象同时帅气入水,下潜途中完成拍摄,一气呵成。而我这边就不同了,水下摄影师不得不先潜到目标深度保持悬浮憋气等待,然后再由潜水教练一个挺身向下,全力摁住我的后背和屁股,把我像鱼雷一样输送到三米以下,而这时我的左耳已经疼得一片轰鸣,却还要强忍疼痛凹出人鱼姿态,在湛蓝色海水中努力表演优雅并摆动双腿,缓缓升向水面。如此反复几次,三个人终于脸色铁青地完成了拍摄。我最后一次浮出水面时只觉昏天黑地,仿佛已眼球爆出,左耳失聪,绝无心思再关注摄影作品,只知道真的够了,一生一次,蓝洞打卡可算完成了。

当天晚上,蓝洞潜水照完美出片,看上去果然深邃静谧,姿态舒展,但我的左耳被空前的压强伤害后,一直疼得要命,很久都没缓解。就这样,第一天成功在各社交媒体发出蓝洞潜水照片后,第二天只好在酒店静养耳朵,后续日程被破坏,好多景点都没体验成。

塔塔说:“‘来都来了’这四个字,一般是形容人既然在,顺手把事儿办了;不是说因为人在,办不了的也非得硬办,把自己弄残废的。”

我说:“我这不是为了在遗愿清单上打钩吗。”

塔塔说:“打钩是图什么呢?遗愿清单上为什么就非要有这条呢?为什么二十岁写了,四十岁就必须要打钩呢?”

问得好,我翻过身不理她了。

当初遗愿清单上为什么会有这条,就像创业为什么要融资增长做大做强一样,因为人们会觉得能做到这些是厉害的。别人没有的我要有,别人做不到的我要做到,这样才能彰显我优秀呀。至于是不是真有乐趣不是太重要,反正被羡慕就已经是乐趣所在了,世俗成功的逻辑都是这样的。一个单侧耳道狭窄的人偏要拍潜水照,和听人忽悠非要让公司养猪,这两件事,其实是相似的。

塔塔对着我后背说:“二十岁写的遗愿清单现在看好多都是瞎写,不能算初心。”

我说:“那时候是不知道以后能干什么,所以先写上一大堆,写的是可能性。”

塔塔反驳我:“可能性就是可能打钩,也可能不打钩;可能性就是菜单,可能吃上,但不是非要点了不可。”

我翻回身来辩论:“其实那时候也不懂什么可能性,就是敢写!从北半球写到南半球,又跳伞又跑马拉松,是敢写那股劲儿!”

“那你意思就是说,你那股劲儿还在呗?”塔塔逆光坐着,用她一贯的语气讽刺我,还斜眼瞅着我。我看见她鼻翼两侧已经垂下明显的法令纹,蜿蜒到嘴角,拱起一小簇皮肤,这是典型的脸部耷拉的特征。而我侧躺着,感受到枕头上松弛的脸蛋已经抓不住我的颧骨,都坠到同一边儿去了。四十岁这一年,衰老真真切切,现在如果照镜子,我的脸一定是歪歪的。

我突然对我俩升起了一片悲悯,温柔地对塔塔说:“我意思是说,确实需要重写一份四十岁的遗愿清单了。”

到了假期第三天,耳朵不疼了,我提出下午要在岛上转转。我去过很多海岛,论水清沙幼,配套豪华,塞班并不名列前茅,但我挺高兴,在大衬衫里穿好比基尼,收拾好宽檐草帽和墨镜,想好等到了沙滩,还是要点上一杯马提尼喝一喝,这样才算是度假了。至于为什么整这么一套才算是度假,我也没有细想过,但电影里快乐的度假女郎都是这样演的,度假总有标准动作。

关于热带岛屿,我有过很多美好人生的幻想画面。刚写出爆款文《写在三十岁到来这一天》不久,我去录制当红节目《天天向上》,面对主持人和现场观众,我就曾吹嘘,我的人生理想场景就是海岛沙滩上,我穿着比基尼,身旁是英俊的配偶,我们俩一起喝着马提尼晒着太阳,两个孩子在周围欢笑玩耍。此时手机微微一振,我拿起一看,又是一笔钱到账了!

如今,我确实穿着比基尼来到了海岛,配偶没在。而且配偶到了这几年,头发已经开始变少,此刻正在远方北京照顾着孩子。孩子只生了一个,实则是生好一个之后,生活已经充实到不需要再生第二个了。最后自然想起了当初吹嘘的钱到账环节,又想起自己描述的逼真程度,不由得泛起了一些心酸。

我俩沿着阳光下的海岛一直走,沿路海风和椰林全都正好,和风景明信片里的一样好。我渐渐松弛下来,感到虽然换了日程,但也没错过什么。本来么,海岛就在这里,在我一年前辗转反侧的时候,海风和椰林从来都在这里,只是我不曾来过,美景没有变,起起伏伏的是我。这样想着,又感到错过了很多。

等从连绵的棕榈林拐入一片白沙滩,我们发现海面豁然开朗。这里的海和刚才见到的又都不同,颜色是更清更浅的淡蓝,而且海风轻柔,水面是波光粼粼的平静。近处,能看到细沙随着层层浪花形成由白到蓝的渐变,再往远处眺望,才看到细沙接壤到深蓝色大海,直到最远处水天交接。

我们决定就在这儿停下来,虽然周围见不到任何度假服务设施,更没有马提尼可以点,但不重要了。我脱下衬衫,光脚慢慢踏进水里,惊喜地发现下午的海水是温热的,再往里走,波浪荡漾着,一层层覆盖腿和身体,又有几番海风吹拂,摆动中我就被裹到海洋的怀里了。

我放松四肢,让自己漂浮起来,心里想,可真舒适真温暖呀。我去过很多海岛没错,但今天这里,此时此刻,是最温柔的海。

我先仰面望了一会儿湛蓝的天空,又渐渐把眼睛眯起来,感受周身皮肉在浮力中全都离开了骨骼的牵引,轻若无物。能体会到的只有呼吸,因为身体正随呼吸在海浪中起伏;还有太阳,太阳照射在脸上的热量,还有闭目时眼前笼罩的金色光晕。而水温恰如体温,只觉皮肤内外贯通融汇,我和海洋已浑然一体,不分彼此。我就在生生不息的海洋中,任由宇宙之风自由吹拂。

太美妙了,我必须分享出来,于是吸入一口气,闭着眼说:

“塔塔,我知道什么是自由了,我现在就觉得自由。

“我现在全都自由。

“我现在就是,时间自由,身体自由,灵魂自由,财务自由。

“所有的自由,我都有,我一直都自由。”

我说的句子都断续而没有章法,却感觉到一种完整的表达。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塔塔在附近小声回答:

“我本来都快睡着了。你耳朵刚好,就又吹上了。”

之前,我在书里写过一个句子“没有万般皆好的时刻”,现在我要收回这句话。因为现在的我已经知道,这样的时刻是有的,当我仰面躺在塞班岛清澈的海水里,就是万般皆好,最自由的一刻。

这样的一刻是我争取来的。也许一个人能感受多宽广的世界,他的自我就有多么辽阔。在大海和天空之间,我感受到自己是宇宙的公民,自由地享受着它创造的景象,漂浮在生命之流里。那一天,我正欠着八百万,却又是生平最自由的一天。毕竟,八百万,在宇宙长河中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包括什么人生谷底,不存在的。当我终于在海面睁开眼睛,看到天空亘古长明,放眼望去,都是自由的未来。

我知道我刚写下的这几行字乍看毫无新奇之处,但必须说,就在那个时刻,我仿佛领会了千年箴言,日常几乎感受不到,那么朴素,没有痕迹,就像海水流过皮肤,再自然不过了,却是一个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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