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小火堆

总会过去 总会到来  作者:王潇

人总是在疲劳和弱小的时候,最渴望回到火堆旁;人最大的恐惧,也一定包含对火堆熄灭的恐惧。

问问上小学之前,我在努力想通一件事:我经历了很多灯下做题的时刻才长大。那个时候我认为好好做题,长大就会有自由和快乐。现在我长大了,是不是应该值得拥有自由和快乐,而不是在焦虑中接着看问问灯下做题呢?以及,问问现在做题,应该也不是为了长大后逼她的孩子做题。那么跳出这个循环,是不是可以从我和问问做起?

思考这个问题的真正原因,是在我长大的家庭里,同时有着我爸和我妈两个范本,同样是灯下做题,我爸是威严逼做题,我妈是温柔陪做题。如今,我还记得他俩的目光分别投到我身上时,那种迥异的感受。

我是在北京西城区出生和长大的,因为爸妈一直工作和生活在西城区。他们是那种可以在一家单位安定勤勉工作一生的人,我曾经以为他们也会在同一个地方住下去,直到问问出生后,我的爸妈把家搬到了朝阳区,住在与我们三口之家一街之隔的地方。这对他们来说,一定是个重大决定。

按照人类学的说法,我爸妈是随着第三代的出生而迁徙,在我们附近栖息,并燃起了一个小小的火堆。

从经济学的分工角度上说,我爸妈的搬临,加强了家庭育儿合作社。以更务实的描述来说,城市家庭的育儿问题,都可以归纳成育儿合作社的组织、成员和分工问题。

从心理学角度,每个人一生中都有两个家。一个是我们从小长大的家,有爸爸妈妈,有的还有兄弟姐妹。另一个是我们长大以后,自己找到伴侣组建的家。我们把第一个家叫原生家庭,后来组成的家庭称为再生家庭。第一个家庭的家人叫先天亲人,是没法选的;第二个家庭的亲人是后天亲人,是可以选的。可以选这件事本身,就是拿回人生主动权,按照自己的意愿来生活。我们和自己选定的人结成伴侣,接着再选择生育,都是主动权的体现。当然生活的方式有很多种,单身、单亲、再组合家庭,无论怎样都是我们自由的选择,也都可以形成正向的、幸福的生活方式。

不过,我现在根本不想讨论以上这些理性的话题,我想说的是,当我爸妈也搬到了附近,我们这个家庭,就围绕问问组成了远古的火堆,那种人类永恒的小火堆。

生孩子就像打开潘多拉盲盒,打开的瞬间,也同时释放出了无数其他东西。捆绑销售,种类繁多,不可逆转的生活洪流就此滚滚向前,但是,任它变化奔涌,小火堆是冲刷不掉的。无论是对小时候的我自己,还是对现在的问问,小火堆,才是真正的育儿单位。

什么是小火堆呢?

读《人类简史》,里面提到一个“邓巴数”的概念。英国人类学家邓巴提出了一组形容人类个体社交规模的数据。从内到外,一个人最亲密的社交圈,平均数是五个人。大约是由于在人类千百万年的进化中,一起陪伴坐在山洞里火堆旁的,就常常是五个人,他们是至亲,或者是关系已经非常亲密,接近至亲的人。

而邓巴数据里最大的圈是每个智人脑容量可以承受的社交边界人数,大约是一百五十人。每个人通常只和五人非常亲密,最多和一百五十人基本熟识。这个表达类似于,有一百五十人关心你飞得高不高,而只有五个人,关心你飞得累不累,摔得疼不疼。平心而论,大多数时候,这一百五十人其实连你飞得高不高也不是真的在关心;真关心你的人,一定是因为你飞得高了替你高兴的人,说来说去,基本上还是这五个人。

这个最亲密的社交圈令人脑海中很容易就有画面:在远古,当你遭遇狂风骤雨和野兽,当你感到寒冷、疲劳和饥饿,会回到火堆旁,因为总有几个人在那里无条件等着你。无论你强壮或者弱小,打猎是否空手而归,他们都不计较,依然会分给你食物,拥抱你,帮你避雨,然后在火堆旁紧紧挨着你睡着。在远古,你的力量有限,缺乏生产工具,外面的世界充满危险,但只要你回到温暖的火堆,总能求得和他们在一起的安慰。

读到这里,我想我充分理解了火堆给人的感觉。我最初受挫和离家,遭遇人情冷暖时,都会无法抑制地想家。想家主要是想我妈,因为我妈和外面的世界截然相反,无论我多差,她都会不评价,只会想尽办法让我感到温暖。我妈还总是叮嘱我多加衣服,不要感冒,早点回家,把饭热热,现在想来,这都是火堆发挥出功能的一套组合动作。出门在外,妈妈希望你有个火堆,总是能随身带着。而我无论走到哪里,想起妈妈,心中就有暖意,安静持久地燃烧着。

但在最初阶段,我就不那么想我爸。

我在《高冷之家》里写过我爸。他除了工作能力强悍外,还擅长家居规划和做饭,基本等同于我家的火堆总是结实规整而且烤着肉,香气扑鼻。但爸爸经常在心理层面,弄得我不太温暖。

如果把情境挪到远古,就相当于我从狩猎学校放学了,但考试成绩不太好,一只兔子也没打到,路上又遇到瓢泼大雨,有气无力地回到火堆旁。虽然火堆烧得正旺,架子上也烤着肉,但我却战战兢兢,这时候我爸肯定会站起身严厉训斥我:“好好复盘为什么打不到兔子!是不是粗心大意,是不是没认真听课?”如果我再说“好冷”,我爸就会追加一条反问:“明知要下雨,为什么不提前准备?为什么动作慢?这样下去怎么练成狩猎的本领?怎么具备野外生存能力?未来可怎么办?”

长此以往,在我的意识里,我家的火堆是一个精神抖擞带着兔子的人才有资格回去的火堆,是优秀胜利者的火堆。不但如此,为了对我进行狩猎能力的系统训练,我家还发展出了火堆旁的议事制度,类似于部落长老制,议程都是对我各种表现的分析讨论。长老肯定是我爸,而我妈虽然不说话,但需要表决的时候,得是和我爸一致行动的人。

后来看美国真人秀《生存者》,在参加者完赛时的一幕中我认出了熟悉的场景。夜幕降临,精疲力竭、饥肠辘辘的参加者们完成了挑战,在一个装饰精美的营地会合,营地中间是熊熊燃烧的篝火。篝火旁,每一个参加者都精神紧张地盯着主持人,等待他给出当天表现的评价。主持人永远精神饱满,声如洪钟,最可怕的是他会念出下一个人的名字并说:“根据你今天的表现,投票结果是——你被淘汰了!”看到每季的这一集,我都会身临其境,后背出汗,因为这集太像我回到家,被我爸逮住在客厅复盘的场景了!客厅火热火热的,而我的心哇凉哇凉的。

不过,三十岁之后,经历过更多物竞天择,我好像开始想我爸了。

当人长大以后,在天气晴朗、意气风发的时候,是不屑于困在小火堆旁的。邓巴数还表明,人天然要去寻求更多朋友的认同,寻找更大的世界,和每个成年人平均一百五十个人的社会交往范围对比来看,火堆边的五个人真是太少了。拥有了远大理想,谁会只满足于狭小的火堆呢?只守在火堆旁的人,是无法完成探索和冒险的。

放在远古,我爸曾是个骁勇的战士,他希望我也是。严格要求我,是因为他清楚,战士是总要离开火堆的,战士获得休息和安慰,也是为了能再出发坚强战斗。在战士长大成人独自离开之前,火堆旁的时间是有限的,这就是还能接受至亲训练的时间了。在我爸看来,每一次训练都是宝贵和迫切的,因为离开是早晚的,是未来必然会发生的。未来还有一天,当战士长大,有了孩子,也会在火堆旁训练孩子。

当把这个概念理解到这里,我在家庭生活上获得了一个新的指导思想,暂且把它叫作“火堆原则”。从一个最朴素的原则出发,很多事情突然变得容易理解和评价了。

问问出生的这个火堆,也就是我家,如今就可以按照这个原则来设计,那就是:能力上帮她强壮,心理上给她温暖。

当然,出生在哪个火堆旁,是没法选的,这是作为人最荒诞的部分。当小孩出生,我们会把她抱到火堆旁,告诉她说“不要害怕,你看这里多温暖,多安全”。但我们需要让她在岁月里真正知道,如何让自己在离开火堆以后,也可以活得温暖又安全。

在问问的成长中,我常常和她说:“问问,我们是一个团队的。”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问问,我们是一个火堆的,所以我们是自己人。”

“火堆原则”应用于育儿中的关键,不只在于和孩子一起做任务,而是当结果不好的时候,也不跳到对立面否定和打压她,否则一个火堆的信念就崩塌了。一个火堆要有难同当,共同面对外界。因为我自己已经知道,父母的嘴脸因为结果骤然改变,是让孩子最难过的事了。当孩子发现,即使回到了火堆,还是孤身一人,她就不信任和渴望火堆了。当孩子放眼望去,世上有那么多温暖的火堆,自己却没有,内心就开始苍凉了。

如果拿“火堆原则”来要求家庭中的伴侣,需求描述会更加清晰——火堆应该物理温暖,心理也温暖——我既要一个熊熊的火堆,我也要一个安慰的伴侣。

伴侣,当然属于邓巴数最内层的五个人之一。这五个人的核心特点一致,那就是,他们对你的爱和支持,最趋于无条件,反过来,你对他们的爱,也是一样的。关于寻找的过程,我在《写在四十岁到来这一天》里有过描述:

“这就是后天亲人。后天亲人需要去茫茫人海中遇见,包括终身伴侣、知交好友,他们是仅次于爸妈的亲人,一生中不过寥寥几人,却带来最大的惊喜和机缘。

“选择后天亲人是接近新物种、破除旧观念、建立好习性的重大契机,请务必珍惜选择的权利。但你首先需要有能力自己定义什么是新物种、旧观念和好习性,才有依据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们。重点在于自己定义。

“此刻,后天亲人们可能也已经出发,正走在寻找他们的新物种和好习性的路上。为此,你除了打扮漂亮走出去,更要做足准备,让他们寻找的东西在你身上存在。你要相信,你在寻找的东西也在寻找你。

“找到后天亲人的意义,不仅在于细细打量、紧紧拥抱吸取彼此日月精华,更在于从此可以共用四只眼和两副脑去体验世界。就像两只独行野兽相遇,喜欢依偎守望,更喜欢共同奔跑去广阔天地协作狩猎。日月精华不只在于人,更在于星辰大海。”

用“火堆原则”去理解,当伴侣们许下“无论富贵贫穷、顺境逆境、疾病健康,永不背弃,直到死亡把我们分离”的誓言,就是在告诉对方,我决心从此要和你共同陪伴在一个火堆旁,这个决定将是无条件的。我们也许将分别出去狩猎、采摘和战斗,但是当一切平息下来,我们会回到这里,互相陪伴和安慰。无论世事变幻,外面狂风骤雨,你是我的伴侣,这里是我们的火堆。

人总是在幼小和年老,少年彷徨和中年力竭的时候,才意识到火堆的重要。人总是在疲劳和弱小的时候,最渴望回到火堆旁;人最大的恐惧,也一定包含对火堆熄灭的恐惧。

现在,对于家庭,我懂得了更多。我的家庭生活本质上就是:我在爸妈结实的火堆旁长大,我爸把我训练成一个敢于离开火堆的战士。后来,我在茫茫人海里选了一个亲人,又生了一个亲人,围坐在了新的火堆旁。

现在,我的家和爸妈家很近,就隔着一条街。爸妈会拎着饭盒步行到我家,看着问问大口大口吃下去,吃好之后,他们再拎着空饭盒走回去。有时候我在窗旁,看着爸妈在夜幕中慢慢走过宽阔的街道,拎着一包小小的饭盒。

当天全黑下来,我又在高处眺望万家灯火,那无数窗子里明亮的灯光,分明就是远古的火堆在跳动闪耀着。等午夜里,镜头再徐徐推进,朝阳区一个高层的窗子里,我和叶先生,已经紧紧地挨着问问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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