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

罪恶捕手  作者:多纳托·卡瑞西

06:33

尸体大喝:“不要!”

叫喊在梦境与清醒之间徘徊,在连接这两个世界的大门关闭之前,它从记忆底层俯冲而出,进入现实,马库斯又陷入了警戒状态。

他的“不要”虽然喊得大声,却充满惊惧,因为无情的枪管正指着他的脸,他知道这句话救不了自己,这是死前的最后遗言,是对宿命的无力违抗、无路可退者的祈愿。

马库斯总在行军床旁边放一支签字笔,以便立刻在墙上写下梦境的细节,但此时此刻,他不急着找笔,只是继续躺着不动。他心跳得好快,气喘吁吁,这一次,他不会忘记了。

那个射杀他和德沃克的无脸人,他看得很清楚。在先前的梦境中,那个杀手只是模糊的黑影,只要他想聚神细看,对方就立刻消失不见。不过,这次他掌握了具体线索,看到了凶手持枪的那一只手。

那个人是左撇子。

不算什么大发现,但对马库斯来说,等于是一线希望,也许有一天他能看到的不只是那只举枪的手臂,而是凶手的双眼。他想知道究竟是谁逼他不断在寻索自己的身份,因为,他除了知道自己还活着,其他一无所知。

他想到了费德里克·诺尼,还有那男孩的绘画练习簿,它忠实地记录了杀人魔的起源过程。最令人不安的是,他居然自小就开始酝酿这些暴力幻想。他想要抽丝剥茧,找出问题的核心,如果世间有好人与坏人,有人作恶多端,有人慈悲为怀,这究竟是天性如此,还是后天造就的结果?为什么在小孩的心中会有这么明确的邪念萌芽,而且还被放任茁壮发展?

有些人可能会认为,费德里克遇到一连串的打击,留下了心理创伤,像是妈妈离家出走、爸爸早逝等。不过,这种解释未免太简单了。许多小孩的人生遭遇更为悲惨,但他们长大成人之后也没有变成杀人凶手。

马库斯很清楚,这个问题对他个人而言意义重大。他的过往因失忆症而消失无踪,但其实一定还隐藏在某个角落,他以前是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在费德里克的练习簿中可以窥见一斑。每个人心中都有某种与生俱来的特质,凌驾于成长过程中所累积的自我意识之上,那是一种独特的火光,超越了姓名与外表。

当初受训的时候,克莱门特曾经再三叮咛,千万不要受到外表的愚弄,他还请马库斯好好研究泰德·邦迪,这个年轻又外表迷人的连续杀人犯。他一共犯下二十八起谋杀案,但泰德有交往稳定的女友,朋友们也说他友善温和,在被人撕开恶魔面具之前,他还曾经因为救起在湖中溺水的小女孩而受到表彰。

马库斯心想,或许我们一直在天人交战,不知道该选哪一边才好。到了最后,自己才是唯一的仲裁者,必须做出定夺:无论那属于自己的独特火光是好是坏,你可以顺从天性,或者,你也可以选择不予理会。

这是犯罪者所必须面对的处境,但对受害者来说,何尝不是如此。

过去这三天的确充满了启发。莫妮卡、拉法艾拉·阿提耶利、皮耶特罗·齐尼,他们都站在十字路口,某人为他们揭发了事实,也为他们制造机会,让他们在宽恕与复仇之间做出关键抉择。莫妮卡选择了宽恕,另外两个人却走上了复仇之路。

还有,那个正在调查丈夫死因的女警,不知道她在找的是什么,是能让她解脱的真相,抑或是动用私刑复仇的机会?马库斯从来没有听过戴维·利奥尼这个人,但根据他太太的说法,他因为调查圣赦神父而惨遭谋杀。马库斯答应她要解决谜团,为什么?虽然目前看不出来,但他担心迟早也会有人给她复仇的机会,马库斯有预感,她和其他人之间一定有什么关联。

这些人都遭逢了人生巨变,恶行不仅对他们造成伤害,还播下了恶种,甚至在某些人的身上生根,进而侵染了他们的生活。它们像是静伏的寄生虫,化成仇恨与愤慨的脓疮,完全改变了宿体的样貌。那些悲痛至极的人,从来不曾想过要夺人性命,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己也变成了死亡的散布者。

但对于那些放不下而选择报复的人,马库斯倒是没有谴责之意,因为他与这些人有许多共通之处。

他面向行军床旁边的墙,再次细看他最近写下的两句话。

碎玻璃。三声枪响。现在,他多加了一个:左撇子。

如果与这个杀死德沃克、夺去自己记忆的男人正面交锋,他又会做出什么决定?他相信自己不会选择正道,你要如何原谅那些不曾付出任何代价的罪犯?所以对于那些想要以牙还牙的受害者,他真的无法痛加谴责。

这些人的手上都有生杀大权。赋权者,是某个圣赦神父。

发现这个秘密之后,马库斯百感交集。这种行为当然是背叛,但他发现自己不是唯一具有这种阴郁资质的人,他也不禁如释重负。他不知道这位神秘圣赦神父的真正动机是什么,但每起事件的幕后都看得到神父运作的点滴痕迹,他不禁怀抱希望,也许还有机会救出拉若。

不能让她死。

马库斯手中的调查线索千丝万缕,优先级当然是拉若,但他几乎已经快忘了。他一直相信,先前的多起事件与失踪女孩案息息相关,不过,他现在脑中回荡不去的是那一句话,神秘圣赦神父寄给齐尼的电邮结语。

已行的事,后必再行。

这个布局者的目的是什么?这所有的铺陈,是不是要故意设计他——眼看就要营救成功,却在最后一刻功败垂成?如果真是如此,他的余生将会充满痛悔自责,新的人生记忆又该如何承担此重担?

我一定要追查下去,别无选择,但必须在一切结束之前,否则,女孩的一线生机马上会葬送在我的手里。

马库斯暂且放下这些不祥的预感,眼前有更急迫的危机。

c.g.925-31-073。

电子邮件末尾的编号,是另外一起正义尚未伸张的重案,鲜血四溅,却无人付出代价,某人,正在某个地方面临二择一的选择,要继续当受害者,还是变成刽子手。

在接受训练两个月后,马库斯忍不住向克莱门特问起档案的事,他先前曾多有听闻,很好奇自己是否有机会能亲身目睹。某个深夜,他的这位年轻朋友到了他的住处,只讲了一句话:“时候到了。”

马库斯没有多问,只是默默跟随克莱门特进入罗马市区。他们先开车,随后开始步行,走了好一会儿之后,克莱门特示意他一起进入地下室,随即出现一条壁画走廊,他们终于到了某扇小木门前面,停了下来。马库斯看着克莱门特拿出钥匙开门,心情忐忑不安。现在他即将突破最后一道防线,但还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他不知道居然这么容易。自从听说有这个档案室,他内心一直诚惶诚恐,经过数百年,这个地方已经多了许多称号,有些令人听了很不舒服,罪恶图书馆、恶魔记忆等。马库斯以为这里应该是阴暗的重重回廊,两侧整齐摆放着书册,宛若一座令人迷路的迷宫,甚至会因为里面所收藏的资料而令人迷离狂乱。不过,当克莱门特打开门时,马库斯却瞠目结舌。

一个小房间,光秃秃的无窗墙壁,正中央放了一套桌椅,某一档案已经搁在桌上。

克莱门特示意他坐下,好好阅读资料。这是某人的告解内容,他一共杀害了十一条人命,受害者全是小女孩。此人是在二十岁时第一次犯案,之后再也无法停手,指引他双手犯下血案的邪恶力量究竟是什么,其实他也说不出来,他的内心深处有股莫名的冲动,迫使他不断犯案。

马库斯马上想到这是连续杀人犯的行径,他赶紧问克莱门特,是否已经成功阻止对方继续犯案。

“是的。”这句话让他终于放心,不过,这些惨案其实是近千年之前的故事了。

马库斯一直以为连续杀人犯是现代的产物。在过去这一百年间,人类的道德伦理出现许多巨大的变化。在他看来,连续杀人犯也等于是必然的代价。不过,在看过这篇告解之后,他必须重新审思才行。

接下来,克莱门特每天晚上都把他带入小房间,交给他新的档案。不久之后,他不禁开始怀疑,这未免多此一举,克莱门特大可以把档案交给他,让他带回自己的阁楼好好研究。不过,答案很简单,这样的隔离方式,是为了让马库斯学到重要的一课。

有一天,他正色告诉克莱门特:“我就是档案。”

克莱门特点点头,的确,除了保存资料的秘地,圣赦神父自己也等于是档案的一部分,每一个人会有不同的专精领域,他们各自累积了相关经验,在世间发挥所长。

不过,马库斯一直到昨晚打开齐尼的电子邮件,才发现自己不是唯一还在执行任务的圣赦神父。

他穿梭在犹太区的狭小街道里,一想到这个就心神不安。他正准备前往坐落于犹太教堂后的屋大维门廊,在古罗马时代,那里曾经是朱诺与丘比特的神殿。废墟附近有座以钢和木材搭建的现代小桥台,能让人眺望佛朗米尼欧竞技场。

克莱门特站在那里,双手扶着栏杆,他全都知道了。

“他叫什么名字?”马库斯问道。

“不知道。”克莱门特虽然出声,但根本没转头。

这一次,马库斯不会那么容易被摆布:“你怎么可能不认识圣赦神父?”

“我早就告诉过你,只有德沃克神父知道所有圣赦神父的名字与面孔,这个部分我没说谎。”

“所以真正的谎言是什么?”马库斯继续施压,克莱门特看起来很心虚,“早在杰里迈亚·史密斯绑架拉若之前,就已经出问题了,对吧?”

“有人在窃用档案,你早就知情了,是不是?”马库斯必须自己问个清楚。

“‘已行的事,后必再行。’你想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它出于《传道书》,第一章第九节。”

“多久以前发现的?”

“好几个月了,太多死亡事件了,马库斯,这对教廷不好。”

克莱门特的话让他很不舒服,他一直以为他们两人的努力是为了拉若,其实另有隐情。“所以这才是你关心的重点,”马库斯大怒,“防止档案继续失窃,阻止受害者私下寻仇报复,所以拉若算什么?只算是意外事件?万一她死了,只能算作间接受害?”

“所以才要找你救她。”

“我不相信。”

“圣赦神父的所作所为违背了教廷高层的旨意,他们早已被解散,有人却想要继续维持下去。”

“德沃克。”

“他认为圣赦神父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废止是错误之举,这个资料库是研究罪行的宝库,这个世界可以继续好好运用,他认为这是他的使命,而你与其他神父也决定继续追随他,投入疯狂的志业。”

“他为什么要去布拉格找我?我在那里做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我发誓。”

马库斯的目光在罗马帝国的遗迹之间漫移,他想要知道自己究竟扮演什么角色。

“这个圣赦神父每次揭发罪行秘密之后,就会留下线索给其他同人,他希望可以有人阻止他,所以你才再度训练我,希望我可以找到这个人。你在利用我,拉若失踪,成了逼我出任务的好借口,我不会起疑心。其实,你根本不在乎她……又怎么可能在乎我?”

“什么?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马库斯节节逼近,克莱门特不得不看着他的双眼:“要不是资料库外泄的危机,你也不会理我,我只能当个失忆的人,继续躺在病床上。”

“不是这样,无论如何,我们一定会帮助你恢复记忆,好好生活下去。当初我是因为德沃克死了才赶去布拉格。我发现他中枪时旁边还有一个人,但我不清楚是谁,只知道那个人负伤被送入医院,完全丧失了记忆。”

一开始的时候,马库斯为了要确定自己的身份,已经央求克莱门特多次讲述事情经过。这位年轻神父在旅馆房间仔细搜索,找到伪造的梵蒂冈外交护照,还有一份马库斯陈述自己基本信息的日志,看起来似乎是担心死后自己成了无名尸。克莱门特就是靠这份日志推论出了马库斯的身份。不过,最后的确认是在出院之后。克莱门特把马库斯带去某一犯罪现场,观察他的述案能力,准确度相当惊人,这证明他确实是圣赦神父。

“出现异常状况之后,我向上级禀报了,”克莱门特继续解释,“他们不想处理,但我态度坚持,而且认为你是唯一的合适人选,所以我好不容易才努力说服他们。我们不是在利用你,但我们的确有机会能靠你找出真相。”

“等我找到了这个背叛者之后,我会怎么样?”

“你就自由了,难道你不懂吗?这并非由别人所裁夺,而是你自己,如果你想现在离开,也没关系,你可以自己决定,反正这也不是你的义务。不过我知道你在内心深处,一直渴望知道自己是谁。虽然你不想承认,但其实你现在努力查案,也有助于你更了解自己,不是吗?”

“而且,一切结束之后,圣赦神父将再度成为历史,永远也不会出现了。”

“当初废除必然有其原因。”

“为什么?”马库斯语气挑衅,“拜托你明讲吧。”

“有些事务不是你我可以明了,决策来自高层,我们当神父的人,职责就是好好遵从,不要多问,只要谨念着上位都是为了我们好。”

鸟儿在古柱间盘旋,传来冷冽清晨的啁啾啭唱,一日之初阳光乍现,马库斯的心却无法感染这灿烂气息。听到有机会能过不一样的生活,他的确心动了,自从发现了自己的特殊天赋,他一直觉得有重担在身,仿佛解开恶行之谜的责任全落在他身上。现在,克莱门特却为他开启了一道出口,他说得没错,这个任务也等于是为了他自己,只有找到拉若,阻止那个神秘的圣赦神父,他才能坦然离开,过自己的生活。

“我现在要做什么?”

“找到女孩的下落,把她救出来。”

马库斯很清楚,唯一的方法就是继续追查那神父留下的线索:“他破了许多档案里的悬案。精明干练。”

“你们不相上下,否则你也不会发现相同的线索,你和他一样。”

马库斯听到这种比较,不知该开心还是该生气才好,但他告诉自己,一定得撑到最后:“这次的编号是c.g.925-31-073。”

“这个案子一定会让你觉得很棘手,”克莱门特事先提出警告,随即从风衣口袋取出信封,“某人死了,但我们不知道是谁,谋杀他的凶手已经认罪,但我们也不知道他的姓名。”

马库斯接过档案,异常轻薄,里面只有一张手写纸条。

“这是什么?”

“某人畏罪自杀的告解书。”

07:40

有人轻抚脸颊,她醒来了,睁开双眼,满心以为会看到夏贝尔,不过,床上只有她一个人,但刚才的轻触深刻如真。

她的同伴起床了,浴室已经传出流水声响,也好,现在看到他可能不是时候,她需要一点时间,让自己静一静。现在映入眼帘的是无情而直接的白昼日光,与夜半床笫之欢所带来的感受截然不同,阳光从百叶窗里透进来,无视她的羞惭不安,大剌剌照着地板上散落的内衣裤等衣服、床尾皱巴巴的毛毯,还有她光溜溜的身体。

“我没穿衣服。”她喃喃自语,仿佛在逼自己相信眼前的事实。

起初,她觉得是酒精作祟,但她发现这理由也未免太过牵强。她想骗谁?她告诉自己,女人上床做爱,从来不是出于机运或偶然。男人是这样没错:他们只要一逮到机会就紧抓不放,但女人需要好好准备,她们希望自己的肌肤光滑好摸,气味芳香怡人,就算看起来只是一夜情,其实也是早有计划。她当初虽然不知道会有这一场邂逅,但这几个月以来,她不曾松懈,依然仔细呵护自己的体貌。她不想屈服于悲伤,还有,她妈妈下的那一步指导棋。在戴维的葬礼开始之前,她妈妈把她拉进卧室,帮她梳头发:“女人哪,一定找得到两分钟的时间整理头发。”虽然她悲伤难抑,几乎快喘不过气来,但她对这句话也有另一番自我补充,这与爱美无关,而是自我认同,这是一种令男人嗤之以鼻的姿态,他们可能会认为在这种时刻还注重仪表,未免显得太琐碎又矫揉造作。

不过,桑德拉现在觉得难堪,夏贝尔是否觉得她浪荡?不知道他会怎么想,她担心的原因不是自己,而是戴维,他会不会觉得这男人很可怜,新寡的太太早就准备和别的男人上床?

她突然发现自己拼命在找讨厌他的理由,但夏贝尔昨晚温柔多情,他展现的不是瞬时爆发的狂野激情,而是令人几近发狂的温柔,她记得他不发一语,只是紧紧拥着她,她感受到他的温暖气息,知道他的吻不时落在她的发丝上。

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她就觉得这男人魅力非凡,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让她恼火,真老套,一开始的时候彼此讨厌,却无可避免坠入情网,简直是十五岁少女的故事,现在只差一份新男友与戴维的评比表了,她赶忙摇头,觉得不该再想下去,随即立刻起床。她捡起地上的内裤,迅速穿上,桑德拉不希望夏贝尔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看到她赤裸无助的模样。

她坐在床边,等里面的人出来之后,就可以换她进去洗澡。当然,穿着内裤走过他身边的确奇怪,他可能误以为她后悔了。其实桑德拉压根没有这种想法,她似乎应该要痛哭才是,但她没有,反而流露出一股隐然的喜悦。

她依然爱着戴维。

有了“依然”,情境已大不相同,这个字眼隐藏了陷阱,时间的陷阱,它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插入了这句话的中央,桑德拉根本没有发现,但它发挥了“实质”的切割功能,正等着静观其变。万物无常,那样的深情迟早会变调,二十年或是三十年之后,如果她能活那么久的话,她还会对戴维怀抱同样的感情吗?现在的她二十九岁,虽然丈夫早逝,但她还是得继续生活,每当她回头顾盼,丈夫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渺小,总有一天,他会完全消失在地平线之外。他们的确相守了好几年,但根本无法与她的漫漫未来相提并论。

她好怕自己会忘了他,所以才紧紧抓住记忆,不肯放手。

她望着衣橱旁的镜子映影,里面的人不是寡妇,而是一个依然能在某个男人身上投注能量与热情的年轻女子。她想起自己与戴维无数次的男女欢爱,其中有两次,格外深刻难忘。

当然,一定有他们的第一次,也是最不浪漫的一次。第三次约会之后,他们开车回家,那里有舒适的床和温存时刻所需要的隐私,但他们等不及,干脆把车停在路边,两个人钻进后座,嘴唇黏在一起片刻不离,急急忙忙脱去对方的衣服,仿佛他们已经预知了未来:不久之后将失去彼此。

不过,难忘的第二次,倒是没有那么强烈的纪念性,总之,并非他们的最后一次。桑德拉对于最后一次的记忆反而很模糊,她通常眷恋的是让人开心微笑的事,而非悲伤的过往:对生者来说,在挚爱过世之前与他们的最后互动,总是成为折磨人的利器,早知道我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才是。她和戴维没有这种怨结,他们两人都知道对方深爱自己。桑德拉没有遗憾,但歉疚,就在那一次做爱之后,萦绕不去。时间大约是在戴维惨遭谋杀的几个月前,那一夜其实和其他的夜晚没什么不同,他们依然在进行自己的求爱仪式,他得讲一整个晚上的甜言蜜语,她才会让他慢慢靠近,她百般抗拒他的示好,等到最后一刻才让他得逞。他们每次做爱前都会搞这个把戏,但依然乐此不疲,这不只是增添他们闺房之乐的游戏而已,而是一种温习承诺的方法:千万不要把对方的爱当成理所当然。

那天,在他们做爱之前,出了一点状况。戴维出差了两三个月,他当然不知道在这段自己不在的时间内发生了什么事,她也没有让他知道。她不会说谎,但她会假装不曾发生,简单的折中之道。你只需要照老规矩走就是了,仿佛一切如常,就连做爱的习惯也一样。

她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其实,她觉得连自己都不该胡思乱想。戴维毫不知情,万一有一天她自己招供,她知道戴维铁定会离她远去,有一个字,可以具体诠释她的歉疚感,但她始终没有说出口。

“我犯了罪。”她对着镜中的女子轻语。

不知道那位圣赦神父会不会原谅她?这句话明明是在对自己开玩笑,但依然无法减轻她心中的沉重。

她望着那紧闭的浴室门,不禁暗暗思忖接下来的发展。她和夏贝尔是做爱还是纯粹上床?接下来该怎么互动?她先前压根没想到这些,但现在似乎有点太迟了。她不希望是由他主动提起这件事,其实,她想要继续交往下去。她突然一阵忸怩,万一夏贝尔态度冷淡,希望他不要发现自己的失望之情才好。她想转移注意力,于是低头看手表。她已经醒来二十分钟了,但夏贝尔没有从浴室出来,她依然听到水流声,但现在才注意到水声毫无变化,不像是有人在洗澡,这个水声太规律了,似乎根本没有击打在身体上面的响声。

她跳起来冲过去,浴室门一推就开了,满室水蒸气立刻扑面而来。她大力猛挥,望着淋浴间,毛玻璃里看不到任何人影,她赶紧推开淋浴间隔门。

水哗啦啦流个不停,但没有人在里面。

夏贝尔会搞这种把戏,只有一个理由。桑德拉立刻打开马桶水箱盖,那个防水袋还在,但里面的照片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张到米兰的火车票。

她坐在湿漉漉的地板上,双手掩面,现在她真的好想哭,甚至尖声大叫,这样至少会舒坦一点,但她没有。她不去回想昨晚的温存,或者去猜测他的温柔体贴是否是欺瞒战术的一部分,那次她心里藏着秘密与戴维做爱的记忆在此时涌上心头,她一直想要忘却这一段过往,但如今再也压抑不住,她无法再继续沉默下去了。

对,我犯了罪,她承认,而戴维之死是我的惩罚。

她打了好几次夏贝尔的手机,但全转到语音信箱,告诉她无法接通,看来他是决意躲她了。好,现在没有时间把责任怪到别人头上,或是检讨自己是否犯错,她要继续调查下去。

她和那位太阳穴带疤的神父早已有了约定,但现在夏贝尔拿走照片,他要追查神父的下落也就更加容易。万一他被逮捕,她也就完了,追查戴维死因的线索只剩下那张黑漆漆的照片,神父,是她最后的一线希望。

事不宜迟,她得赶快提醒他。

桑德拉不知该从何找起,她也没有时间等神父自己再度现身,现在只能靠自己想办法。

她在屋里来回踱步,想要厘清这几天发生的事件。她虽然十分气恼,但也知道愤怒无济于事。对于这个国际刑警组织的刑警,她爱恨交杂,但她绝对不会让怒气冲昏头脑。

得重新回到费加罗的案子。

昨天傍晚在炼狱博物馆的时候,她曾经向神父献策。他听从建议,而且匆忙离去,临行前只说他要加快行动,不然一切就太迟了。她也没时间多留他。

经过一夜,不知事况是否有新的变化,在电视里可能找得到答案。她走进厨房,打开柜子上的小电视机,她胡乱转着频道,终于发现某台正在播新闻,主播播报的是社会新闻。格洛里别墅公园发现一具女尸,下一条则是在特拉斯提弗列区所发生的凶杀与自杀案,主播提到了两个人的名字:费德里克·诺尼和皮耶特罗·齐尼。

桑德拉难以置信。结果以悲剧收场,她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会不会多少是因为她而发生了命案?不过,在比对时间顺序之后,她发现没有任何关联,血溅之际,她正在与神父说话,换言之,他还没来得及赶过去,惨案已经发生。

费加罗的案子似乎已告一段落,就算从这里下手,也无法找到圣赦神父的下落。

真令人挫败,她不知从何开始。

等等,她有了新发现。夏贝尔怎么知道圣赦神父在查费加罗?

她开始回忆细节,终于找到了答案:夏贝尔靠着窃听器知悉了圣赦神父所关注的案件,他把窃听器安装在罗马近郊的某处别墅,警方已经在那里拉起封锁线,进行搜查。

哪间别墅?还有,神父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她从包里取出手机,回拨昨天的最后一通来电,响到第六声的时候,迪·米凯利斯接起了电话。

“维加警官,需要我效劳吗?”

“督察,又得找你帮忙了。”

“我洗耳恭听。”他心情似乎不错。

“你知道罗马警方这几天在搜一间别墅吗?应该与某个重大刑案有关。”既然夏贝尔会去那里安装窃听器,想必此事一定非同小可。

“你最近没看报啊?”

她突然愣住:“我漏了什么吗?”

“前几天有个连续杀人犯被抓获,你也知道大家最迷这种案子了。”

电视上一定有播,但她没看到:“所以现在的状况是?”

“我时间不多,”她听到迪·米凯利斯周边有许多人在讲话,现在他走到比较安静的地方,“好,杰里迈亚·史密斯,六年来杀了四个人。三天前他心脏病发,救护车赶到他家,发现了这家伙过去的犯案迹证,现在他人待在医院里,几乎是垂死状态,全案已进入终结阶段。”

桑德拉又想了一会儿才开口:“帮我一个忙好吗?”

“又要帮你忙?”

“这一次真的需要你帮大忙。”

迪·米凯利斯不知道嘴里喃喃念了句什么话:“说吧。”

“调查这个案子的派令。”

“你在开什么玩笑。”

“不然你是想看到我单枪匹马去查案?你也知道这种事我一定干得出来。”

督察几乎是不假思索就答应了:“过几天你好好给我解释清楚,听到没有,不然我觉得自己真像个白痴,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一言为定。”

“好,一个小时之内,我就会把派令传真到罗马的警区总部。我得想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但我想象力非常丰富。”

“我是不是要开口好好谢你?”

督察哈哈大笑:“当然不用。”

桑德拉挂了电话。她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战场。真希望能忘记夏贝尔对她做的事,不过她现在依然有怒气,只能全发泄在那张火车票上,她把它撕得烂碎之后,任其飘散四处。夏贝尔八成是不会回来看到这幅景象,其实,两个人应该自此之后再也不会相见。一想到这件事,她不禁有些神伤。还是别想了,桑德拉下定决心,一定要先放下,她还有其他要事在身。先去警区总部拿派令传真,然后索取一份杰里迈亚·史密斯的档案,追溯案情。她有预感,只要这个案子与圣赦神父有关联,这个案子就绝对还没有结束。

08:01

马库斯坐在食堂的长桌一角,这里是由明爱会所经营的慈善食堂,墙上处处可见十字架和圣经金句的海报。空气中弥漫着肉汤与油炸物的气味。在早晨的这个时间,街友常客已经吃完早餐离开,厨房的工作人员已经开始准备午餐。为了能吃到早餐,大家通常在凌晨5点就开始排队,到了7点钟的时候,他们又会陆续回到街上,不过,要是遇到天冷或下雨,有些人会在室内多待一会儿。马库斯知道有许多街友—虽然不是大多数—已经完全无法久待室内,所以他们拒绝安定下来,就连在宿舍住一晚也不可能。某些长期坐牢或待在精神病院的街友特别容易发生这种状况。曾经失去过自由,让他们变得困惑迷惘,不知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也不清楚家在何方。

唐·米凯莱·富恩特总是面露微笑,欢迎这些街友,他散播出去的不只是热食,还有人性的温暖。他正在指导同人为几个小时之后安静涌入的人潮做准备,马库斯看着这位神父及其所流露的使命感,不禁自叹弗如,他觉得自己是个不及格的神父,许多东西都消失不见了,不只是他的记忆,还有他的内心。

唐·米凯莱结束准备工作,走了过来,坐在他的对面:“克莱门特神父告诉我你今天会过来,他只说你是神父,还叫我不要问你姓名。”

“希望您别介意。”

“没关系。”

唐·米凯莱年约五十岁,胖嘟嘟的身材,双颊丰满红光满面,一双小手,头发乱七八糟的,身上的黑袍沾满了面包屑和油渍。他戴着黑色圆框眼镜,塑料手表看起来从来没换过,脚上的耐克球鞋已经走样变形。

“三年前,有人来找你告解。”马库斯的这句话是在陈述事实,绝非疑问。

“我听了很多。”

“但这个你一定记得很清楚,应该不会天天有人因为想自杀而找你告解吧。”

唐·米凯莱似乎未觉诧异,但脸上的恳切之情立刻消失:“一如往常,我将忏罪者的告解内容写下来之后呈交出去,我没有办法赦免他,这个罪太严重了。”

“我已经看过内容,但我想当面听你的说法。”

“为什么?”唐·米凯莱显然不想重提往事。

“你的第一印象对我来说很重要,我需要掌握对话内容里的一切细节。”

唐·米凯莱终于被说服了:“那天晚上11点,我们正准备关门休息。我注意到街对面的那个男人,他整晚都站在那里,我想他应该是在酝酿勇气吧。最后一位客人离开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走进来,直接找我,请我听他告解。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他穿着厚重的外套,戴着帽子,始终没有脱下来,仿佛他急着要离开。其实我们没有讲多久的话,他不是在寻求安慰或谅解,只是希望能够减轻心理负担。”

“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我发现他想要做出激烈举动,可以感觉到他的手势和声音中有股煎熬,显然他不是在开玩笑。他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告解无法获得宽恕,但他此行并非为了这个,”唐·米凯莱搔着凌乱的灰白胡须停顿了一会儿,“他祈求原谅的不是他的自杀行为,而是先前所犯下的某起杀人罪行。”

这位神父长期接触生活阴暗面,经验老到,他语多保留,马库斯也不能怪他:毕竟他当晚听到的是弥天大罪的告解内容。“他杀了谁?为何杀人?”

唐·米凯莱摘下眼镜,直接以黑袍当拭镜布,拼命擦眼镜:“他没有说。我问过,但是他态度闪避,他说,我最好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以免自己遭逢不测,他不过想求得一个赦免而已。我告诉他,此罪情节重大,像我这样的神父无法赦免他,他立刻蹙眉,但还是谢过我,随即不发一语,转身离开。”

那张告解不过薄纸一张,里面也没有任何证据,但这是马库斯掌握的唯一资料。在他们的档案室中,有一个区域专门放置杀人案件的告解内容,马库斯第一次驻足近览的时候,克莱门特曾经给他忠告:“不要忘了,你在看的资料,不是警方资料库里的笔录,他们执笔时的客观性等于设下了某种保护的栅栏。而在这些告解内容中,对于杀人事件的描述全采用主观观点,因为陈述者永远是凶手本人,有时候你可能觉得自己站在他的立场,不要让邪恶欺骗你,要记得,那是幻象,可能充满了危险。”这些记录经常会出现一些突兀的细节,让马库斯印象深刻。比方说,有个杀人犯记得自己杀害的对象喜欢穿红鞋,神父也忠实抄写了下来。这种事情无关紧要,不会影响最后的判断,不过,这仿佛是他们在记录一连串恐怖犯罪事件的时候,为自己所留下的一道紧急逃生口。红鞋:乍然出现的一抹颜色,打断了叙事内容,也让阅读者得以暂时喘口气。但是在唐·米凯莱的笔下看不到这种细节,马库斯怀疑他留了一手。

“你认识这个忏罪者,对吧?”

唐·米凯莱没说话,这个沉默也未免太久了,马库斯知道自己猜得没错。“几天之后,我发现报纸上出现了这个人的新闻。”

“但你把告解呈交出去的时候,故意漏了真名。”

“我请教过主教,他建议我不要揭露这个人的姓名。”

“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认为他是好人,”他的回答直截了当,“他在安哥拉盖了一间大医院,主教认为不需破坏众人对这位大慈善家的印象,应该继续让他当大家的完美典范,我也同意,要对他做出什么评价,并不是我们的事。”

“他叫什么名字?”马库斯紧追不舍。

唐·米凯莱叹了一口气:“阿尔伯特·卡内斯塔利。”

马库斯知道其中另有隐情,但他不想强迫别人,所以他只是静静看着这位神父,等他自己再度开口。

“还有一件事,”唐·米凯莱惊惶不安,“报上写他是自然死亡。”

阿尔伯特·卡内斯塔利不只是全球知名的外科医生、在专业上不断努力创新的医学界的奇葩,最重要的是,他是位大慈善家。

医生位于露多维西路的书房墙面可为明证,上面挂满了奖牌和各种剪报裱框,所涉内容包括了他在外科领域的创新变革,还有他将自身所学慷慨贡献发展中国家的善举。

他最伟大的事迹,莫过于在安哥拉创建了一所大型医院,他经常前往探访,而且还亲自操刀动手术。

这些对他歌功颂德的报纸,后来也刊登了他因自然因素而猝死的消息。

马库斯又偷偷摸进医生以前的诊所,威内托路附近某栋知名建筑的四楼。他的目光仔细浏览着屋内的遗物,里面有五十多张照片,医生满脸微笑,与各方名流合影留念,但也有与一般病患的合照—许多人看起来都是贫户—医师妙手回春,不仅挽救了他们的健康,甚至是救了他们的性命。他们是他的家人,卡内斯塔利全心投入志业,终身未娶。

如果单以那墙上所挂的丰功伟绩来做判断,马库斯可能会毫不犹豫地称赞他是个优秀教徒,但过往的经验提醒他要小心为上,这一切可能只是假象,何况阿尔伯特在死前几天还向神父说过那些话。

就这个世界的认知来看,阿尔伯特绝非自杀身亡。

但他在表达自杀意图之后没多久就自然死亡,马库斯实在难以相信,其间一定还有更多的秘密。

这间诊所附有宽敞的等候区、秘书办公室,还有医生自己的私人办公室,里面放有桃花心木的大型书桌,四周全是医学书籍,许多都是精装书。屋里还有一道滑门,里面是小间诊疗室,沙发、各式各样的设备,还有迷你药柜。不过,马库斯的焦点全放在阿尔伯特的办公室,里面摆放了几张皮沙发充作接待区域,此外,还有一张他专用的旋转椅,也是皮制品。根据媒体的报道,就是在这张皮椅上发现了医生的尸体。

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就算这男子真的是自杀好了,现在也已经结案,马库斯毫无用武之地。凶手已死,神秘圣赦神父也没有机会让任何人报复寻仇。不过,他把马库斯引到这里来,显然案情没那么简单。

他告诉自己,按部就班慢慢来,首先要确认真相,第一个要处理的异常事件,就是这起自杀案。

卡内斯塔利没有结婚,也没有儿女,侄甥晚辈在他死后开始争夺遗产,所以这间诊所在过去三年来依然维持原貌,窗户紧闭,屋内的所有东西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阳光透过百叶窗缝隙而入,飞尘宛如发光雾气一般飘舞。时光漠然,保留了这个房间的原貌,但这里一点也不像犯罪现场,马库斯甚至暗暗惋惜,要是当初这里发生的是凶杀案就好了,这种状况反而能留下线索,让他得以推导出真相。在邪魔所制造的一片乱局之中,更容易发现异常事件,而在这间状似宁和的办公室里,可就没那么容易了。面对这一次的挑战,他的方法必须大幅调整,他必须站在阿尔伯特·卡内斯塔利的角度来思考。

他开始问自己,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价值是什么?出名,我有兴趣,但也不是那么重要,可惜,救人性命或行善也无法让大家都认识我。好,再来是我的专业,但我的天赋对别人来说比较重要,所以我也不是那么在乎。

马库斯再次浏览这位医生挂在墙上的丰功伟绩,答案立刻浮现:我的名声,这才是最重要的事,声望,才是我最重要的资产。

因为我相信自己是个好人。

马库斯走到卡内斯塔利的皮椅旁坐了下来,他双手托腮,要问自己一个关键问题。

要如何隐藏自杀的真相,让大家误以为我是自然死亡?

卡内斯塔利最担心的就是丑闻,他绝对无法忍受后人想起他的时候出现负面评价,所以他一定得想个好方法,马库斯知道答案近在咫尺。

“就在这里。”他喃喃自语,把椅子转过去,面对着书架。

对一个精通生死奥秘的人来说,想要伪装自然死亡的场景绝对不成问题,一定有不会让人起疑的简单方法,不会有人想要调查、挖掘真相,毕竟死者为人正直良善。

马库斯站起来,开始逐一检视书架上的书名,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他要找的书—《自然与人工毒素的摘要集录》。

他开始快速翻阅书中所罗列的各种物质及其毒素、矿物酸与植物酸、强碱,无所不包,从砷到锑,从颠茄到硝基苯、非那西丁、三氯甲烷,书里还标示出了致命剂量、有效成分、使用方法与副作用,最后他终于找到答案。

琥珀酰胆碱。

它是一种用于麻醉的肌肉松弛剂,卡内斯塔利身为外科医生,想必相当了解。在这本书中,作者还将其比喻为人工的马钱子,因为它具有手术麻醉的功能,可以避免病人发生痉挛或肌肉不自主抽动。

马库斯详读了这种药物的特性之后,发现卡内斯塔利只需要为自己注射一毫克的剂量,即可让呼吸肌停止运作,几分钟之后就会发生窒息,时间漫漫,仿佛无止无尽,但随即就会暴毙。很少人采用这种方式自杀,但这招必死无疑,因为注射完成之后,全身立刻麻痹,就算想要反悔也不可能了。

不过,卡内斯塔利选择这个方式,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马库斯意外发现,毒物反应检验无法测出琥珀酰胆碱,因为它的主要成分是丁二酸与胆碱,人体内出现这两种物质实属正常,所以最后看起来会像是自然死亡,当然法医也不会费神去死者身上某些极隐蔽处,比方说脚趾之间,找极小的注射孔。

他可以留住自己的好名声。

“但……针筒呢?”如果有人在尸体旁边发现这个东西,那么伪装自然死亡的计划便会因此破局,这与后来的发展并不相符。

马库斯反复思索。他在来此之前曾看过网络资料,护士一早开门时发现了卡内斯塔利陈尸屋内,也许是她偷偷拿走了这碍事的证据。

太危险了,马库斯心想,万一护士没有拿走呢?卡内斯塔利一定有绝对把握才会下手,他为什么这么笃定?

马库斯环顾四周,这里正是名医决定自我了断的地方,诊所,等于是他的宇宙之中心,但这并非真正的原因,他一定很清楚有人会目睹整个过程,而且对方也有拿走针筒的强烈动机。

他在这里自杀,是因为知道有人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马库斯立刻跳起来,这个房间里一定有监视器,装在哪里?电灯开关,正是答案。

他端详墙上的电灯开关,走过去,果然发现上面有个小洞,他拿起桌上的拆信刀,先松开螺丝,然后慢慢撬开墙上的开关盖。

发射器的线,夹缠在一堆电线里。

安装隐藏式摄影机的人,手法相当高明。

但如果卡内斯塔利自杀时有人在监视,为什么器材还在这里?马库斯惊觉自己深陷危险之中,一定有人知道他出现在诊所里。

他们先观察我的身份,现在一定正准备赶过来。

要赶快离开这里。马库斯正准备开门的时候,听到走廊上传来声响,他小心探头出去,看到一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面容凶狠的壮汉,正小心翼翼把自己的巨大身躯挤过狭窄的走廊,避免发出噪声。马库斯退身屋内,唯一的出口被那座人肉大山挡住了。

他看着滑门后的诊疗间,倒是可以躲在那里,如果那男人闯入办公室,他还有机会逃跑,毕竟他的身手比对方灵活,应该有机会可以从容逃离。

那名男子停在门口,肥颈上的头开始东张西望,细眯眯的贼眼窥探着昏暗的房间,一无所获。然后,他发现了那道诊疗室的滑门,立刻用粗肥的手指扣住门隙,迅速拉开,随即闯了进去,他万万没想到里面根本没有人,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滑门已突然砰一声关上。

马库斯庆幸自己在最后一秒钟改变了计划。他躲在卡内斯塔利的书桌下方,壮汉误入陷阱后,他立刻冲出来,把对方关在里面。当他为自己的足智多谋而得意扬扬时,却发现手中的钥匙无法转动门锁。那名男子开始拼命捶门,整道门也随之激烈震动,马库斯丢下钥匙,立刻往外跑,他刚到走廊,已经听到壮汉出现在后头的声响,他把医生办公室的门重重一甩,希望多少拖延一点时间。在他冲到梯台准备逃向一楼大门的时候,却发现不但后有追兵,前面也有其党羽埋伏在出口。马库斯发现有紧急逃生口,于是临时决定改道。逃生通道狭窄,阶梯短小,他必须三步并作两步跳下去,以免被背后的恶汉追上,那家伙比他想象的还要轻巧,几乎已经快要抓到他了,距离街道不过只有短短四层楼的距离,感觉却像是天涯海角。到最后一道门,他马上就要解脱了,但他把门一推开,发现眼前不是大街,而是地下停车场,一片空旷。他看得到远方的电梯门正缓缓开启,但那不是救命的出口,因为另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出现在电梯门口,那人认出马库斯,正朝他直奔而来,现在有两个人在追他,插翅也难飞,他几乎快喘不过气来了,担心自己随时会昏厥。他开始爬坡奔向停车场坡道的出口,好些车迎面扑来,有几辆车几乎要擦撞上来,驾驶员狂按喇叭抗议。他逃到街上的时候,那两名恶徒依然紧追不舍,却突然停下脚步。

这两个人前方有一群中国观光客,刚好形成一堵人墙。

马库斯趁乱溜走,不久之后,他已经躲在安全的街角,看着那两名壮汉惊慌失措。他已累得直不起腰,拼命喘气。

他们是谁?背后主使者又是谁?阿尔伯特·卡内斯塔利之所以自杀,是否与某人有关?

11:00

她把警徽挂在脖子上,向在豪宅外面看守的警官出示督察派令。那两位男同事在核对她的身份信息时还特别交换了眼神,意味深长。桑德拉知道雄性动物们突然又开始注意她了,她知道为什么,与夏贝尔共处一夜之后,她的哀郁气息已经一扫而空。那两个人刻意拖拖拉拉,桑德拉也只能耐心等待。他们终于放行,还为自己所造成的不便道歉。

她沿着车道前行,走向杰里迈亚·史密斯的豪宅。花园荒弃多时,野草蔓生,石面大花盆全遭淹没。到处都是精灵与维纳斯的雕像,有些已成断臂,迎临的姿态虽然残缺,但依然优雅动人。喷泉池里长满常春藤,边缘全是绿沉沉的死水。这间房子宛若矗然陡立的巨石,因时间流逝而变得苍灰。进入大门前有一段阶梯,越往上走梯面越窄,这种设计,本来是为了让建筑立面显得更加纤长,但现在看起来反而像是支撑豪宅的小台座。

桑德拉拾级而上,有些台阶已经垮烂得不像话,而当她进入屋内,白昼光线立刻消失不见,完全被长廊的暗墙所侵吞,感觉好诡异,仿佛这里是个吞噬一切的黑洞。

刑事鉴识人员依然在忙,不过他们的工作已经快要进入尾声。现在他们正在清查家具,拉出所有的抽屉,将东西全部倒在地板上逐一筛检,连沙发与靠垫的衬里也不放过。还有人拿听诊器对着墙找空洞,因为凶手可能会在里面暗藏物品。

有个瘦高男子正对着警犬小组下达指令,请他们到花园去搜索。他看到了桑德拉,并示意请她稍等。她点点头,站在门厅,看着警犬拉着警察离开房子,直冲花园而去。现在,那男子向她走过来。

“我是卡穆索警长。”他伸手向桑德拉打招呼,这个人穿的是紫色西装,还搭配了同色条纹衬衫,又加上一条具有画龙点睛之效的黄色领带,好一个花花公子。

在这样的迷暗空间里,看到这样的怪异打扮,也算是赏心悦目,不过,桑德拉实在不想因为这位同事而分心:“我是维加。”

“他们已经告诉我了,欢迎。”

“希望不会给你添麻烦。”

“千万别这么说,我们这里的工作已经快要告一段落,今天下午大家就要拆营收工了,我反倒是担心你来得太晚了。”

“既然已经找到了杰里迈亚·史密斯和四起谋杀案的相关证据,你们为什么还要继续搜查?”

“我们还没找到他的‘游戏室’,这些女子遇害的地方不在这里。他先囚禁她们一个月,没有性侵,虽然有捆绑,但也没有虐待,三十天一到,立刻割喉。不过,他一定得找一个隐秘的地点偷偷下手,我们希望可以找到相关线索,但现在依然毫无头绪。对了,你来此是为了?”

“我的督察长官迪·米凯利斯希望我撰写一份凶手的研究报告,这种案例并不多见,对于像我这样的刑事鉴识工作人员来说,这是获取宝贵经验的绝佳机会。”

“了解。”卡穆索随便应了一声,显然对她是否实话实说并不在意。

“为什么警犬小组还在这里?”

“他们准备再走一次花园,搞不好会多发现一具尸体,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最近这几天一直下雨,我们一直找不到机会。但我也怀疑这些警犬是否能闻到尸味,地面潮湿,味道太多了,它们会搞不清楚。”警长向某位下属招手,对方立刻带了档案夹过来,“好,你需要的资料都在里面,案情报告,凶手和四名受害人的背景,当然,还有全部的照片。你如果需要副本,必须向负责侦办的检察官提出申请。这份资料看完之后,你一定要归还给我们。”

“没问题,我不会占用太多时间。”桑德拉接过档案。

“就这样吧,你自己四处看看吧,我想你应该不需要有人带了。”

“我自己来,谢谢。”

卡穆索给了她鞋套与乳胶手套:“好,祝你玩得开心。”

“看起来每个人心情都不错。”

“没错,我们就像小孩子一样,在墓园里玩捉迷藏。”

桑德拉等卡穆索走开之后立即拿出手机,拍了些屋内的照片,随后又打开她刚才拿到的档案夹阅读案情资料。她一口气看完凶手被找到的过程,觉得简直难以置信。

她走到事发现场,当初救护人员就是在这间客厅里发现杰里迈亚·史密斯的。

鉴识小组已经完成任务,里面只有桑德拉一个人,她四处张望,努力还原当时的状况。救护人员抵达,发现这名男子倒在地上,立刻打算为他做心肺复苏,但发现他状况危急,他们想让他先稳定下来,再送到医院去,就在这个时候,救护人员发现屋内有东西。

一只金色环扣的红色溜冰鞋。

医生名叫莫妮卡,是其中一名受害者的双胞胎姐姐,那只溜冰鞋是她妹妹的遗物,另外一只则留在尸体的脚上。莫妮卡发现面前奄奄一息的这个人正是凶手。

医院里的所有同人都知道她的悲惨遭遇,同行的医务员也不例外。这种情谊,桑德拉自能体会:警察也一样,工作伙伴俨然成为你另外的家人,因为只有同人能帮助你面对每日所遇到的苦痛与不公不义。在这种紧密关系之下,也衍生出新的互动原则与某种神圣的盟约。

好,在这种关键时刻,莫妮卡与医务员大可以让杰里迈亚·史密斯死去,他罪有应得,而且他性命垂危,绝对不会有人责怪他们失职。不过,他们决定救他,或者应该这么说,是莫妮卡决定要救人一命。

太不可思议了,但桑德拉深信确是如此,否则这间豪宅里也不会有警察出现。

命运之神在这里布下诡异阵局,巧合发生得天衣无缝,桑德拉心想,这种事也没办法以人为对象操弄,却有个让她难以参透的症结点。

杰里迈亚·史密斯胸前的字:杀了我。

笔迹学专家的鉴定结果,证实这些字是他自己刻上去的。当然,这可以解释为嫌疑人具有自虐倾向,但与莫妮卡在当时所面临的情境如此吻合,也未免太离奇了。

桑德拉继续拍起居室的照片,包括杰里迈亚·史密斯的摇椅、地上的碎碗、老旧电视机。等到告一段落后,她觉得自己已经待不下去了,对她来说,犯罪场景已经司空见惯,但是在这些家常对象之中,死亡仿佛变得更清晰可触、更加不堪。

她受不了,得赶紧离开这间屋子。

有些东西,能让幽魂与生灵世界紧密相连,你要找到它们,并且解放它们。

发带、珊瑚手环、围巾……还有一只溜冰鞋。

这些东西,全是警方在嫌疑人房子里找到的纪念品,分属四名受害者,从某方面来说,这些东西也成了那几个女孩的代名词。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屋外,在花园的隐蔽角落找了张石椅,坐下来之后,慢慢调整呼吸。能待在这里真的很舒服,有晨光轻抚,枝头随风摇曳,树叶也沙沙作响,宛如发出轻笑。

六年,四名受害者,都被割喉,宛如有人拿刀在她们的脖子上刻下一个微笑的记号。

莫妮卡的妹妹名叫特蕾莎,时年二十一岁,热爱溜冰。某个周日下午,她失踪了。其实,溜冰只是个幌子:溜冰场里有个她暗恋的男生。那天下午她一直在等他,但那男孩始终没有出现。也许就是在一个人坐在饮料亭座位上的时候,她被杰里迈亚盯上了,他点了一杯橘子汁请她喝,验尸结果显示她体内有GHB—俗称G水的迷奸药。一个月之后,杰里迈亚将她弃尸于河岸边,身上正是失踪那天的打扮。

在那间快餐店的每一个员工,都记得二十三岁的梅拉妮亚那头金发上的蓝缎带。女服务生的制服实在没有什么可观之处,所以她决定要打扮得亮眼一点,走五十年代的复古风。某天下午,她在上班途中被绑架了,最后被人目击是在等公交车。一个月之后,在停车场找到了尸体,全身衣装完整,但是头上的发带不见了。

凡妮莎芳龄十七,热爱健身运动,每天都要去练动感单车,就算身体不舒服也从不缺课。失踪那天她感冒了,妈妈力劝她别去了,但是她态度坚决,最后妈妈只好塞一条粉红色的羊毛围巾给她,让她至少穿得厚实一点。凡妮莎为了顺妈妈的意,乖乖围上去了。但她妈妈万万没想到,这条围巾无法保护女儿脱险,这一次嫌疑人是在运动饮料里下的药。

克里丝蒂娜讨厌那只珊瑚手环,但这个秘密只有妹妹知道,也是她在殡仪馆认尸时发现手环不见了。克里丝蒂娜之所以会一直戴着那手环,只是因为那是男友送的礼物。这对情侣都是二十八岁,已经论及婚嫁,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她变得有些紧张兮兮,太多事情要准备,时间却何其仓促。所以她找到简单、快速的方法让自己放松,酒精的确有效。她一大早就开始喝,一整天都不间断,但每次都是浅尝,不算真的喝醉。没有人发现她已经开始酗酒,但杰里迈亚·史密斯显然是发现了她的问题,只需要尾随她进入酒吧即可,这一次更容易下手。

克里丝蒂娜是最后一名受害者。

这些背景资料全是从她们的亲友的口中辑录而来,每一个人都添加了自己所熟知的若干细节,这一连串的残忍事件经过重述之后,也变得更加丰富生动,呈现出这些女孩的真实样貌。

桑德拉心里低喃,他们想念的是人,不是物品。但在她们意外身亡之后,发带、珊瑚手环、围巾,还有溜冰鞋,都成了大家睹物思人的纪念品。

不过,她注意到一个有违常理的疑点:受害者都不是涉世未深的女孩,她们有家人,有朋友,行事规矩有节,周边也有堪为典范的女性长辈,为什么愿意让杰里迈亚·史密斯这么一个猥琐之人靠近她们?这家伙五十岁出头,一点也不帅,请喝饮料示好的时候,为什么每个人都接受了?而且,他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行事,还顺利地博取了受害人的信任,他是怎么办到的?

桑德拉知道在这些对象之中无法找到答案。她收起档案,仰头面对天空,让微风轻拂脸庞,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也等同于戴维的东西。

恐怖的绿色领带。

她一想到就笑了,那比警长的黄色领带还吓人,戴维总是穿得乱七八糟,他不是个爱打扮的男人。“弗雷德,你该买燕尾服才对,”她老是取笑他,“每个跳踢踏舞的男人都有一套哟。”

反正,他也只有那么一条领带。当殡葬人员请桑德拉挑选入棺衣物的时候,她惊呆了,从来没想到自己要在二十九岁的时候决定这种事情。她必须找出代表戴维的衣服。她翻箱倒柜,最后选了猎装夹克、蓝色衬衫、卡其裤,还有球鞋,这就是大家心目中的戴维。不过,就在那一刹那,她发现绿色领带不见了,怎么找就是找不到,但她不肯放弃,几乎把整个家都翻过来了,这是一种偏执,其实可能是愤怒,她已经失去了戴维,怎么还能让其他的东西消失不见?就算是恐怖的绿色领带也一样。

某天,她突然想起来了,当时怎么会忘记呢?

那条领带是她欺瞒丈夫的唯一证据。

桑德拉坐在豪宅外的花园里,温煦的阳光与微风实在是太奢侈了,让她受宠若惊。她突然定神,睁大眼睛,发现一座石雕天使像正默默俯视着她。她不禁想起自己曾经犯错,等待宽恕,但时间未必能给我们机会弥补过失。

如果当初没逃过圣雷孟小礼拜堂狙击手的追杀,那么,她将会心怀歉疚而死去,她的家人和朋友又会选择什么物品寄托思念?无论答案是什么,他们都不会发现真相,她不值得戴维这么爱她,因为她对他不忠。

她心想,那些被杰里迈亚·史密斯绑架的女孩,跟她在进教堂之前一样,都误以为自己很安全,所以,她们才会意外身亡,眼中只看到灿烂生机,反而让她们觉察不到危险近在眼前,也让他得以逞凶。

警犬小组的人马正在石像后方进行搜索,警犬们的确被泥土所散发的各种气味搞得无所适从,警长说过,这次行动只是要确保没有遗漏之处,“搞不好会多发现一具尸体,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不过,她也绝非菜鸟,隐约感觉这位同人的态度有些奇怪,警方在担心重蹈覆辙时,就会摆出这种小心翼翼的态度。

就在这个时候,卡穆索出现在她的背后。“都还好吧?”他开口问道,“我看到你跑到屋外,所以—”

“只是想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桑德拉打断他的话。

“有没有什么重大发现?我不会让你空手而返,难以对长官交代。”

警长显然在释放善意,桑德拉决定趁机把握机会:“的确是有点,有点蹊跷,也许得麻烦你帮忙解惑……”

警长看着她,神情意外:“请说。”

桑德拉发现他的眼底闪过一抹阴影,她随即打开档案,让他看这四名受害人的背景资料:“我发现嫌疑人平均每十八个月就会犯案一次,最近一次犯案也已经是十八个月之前的事了,而且他会把这些女孩带到他处行凶,所以我在想,不知道他是否正准备再次犯案。”她的表情转趋严肃,“想必你也知道连续杀人犯的时间周期相当重要,犯案可以区分为三个阶段:酝酿、计划、行动。只要杰里迈亚·史密斯仍有犯意,想必他现在正处于第三个阶段。”

警长不发一语。

“好,所以我在想,”桑德拉继续进逼,“是不是有个女孩,被拘禁在某个地方,正等待我们救她出来?”

她希望这最后一句话能给他台阶,让警长说出实话,他的确在皱着眉头。

“是有这个可能。”卡穆索回道,他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几个字。

桑德拉心想,应该也有别人作如是想:“还有另外一个女孩也失踪了?”

卡穆索脸色僵硬:“维加警官,你自己也很清楚机密信息外泄的风险,很可能会影响到调查结果。”

“你在怕什么?媒体压力、舆论,还是上级?”

这位警长知道她不会善罢甘休,终于松口:“大约在一个月前,有个建筑系女学生失踪,起初大家都以为她是自己出走了。”

“我的天哪。”桑德拉惊呼,她没想到真的被自己料中了。

“和你推测的一样,时间很吻合,但目前没有证据,只有假设。不过,你也知道,我们要是错估形势,最后反而是由杰里迈亚·史密斯自己供出来的话,会引起多大的风波。”

桑德拉很难责怪这些同事,警察在庞大的压力下办案,也会偶有失误,但不会有人原谅他们,这是人之常情:大家都希望知道答案,渴望安全与正义。

“我们正在寻找她的下落。”卡穆索回道。

她心想,不是只有你们在找她而已,现在她终于了解圣赦神父在此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

石雕天使的阴影,幽幽笼罩在警长的身上。

“那女学生叫什么名字?”

“拉若。”

11:26

内米湖,位于罗马南部的阿尔巴诺丘,湖表面积还不到一点五平方千米。

它原本是火山口,因多年前在湖底发现两艘巨大的古船遗骸而名噪一时,这两艘船是在卡利古拉皇帝的谕令下建造完成的,富丽堂皇,等于是水上皇宫。当地的渔夫打捞了许多古物上岸,但直到二十世纪初,抽水降低水位之后,古船才得以重见天日,并且设置了博物馆,不过,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惨遭火灾,据说是德国军队放的火,但迄今依然没有明确证据。

克莱门特在交换信息的信箱里,留下这么一份旅游资料给马库斯。这份手册除了说明内米湖的历史,还暗夹了阿尔伯特·卡内斯塔利医生的小档案,其实里面的内容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却让马库斯必须走这么一趟,亲访内米湖。他坐在巴士里,鸟瞰湖面,思索这个地方与火灾之间的微妙关系。

卡内斯塔利位于内米湖区的诊所,仿佛呼应着那些古船的悲剧,它们的下场也是遭人纵火,而且罪魁祸首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巴士从狭窄而风景秀丽的山路蜿蜒而上,留下车尾一股黑烟。他从窗户看出去,已经认出那栋被熏黑的房子,它盘踞绝佳地点,坐拥大片美景。等到巴士停妥之后,他走到门口,还可以看到诊所招牌,但几乎全被常春藤盖住了字。他进入大门,顺着树丛里的小道往前走,只见草木杂生,空旷之地无一幸免。诊所共有两层楼高,想必这房子最早是私人度假豪宅,后来才改作医诊之用。

马库斯心想,这里曾是卡内斯塔利医生的小小王国,如今却被黑烟熏得残破难辨,想当年这位自诩为大善人的医生,也曾在这里悬壶济世。

他跨过被烧焦的铁门残骸,进入走道,屋内与屋外一样阴森可怖,门厅四周的柱子已被大火摧残,变得弱细不堪,让人不禁怀疑它们是否还能支撑天花板的重量。地板也出现多处隆起,裂缝之间已长出杂草。天花板破了一个大洞,甚至可以看到楼上的房间地板。现在,面前矗立的是一道对称双梯。

马库斯从二楼开始查看,这里的房间格局让他想到了旅馆,单人房,装潢一应俱全,从家具残骸来看,屋内装潢豪奢,想必诊所的利润相当惊人。三间手术室的火势最为惨烈:氧气设备发挥了助燃效果,烈焰烧毁了一切,地上全是散落的手术器材和抵抗未果的金属制品。一楼的状况与二楼相仿,墙上依然可以看到火烧后的黑色残迹。

自大火发生之后,这间诊所已成废墟,而早在卡内斯塔利死后,病人也全跑光了,毕竟他们都是为了他的精湛医术而前来求诊的。

马库斯的心中开始有了想法,有人特地在医生自杀之后烧毁诊所,显然是因为这里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也难怪他在市区的诊所有隐藏式摄影机,还有那两名恶汉一路逼追,他们绝非一般盗匪:身着剪裁合宜的深色西装,看起来像是商界人士,应该是受雇于人。

这里虽然曾遭大火肆虐,但至少会留下些许蛛丝马迹,马库斯的直觉是一定有证据,否则那个神秘圣赦神父也无法继续调查下去。

如果他能够挖掘真相,我一定也可以。

马库斯在地下室找到一个房间,根据门上的标示,这里是诊所暂放废弃物的地方,他猜这些垃圾本来该送去专门处理厂。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铁桶,部分已遭高温熔毁。地面铺满了淡蓝色的小型马约利卡瓷砖,许多已经松脱,当然,也是因为大火的关系,而且这些瓷砖的表面全被熏黑了。

只有一块不一样。

马库斯蹲下去看个究竟,他觉得有人动过它,擦干净之后又塞回原来的房间角落。他知道那块瓷砖与地板并未接合在一起,果然,移开它不费吹灰之力。

底下是个延伸至墙底的浅洞,他伸手进去,摸索了好一会儿之后,找出一个铁盒,约有三十厘米长。

盒子没锁,他打开铁盖,定睛细看,才发现里面的白色长状物是块骨头。

马库斯取出骨头,双手捧着它,仔细端详,从形状与大小来看,应该是人的肱骨。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对这种东西非常熟悉,也不知道过去是怎么学到这么多相关知识的,但当下他无法细想这个问题,因为他发现这块人骨还另有玄机。

从钙化程度分析,受害者只不过是个儿童。

阿尔伯特·卡内斯塔利是否因为这个孩子才畏罪自杀?马库斯全身战栗,几乎无法呼吸,而且双手抖个不停,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面对真相,上帝给他这种试炼,他没有把握。正当马库斯准备要画十字的时候,他又发现骨面上还有别的东西。

以锐器刻的小字,某人的名字:阿斯特·哥雅诗。

“抱歉,这个请交给我。”

马库斯回头,看到一名带枪男子:他认出来了,几个小时之前他们才交手过,这家伙是卡内斯塔利市区诊所的二人组之一。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又会与敌手狭路相逢,但现在这里是一片废墟,周遭又是树林,距离市区有数十千米,马库斯的状况相当不妙,他知道自己死定了。

但他不想再死一次。

眼前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德沃克被杀的那一天,布拉格旅馆的枪管下,他有过相同的恐惧,突然之间,某些回忆与恐惧同时涌上心头。

他与他的恩师不是坐以待毙的观众,他与那个人,也就是左撇子杀手,曾经扭打成一团。

马库斯顺手以那块肱骨发动攻击,随后立刻站起来扑过去,那名男子没想到他的动作这么猛烈,基于本能往后一退,撞到铁桶,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中的枪也掉了。

马库斯立刻捡起手枪,他的体内出现一股前所未有的感受,难以压抑的悸动,那是恨意。他把枪口瞄准对方的脑袋,他快不认得自己了,因为他只想要扣下扳机,此时却传出另外一个男人的喝令声。

“不准动!”

声音从上面传来,一定是早上的另外一名恶汉。马库斯看着通往一楼的阶梯,知道自己最多只有几秒钟的时间,那块人骨的位置比较靠近倒地的男子,如果他想捡回来,风险未免太高了,那男人搞不好想反过来制服他,而且马库斯刚才那股开枪的冲动已经消失无踪,他决定先逃再说。

他朝楼梯冲去,顺利往屋后方向逃逸,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枪,决定扔了。

翻越山脊,是唯一的路线,他开始往上爬,希望树林能够发挥掩蔽的功能,他只听到自己的吁吁喘气声,幸好,没有人继续跟过来,他也没有时间多想原因,不过子弹划擦树梢,只差个几厘米就要打中他的头。

他已经成了标靶。

他开始继续狂奔,希望能够在灌木丛里找掩护,泥地难行,他差点摔倒。

再逃个几米,就是马路了,他几乎是以四肢在爬行,越来越多的子弹,快到了,他抓住树根引体向上,终于趴倒在柏油路面上,他心想只要维持这个姿势,应该就不会被发现。他知道自己右侧腹在流血,但没有中枪,没有烧灼痕迹。要不是动作敏捷,他早就已经被他们打中了。

一道强光逼得他立刻闭眼闪避,汽车挡风玻璃的反射光直接照过来,驾驶座上的面孔异常熟悉。

是克莱门特开着他那台老熊猫来救人了,他停下车子:“快上来!”

马库斯赶紧上车:“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你告诉我早上的那起攻击事件之后,”克莱门特忙着加速,但不忘继续回道,“我决定亲自过来一趟,想确定你安全无虞,结果我在诊所外面发现有辆可疑的车,差点就要打电话报警了。”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马库斯身上有伤。

“别担心,”马库斯安慰他,“我没问题。”

“确定吗?”

“真的没事。”他说谎,其实,他现在心乱如麻,但与自己的伤势无关,刚才他又躲过了第二次的死劫,但这次为什么不能像上次一样丧失记忆呢?他发现了某部分的自我,但他不喜欢:原来,他也可以杀人。马库斯立刻转移话题:“我在这间诊所里发现一块人骨,应该是小孩的肱骨。”

克莱门特似乎吓了一跳,但没有接腔。

“我急着逃跑,骨头没来得及带出来。”

“没关系,救你比较要紧。”

“骨面上刻有名字,”马库斯回道,“阿斯特·哥雅诗,我们要找出这孩子的身份。”

克莱门特望着他:“你要问的是这个人是谁对吧?他还活着,而且早就不是小孩了。”

13:39

桑德拉·维加学到的第一堂课:房子绝对不会说谎。

所以,她打算亲自走访一趟拉若的公寓。桑德拉希望能够与那个太阳穴带疤的圣赦神父再见一面,她想要确定拉若是否为杰里迈亚·史密斯案的第五名受害者。

桑德拉心想,那女孩可能还活着,但她实在无法鼓起勇气去猜测拉若的状况,现在还是不要胡思乱想比较好。

她没有带专业相机来罗马,这实在太失策了,所以她只好再次拿出手机,拍照不只是一种需要,而是习惯。

我的相机,是我的眼睛。

她本来想要删除先前在圣雷孟小礼拜堂拍的照片,增加内存的空间,心想留着也没意思,那个地方与案情无关,但她随即又改变想法,觉得这些照片可以作为死里逃生的纪念品,应该是要谨记在心的宝贵教训,以提醒自己不要再重蹈覆辙。

她走进念珠商街的那间公寓,一股潮霉味扑鼻而来,这地方真的需要通风。她没拿钥匙就进去了,女孩家人报警之后,警方破门而入,门链早已断裂。这里算是拉若人间蒸发之前所待的最后一个地方,至少,与她最后见面的朋友们是这么说的,而她的手机通话记录也印证无误,晚上11点之前,她在公寓里打了两通电话出去,不过,警方在这里没有发现任何异状。

桑德拉回溯细节,如果拉若真的是遭人绑架,那么应该是发生在这两通电话之后,换言之,当时一片漆黑,这违反了杰里迈亚·史密斯在光天化日之下犯案的惯例,她心想,他因为拉若而改变了犯罪模式,一定有其原因。

桑德拉把包放在地上,取出手机,开始触控屏幕准备拍照。她遵守标准工作流程,先报出姓名、职级,加上时间、地点,宛如她旁边刚好有麦克风与录音机一样,她准备在拍下照片的同时,口述相关细节。

“这是复式公寓,一楼是客厅与厨房,家具简单而典雅,典型的大学生宿舍,不过,这里整理得非常干净。”她心想,其实未免太干净了。

桑德拉开始拍照,在拍大门的时候,她不禁心中一惊。

“公寓大门有两道锁,其中一道是只能从屋内控制的门链锁,但断了。”

她的同事怎么会没注意到这件事?拉若是在这间公寓里失踪的,太不合理了。

桑德拉想要立刻解开谜团,但现在栽进去反而会让她误了正事,于是她先搁在心里,想着检查完楼上再说。

桑德拉学到的第二堂课:房子与人一样,终有大限之日。

但她要努力保持乐观,相信拉若还没死。

她立刻发现事有蹊跷,如果杰里迈亚是趁拉若熟睡时下手绑架的,那他还得把床铺整理好,把她的衣服和手机塞进帆布背包里,伪装成自愿离家的假象。不过,屋里的门链条推翻了这个假设,就算他有充分的时间可以布置现场,但在链条由内反锁的状况下要如何自由进出?这个问题让她伤透脑筋。

桑德拉快速拍摄了枕头上的泰迪熊、拉若父母的照片、书桌上未完成的桥梁草图,以及书架上的建筑用书。

她的卧室里实在太整齐了,她心想,这一定是典型的建筑师风格吧。我知道你一定藏了什么东西,那个禽兽会挑上你,一定是因为知道你有秘密,告诉我线索在哪里,让我可以找到它,证明我是对的,好吗?我发誓,一定会翻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把你救出来。

她在内心祈求能找到拉若留下的线索,但也不忘继续大声描述自己看到的所有细节,除了无可救药的洁癖,桑德拉实在找不出有何异常之处。她决定先仔细观察刚才拍下的照片,也许可以有惊人发现。

书桌下有个垃圾桶,堆满了用过的废纸。

拉若花这么多心力打理公寓,桑德拉猜她应该是相当吹毛求疵的人,其实,她想到的是强迫症,她妹妹也是这样,琐碎小事就能让她气得半死。比方说,妹妹车里的点烟器的香烟标志一定要刚好垂直,她家中装饰品的排列顺序一定是由高至低,任何人看到她这种无比偏执的态度,都会怀疑人类的未来是不是出现了什么危机。拉若也一样,这间公寓异常整洁,绝非偶然,但她居然没有清理溢出来的垃圾桶,这对桑德拉来说实在太奇怪了。她放下手机,弯身翻垃圾,在一大堆用过的面纸与废纸里,她发现一个被揉得皱巴巴的纸团,是张药局收据。

“15欧元90欧分。”收据上未显示购买项目,但可以看到购买日期,拉若消失前的两三个礼拜。

桑德拉暂时不管照片了,她翻遍所有的抽屉,希望能够找到与收据相符的药品,但一无所获。她手里紧抓着那张纸,下楼,走进卫生间。

这间卫生间小归小,但是有个迷你杂物柜。桑德拉打开洗手台上的镜柜,里面都是药品与化妆品,她逐一查看标价,检查过的东西就先搁在洗手池里,不过,还是没看到15.9欧的用品。

但桑德拉知道这条线索何其宝贵,她加快速度,还多了紧张不安的情绪。镜柜里的东西全拿出来了,她双手支在洗手台上,提醒自己要冷静。她深呼吸,但这里的潮味比屋内的其他地方更可怕,逼得她只好立刻吐气,马桶看起来很干净,但她还是冲了一下,去除死水味,然后转身准备回到楼上。而就在这个时候,她发现门后挂着月历。

为什么要在卫生间里挂月历,这是女人才懂的心事。

她把挂钩上的月历取下来,从第一页开始翻起,每一页都有连续好几天以红圈特别标示出来。

最后一页却没有任何的红圈。

“妈的。”她忍不住惊叫出来。

桑德拉终于明白了一切。现在她已经不需要那份证据了。拉若把药房收据丢进垃圾桶,再也没有力气清理,是因为在那团收据与面纸里,还夹杂了某个物品,对拉若来说,它具有特殊意义,无法任意丢弃。

验孕试剂。

桑德拉心想,杰里迈亚在绑架拉若的时候,一定也把它一起带走了。继蓝色发带、珊瑚手环、粉红色围巾、溜冰鞋之后,这个禽兽是不是又收集到新的纪念品?

她走进客厅,准备要打电话通知卡穆索警长拉若怀孕的消息,这也许能让警方查案出现新动力。不过,她转念一想,觉得自己忘了一件事。

由屋内反锁的门。

如果想要确定拉若被绑架,必须先解决这个疑点,要是她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证明拉若并非出于自由意志而离开公寓,那么,即可确定她是杰里迈亚·史密斯案的第五名受害者。

我遗漏了什么?

她学到的第三课,就是每间屋子都散发着一股住客的独特味道。

这间公寓的气味是什么?潮湿,桑德拉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打从她一进到屋内,潮气就立刻扑鼻而来。不过,如果再仔细分辨,最潮湿的地方莫过于卫生间了,可能是污水的味道,卫生间里没看到裂缝,但气味相当强烈。她又回到卫生间,打开灯,四处张望,先查看淋浴区的水管,还有洗手台下方,最后又冲了一次马桶,但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桑德拉蹲下去,因为气味显然是从下方传出。她盯着地砖,发现其中一块有缺口,似乎先前曾经被人撬开过。她抬头找工具,柜架上刚好有把剪刀,她把尖头插入缝口内,居然真的撬开了。

下面藏有一道石制的地板门,被人打开之后,留下了一道小缝。

这就是潮气的来源。顺着石灰华阶梯往下走,她到达了另外一段地下秘道。不过,光凭这个新发现,依然无法证实杰里迈亚由此潜入屋内,她要找到更多的证据,唯一的方法就是自己走一趟。

桑德拉鼓足勇气,才踏出了第一步。

她到了地底,赶紧拿出口袋里的手机,借屏幕微光来导路。秘道分为左右两侧,她隐约感觉右方有风,而且远处还传来轰隆隆的声响。

她决定前往一探究竟。地面湿滑,桑德拉很担心自己会摔倒,她不断提醒自己,要小心,万一在这里受伤了也不会被人发现。这算是一种迷信吧,既然说破了,厄运就不会上身。

走了约二十米之后,前头出现一道幽光,她发现这个出口其实通往台伯河,它被连日大雨吞没,滚滚泥水混杂了各式各样的垃圾。她没有办法继续往前走,因为有道粗厚的铁栅栏封住了路。她心想,杰里迈亚想要从这里出入,也未免太难了,所以,一定是另外一个方向。在手机屏幕淡光的照引下,她开始回头,经过了通往拉若卫生间的那一段石灰华阶梯,继续往前走,另一头是宛如迷宫的重重地道。

桑德拉发现手机还有信号,立刻打电话联络总局,几分钟之后,她与卡穆索通上电话。

“我在拉若的公寓里,恐怕真的和我们猜测的结果一样,她被杰里迈亚绑架了。”

“找到什么证据了吗?”

“我发现了他掳人的秘道,藏在卫生间的地板门下面。”

“他这次真的是太狡猾了,”不过,从桑德拉的语气听起来,应该还有其他重大发现,“还有呢?”

“拉若怀孕了。”

卡穆索安静下来,没说话。桑德拉知道他在想什么,警方现在面临更大的压力:现在是两条人命危在旦夕。

“警长,请你马上派人过来。”

“我自己会过去,马上就到。”

桑德拉挂了电话,准备循原路回去,她将手机屏幕照着湿黏的地面,不过,她先前太过大意,现在才发现泥地里还有另外一组脚印。

这里还有别人。

这个神秘人一定躲在前面的地道里。桑德拉吓得动也不敢动,呼吸凝结在秘道的冰冷空气里,她的手已经抓住佩枪,但立刻察觉状况不对。她现在所站的位置相当不利,要是对方有枪,成为其狙杀目标何其容易。

他一定有枪。她很确定,尤其在那次教堂枪击事件之后。对,又是他。

她有两个选择,转身并立刻冲向阶梯,或者,赌赌运气,对着黑漆漆的地道乱开枪,希望能先击中对方。但无论是哪种方案,都充满了风险。她知道有一双眼睛正死盯着她,但感觉不出对方有任何情绪,她不禁全身发麻,就像是上次听到杀戴维的凶手在唱着《贴颊双舞》时一样的感觉。

完蛋了。

“维加警官?你还在下面吗?”她的背后传来声响。

“对,我在这里。”桑德拉大声响应,她的声音因恐惧而变成可怕的高频尖叫。

“我们是警察,”对方继续解释,“我们正在本区巡逻,刚才接到卡穆索警长的电话。”

“拜托,请你们下来接我好吗?”她不知道自己的语气已经变成了苦苦哀求。

“我们还在卫生间,马上就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桑德拉听到地道里出现了脚步声,有人朝相反方向离去。

躲在黑暗之中的可怕双眼,终于逃走了。

14:03

他们进入圣赦神父的某间庇护所,罗马到处都有梵蒂冈当局的地产,这里也是其中之一,屋内有急救箱,还有可以联网的计算机。

克莱门特已经弄来一套干净衣服,还有几个三明治。马库斯裸胸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面,拿着针线缝伤口—这又是另外一项他自己不知道的技能。他和以往一样,专心看着自己手中的动作,眼光始终在回避镜中的自己。

他的脸上已经有太阳穴的疤,但这次的新伤,不算是他的第二道伤疤,他的身上还有其他印记。失忆症让他无法寻索脑海中的记忆,所以他只好摸索自己的身体。过往的小伤确实留下了线索,比方说,小腿骨上如硬币大小的桃红色伤疤,或是肘窝里的那道伤口,也许是小时候骑自行车摔伤过,或者是青少年时期出了小小的居家意外。虽然有伤口,他却什么都想不起来。没有过往,多么令人伤感。而那块人骨的小主人,却看不到未来。无论是小孩尸骨,还是他自己,他们都死了,但马库斯的死法诡异,他是以逆行的方式死亡。

在前往庇护所的路上,克莱门特已经告诉他阿斯特·哥雅诗是何许人也。

七十一岁的保加利亚人,过去二十年来都住在罗马,他的事业版图广大,合法、非法的都有,承包工程,也养妓女卖淫,而且与犯罪集团关系深厚。

听完克莱门特的解释,马库斯依然想不通,到了庇护所他继续追问:“这种人怎么会和卡内斯塔利医生牵扯在一起?”

克莱门特把棉花球和消毒药水交给他之后回道:“我们应该要先查出藏人骨的人是谁,你说对吗?”

“一定是那个神秘的圣赦神父,”马库斯斩钉截铁,“他早就看过卡内斯塔利的告解内容,开始调查这个案子,随后在储藏室找到小孩的骸骨。也许这个医生心怀愧疚,所以一直不敢丢弃,所幸这位圣赦神父把那块肱骨藏起来了,还刻上阿斯特·哥雅诗的名字。这是他布下的线索,希望我们能找到。要不是他当初藏匿了证据,恐怕那块骨头早就毁于大火之中。”

“先依时间顺序来整理一下吧。”克莱门特建议。

“好……卡内斯塔利杀了一个小孩,有个叫作阿斯特·哥雅诗的恶犯也牵涉其中,但我们还不知道原因为何。”

“哥雅诗不相信卡内斯塔利:这个医生万一良心发现,很可能会搞出大问题,所以哥雅诗必须随时监视他,也难怪诊所里会出现隐藏式摄影机。”

“当卡内斯塔利自杀,哥雅诗惊觉状况不对。”

“所以他的人马立刻放火烧了郊区的那间诊所,希望能够一次销毁所有与孩童谋杀案有关的证据。还有,他们也拿走了医生自杀时所使用的针筒,以免令人生疑,引发警方介入调查真正的死因。”

“没错,”马库斯也同意克莱门特的推论,“但还有一个最根本的问题没有解决:这位备受肯定的慈善家,与哥雅诗这样的犯罪分子究竟有何关联?”

“老实说,”克莱门特回道,“我看不出来,他们根本是不同世界的人。”

“想必有条看不见的线,将他们两人牢牢绑在一起。”

“马库斯,拉若的时间真的不多,别管卡内斯塔利的案子了,先找到拉若再说。”

马库斯听到这番话,深觉有异,他继续假装处理伤口,但其实正通过镜子观察克莱门特的反应:“你说得没错,我今天也很有感触,所幸有你及时赶到诊所。要不是你,我早就被那两个人杀死了。”

他的朋友目光低垂。

“你在监视我,对吗?”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克莱门特假装在生气。

马库斯回头看他:“怎么了?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克莱门特显然很心虚。

“唐·米凯莱·富恩特神父曾经向上级提报这起案件,交出卡内斯塔利医生的自杀告解,但是在主教的要求之下,删去了忏罪者的姓名。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小心?到底是哪个高层希望我们要三缄其口?”

克莱门特没说话。

“我知道,”马库斯回答,“他们之间有金钱关系,对吗?”

“卡内斯塔利应该不缺钱。”克莱门特立即反驳,但他的声音听起来软绵无力。

马库斯对准他的痛处:“这个医生最在乎的就是自己的一世英名,而且,他一直相信自己是好人。”

克莱门特知道纸包不住火:“他在安哥拉所创建的医院,确实是了不起的成就,我们无法承担失败的风险。”

马库斯点头:“所以他是拿谁的钱盖的医院?阿斯特·哥雅诗?”

“不知道。”

“但是很有可能,对吗?”马库斯生气了,“杀死一个小孩,换来成千上万的人可以活命。”

克莱门特在这种时候无法继续扮演导师,这名学生已经知道一切了。

“所以我们选择小恶,这和医生签下邪恶合约的逻辑不是一样吗?”

“那个逻辑与我们无关,而是与苍生有关。”

“所以那小孩呢?他的命就不重要吗?”马库斯停顿了一会儿,平抑怒气,“我们所侍奉的上帝,又会怎么审判这一切?”他紧盯着克莱门特的双眼,“马上就会有人为这个孩子复仇,那位圣赦神父一向都是这么设局的,我们可以选择袖手旁观,或者赶紧出手,预防悲剧重演。我们如果什么都不做,就等于是杀人犯的帮凶。”

克莱门特知道马库斯说得有道理,但是他的态度依然有些犹豫不决。最后,他终于打破沉默:“医生自杀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但如果阿斯特·哥雅诗仍然觉得需要监控他的办公室,这说明他显然很害怕罪行曝光,换言之,那里一定还有与谋杀案有关的证据。”

马库斯露出微笑,他的朋友还是站在他这一边,没有抛弃他。“我们要找出被害小孩的身份,”他立刻补上一句,“我已经找到办法了。”

他们进入隔壁房间,里面是计算机设备,连上网络之后,马库斯开始进入警方的网站。

“你要怎么找?”克莱门特在他背后问道。

“既然神秘圣赦神父提供的寻仇机会在罗马,想必当初受害的小孩也住在这里。”

他打开失踪人口网页,点入未成年的分类项,孩童与青少年的面孔立刻出现在计算机屏幕上。许多案件都是因为父母有监护权纷争,其中一方带走小孩,这类状况不难破案,所以他们的名字很快就会消失在寻人名单上,此外,离家出走的案例发生得也相当频繁,通常几天之后就会上演全家团圆再加上一顿斥骂的戏码。有些孩子却失踪了好几年,他们的面孔会一直出现在网页上,查出确切结果之后,才会移除网页资料。他们的笑容,浮现在那些老旧模糊的照片里,天真的眼神也蒙眬了。在某些案例中,警方可以运用人像模拟图的方式绘出小孩年龄增长之后的面貌,不过,他们存活的希望十分渺茫。网站上的这些照片,往往变成墓碑的替代品,让人凭吊。

经过一连串的过滤之后,他们找出三年前发生在罗马地区的未成年失踪案例,只有两个,一男一女。

菲利普·洛卡在某天放学回家的时候不见了,但和他在一起的同学都没有发现异状。他十二岁,总是笑容灿烂,大家都看得到他上排缺了一颗门牙。那天他穿着主日学校的罩衫、橘色毛衣、蓝色马球衫、牛仔裤,还有球鞋,他的书包上挂满了童子军徽章和他喜爱的足球队标志。

艾丽斯·马丁尼十岁,有一头金色长发,戴着粉红色的镜框。她是和家人一起去公园时失踪的,当时还有她的父母和弟弟相伴。艾丽斯穿的是白色的兔宝宝运动衣,短裤加帆布鞋。最后一个看到她的人是卖气球的小贩:他看到她在厕所附近与一名中年男子说话,不过,那只是匆匆一瞥,所以也无法提供给警方任何具体描述。

马库斯还收集了网络上的媒体报道,艾丽斯与菲利普的家人都曾经现身媒体,参加谈话类节目,接受访谈,希望大家能够对这两个案子保持关注,案情却依然没有任何进展。

“你觉得我们在找的那个孩子,会不会刚好是其中之一?”克莱门特问道。

“很有可能,但希望只有一名受害者就好。时间对我们不利,那个神秘圣赦神父精心算计了一切,目前每天都会出现一起复仇谋杀案。首先,是杰里迈亚·史密斯,其中一名受害者的姐姐发现他倒卧家中,性命垂危,而且还发现了他的行凶证据。第二天傍晚,拉法艾拉·阿提耶利杀死了他的父亲,因为二十年前父亲买凶杀死了母亲与她的男友。昨天,退休警察皮耶特罗·齐尼杀死费德里克·诺尼,因为这个人不但多次袭击妇女,而且还杀死亲妹妹,以防她泄密,随后他又杀害一名女子,并将其埋尸于格洛里别墅公园。你注意到了吗?在最后两起案件中,那个神秘圣赦神父将信息告知报仇者的时间,算得刚刚好?他只给我们数小时的时间查案以及阻止他一手安排的复仇悲剧。我认为这个案子也不例外,所以,我们要加快脚步,就在今天晚上,有人准备要谋杀阿斯特·哥雅诗。”

“要靠近他没那么容易,你不知道他的保镖阵仗,他所到之处都有人护驾。”

“克莱门特,这个案子需要你的协助。”

“我?”他吓了一大跳。

“我没有办法一个人兼顾两个失踪儿童家庭,所以我们必须分头行动。只要有任何新发现,就立刻通过录音机留言给对方。”

“你要我做什么?”

“你到小女孩家,我去找小男孩的父母。”

艾托勒与卡米拉夫妇住在奥斯提亚滨海的小平房,整个家整理得很漂亮,想必动用了多年积蓄。

一个普通家庭。

马库斯经常在想,“普通”这个形容词的真正含义是什么。许多小小的梦想与期待,在历经时间的洗礼之后,已逐渐成形,并构筑成一道坚强的堡垒,对抗生活中可能出现的各种磨难。对某些人来说,最大的渴望莫过于能过安稳无忧的生活,那是一种与命运缔结的合约,双方已有默契,每天,都必须重新换约。

艾托勒·洛卡从事业务工作,所以经常不在家,他的太太卡米拉是社工人员,专门协助弱势家庭与问题青少年,不过,她现在自身难保,也成为一个亟待帮助的人。

这对夫妇靠海而居,是因为奥斯提亚不但安静,而且房价比较便宜,换言之,虽然得过通勤生活,这种牺牲却很值得。

马库斯进入这间屋子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入侵者,这是以前没有的感受。这户人家的门窗都加装了铁栅栏,但他打开大门依然不费吹灰之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结合客厅与厨房功能的复合式空间,主色为白色与蓝色,家具不多,全部都是海洋风。餐桌似乎是由船板改造而成,上面还悬挂着集鱼灯,墙上挂着内镶时钟的舵柄,层架上摆放着一整排的贝壳。

他的鞋底隙缝里塞满了轻风夹送来的细沙。马库斯四处走动,希望能够找到与神秘圣赦神父有关的线索。他首先注意到的是冰箱,有块螃蟹磁铁压住了一张纸,显然是艾托勒留给太太的字条。

十天后回来。我爱你。

所以男主人出差去了,不过这也可能是为妻子着想所编出的谎言,搞不好他正准备刺杀哥雅诗,在衡量诸多风险之后,他决定保密,以免波及另一半。然后,他偷偷待在郊区的汽车旅馆里,闭关一个礼拜,好好准备杀人计划。不过,马库斯不能再这样胡乱猜测下去,他需要证据。他正准备继续搜查,突然觉得屋内似乎少了什么东西。

这里没有悲伤的气息。

也许他太天真了,他本来以为菲利普失踪之后,会在这对父母的生活里留下裂痕。那像是一道伤口,但它的位置不是在皮肉上,而是在物品中,只要轻轻碰触,就会看到鲜血汩汩流出。没有,那个男孩似乎已经彻底消失了,看不到照片,也没有纪念物。不过,也许只有在这样的空乏之中,才能表露他们的痛苦,马库斯感觉不到,因为只有小男孩的爸爸妈妈看得见。他突然懂了。先前在警方网站上看着小菲利普以及其他未成年失踪人口的面孔时,他不知道这些孩子的家人要如何生活下去。这和小孩死掉是不一样的,万一家里有人失踪,你必须学习如何与疑虑共存,它会渗透到每一个地方,由内开始侵蚀一切,你却浑然不觉。几小时过去了,然后是几天,甚至再等个几年也没有答案。他忍不住心想,两相比较,也许确定自己的小孩遭人杀害更能让人解脱吧。

死亡,紧紧控制你的记忆,就连最美好的部分也不放过,然后,一点一滴的悲伤渐次渗入,终让记忆变得难以承受,死亡会成为记忆的主宰者。但怀疑更可怕,因为它会夺走你的未来。

他进入这对夫妇的卧室,两人的睡衣叠放在各自的枕头上,毯子平整无皱痕,拖鞋也排列成双,一切条理分明,仿佛这种井然的秩序能消弭伤痛,还有悲剧所引发的激烈波动。他们必须驯服周边的所有对象,训练它们演出万物如常的荒谬剧,让它们不断释放出令人心安的信息,一切静好。

他终于在这幅恬然的画面中找到了菲利普。

小男孩满脸笑容,和爸妈一起出现在相框里,他没有被遗忘,也还有自己的专属角落:五斗柜上方,镜子下面。马库斯正要离开卧室的时候,却突然发现某个东西,显然他有所误会。

卡米拉的床边桌旁,放了一个婴儿监视器。

会出现这种东西只有一种原因,要掌控小孩睡眠时的状况。

马库斯大吃一惊,继续检查隔壁房间,里面原来是菲利普的房间,但小男孩的床旁边多了张婴儿床。整个房间一分为二,其中一边是菲利普所支持球队的海报,还有他写功课的书桌,另一侧是尿布桌、高脚椅、一堆婴儿玩具,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蜜蜂音乐铃。

菲利普有个小弟弟或小妹妹了,只是他还不知道。

马库斯心想,新生命是悲伤的解药,他知道洛卡这一家人重新找回了未来,怀疑的迷雾也一扫而空。不过他还是觉得隐隐不安,这家人寻回内心平静、消除复仇之心的努力,会不会破灭成空?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的长子死了呢?马库斯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假设,或许卡内斯塔利所杀害的小孩就是菲利普。

他准备离开这里,尽快赶回市区,到卡米拉的办公室,利用剩下的时间继续跟踪她。但此时马库斯听到汽车引擎声,他躲到窗帘后面,看到一台小车停在车道上,那位社工太太进来了。

马库斯吓了一大跳,他现在无路可逃,疯狂找地方躲藏,他找到洗衣房兼储藏室,躲在门后角落,准备随时伺机而动。他听到大门打开又关起,钥匙放在柜子上,高跟鞋嗒嗒地敲着地板,随即甩鞋。马库斯透过门缝偷看,她抱着两三个纸箱,赤脚走路,刚才她应该是去买东西了,回家的时间比他预期的早。不过,她的小儿子或是小女儿并没有在她身边。她走进来挂衣服,没有转身。马库斯和她之间只隔了一道薄薄的木门,她只要稍微碰触到门,一定会发现有人躲在后面。所幸她直接进入卫生间,关上了门。

马库斯听到莲蓬头水声大作,立刻离开临时避难室,他经过卫生间,回到客厅,看到餐桌上有个礼盒。

不知道为什么,这间屋子又恢复了生气。

他没有感动,反而心神不宁,简直恐慌极了:“啊,克莱门特!”他喃喃自语。他们要找寻的那个家庭,似乎是属于他朋友的管辖范围。

趁卡米拉还在洗澡,他拿起厨房墙壁上的电话拨打录音机,果然听到克莱门特的留言,他的语调听起来很兴奋。

“赶快过来,艾丽斯·马丁尼的爸爸正忙着把行李搬到车上,我猜他正准备离开罗马,而且,我还有个重大发现:这家伙有黑枪。”

17:14

虽然在拉若公寓下方的秘道演出了惊魂记,但她不想告诉卡穆索警长,她心想,这和失踪女孩无关,只是她和戴维的私事而已。

而且,她再也不怕了,她发现那个人的动机隐晦不明,对方没有取她性命的意思,至少现在还没有。在她打电话给警长之前,那个人明明有机会可以下手,他不是错失良机,而是故意不动声色。

他在掌控她的一举一动。

不过,卡穆索警长似乎知道她不太对劲,桑德拉谎称自己睡眠不足,没吃东西。警长邀她去菲可广场的罗马当地传统小吃餐厅的时候,她也只好答应了。时间已经是下午,他们坐在露天座位区吃着比萨饼,享受美食的气味与周遭的气氛,放眼望去,尽是罗马的石街,建筑物的古旧立面,还有布满常春藤的阳台。

随后他们直接回到总局,卡穆索还特地向她介绍了这座漂亮的建筑物,以及他真是何其有幸能待在这里工作。桑德拉当然没有告诉他,这不是她第一次到访,先前档案室的某位同人已经让她好好见识过这间美丽的办公室。

桑德拉进入警长办公室,这里也有挑高天花板,但是装潢风格与警长的怪异服装品位天差地别,稳重、干练,根本不像卡穆索,他简直像是在屋里晃来晃去的一团油彩。卡穆索把紫色外套脱下来,搁在书桌后面的椅子上。桑德拉这才发现他的袖扣颜色是土耳其蓝,实在忍俊不禁。

“你确定拉若怀孕了?”卡穆索问道。

他们在餐厅时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虽然桑德拉有充分证据支持她的理论,但是女人对于某些事情的第六感,依然让这位警长难以置信。

“为什么会怀疑?”

卡穆索耸肩:“我们问过她的朋友和大学同学,没有人提到她有男朋友,就连暧昧对象也没有,从她的通话记录和电子邮件来看,似乎没在和别人交往。”

“谁说一定要有男朋友才会怀孕啊。”她一脸理所当然,仿佛这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但她也知道警长为什么仍持保留态度,因为拉若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会随便和人上床的女孩。“我在想杰里迈亚·史密斯的事。除了拉若,他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人骗走,而且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有这个本领,能让被害人喝下他给的饮料,那种男人有什么吸引力?”

“我已经追了六年,现在还是找不出原因,”卡穆索摇头,眼光低垂,“无论他耍什么花招,铁定很管用。故事总是一再重演,有个女孩失踪了,我们倾尽全力要找寻她的下落,因为我们知道自己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在这三十天里,我们对她的家人和媒体讲述同一套谎言,同样轻描淡写,同样的假台词。但时限一到,尸体就会出现了。”他沉默了许久,“那天晚上,当我知道昏迷不醒的那个人是凶手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很开心,你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吗?”

“不知道。”

“有个人在与死神拔河,我居然这么高兴,天哪,我是怎么了?这个男人固然作恶多端,但是他让我们变得和他一样邪恶,因为只有禽兽闻到死亡的气味时才会兴奋不已。我想要安慰自己,其实,他的生命步入终点,其他女孩就安全了,这等于是救人。但我们呢?谁又来救赎我们的邪念快感?”

“你是要告诉我,当你发现他又绑架了另外一个女孩的时候,你心里好过多了,因为显然这家伙罪有应得?”

“当然,不过我当然希望拉若还活着,”卡穆索露出苦笑,“虽然听起来很变态,但事实就是如此,你说对吧?”

“是,不过现在似乎得等杰里迈亚·史密斯苏醒,才能把她救出来。”

“那家伙很可能会变成植物人。”

“医生怎么说?”

“很奇怪,他们现在依然没有头绪。起初大家以为是心脏病,但为他做过许多检查之后,已经排除了这个原因。他们又怀疑是神经损伤,但到现在依然无法确定。”

“可能是毒物反应,也许是毒药。”

“他们正在做血液分析,希望能找到残留成分。”卡穆索认了,但心不甘情不愿。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表示一定还有别人涉案,有人想杀他。”

“或者,让他死在被害者的姐姐手中……”

桑德拉想到了费加罗的案子。费德里克·诺尼被杀,与杰里迈亚·史密斯的状况有异曲同工之处,都是行刑式杀人法,两人都是罪有应得,她心想,或许应该说他们犯下的是宗教上的重罪。

“等一下,我要给你看个东西。”

桑德拉想得入神,没听到卡穆索在对她说话。

警长从计算机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电源之后,让她一起看屏幕:“在她失踪的前一周,建筑系举行了毕业茶会,某位毕业生的家长刚好把全程都拍摄了下来,”他打开影片存档,“这是拉若失踪前的最后影像。”

桑德拉倾身向前,眼睛紧盯着画面。摄影机在演讲厅里来回移动,现场约有三十个人,大家随意走动,三三两两在聊天,有些人开怀大笑。桌上摆放了许多饮料、杯子,还有大蛋糕,但只剩下一半。拍摄者不停穿梭,找人对摄影机说几句话,有些人挥手致意,有的则在开玩笑,摄影机在某个年轻人身上停留了许久,他在对学校近来发生的一连串事件发表看法,话中有话,惹得四周朋友哈哈大笑。他背后有个女孩,躲得远远的,似乎与这个场合格格不入。她靠在桌边,双手交叠于胸前,目光望着远方,完全无法融入四周的欢乐气氛。

“就是她。”卡穆索特别提醒,仿佛担心桑德拉不知道。

桑德拉仔细看着那女孩,她局促不安,紧咬着下唇。只有痛苦的人才有那样的神情。

“很奇怪,对吧?我不禁想到媒体公布的那些受害者照片,看起来总是在与惨剧不相干的某些场合拍摄的,婚礼、郊游,或是生日派对。也许当事人根本不喜欢这些照片,他们在摆出姿势拍照的那一刻,压根都没想到这些影像居然会出现在报纸或电视上。”

旧照里的临死微笑:桑德拉再清楚不过了。

“他们在一生当中,可能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变得这么出名,人突然死了,一切也变得众所周知,诡异吧?”

卡穆索若有所感,但桑德拉已经开始发挥刑事鉴识人员的直觉,她注意到拉若的脸上出现了细微变化:“可以往前倒带吗?”

警长看着她,没有多问,但立刻照做了。

“现在,改成慢速播放。”桑德拉贴得好近,等待问题画面再次出现。

拉若的嘴唇在动。

“她在讲话。”卡穆索吓了一大跳。

“没错。”

“她在说什么?”

“让我再看一次。”

卡穆索连续播放了好几次,桑德拉正努力读唇,确认每一个音节。

“她说的是‘王八蛋’。”

警长面露疑色:“确定吗?”

桑德拉转头看着他:“对,就是这三个字。”

“她在骂谁?”

“一定是哪个男人吧。我们继续看带子,也许可以找到答案。”

他再次按下播放键,这位摄影者的镜头有点太随性了,在每个人身上停留的时间都不长,突然,摄影机仿佛随着拉若的目光急速偏向右方,桑德拉一开始的时候以为拉若看着远方,现在她才发现自己弄错了,其实她一直在看着某个人。

“这里暂停一下好吗?”

卡穆索停住画面:“怎么了?”

桑德拉注意到某个笑盈盈的男人,年龄四十岁左右,被一群女学生团团包围,他穿蓝色衬衫,领带早已松开,玩世不恭的样子,棕发,眼神清澈:典型的万人迷,他还把手放在某个女孩的肩膀上。

“这家伙就是王八蛋?”卡穆索问道。

“那张脸很有本钱。”

“你觉得他是小孩的爸爸?”

桑德拉看着警长:“有些事情,不能光看录像做判断。”

警长发现自己失言了,赶紧哈哈带过:“我以为你的第六感又有明示了。”

“这东西哪能相信,”她假装后悔自己先前讲过的话,“不过,找这家伙谈一谈,的确可能有助于厘清案情。”

“等一下,我告诉你他是谁,”卡穆索起身拿档案,“那天参加茶会的人,我们已经清查并结册,这种东西,很难说什么时候会派上用场。”

桑德拉万万没想到,在罗马的警界同人居然这么有效率。

“克里斯蒂安·罗里耶利,”警长查核过名单后确定身份,“他是艺术史讲师。”

“讯问过他吗?”

“没有这个必要,因为他和拉若没有往来,”卡穆索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就算他知道自己是小孩的爸爸好了,我猜他也不想多谈,因为他早有家室。”

桑德拉早已有了腹案:“有时候要给对方一点刺激才行吧?”她的眼神里闪过一抹狡黠。

“你打算怎么着手?”卡穆索很好奇。

“我得先把照片打印出来。”

建筑系的走廊上,学生们来来去去,桑德拉一直觉得匪夷所思,大学生的专攻领域各有不同,也呈现出各式各样的系所气质,他们仿佛在配合自我族类的某种基因密码,每个人看起来都极为相似。比方说,法学院学生桀骜不驯,性好斗争;医学院学生严谨而缺乏幽默感;哲学系学生满面忧容,衣服松松垮垮;而建筑系的学生则是外表邋遢,心不在焉。

门房已经告诉她办公室的方向,现在她只需要依办公室门口贴的名牌找人即可。先前她已经在总部打印出手机里的照片,其中包括了杰里迈亚·史密斯的豪宅,还有先前在国际刑警组织客房公寓的卫生间里以手机拍摄的徕卡照片备份文件,拉若公寓的照片,最重要的是,还有圣雷孟小礼拜堂的照片。想当初她觉得这些照片没有用,一度想要删除,没想到现在居然会派上用场。

罗里耶利的办公室门没锁,他把双腿搁在书桌上,正在看杂志。影带没有骗人,这家伙的确长得潇洒,四十岁,流露些许放浪的味道,让女学生为之疯狂的教授典型。那双匡威运动鞋,释放出某种宁静革命的信息,正好勾勒出他的左派气质。

桑德拉微笑,敲门。

这位讲师抬头看她:“考试延到下礼拜了。”

既然这间办公室的气氛如此轻松,她也就毫不客气地进去,直接坐了下来:“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考试的事。”

“如果是要课后讨论,麻烦你等到单数日再过来。”

“我不是学生,”她拿出警徽,“桑德拉·维加,我是警察。”

罗里耶利似乎并不意外,也没有打算握手致意,只是把脚放下来以示基本礼貌而已:“好,那我该改口了。警官,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地方?”

桑德拉一看到他耍帅的模样就生气,她不禁想到了夏贝尔,这个可怜的讲师一定没想到长得好看也会害了自己。“我正在调查某个案子,有些问题需要艺术史专家解惑,有人建议我来找你帮忙。”

他吓了一跳,手肘立刻搁在桌上:“这个嘛,好,哪个案子?也许我最近刚好在报纸上看过?”

“机密案件。”

“了解。好,我听候你的吩咐。”又是一个迷死人的笑容。

桑德拉心想,再给我笑一次,我就把枪塞进你的脸。“麻烦你看一下这几个地方,然后告诉我是哪里好吗?”她交给他一叠圣雷孟小礼拜堂的照片,“我们在某名嫌犯的口袋里发现了这些照片,但不知道拍摄地点在哪里。”

罗里耶利戴上眼镜,仔细研究照片,他一次拿起一张,然后举高端详:“有墓碑,一定是小礼拜堂,看起来似乎是在教堂里。”

桑德拉盯着他,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建筑风格多元,所以很难确定究竟在哪里,”他看了十多张照片之后,拿到了拉若公寓的第一张照片,“这个地方似乎……”他又看了第二张与第三张,脸上的笑意全没了,“你到底要问我什么?”他已经没有勇气看她的脸。

“你去过那间公寓,对吗?”

他把照片放在桌上,双手交叠于胸前,开始面露警觉之色:“只去过一次,也可能是两次吧。”

“那你干脆说三次好了,绝不超过三次,这样总可以吧?”桑德拉挑衅。

罗里耶利点点头。

“拉若失踪的那个晚上,你是不是在那里?”

“不,没有,”他斩钉截铁道,“那时候甩掉她都已经超过两个礼拜了。”

“甩掉她?”桑德拉吓了一跳。

“我是说……这个,你知道我的意思吧,我是有家室的人。”

“你是该提醒我,还是更应该提醒你自己?”

罗里耶利起身,走到窗边,开始拼命抓头:“当我知道她失踪的时候,我很想去警察局,但一想到他们会问我各种问题,还有我的妻子、上级、学校……如此一来,我再也没有办法继续隐瞒下去,我的学术生涯与家庭将毁于一旦。我猜这只是拉若临时起意,不辞而别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她迟早会回来。”

“难道你没想过这女孩可能会因为你而做出傻事?”

罗里耶利转身,他承认:“当然。”

“快一个月过去了,你居然还是闷不吭声。”桑德拉根本不打算掩藏怒火。

这男人现在显然很有压力:“我说过会帮她忙。”

“堕胎,对吗?”

他知道自己麻烦大了:“我还能怎么办?不过就是玩玩罢了,拉若自己也知道。我们从来没有约会过,也不打电话聊天,我连她手机号码都没有。”

“她失踪之后,你刻意保持沉默,现在,你成了谋杀案的嫌犯。”

“你说什么?谋杀?”他十分激动,“你们发现尸体了?”

“不需要。你有动机,有时候光这个理由就可以抓人了。”

“妈的,我没杀人!”他已经快哭出来了。

说来也奇怪,桑德拉居然觉得这个人好可怜,以往她总是遵守优秀警察的重要守则:绝对不要相信任何人,但她现在觉得他说的是真的,是杰里迈亚·史密斯带走了拉若。这种掳人手法太周密了,这位讲师如果想杀了女学生,大可以把她直接诱骗到荒郊野外,她也绝对不会起疑。就算他们在公寓里吵架,他在盛怒之下杀了她,现场也一定留有犯案痕迹才是。

她记得,死亡藏在细节里,何况也没有证据显示她已经离开人世。

“拜托你冷静一下,坐好。”

他红着眼眶看着桑德拉,乖乖回到座位上,鼻子抽抽搭搭。

桑德拉的确有正当理由同情这个懦弱的外遇男子,她想到了那条绿领带,我和这个人有什么不一样,我也欺骗了戴维。

但她不想把这个故事告诉他。

桑德拉反而好言相劝:“拉若不只是要告诉你她怀孕了,她告诉你这件事,是为了给你一个机会,如果她能够活着回来,请好好听她的心里话。”

这男人现在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桑德拉迅速收起照片,准备离开,她正要把照片放回包里的时候,不小心手滑,照片散落一地。

罗里耶利赶紧弯下腰,一起帮她捡照片。

“我来帮忙。”

“没关系,我自己可以。”那个太阳穴带疤的神父面孔,也出现在照片堆里。

“圣赦神父。”

她看着罗里耶利,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你认识这个人?”

“我不知道他是谁,我说的是另外一张,”他拿起那张照片,交到她手上,“圣雷孟。你真的想知道这小礼拜堂的故事?或者这也只是当借口的照片?”

桑德拉接过照片,小礼拜堂祭坛上的那幅画,里面有圣雷孟:“所以你要说的是?”

“这幅画是没什么,十七世纪的作品,在神庙遗址圣母堂里面。不,其实我说的是这位圣人。”

罗里耶利站起来,走到书柜旁边,从容地取出一本书,前后翻找,终于发现了那幅作品的翻拍照,他拿给桑德拉看,随即念出照片说明:“圣赦法院是教廷处理犯罪议题的单位,圣雷孟神父是里面最重要的成员之一。在十三世纪的时候,他被赋予重任,撰写各种良心问题之分析,作为听告者的指导纲领,该文献名为《悔改圣事全集》,为各种罪行的评估与补赎建立了基本规范。”

桑德拉很自责,早知道当初应该先研究这个小礼拜堂的背景资料才是。当初那个神秘人把写有“弗雷德”的圣像卡片塞入旅馆房间,显然不只是为了设下圈套。

那个地方具有某种特殊意义。

当初她在那里差点成了枪下冤魂,当然没什么兴趣再访旧地,不过,她得找出答案。

18:22

搜集信息,是克莱门特的天分,在这几天当中,马库斯已经彻底领教过了,他从来没有问这位年轻朋友是怎么办到的,当然一定有档案帮忙,但这不可能是唯一来源,他的上面铁定还有负责收集情报的秘密网络。长期以来,教廷不停派出好手,在对其具有威胁性的世俗机构里卧底,这是一种自我防卫的形式。

正如克莱门特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梵蒂冈状似安和祥宁,但其实一直保持警戒状态。

不过,这次克莱门特真的让他吓了一跳。他们两个人现在待在棋牌室的窗边,监视马丁尼住家公寓大门的一举一动,这里挤满了赌客,每个人都在专心研究自己的牌局。

“艾丽斯的爸爸拿出两只大皮箱,放进自己的车里,”克莱门特指着对街的菲亚特休旅车,“他很浮躁,已经请了一个礼拜的假,还从银行提取了大笔现金。”

“他准备逃亡?”

“是有这个嫌疑,对吧?”

“枪呢?你怎么知道他有枪?”

“他去年曾在游乐园里对某名企图诱拐幼童的男子开枪,所幸警方及时出手制止。他当场逃逸,而现场的目击者也没有人想要出面做证,警方搜索他的公寓,没有找到手枪,自然也没办法采取进一步的法律行动。当然,他没有持枪执照,换言之,他买的一定是黑枪。”

马库斯记得这个爸爸,布鲁诺,女儿在公园里不见了。他摇了摇头:“这不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吗?复仇者。”

“在失踪案发生之后,他妻子带着小儿子离家出走,他一直没有办法从创伤中走出来。在这三年当中,他自己依然在明察暗访,所以也与警察发生了不少冲突。白天他当公交车司机,晚上就继续找女儿,恋童癖徘徊的地方,流莺活跃的区域,他绝对不放过,布鲁诺相信,总有一天他能把女儿找回来。”

“我猜,他也只是要一个能让心灵平静的答案。”看到马丁尼的惨况,他忍不住想到了洛卡那一家人。小男孩的父母面对邪恶力量,却从不放弃,他们的防线虽然出现了破口,却不曾让黑暗入侵他们的生活,从来没想过要以暴制暴。“布鲁诺·马丁尼会害死自己。”

克莱门特也很清楚这一点,攻击阿斯特·哥雅诗的机会等于零,布鲁诺还来不及冲上去,就会死在保镖的乱枪之下。以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无非是自欺欺人。

他们继续等着马丁尼出来,克莱门特顺便告诉马库斯当日的其他进展:“警察开始找拉若了。”

他不敢相信:“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们发现这起失踪案与杰里迈亚·史密斯有关,这要部分归功于与他们共事的某位米兰女警。”

马库斯知道她是谁,没接话,但接下来的发展让他十分振奋。

“还有,医生已经排除杰里迈亚是心脏病发,他们认为他可能是被人下毒,正在做毒物检测,所以你的推论是对的。”

“我还知道毒物成分,”马库斯继续说道,“琥珀酰胆碱,造成肌肉麻痹,产生与心脏病发类似的效果,而且在血液中不会留下残留物质,”他脸上的得意表情藏不住,“卡内斯塔利的自杀案,似乎让我的那位神秘同人得到了灵感。”

马库斯的表现出色让克莱门特大为激赏,这位弟子已经通过了各种考验:“等到整起事件告一段落,你有什么打算?”

他最大的渴望,就是帮助别人,就像是明爱会的那位神父一样,但他语气保留:“现在还没打算—”他正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克莱门特却推了推他的手肘。

“出来了。”

他们望向窗外,布鲁诺正走向自己的车子。

克莱门特将自己的熊猫车钥匙交给马库斯:“祝你一切顺利。”

时值晚餐时间,罗马市区的交通相当顺畅,那台菲亚特Multipla也一直保持稳定车速,马库斯跟车的难度不高,只需要记得保持安全距离,不要被对方发现就好。

马库斯沿途注意路标,分析布鲁诺正准备离开罗马。不过马库斯立刻发现有异状,因为他居然先在银行自动柜员机前面停车,但克莱门特明明说过布鲁诺·马丁尼先前已提取了一大笔钱。他回到车上,继续前行,过了约十分钟,他又再度停车,这次是去酒吧里面喝咖啡,里面挤满了看球赛的客人,但布鲁诺似乎是生客,他没有向任何人打招呼,也没有人认得他。喝完之后,他再次启程,这次是进入交管区,现在这个时段只允许特定车辆进入,但他居然不管擅闯所必须付出的罚金,直接从监控摄影机下方开过去,马库斯别无选择,只好继续尾随。布鲁诺此时开往通向罗马北郊的圆环,他经过收费站取好票,几分钟之后,第三次停车,这一次是为了加油。马库斯躲在加油站前方的避车处,通过后视镜观察布鲁诺,他不慌不忙,用信用卡付账加油之后,继续上路,维持正常速度。

他究竟要去哪里?马库斯不禁困惑。

布鲁诺开了十千米之后,往佛罗伦萨的方向前进,然后,他的车开进休息站,这一次,马库斯决定跟在他后面一起进去。布鲁诺在别的地方刚喝过咖啡,现在又在柜台前点第二杯咖啡,还买了一包香烟。马库斯假装在翻杂志,其实正通过杂志铁架的空隙观察布鲁诺的动静,他喝完咖啡之后,做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他抬头看着收款机上面的监视摄影机,动也不动,时间长达好几秒钟。

马库斯懂了,布鲁诺想要确定自己入镜,出现在监视器的影带里。

布鲁诺把咖啡杯搁在柜台桌面,随即进入位于地下室的洗手间,马库斯立刻尾随过去。布鲁诺正在洗手,马库斯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找了附近的洗手台,打开水龙头,布鲁诺通过镜子瞄了他一眼,但并未起疑。

“马丁尼先生,你在制造不在场证明,对吗?”

这句话吓到他了:“你在和我说话?”

“银行自动柜员机、加油站,再加上这里的咖啡点心区,所有的地方都有监控,刚才那家酒吧里挤满了看球赛的人,一定会有人注意到你,还有,算你聪明,故意等着被开交通罚单,就连取道高速公路也一样,因为收费站的出入口都会留下记录。你希望行踪留痕,所以到处找监视摄影机。好了,你到底要去哪里?”

布鲁诺起身进逼,眼中散发灼灼怒火:“为什么盯上我?”

马库斯也毫无惧色,大胆回视:“我想要帮助你。”

布鲁诺简直快要出拳揍人了,但他还是勉强忍住,那双强壮的双手,乃至肩膀的姿势,完全透露出他内心的暴怒,他宛若一头准备扑击的雄狮:“你是警察?”

马库斯避而不答:“阿尔伯特·卡内斯塔利,还有阿斯特·哥雅诗,你知道这两个人是谁吧?”

布鲁诺没有反应。

“你认不认识他们?”

“见鬼!你到底是谁?这总可以讲吧?”

“你打算逃跑,对不对?你和我一样,都想要帮助别人。好,那个人是谁?”

布鲁诺退后一步,仿佛被人揍得鼻青脸肿:“我不能说。”

“赶快告诉我,不然一切都毁了。那个人不可能因此得到期望的正义,反而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他逼得更紧,“到底是谁?”

布鲁诺整个人靠在洗手台,伸手扶着前额:“卡米拉昨天来我家,她说她儿子已经死了,还有,她知道杀人凶手在哪里。”

“卡米拉·洛卡?”马库斯万万没想到是她。

他点点头:“三年前,我们两家人的小孩都失踪了,这让我们变成一家人,艾丽斯与菲利普仿佛成了一对姐弟。我和卡米拉在警局认识,自此之后,悲伤让我们紧紧相系在一起,尤其在我太太离家出走之后,卡米拉更加关心我,她是唯一了解我的人,所以当她跟我要枪的时候,我没办法拒绝她。”

马库斯难以想象,这一家人明明已经脱离谷底,甚至还孕育了新生命。原来这只是为了转移视线。现在他终于搞懂卡米拉的想法了:趁丈夫出差,独自密谋杀人计划,万一自己有个三长两短,至少还有一个人可以照顾刚出生的小孩。难怪下午没看到她带着婴儿,一定是委托别人在照顾。

“卡米拉知道你有黑枪,你交给她之后,想要制造自己的不在场证明,万一警察因为枪支追查到你头上,你可以撇得一干二净,”马库斯知道布鲁诺已经无法狡赖,“卡米拉把计划都告诉你了?”

“几天前,她接到一通神秘电话,对方告诉她,如果想要找到杀死菲利普的凶手,今天晚上得去某家饭店的房间,买凶杀人的那名男子,名叫阿斯特·哥雅诗。”

“哪间饭店?哪个房间?”

布鲁诺依然头垂得低低的,盯着地面:“其实,我仔细想过,这通电话是真是假很难说,但心存疑虑会让你相信所有事情。无消无息的痛苦让人受不了。你只希望赶快结束。没有人听得到,但对你来说,这等于是苦刑,会令人失去理智。”

“杀人绝对不会让痛苦就此结束……卡米拉·洛卡在哪里?快告诉我,求求你。”

“伊斯特拉饭店,三○三号房。”

20:00

晚上的气温比早晨低了好几摄氏度,空气中弥漫着薄雾,因街灯而晕染显色,她宛如在寻火,桑德拉知道,火光随时可能会出现。

在以埃及方尖碑与小象为地标的那座广场上,许多刚参加完晚间弥撒的会众仍徘徊不去,她直接穿越人群,进入神庙遗址圣母堂。回想上回的情景,与这次截然不同,现在的教堂人声喧哗,到处都是观光客与会众,有这么多人在,桑德拉安心多了。她直接朝圣雷孟小礼拜堂走去,心想一定要找出答案。

她再次站在那素净的祭坛前,凝望着圣人画像。右方的画里是担任审判者的上帝,天使各据两侧,下方摆有许多祈愿蜡烛。桑德拉心想,不知道这些微弱的烛光里,承载了多少的祝祷或救赎,这一次,她终于懂得周遭事物的意义,这里是审判之地。

灵魂法庭。

与这间大教堂里面的其他小礼拜堂相比,这间格外朴实,营造出一种恰如其分的素简风格,壁画描绘的是审判:在两位天使的辅助之下,上帝担任评判者,而圣雷孟—圣赦神父—向上帝解释案情。

桑德拉笑了,她现在知道当初对方选择这间教堂并非偶然。她不是什么弹道专家,但现在她已经可以客观分析那天早上的事。教堂空空荡荡,重重的回音让她难以从枪声判辨狙击手的位置。而经历拉若公寓地道的惊魂记之后,她猜那个人并没有杀她的意思,因为对方明明有绝佳的出手机会,却没有开枪,她心里有底,这两起事件都是同一人所为。

那个诱她进入教堂的人,显然是对她的资料有兴趣,戴维一定在这里有重大发现,而对方千方百计想要取得线索。他利用她,还制造假威胁,让她误以为自己生命有危险,同时又谎称自己与她的丈夫交情深厚,然后,他又摆了她一道,其目的只有一个:利用她抓到圣赦神父。桑德拉转身,果然看到那个人,他正站在一大群信众里面。

夏贝尔正看着她。两人之间依然保持相当距离,但现在已经没有必要躲藏了。

她把手放在运动衫的腰际,里面是枪套,这个动作是要让他知道不得轻举妄动,否则她会立刻拔枪。他举起双手,表示自己并无恶意,随即慢慢朝她走过来,摆出一副服软姿态。

“你要什么?”桑德拉先开口。

“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了。”

“你要什么?”她又问了一次,语气咄咄逼人。

夏贝尔望着画中的上帝:“保护我自己。”

“你朝我开枪。”

“的确是我把卡片塞入你的旅馆房间,让你一路追到这里来,因为我想要戴维的照片。但没想到你会发现我的手机号码,铃声大作,我也只能赶快想办法,不然我就玩完了。”

“我丈夫在这里发现了什么线索?”

“没有。”

“所以你假装救我一命,背叛我对你的信任,你和我丈夫之间的交情也是鬼扯一通,”她很想要再加一句,还和我上床,让我误以为你对我有意思,“只是为了拿到那个带疤神父的照片。”

“我是在演戏,没错,就像你一样。我知道你也在说谎,没有把全部的照片交出来。我的专长是对付骗子,记得吗?你和那个神父之间一定有秘密协议,对不对?你想请他帮你找出戴维的死因?”

桑德拉火冒三丈:“所以你才一直跟踪我,因为我可能会与他再度见面?”

“跟踪,是为了保护你。”

“住口!”桑德拉语气尖锐,脸上的表情又恶又恨,“不要再对我撒谎了。”

“不过,还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夏贝尔的语气也很硬,“杀死你丈夫的凶手是圣赦神父。”

桑德拉全身发抖,但依然想要掩饰自己的激动:“现在随你怎么说了,你真以为我会相信你?”

“梵蒂冈突然废除圣赦神父一职,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一定是事态严重,才逼得教皇必须做出这个决定,不是吗?有些事情从来没有曝光,算是……圣赦神父行为的副作用吧。”

桑德拉没说话,她在等夏贝尔继续说下去。

“圣赦法院的资料库是研究与分析罪行的地方,但里面有条规矩:每个圣赦神父只能接触部分资料。当然,除了保密的考虑,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不能让任何人接触过多的犯罪资料。”夏贝尔发现桑德拉听得全神贯注,也就继续说下去,“他们以为只要能广泛收集犯罪记录,就能够了解人类历史的各种邪恶行为,但无论他们如何分门别类,总是不断会有跳脱模式、难以预料的罪行发生,永远会出现新的‘违常之处’。这些问题应该要予以导正,所以圣赦神父不只把自己当成研究者与资料编纂者,还化身成侦探,直接介入调查,寻求正义之道。诚如某位圣赦神父所言,从这些档案之中获得的最宝贵教训就是:犯罪,会引发更多的邪行。有时候,它就像是阻挡不了的传染病,只要是人类都可能遭殃,圣赦神父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们自己也是人,也会深陷其中而无法自拔。”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因为长期浸淫在这些资料里而误入歧途?”

夏贝尔点点头:“长期接触这样的黑暗力量,怎么可能不受影响?规定圣赦神父不能阅读太多的档案资料,自然有其道理,这是一种防护措施,却失传已久。”他的语气和缓多了,“桑德拉,你想想看,你自己是警察,当亲眼看过犯罪现场之后,你真能放下一切?或者你回家的时候,心里是否依然藏着某些苦痛煎熬与仇怨的情绪?”

桑德拉又想到戴维的绿色领带,她知道夏贝尔说得没错。

“你看过多少同人因为这个原因无法坚持下去而走入了另外一边的世界?原本一丝不苟的正直警官突然收下毒贩的贿赂;原本愿意以性命相保的同事,却为了逼供把嫌犯打得半死;滥用权力、贪污,全是那些知道自己受不了诱惑的人所犯下的行为,无论他们再怎么努力坚守防线,邪恶仍然会胜出。”

“他们是例外。”

“我知道。我也是警察,但这种事很难说。”

“你的意思是,有圣赦神父误入歧途?”

“德沃克神父不肯接受事实,反而继续秘密训练神父。他认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状况,但这等天真态度让他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所以你也不知道是谁杀了戴维,也有可能是那个带疤的神父。”

“我大可以告诉你,对,就是他,但其实真正的答案是我不知道。”

桑德拉仔细看着夏贝尔,想要知道这番话是否真心诚意,但她突然哈哈大笑,猛力摇头:“真是白痴,我差点又上当了。”

“你不相信我?”

她满脸嫌恶地看着他:“据我所知,就连你也可能是杀死我丈夫的嫌犯。”她特别强调“我丈夫”这几个字,仿佛在宣示他与戴维之间的不同,此刻,那一晚春宵对她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不然你要怎样才相信我?要我帮你找凶手?”

“我的帮手很多,而且我们有更简单的解决方法。”

“好,你直说吧。”

“跟我走。有位我很信任的警长,叫作卡穆索,我们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他会帮我们。”

夏贝尔沉默片刻,似乎正在仔细考虑:“好,有何不可?我们现在过去?”

“何必浪费时间?你走在我前面,让我可以看到你。”

“你安心就好。”他开始向走道方向移动。

主教堂即将关门,会众也往大门涌去,夏贝尔走在桑德拉前方,相距约有两米。他行进速度缓慢,而且偶尔会回头看她,确定她跟了上来,但他立刻被门口的那一小群人淹没。桑德拉紧盯着他,夏贝尔又回头看了她一眼,还作势表示这不是他的错。桑德拉也被挤入混乱的人流,但还看得到他的头。突然之间,前面有人摔倒了,大家抱怨连连,原来有人出手推人。桑德拉惊觉状况不对,想要赶快钻出人群,她已经看不到夏贝尔的后脑勺,她奋力挤到前头,终于出了教堂。

但夏贝尔已经消失不见。

20:34

策动卡米拉·洛卡,一通电话足矣,她不需要任何证据。

她已经知道名字,阿斯特·哥雅诗,绰绰有余。

伊斯特拉饭店位于共和广场—不过,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之前,这里的原名是伊斯特拉广场,因为它参考了戴克里先浴场里名为伊斯特拉的半圆凹状设计。其实浴场遗迹就在不远处,很容易就可以看到—但罗马人不习惯新名称,数十年过去了,依然喜欢沿用旧名。

这间豪华饭店位于广场左侧,正好面对仙女喷泉。马库斯下了高速公路之后,又花了半小时才到达目的地,他心急如焚,希望能及时阻止卡米拉,让她不要做傻事。

马库斯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一直到现在都无法查出小菲利普的死因,这次神秘圣赦神父的信息令人难以捉摸。

克莱门特曾经这么说过:“你们不相上下,你和他一样。”但事实并非如此,马库斯一直不知道那个神秘圣赦神父躲在哪里,但他知道那人一定在某处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最后,他一定会现身。马库斯相信他们最后一定会见到彼此,而这个神秘的前辈将会向他解释一切。

马库斯走进饭店。门口站着一个戴高帽穿制服的男服务生,水晶吊灯的光芒映照在昂贵的大理石地板上,装潢风格贵气豪奢。他佯装成一般客人,在接待厅里走来走去,饭店之大,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找到卡米拉。

此时有大群年轻人涌入饭店,他们全穿着晚宴服,有个大厅服务生拿着绑了红缎带的大礼盒走到前台。

“这是给阿斯特·哥雅诗先生的礼物。”

前台人员指了指大厅尽头:“生日派对的地点在楼上的天台。”

马库斯先前曾在卡米拉的家里注意到有礼盒,还发现她买了新衣服,现在他终于懂得她的用意,这都是让她混入饭店、避免旁人起疑的道具。

那个服务生和其他宾客一起排队,准备搭乘直接通往天台的电梯。先前跟踪马库斯的那两名壮汉,也站在电梯入口注意客人的一举一动。

阿斯特·哥雅诗今晚会出现在那里,有了这些严密的防护措施,想要近身攻击是不可能的事。不过,那名神秘圣赦神父送给卡米拉另外一个方法。

马库斯得抢先一步进入三○三号房间。

饭店大门打开,大批保镖声势浩荡地走了进来,团团护拥着中间的一名瘦小老人。他年约七十岁,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皮肤有明显晒痕,眼神冷峻。

阿斯特·哥雅诗。

马库斯赶紧四下张望,担心卡米拉会突然冲出来,所幸没有,哥雅诗进入另外一部电梯。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下去,饭店监视器很快就会注意到他形迹可疑,然后保安会过来仔细盘问他来饭店的目的。马库斯走到前台,他先前已经利用布鲁诺·马丁尼的手机打电话订房,而他的登记证件,则是克莱门特在训练之初交给他的伪造的梵蒂冈外交护照。

“卡米拉·洛卡女士到饭店了吗?”

前台人员看了他好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披露住客隐私,马库斯依然定睛望着他,最后,他还是说出来了,那位女士一个小时前已经登记入住。这个消息对马库斯来说已经足够,他谢过前台人员,同时也拿到了自己二楼房间的房卡。他搭乘另外一部电梯,那里没有哥雅诗的人马。一进电梯,他却立刻按下三楼的按钮。

电梯门打开之后,出现一排长长的走道,他四处张望,没有看到保镖,不禁觉得有异。他看过房间分布图之后,直接朝三○三号房走去,转个角,再走十米就到了。这里也没有出现保镖,实在诡异,搞不好他们都待在哥雅诗的房间里。电子传感器旁亮起“请勿打扰”的灯示,马库斯其实没有想好托辞,但还是敲响了门。约莫二十秒钟之后,他听到有名女子在讲话,问他是谁。

“我是饭店安检人员,抱歉打扰,但您房间里的烟雾侦测器已经启动了警报系统。”

咔嚓一声,门开了,马库斯大吃一惊。眼前出现的是名年轻金发女子,最多只有十四岁而已,她半裸着身子,随意裹了条被单,那双迷茫双眼,想必是因为嗑药而失神。

“我只不过点了一支烟而已,”她回道,“难道我做错什么事了吗?”

“别担心,但我需要检查一下。”马库斯没等她答应便推开她,径自走了进去。

这是间大套房,第一个区域是客厅,暗色拼花地板,沙发区附有大尺寸等离子电视和小酒柜,角落堆放了好几个生日礼盒。看起来除了这个女孩,房内并没有别人。

“哥雅诗先生呢?”

“他在浴室里面,你如果要找他,我去叫就是了。”

马库斯没有理会她,继续走进卧室。

女孩惊慌失措,赶紧跟过去,大门也忘了关:“喂,你要做什么?”

整张大床凌乱不堪,他看到咖啡桌上有好几条可卡因,还有一沓钞票。电视正播放着音乐,音量开得震天响。

“马上给我离开。”女孩下了逐客令。

马库斯随即伸手捂住女孩的嘴,眼睛直视着她,这一招等于告诉她反抗无效,现在,她害怕了。马库斯走到浴室,伸手指了指门口。女孩点点头,对,哥雅诗在里面。电视声音实在太大,他听不到外面的状况。

“他有没有枪?”

女孩摇头。马库斯现在知道这个保加利亚老头子为什么会暂时支开保镖,都是为了这个女孩。这位寿星在参加生日派对之前,想要先玩赏一点小礼物:女人与毒品。

马库斯正要请女孩离开,却发现卡米拉·洛卡站在大门口,她的脚边还放着打开的礼物盒。她双手持枪,眼中透散出幽幽恨意。

他出于本能,立刻伸手阻挡,小女孩的尖叫声被震耳欲聋的摇滚乐所淹没,马库斯将她推到旁边,她赶紧找床角躲避,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卡米拉深呼吸,仿佛在努力逼出自己的全身气力:“阿斯特·哥雅诗呢?”显然她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个七十岁的老人。

马库斯力图镇静,他要让卡米拉恢复理性:“你的事我都知道,但就算杀了人,也没办法解除你的痛苦。”

卡米拉注意到浴室下方透出微光:“是谁在里面?”她已经把枪对准浴室门口。

马库斯知道只要浴室门一打开,她就会立刻开枪:“听我说,你要想想自己刚出生的宝宝,叫什么名字?”他想采取拖延战术,希望能够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心生迟疑,但卡米拉没有回答,依然紧盯着浴室。马库斯不放弃:“你也该为丈夫着想,怎么能这么抛下他们两个人?”

卡米拉的泪水泉涌而出:“菲利普是个体贴的好孩子。”

马库斯决定单刀直入:“你有没有想过,扣下扳机之后呢?你以为自己就解脱了吗?我告诉你,一切都不会改变,生活依然充满磨难。杀人究竟会为你带来什么好处?”

“我没有其他方法可以伸张正义。”

这确是实情。目前找不到任何证据显示哥雅诗、卡内斯塔利与菲利普之间有所关联,唯一的证物是他在诊所里发现的那块人骨,也早就被哥雅诗的人马抢走。“正义无法实现,”他的语气肯定但充满怜惜,还带着些许无奈,因为他担心自己无法阻挡悲剧,“但你的选择不是只有报复而已。”他发现她的眼神似曾相识,在拉法艾拉弑父时,他也曾经看过,还有,退休警察齐尼宁可自己动手,也不愿将费德里克·诺尼送交警方的执念,也与她现在的杀人意志一样强烈。这一次,他依然无能为力,浴室门迟早会打开,而卡米拉终将开枪。

门把在动,里面的灯也关了,浴室的门随即敞开,女孩躲在床边大叫。她的目标已经出现在门口,一身雪白的浴袍,他满脸惊惶看着枪管,眼中的冷峻消失无踪—他不是那个七十岁的老人。

只是个十五岁的男孩而已。

现场一片惊慌混乱,马库斯看着卡米拉,而她紧盯着那男孩:“阿斯特·哥雅诗在哪里?”

他回答的声音太细弱了,没有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阿斯特·哥雅诗在哪里?”卡米拉怒气冲冲,又问了一次,手枪在男孩面前不停挥晃。

男孩开口:“我就是阿斯特·哥雅诗。”

“不,怎么会是你!”她无法相信。

“你说的一定是我爷爷……我的生日派对在楼上,他人在那里。”

卡米拉发现自己搞错了,双脚不停颤抖,马库斯趁机把手放在枪上,让她的手慢慢放下,卡米拉的疲倦双眼也随之低垂。“我们走吧,”他出言相劝,“留在这里没有意义,这男孩的爷爷是与你儿子的死有关,但也不能因此就杀了这孩子,对吗?这等于是没有意义的报复,根本是恣意行暴,我知道,你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她没有任何动作,陷入沉思,然后,她发现了一件事。

马库斯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卡米拉又在盯着那男孩白袍下露出的裸胸。

她往前逼近,男孩也向后闪躲,最后,他的背碰到墙面,无路可退。卡米拉轻轻翻开袍领,发现他的胸口有一道长疤。

马库斯全身发抖,几乎无法呼吸,天哪,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三年前,阿斯特·哥雅诗的孙子与菲利普年纪相当,而卡内斯塔利是著名外科医生,哥雅诗买凶杀人,只为取得一颗新鲜心脏,抢救孙儿性命。

他心想,卡米拉当然不可能知情,但因为某种预感,母亲的直觉,或是第六感,让她做出这个动作,虽然她自己似乎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卡米拉把手放在男孩胸前,他也由她了。她站在那里,感受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这是来自另一个地方、另外一个生命的声音。

她与男孩互望,她是不是想在男孩的眼底寻找什么?也许是一道光,告诉她这个母亲,儿子依然活在里面?或者,发现菲利普此时此刻也在凝望着她?

马库斯现在才发现,证明阿斯特·哥雅诗与菲利普之死有关的唯一证据,居然就在他孙子的胸膛里。只要将那男孩的心脏切片检查结果与菲利普家人的DNA进行比对,马上就能将他绳之以法。不过,马库斯不知道这样的正义是否足以宽慰这可怜的家庭,想必他们的悲痛仍将苦缠不去。所以他决定保持沉默,他现在只想赶快把卡米拉带离这个房间,这女人应该要为另一个孩子好好着想。

他鼓起勇气,打破卡米拉与小哥雅诗之间的微妙相系。他抓住她的肩头,想把她拉到门外。

她轻轻放下放在男孩胸前的手掌,宛如在珍重道别。

她跟着马库斯离开这间套房,进入走廊,准备搭电梯。卡米拉突然回头看着她的救命恩人,宛若第一次打照面:“我知道你是谁,你是神父对不对?”

马库斯愣住了,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只是点点头,等卡米拉继续说下去。

“他曾经向我提起过你。”

他懂了,卡米拉口中的那个人,想必就是那个神秘的圣赦神父。

“一个礼拜之前,他打电话给我。他说我会在这里遇到你,”卡米拉歪着头看着他,露出怪异表情,似乎很怕他,“他请我转告你,你们终究会在起点相会,但这一次你必须找到魔鬼。”

22:07

她在圣西尔维斯特广场的巴士站搭乘五十二号公交车,然后在派西艾罗路附近下车,转搭九一一到艾库立德广场,再进入维特波火车站,搭乘到罗马的区间车,这一段是连接罗马北部与市中心的区域铁路。她在这条线的终点,也是唯一的一站下车:弗拉米尼奥广场,然后转搭前往安格尼纳站方向的地铁,在福利乌斯·卡米卢斯站下车。出站之后,再转搭出租车。

每趟换乘的间隔至多不过数十秒而已,而且这条路线是她随机走的,没有任何事先规划,想跟踪她的人绝对不可能有半点机会。

桑德拉不相信夏贝尔,对于掌握她的行踪,他显然很有一套。虽然他在神庙遗址圣母堂的时候溜走了,但她确定这家伙一定潜伏在某个地方,想要继续追查她的行踪。不过,刚才她所运用的战术应该足以甩掉他。她还不能回旅馆休息,今晚还有最后一个任务没有完成。

她得去探访一个新朋友。

出租车停在杰梅里医院的大门口。桑德拉依照指示牌找到加护病房所在的那栋小楼,这个部门的工作人员称其为“边界”。

她穿越第一道门,自动式滑门,里面是等待区,一共有四排蓝色的塑料连椅,四周的墙面也是相同的蓝,就连墙挂暖气管、医护人员的制服、饮水器也都是一片蓝,高深莫测的单色调效果。

第二道门是安全门,里面是整栋建筑物的核心:加护病房,必须有特殊电子磁卡才能进入。这里有名警察在担任戒护工作,大家只要看到他,就会想起这里有危险病患,虽然,那个人目前并没有任何杀伤力。桑德拉让这位同事看过证件后,护士交给她访客须知,请她穿上鞋套、白袍与帽子,然后为她开了第二道门。

桑德拉一看到前方那道长长的走廊,立刻想到水族馆,就像热那亚的那一个,她和戴维还去过两三次。她很爱鱼,可以一直盯着看好几个小时,鱼身悠游,她不由得痴迷。现在,她面前那面逐一排开的水箱,其实是一间间的玻璃隔间病房。灯光昏暗,一片诡异的寂静。但如果仔细聆听,你会发现里面其实包含了各种声音,微弱的呼吸,或是持续而规律的隐然心跳。

这个地方似乎正在熟睡。

她的鞋底一路摩擦着走廊的塑料地板,到了护理站。两名护士正坐在控制台前面,追踪病患生命征候的显示器发出反光,映照在他们的脸庞上,而后面有位年轻医生,正坐在金属桌前写东西。

两位护士,再加一位医生,已足以应付加护病房的夜班人力需求。桑德拉自我介绍之后,向他们询问方向,她知道那个人的位置了。

她经过另一排水箱,里面的人躺在床上,宛若在宁静深海中漂泳。

桑德拉准备进入最后一间病房,突然发觉里面有个人在看她。个子不高的年轻女子,年纪与她相当,穿着白袍,她看到桑德拉,立刻起身走到门口。这间病房里有六张床,但只有一个病人,杰里迈亚·史密斯,插着管,胸部规律起伏,他五十岁,但外表看起来更加苍老。

那年轻女子看着新访客,桑德拉也回望着对方,那张脸庞让她有不知在何处见过的感觉。过了一会儿,她想起来了,不禁打了一阵寒战,有个受害者冤魂来此探望禽兽。

“特蕾莎。”

女子笑了:“我是莫妮卡,她的双胞胎姐姐。”

她不只是受害者的亲人,还是那位把杰里迈亚从鬼门关救回来的医生。

“我是桑德拉·维加,警察。”她伸手向这位女医师问好。

莫妮卡也握手回礼:“你第一次来这里吧?”

“这么明显?”

“对,从你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了。”

桑德拉又再次望着床上的那个人:“为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可能是因为你像是在看水族馆里的鱼吧。”

桑德拉摇摇头,笑了。

“我说错什么话了?”

“不,没有,别担心。”

“无论是准备上夜班之前,或是在日班结束之后,每天到了这个时候,我都会在这里待个十五分钟,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是觉得应该要天天过来。”

桑德拉很钦佩莫妮卡的勇气:“为什么会救他?”

“为什么大家都问我一模一样的问题?”莫妮卡反问,但她的态度并无不悦,“正确的问法应该是:我为什么没有让他死?这两件事完全不一样,你说对吗?”

“的确。”桑德拉倒是从来没想过。

“如果你问我现在想不想杀他,如果能不计后果,我当然会点头。但不做任何急救,让他就这么死去的目的又是什么?这么说吧,一般人总有寿终正寝、自然死去的最后一刻,但他不配,而我妹妹连好死的机会都没有。”

这番话让桑德拉不禁陷入沉思。她在找杀死戴维的凶手,同时她也频频提醒自己,这是为了求真相,知道她丈夫为何而死,为了伸张正义。但如果她扮演的是莫妮卡的角色,她又该如何自处?

“不,”莫妮卡继续说道,“对我来说,最痛快的报复是看他躺在病床上,没有审判,没有法官,没有法律,没有法庭交锋,没有心理评估报告,没有减刑机会。真正的复仇,是看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自我囚禁,关在这样的牢笼里,绝对不可能有逃脱的机会。我每天都可以过来看他,望着这张脸,我知道正义终得伸张,”她又回头看着桑德拉,“能享有此等特权的受害者家属,又有多少人呢?”

“你说得没错。”

“我为他做心肺复苏术,我把双手放在他的胸前,上面还有那几个字—杀了我,”她努力压抑自己的嫌恶,“我的衣服上有他的排泄物的气味,手指头沾满他的口水,”她稍作停顿,“这份工作,让我看尽人生百态,疾病之前,人人平等。但能救人的不是医生,人只能自救,选择正确的生活,走正道。沾到病人的屎尿没关系,对我们来说稀松平常,但如果每个人直到濒死的那一刻才了解自己,也未免太悲哀了。”

莫妮卡与她年纪差不多,而且看起来个头瘦弱,却有这样的大智慧,让桑德拉不禁刮目相看,她很想再听听这位女子的见解。

但莫妮卡看了一眼手表:“抱歉浪费你这么多时间。我该走了,得去上夜班了。”

“很高兴认识你,今晚在你身上学到了好多事情。”

她笑了:“我爸爸常说,每挨一巴掌,你都有机会成长。”

桑德拉目送她消失在空荡荡的走廊,虽然她一直不愿去想那件事,如今它却再次浮现脑海。她认为夏贝尔就是杀死丈夫的凶手,而她居然与这个人上床。不过,她的确需要那样的肌肤之亲,戴维一定能够谅解。

她在病房门口拿了干净口罩,戴上之后准备进入那间小小的地狱,里面只有一个令人生厌作呕的灵魂。

桑德拉计算着走到杰里迈亚·史密斯床边的距离,六步,不,七步。她看着他,水族馆里的鱼近在咫尺。他紧闭双眼,整个房间的气氛冰冷漠然,这个人落得这般下场,不会再有任何人对他产生恐惧或心生怜悯。

病床旁有张扶手椅,桑德拉坐下来,手肘支在膝盖上,十指交缠,然后倾身向前。她希望自己有读心术,能够了解这个人为什么作恶多端。其实,这就像是圣赦神父工作的一部分:仔细检视人类的内心,探究各种行为的潜在动机。而她身为刑事鉴识摄影人员,负责的则是外在的迹证,恶行留诸世间的伤口。

她想到了徕卡相机里的那张黑色照片。

桑德拉心想,我没办法了。没有那张照片,戴维留下的提示之路,她也没办法继续下去。很可能是在拍摄时出的状况,里面的影像再也救不回来了。

只有上帝才知道他拍了什么。

事物的表象,是她获取情报的来源,但也等于是她的限制。她现在才有了体悟,如果能够好好省思自己的内心,把一切倾吐出来,找寻宽恕之路,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要是没有其他方法,告解,也许能够纾解心中的块垒。所以,她突然开始对杰里迈亚·史密斯说话:“我想要告诉你绿色领带的故事,”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说这件事,但她就此开始滔滔不绝,“事情发生在我丈夫被杀前的几个礼拜。那天,他刚结束海外的长期任务,我们一如往常,庆祝我们的小别重聚,享受两人世界,我们完全不理会外面发生了什么,仿佛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你懂吗?你有过这种感觉吗?”她摇头笑了,“不,一定没有。我们相识以来,我从来不需要摆出虚情假意,但那天是例外。戴维依然问我相同的问题:‘一切都好吗?没问题吧?’这是日常问候语,没有人会说出真心话,但当我告诉他一切都很好的时候,不只是基于礼貌,其实,那真是彻底的谎言……就在他回来的几天前,我到医院去堕胎了。”桑德拉知道自己的眼眶盈满泪水,但还是拼命忍住,“我们一定会是很棒的父母,我们彼此相爱,而且也信赖对方。但他是摄影记者,总是在战争、革命与屠杀的环境里工作,而我自己是从事刑事鉴识的女警,戴维从事的是高风险职业,我每天都得被迫看到各种犯罪现场,在这样的状况下,我们要如何养育这个孩子?这么多的暴力和恐惧,对孩子并不好。”她这句话说得决绝,毫无后悔之意,“这是我犯下的过错,有生之年,我将会一直心怀愧疚,我没有办法原谅自己,是因为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告诉戴维,我趁他不在的时候,私自做出了决定。”桑德拉露出凄楚的微笑,“我从医院回家之后,发现卫生间里还留有我的验孕试纸。我的小孩,或者应该说他们从我体内取走的那个东西—还不到一个月,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才好—早就留在医院里了。我觉得它死在我的肚子里,我又把它孤零零地留在那里,实在很糟糕,你说是不是?反正,我觉得应该要为那个小东西举办葬礼。所以,我找出一个盒子,把验孕试纸和准爸爸妈妈的东西放进去,戴维唯一的领带也在里面,那条绿鬃蜥。然后,我开车到特拉洛,我们常去度假的利古里亚区的小村落,把那个盒子抛入海中。”她深呼吸,“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说也奇怪,我居然会和你讲这些事情。不过现在要讲的是美好的那一部分了。我一直认为自己是那个必须付出代价的人,犯下了无法弥补的大错,事后知道但也来不及了。对那个未出生孩子的爱,我抛入海中,而我对戴维的感情也随其消失了,”她擦去泪水,“没办法,我吻他,爱抚他,与他做爱,但我没有任何感觉,那孩子在我体内为了生存而筑起的巢,已经荒芜了。我一直等到丈夫死后,才重新拾回对他的爱。”

她双手交叠于胸前,低头不动,姿势令人难受。她开始啜泣,眼泪泛流不止,但好舒畅,她停不下来,哭了好几分钟之后,她开始擤鼻子,想要让自己镇定下来。她笑了,好累,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在这里心情很愉快,再五分钟,她告诉自己,五分钟就好。连接杰里迈亚·史密斯胸部的心电图机,还有维持生命体征的呼吸器,不断发出规律声响,对她施出了催眠放松的魔咒,她闭上眼睛,居然不知不觉睡着了。她看到戴维,还有他的微笑,那乱七八糟的头发,和善的双眼,当他发现她面容微愁或若有所思时脸上露出的促狭表情,还有他噘下唇和歪头的模样。戴维以双手轻托她的腮帮子,把她拉进怀中,给了她一个好长好长的吻。“没事了,金格尔。”她顿时松了一口气,心情平静下来,他对她挥挥手,走了,临行前还边走边唱《贴颊双舞》。虽然在桑德拉的梦中,听起来像是戴维的歌声,但其实她并不知道,吟唱者另有其人,千真万确。

有人在病房里唱歌。

22:17

看到卡米拉·洛卡突然把手放在那男孩的胸前,体会她儿子死后留下的心跳,马库斯第一次感受到那种看不见的慈悲力量。他以前一直认为,我们在浩瀚宇宙之中如此渺小,不值得上帝特别眷顾我们,但现在他改变了想法。

我们终究会在起点相会。

他将会与对手正面相迎,救出拉若,就是他得到的最大报酬。

而一切的起点,要从杰里迈亚·史密斯的别墅开始。

他把老熊猫停在大门外,现在这里已经没有警察看守,刑事鉴识人员比警察更早撤离。这里荒凉凄怆,仿佛它知道自己的秘密终将曝光。马库斯往别墅的方向走去,沿路只见满月清光,正奋力抗拒这一片幽黑。

树木在凉夜微风中摇曳,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响,仿佛在他的步履后方发出轻笑,荒芜花园里的雕像凝望着他,眼神空洞。

他走到别墅门口,门窗依然贴有封条。他认为那位圣赦神父不在这栋房子里面,那封口信所透露的信息很明确。

但这一次你必须找到魔鬼。

这是他最后一次的考验,只要能顺利通过,他终将知道所有答案。

这句话是否意味着他必须找寻超自然的线索?不过他再次提醒自己,那位神秘圣赦神父对魔鬼不感兴趣。事实上,在梵蒂冈,也只有他们会对魔鬼的真实性感到怀疑,他们认为,魔鬼只是人类在犯罪之后想要逃避责任与免受责罚的借口而已。

人类作恶,魔鬼才会出现。

他撕去大门封条,进入屋内,月光没有继续追随他,反而在门口止步,现在一片静悄悄,也没有人出现。

他拿出口袋里的手电筒,照亮黑暗的走廊。他还记得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曾经依循着画作背后的数字编码找线索,但如果那位圣赦神父希望他回到这里,想必他上次一定遗漏了什么。现在,他来到杰里迈亚·史密斯当初被发现的地方,那间客厅。

有些东西不见了,被打翻的桌子、破碗,还有面包屑,都已经被刑事鉴识人员取走,还有医护人员在急救时所使用的器材—消毒手套、纱布、针筒与插管,最重要的是那些纪念品—发带、珊瑚手环、粉红色围巾,还有那只溜冰鞋。这个恶魔在面对寂寞长夜的时候,正好可以利用这些物品,召唤那些年轻女子的亡魂出来做伴。

虽然这些东西不见了,但问题依然悬而未决。

为什么杰里迈亚·史密斯,这么一个猥琐、反社会又缺乏魅力的男人,能够赢得这些女孩的信任?在杀害她们之前的这一个月当中,他又把她们藏在哪里?拉若人呢?

马库斯的这种问法,俨然是假设拉若依然活在人世,这些日子他竭尽一切努力,拼命想要达成任务,如果结果与预期不同,他万万不能接受。

他看向四周,寻找着异常状况。他告诉自己,这绝非什么超自然的线索,而是虔信之人才能发掘的细节,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具有这样的能力。

他目光四处游移,希望能找到疑点,能够进入另外一个面向的隙缝,让邪恶势力得以扩散的缺口。

“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之处……我们被指派成为边界的守护者,不过,偶尔会有越界之事。”

他看着窗外,月光正在为他引路。

石雕像展开双翼,凝望着他,对他发出声声呼唤。

它在花园中间,四周还坐落了其他雕像。马库斯想起了圣经故事,路西法在堕落之前,曾经是天主最宠爱的天使,他立刻朝屋外走去。

他走到那座高大的雕像前面,苍白月光映亮了这位天使。

马库斯觉得奇怪,警察居然没有注意到这座雕像下方有问题,如果这里藏有东西,警犬应该闻得出来才是。不过,已经连续下了好几天大雨,泥巴所散发出的各种味道,可能会对动物的嗅觉造成影响。

他把双手放在基座,猛力一推,天使随之移动,露出一扇铁制地板门,没锁,他直接拉开把手。

一片漆黑,强烈潮气扑鼻而来,仿佛地洞里有恶臭,马库斯拿出手电筒,六步,进入地底炼狱。但里面没有人声,也没有其他声响。

“拉若!”他扯开喉咙大叫,然后又喊了三次,又一次,没有回应。

他步下阶梯。

光源前方是一条狭长小道,低矮的天花板,还有铺了瓷砖的地板,逐渐下斜到某个地方,想必这里以前是游泳池,但有人把它改成了密室。

马库斯拿着手电筒四处探照,希望能发现人迹,他担心自己只能找到一具沉默无声的尸体,但拉若不在这里。

只有一张椅子。

他心想,警犬没有闻到味道,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因为根本没有人尸。但这个地穴确是杰里迈亚·史密斯藏匿绑架女子一个月并将之杀害的地方。这里的墙上没有锁链,没有让他发泄虐待欲望的工具,也没有可以性交的凹室。马库斯提醒自己,受害者没有被凌辱的痕迹,杰里迈亚根本没有碰她们。这张椅子,就是所有悲剧的舞台,旁边是捆人的绑绳,还有拿来割喉的刀子,约二十厘米长,这小小的空间,就是他变态想象的极限范围了。

马库斯凑前一看,发现椅子上有个密封的信封,他打开,发现里面是拉若公寓的原始平面图,包括了卫生间地板门的位置,她的活动内容与时间表,藏毒的计划细节摘要,最后是拉若微笑的照片,但她的脸上被红笔画了一个问号,这在开什么玩笑?这句话不只是问他自己,也等于在问那个神秘的圣赦神父。然而信封里的这些资料,的确是杰里迈亚带走拉若的铁证。

但拉若不在这里,也看不到那个神秘圣赦神父的踪影。

马库斯怒火中烧,圣赦神父没有履行他的承诺。他痛骂自己,这种玩笑实在难以承受,他没办法继续待在这个地方了。正当他要转身回去的时候,手电筒不小心滑落下来,筒头光源照亮了后方,有东西。

有人躲在角落。

那个人一直在偷看,而且动也不动,从那道光的范围来看,他只发现了一只手臂,穿着黑衣,马库斯弯腰捡起手电筒,慢慢对准那个陌生人。

那不是人,而是挂在衣架上的神父黑袍。

所有谜题都解开了,难怪杰里迈亚·史密斯能够接近那些女孩,她们为什么不怕他?因为她们眼中看到的不是禽兽,而是穿着黑袍的神父。

有个黑袍口袋异常鼓凸,马库斯伸手进去,发现了一个小药瓶,还有皮下注射针筒—琥珀酰胆碱。

他没有弄错,但是口袋里的这些东西指明了另一个故事。

对杰里迈亚下毒的人,正是他自己。

他早就知道其中一名受害者的姐姐当晚在医院值班,所以他打紧急电话求救,自述的全是心脏病症状,在救护车的医护人员到达之前,他已把药剂注入体内,而且针筒可能早被他丢入角落或是塞到家具底下,医护人员在情急之下自然不会多加注意,刑事鉴识人员也会以为那是急救时留下的废弃物。

他没有假扮神父,他真的是个神父。

他的计划早从一个礼拜前就开始了。先寄匿名信给瓦莱里娅·阿提耶利谋杀案的各个重要关系人,然后,又寄电子邮件给老警察皮耶特罗·齐尼,让他知道费加罗案的新线索,接下来他直接打电话给卡米拉·洛卡,告诉她阿斯特·哥雅诗在数天之后将会出现在伊斯特拉饭店。

他就是圣赦神父。

当他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的真正身份。杰里迈亚效法卡内斯塔利医生,他也利用琥珀酰胆碱,让自己看起来像是自然发病,毒物反应检测不可能找出答案,只需要一毫克的剂量,呼吸肌就会停止运作,几分钟之后他将窒息而亡,就像是那位医生一样,这种药剂能让全身麻痹,连反悔的机会都没有。

只不过,卡内斯塔利没打算叫救护车,杰里迈亚却打电话求救了。

在警察的眼中,这个人是谁?已经毫无威胁性的连续杀人犯。医生又怎么看?昏迷不醒的病人。而马库斯看到的是?

违常之处。

琥珀酰胆碱的药效迟早会消退,杰里迈亚·史密斯随时会醒过来。

23:59

关,停,退。又一次,关,停,退。

加护病房区的蓝色等候区,只听得到那个巨大的声响不断重复,四下无人,马库斯小心趋前,探查声音来源。

自动式滑门关起,但突然停住,然后又后退,这个动作一直连续不止,想必是有东西挡住了滑门。他看到了。

一只脚。

负责戒护的警察趴倒在地板上。马库斯看着尸体—手、深蓝色制服、橡胶鞋底的鞋—有什么东西不见了。他的头,这个警察没有头,近距离挨枪,头盖骨已经被轰得稀碎。

马库斯心想,这只是第一个。

他又倾身向前,发现警察腰际的枪套是空的。他做出赐福手势,随即起身。

他慢慢走入那塑料地板长廊,看着两侧的加护病房。所有的病人都躺在床上沉眠,无感而冷漠,机器在帮他们呼吸,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

这样的寂静太不真实,他心想,地狱的气氛应该就是这样吧,一个生不像生、死不像死的地方,只能靠希望维系,这宛如魔术师在玩的把戏,当你看着这些垂死的病人,问他们身在何处的时候,幻术也等于被破解了,因为他们看起来还存留人间,但其实早就消失了。

他到达护理站,发现那些人并不如他们照顾的病患一样幸运,或者,应该说算他们走运,就看你站在哪一种角度。

第一名护士仰面死在控制台前面,喉咙有一道很深的伤口,监视器上面全是她喷溅的血迹。第二个倒在门口,她想逃跑却早已来不及,子弹入胸,逼得她后退倒地。而护理站的远处,还看得到一位穿白袍的男医生,他整个人死瘫在椅子里,双手悬垂,双眼朝上瞪着天花板。

杰里迈亚·史密斯的位置在最后一间,马库斯准备踏进去,想必那张床已经没有人。

“进来。”叫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是已经插管三天的那个人在讲话,“你是圣赦神父,对不对?”马库斯愣住了,好几秒钟都不敢动,但还是慢慢走向已经开启、正在等候他的那扇门。他看到病床隔帘拉起,中央还有个隐约的人影,他决定站在门口旁边,以墙壁作为掩护。

“进来,怕什么?”

“你有枪,”马库斯回答,“我知道,我检查过警察的枪套了。”

一阵沉默。但随后有个东西滑了出来,停在他脚边,是枪。

“你自己看吧,里面装了子弹。”

马库斯颇感意外,一时不知如何反应。为什么杰里迈亚要把枪丢出来?他看起来并没有投降的意思,这只是他的游戏,他想起来了。而他别无选择,只能陪他玩下去:“所以你没枪了?”

此时他听到震耳欲聋的枪声,洪亮的回答,他有。

“万一我进去马上被你打死怎么办?”

“如果你还想救她,就别无选择。”

“赶快告诉我拉若在哪里。”

对方哈哈大笑:“其实我说的不是她。”

马库斯全身僵直,难道还有其他人质?他决定伸头一探究竟。

杰里迈亚坐在床边,身上穿着过短的病袍,稀疏的头发乱翘着,看起来像是个刚睡醒的小丑。他一手搔抓着大腿,另一手持枪,抵住跪地女子的背。

是那个女警。

马库斯现在知道第二把枪是从哪里来的了,他大步迈入病房。

现在,桑德拉被上了手铐,那是杰里迈亚枪杀驻警之后取走的战利品。她先前像个傻子一样睡着了,最后是在连续三声急促枪响中惊醒的。她睁开眼睛,赶紧摸枪套找枪,但不见了。

然后,她发现病床上已空无一人。

第四起枪击案,活生生地在她面前上演,宛如她直接以相机拍摄犯罪现场。杰里迈亚起身偷走她的枪支后,直接走到护理站,以行刑方式处决了夜班的医护人员。

安全门门口的驻警听到枪响,赶紧开锁,而杰里迈亚趁此时躲在门旁,等到门一打开,他立刻以近距离直射警察的脑袋。

桑德拉也跟了出去,她虽然手无寸铁,但总觉得自己应该找得到办法制服他。她知道这个想法没有意义,但她深觉因为自己累坏了,没有保持警觉,应该要负起责任,但还有件事很离奇。

他为什么没杀她?

走廊上没有他的踪影,她冲到出口,这时候她才发现杰里迈亚站在药品间,对她露出狞笑。桑德拉完全没料到,吓了一跳,他拿枪对着她,还把手铐丢到她面前。

“自己戴上,准备来玩游戏了。”

她只能听令照做,不知道接下来会出什么状况。

现在,她跪在加护病房的地板上,仰头看着那个太阳穴带疤的神父,以眼神告诉他没事,不要担心。神父点点头,他知道了。

杰里迈亚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怎么样?看到我开心吗?我一直想要会会别的圣赦神父。长久以来,我一直以为只有我一个,我想你一定也有相同的感慨吧。你叫什么名字?”

马库斯无意让他占上风。

“别这样,”杰里迈亚紧紧相逼,“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而且,我眼前这个人这么厉害,居然能找到我,让我知道大名也不为过吧。”

“马库斯。”不过他刚说完就后悔了,“放她走。”

杰里迈亚脸色一沉:“马库斯,我亲爱的朋友,抱歉,她是计划的一部分。”

“什么计划?”

“其实,她到医院来看我,真是让我又惊又喜。我本来打算抓个护士当人质,但既然她自投罗网……我们是怎么说的?”他把食指抵在唇间,抬头假装在苦思答案,“哦,对了,违常之处。”

马库斯没接话,他不想示弱。

“这女人会出现在医院,证明那个理论是对的。”

“什么理论?”

“‘犯罪,会引发更多的邪行。’没有人告诉你吗?”他扮了个鬼脸,一脸不以为然,“你看,虽然我之前见过她老公,但我从来没想到会遇到她。”

桑德拉扬起双眼,看着他。

“戴维·利奥尼是优秀记者,这一点毋庸置疑,”杰里迈亚继续说道,“他在做圣赦神父的新闻专题,我也一直在偷偷跟踪他,了解他的背景,能知道他这么多的隐私,真的是……受益良多,”他看着桑德拉,“当你老公在罗马的时候,我曾经去米兰登门拜访,潜入你家,翻你的东西,但你什么都没发现。”

桑德拉想起杀手在戴维录音机里留下的歌声:《贴颊双舞》。先前她一直想不通,为什么那个禽兽会知道他们的闺房秘密。

杰里迈亚仿佛猜透了她的心思:“对,小可爱,是我约你老公在那栋废弃大楼见面的。这个白痴的确做了预防措施,但他信任我,因为他以为神父基本上都是好人。不过,他在坠楼之前应该就改变想法了吧。”

桑德拉一直怀疑杀人凶手是夏贝尔,如今真相揭晓,她震惊不已。看到杰里迈亚对戴维之死的轻浮态度,再想到刚才她居然对杀夫凶手倾吐自己的内心秘密,她不禁怒火中烧。他没有昏迷,还听她讲完了堕胎的过程,知道她良心不安,这个人不但夺走了戴维的生命,现在还知道了她与戴维的另一段秘辛。

“他发现了圣赦神父的档案,马库斯,你懂吧?这个人不能留活口。”

现在桑德拉终于知道了凶手的杀人动机,而如果现在拿枪抵着她背脊的人是圣赦神父,那么夏贝尔说的一点都没错。他曾经告诉她是圣赦神父杀了戴维,她却一直不相信,果然,经年累月之后,他们也被邪恶染指了。

“反正他老婆到罗马来,就是要为夫寻仇,不过她绝对不会承认。你说对不对,桑德拉?”

她看着他,眼神充满恨意。

“其实,我可以让你以为那是一场意外,”杰里迈亚说道,“但我给了你机会,让你不但知道了真相,而且还找到了我。”

“拉若在哪儿?”马库斯打断他,“还活着吗?安然无恙?”

“当初我在计划的时候,以为你一发现我别墅里的秘密,就会立刻赶过来问我这个问题,”他停顿了一会儿,微笑地看着马库斯,“因为我知道那女孩的下落。”

“那你就说吧。”

“我的好朋友,你既然来了,何必心急,幸好你今晚及时赶过来,不然我就离开医院,消失不见了。”

“我已经识破你的计划,为什么不赶快放走这女人,交出拉若?”

“没那么简单,你要做出选择。”

“什么选择?”

“我有枪,你也有枪,今晚你要选择的是,谁该死。”他现在把枪口对准桑德拉的头,“如果你让我杀这个女警,我就告诉你拉若的下落。但如果你杀了我,救了这女人,你就再也不会有机会知道拉若的下落。”

“为什么要我杀你?”

“马库斯,你还不懂?”

杰里迈亚的声调与眼神满是沾沾自喜,仿佛马库斯本来就该知道答案,想不到他居然一头雾水。

“我等你自己说。”马库斯立刻回击。

“德沃克神父,那个老疯子在训练圣赦神父之后,也钻研出了他的心得。想要阻止犯罪,唯有以恶制恶。但你仔细想想,这是什么道理?为了熟悉各种罪行,我们必须进入黑暗世界的核心,与罪恶为伍,但有一部分圣赦神父就此堕落,再也无法复返。”

“你也一样。”

“在我之前已出现过许多例子。”杰里迈亚回道,“我还记得德沃克当年是怎么吸收我的。我的父母都是虔诚的教徒,我也深受启发。十八岁的时候,我进入神学院,德沃克神父把我带在身边,教导我如何以邪恶的角度研究世界,慢慢让我遗忘了自己的过往与身份,我也被他永远放逐在这片黑暗之海。”一滴清泪从他脸颊滑落下来。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杀人的?”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站在好人那一边,这让我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他的话里有讽刺的意味,“但我突然觉得这也许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如果想要证实为真,唯一的方法就是自我测试。我绑架了第一个女孩,把她藏入地穴。你也看过那个地方,没有施虐的工具,我不是虐待狂,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我享受不到任何快感。”这番自我辩解有一丝悲愁,“我一开始没杀她,想要找个好理由放了她,但是我每天都在拖延,她一直哭,求我放了她。我给自己一个月的时间做决定,到了最后,我发现自己是个毫无同情心的人,所以就干脆杀了她。”

特蕾莎,第一个受害者的名字,桑德拉想起来了,也是特蕾莎的姐姐莫妮卡救了杰里迈亚。

“但我还是不满足。我还是继续执行圣赦神父的任务,挖掘犯罪事实并找出罪犯,而德沃克没有发觉任何异状。我具有双重身份,一个是正义使者,另一个则是罪犯。过了一段时间,我又找了第二个女孩做相同的实验,然后是第三个与第四个。我会从她们身上拿走一件东西当作纪念品,希望久而久之能让我产生罪恶感,但结果如出一辙,我毫无感觉。各种恶行对我来说稀松平常,自己调查的案件与自己犯的案件有什么差别?我也搞不清楚了。不过,你知道最后有多荒谬吗?我犯案的次数越来越多,而我侦查的技巧也越来越高超,自从开始杀人,我已经救了数十条人命,破的案子更是不计其数。”他开始放声狂笑。

“所以如果我杀了你,等于救了这女人,但拉若会没命,”马库斯终于懂了,“但如果我不杀你,你会告诉我拉若的下落,然后杀了这女人。我无论做出哪一个选择,都是死路一条,我才是你真正的受害者,这两条路其实都一样,你只是想要证明,唯有先作恶才能行善。”

“行善一定要付出代价,马库斯,作恶却可以不花成本,随心所欲。”

桑德拉吓坏了,但她不希望自己只是个观众。“就让这畜生杀了我吧,”她说道,“让他告诉你拉若的下落,那女孩怀孕了。”

杰里迈亚立刻拿枪柄猛敲她的头。

“不准动她!”马库斯语带威胁。

“很好,这个样子我喜欢,我要看你展现行动,愤怒是第一步。”

马库斯不知道拉若怀孕了,面露惊诧。

杰里迈亚发现了他表情的变化:“是想看当场有人死在你面前,还是让另一个地方的人无望垂死?要选这女警还是怀孕的拉若?你自己决定。”

马库斯必须争取时间,也许警察会赶来也说不定,然后呢?就算这样,杰里迈亚也毫无损失。“如果我让你杀了女警,我怎么知道你一定会告诉我拉若的下落?其实,你还是可以同时杀了她们两个。搞不好你的内心正有这个打算,激怒我之后,逼我复仇,那你就真的赢了。”

杰里迈亚对他眨眨眼:“我对你下了好一番功夫,果然没白费。”

马库斯不解:“什么意思?”

“马库斯,动点你的脑袋,你怎么会想到是我?”

“卡内斯塔利医生以琥珀酰胆碱自杀,你也因而得到灵感。”

“只有这样?你确定?”

马库斯努力回想。

“拜托,不要让我失望好不好。我的胸前写了什么字?”

杀了我。他到底要说什么?

“该给你一点小提示了:不久之前,我决定让我们的部分档案机密曝光,让悬案受害者的亲友知道我所查出的真相,等于奉送给他们结案结果。但我想到自己也犯了罪,应该要给我的受害人家属相同的机会。所以我才会安排那一出急救戏码,伪装成自己心脏病发,如果那位年轻医生不急救,而任由我断气的话,等于也让我以死偿命了,特蕾莎的姐姐却决定要让我活下去。”

桑德拉心想,当初的抉择实在不妙,莫妮卡不想做坏事,但邪道找到了其他出口展现其力道,他们现在之所以在这里,就是因为莫妮卡是个好人。何其荒谬。

“还有,虽然我已经事先安排好了一切,甚至为了怕大家误会,我还在胸前刻了字……但大家都视而不见,这让你联想到了什么?”

马库斯努力回想:“瓦莱里娅·阿提耶利的谋杀案,床后方的沾血英文字,恶(EVIL)。”

“很好,”杰里迈亚似乎很满意,“每个人都把它当成了恶(EVIL),但其实是实况(LIVE)。因为地毯上有三角形的血印,所以大家都朝邪教的方向去思考,没有人想到那只是摄影机三脚架而已。答案一直出现在大家的面前—杀了我。但没有人注意,没有人想看那几个字。”

现在,马库斯终于知道这场荒谬剧的灵感从何而来:“费德里克·诺尼的案子,每个人看到的都是一个坐轮椅的男孩,而没有人会想到他是杀死妹妹的凶手—因为他没办法走路。你也一样—看起来是个昏迷不醒、无法继续伤天害理的人,只有一个警察在担任戒护,医生确定你不是心脏病发,但还找不出确切原因,其实,你只是为自己施打了琥珀酰胆碱,药效很快就会退散。”

“马库斯,我们要处理这种事情,真是难为我们了。如果当初皮耶特罗·齐尼不是以同情的目光看待费德里克,早就可以将他绳之以法,如果这女警不是因为看我可怜,也不会向我倾吐堕胎的事,她现在居然担心起拉若怀孕了!”杰里迈亚的笑声充满嘲弄。

“你这个畜生,我哪有同情你!”桑德拉跪得难受,背脊疼痛,但她依然在想办法脱逃,应该要趁杰里迈亚分心的时候赶紧挣脱,马库斯—现在她知道这个圣赦神父的名字了—也有机会夺下他手中的枪,之后再对这王八蛋严刑逼供,一定要让他说出拉若的下落。

“我还是看不出你给了我什么启发。”马库斯回道。

“早就潜移默化了,所以你才能一路追到这里来。现在,你必须自己决定要不要继续走下去,”他望着马库斯,神情肃穆,“杀了我。”

“我不杀人。”

“你确定吗?能够挖掘犯罪真相,你的内心一定也充满邪恶力量,你就像我一样,你看看你自己就会明了一切。”杰里迈亚调整枪口位置,瞄着桑德拉的头部,另一只手伸到背后,摆出行刑的姿势,准备进行枪决。“我数到三,你时间不多。”

马库斯举枪,对准杰里迈亚:好一个完美目标,距离这么近,杀人易如反掌。不过,他先看了那女警一眼,知道她想要自己挣脱逃跑,只要等她一有动作,他会立刻开枪,但只是伤人,而非杀人。

“一——”

桑德拉没给他机会继续数下去,她突然站起来,以肩头的力量顶掉杰里迈亚手中的枪,但正当她要奔向马库斯的时候,突然觉得背部出现一阵抽搐,她以为自己中弹了,不过还是努力躲到马库斯背后寻求掩护。桑德拉现在才发现自己没听到枪响,她赶紧伸手摸背,有个东西插在肋骨之间,她知道那是什么。

“我的天。”

针筒。

杰里迈亚纵情狂笑,在床边不断前俯后仰,他开心嚷叫:“琥珀酰胆碱。”

马库斯看着杰里迈亚突然从背后抽出的那只手,想必他也早已预见女警的挣逃动作。

“医院里能找到的东西可说是无奇不有,你说是吧?”

他在杀死门口的警察之后,立刻着手准备秘密武器,难怪会看到他出现在药品间,但现在知道已经太迟了。她开始觉得四肢僵麻,喉咙发紧,没有办法转头,双腿也不听使唤,她倒在地上,身体抽搐,完全无法控制,她没办法呼吸了,仿佛这个房间里没有空气,她心想这里真的像水族箱,她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不过她的周边没有水,纯粹只是缺氧。

马库斯望着那女子,看她双手乱舞,出现发绀症状,不知该如何帮她是好。

杰里迈亚指着床边的胶管:“想要救她,要把这东西塞入她的喉咙里,不然,你就按警报器找人也可以,但前提是先杀了我,否则想都别想。”

马库斯看着自己放在地上的手枪。

“她只有四分钟,最多也只有五分钟可以活命。过了前三分钟之后,会引发脑部损伤,永远无法复原。马库斯,你要记得一件事,在善恶的边界有一面镜子,你如果仔细看,一定会找到真相,因为你也—”

枪声大作,打断了他的话,杰里迈亚双臂张瘫,向后倒下去,头斜倚在床边。

马库斯扣下扳机后,已经对杰里迈亚与他自己手中的枪失去兴趣,他现在只关心面前这名女子:“请你一定要撑住。”他走到门口,启动火灾警报器,这是最快的求援方法。

桑德拉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发觉自己正逐渐失去意识,仿佛有熊熊烈火在狂烧她的肺,她动不了,也没办法哭喊,她的体内正发生急剧变化。

马库斯跪在她旁边,执起她的手,在这场与死神拔河的无声战役里,他想帮忙却无能为力。

“走开!”他后头传来呵斥声,马库斯让到一旁,看到一名身着白袍的瘦小年轻女子抓住桑德拉的双臂,将她拉到邻近的空床,马库斯见状,也趋前帮忙抬脚,随即放手让医生处理。

她从急救车上取出喉镜,置入桑德拉的喉咙,然后冷静地塞入软管,随即连接到呼吸器,她又拿起听诊器聆听桑德拉的胸腔。“心跳已经逐渐恢复正常,”她说道,“应该来得及。”她看着杰里迈亚太阳穴上的弹口,又望着马库斯太阳穴的疤,两者何其相似,她吓了一大跳。

马库斯现在才认出她。莫妮卡,特蕾莎的姐姐。这一次,她救了桑德拉的命。

“快走。”

马库斯一时反应不过来,不明白年轻女医生的意思。

“快走,”她再次重复,“没有人会懂你为什么要杀他。”

他依然迟疑不决。

“但我很清楚。”她又多加了这一句。

他再次看着桑德拉,她的脸上已逐渐恢复血色,甚至连那睁得大大的双眼也露出些许微光,他放心了,摸了摸她的手臂之后,走向工作人员通道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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