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

罪恶捕手  作者:多纳托·卡瑞西

04:46

尸体在流泪。

这次他没有打开床边的灯,也没有拿签字笔在墙上加注新的细节。一片漆黑,他静静地躺着,想要搞清楚方才梦境中的情景。

布拉格旅馆的枪击事件被召唤入夜梦,他正在回想最后的细节。

碎玻璃。三声枪响。左撇子。

将关键词重新排列组合之后,他解开了谜团。

杰里迈亚·史密斯最后曾经说了这几句话:“在善恶的边界有一面镜子,你如果仔细看,一定会找到真相。”

他现在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讨厌照镜子了。一人挨一枪,他自己,还有德沃克,但杀手不是左撇子,而是他自己的镜面反射。第一枪打碎了镜子。

没有第三个人,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

几个小时之前,他在杰梅里医院的加护病房杀了人,态度毫不迟疑,而回家之后,他也猜到了布拉格事件的真相,只不过,他是靠梦境回想起最后一幕的。但他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布拉格,还有他的导师为什么也会在那里,以及他们的谈话内容。

马库斯知道自己刚才杀死了杰里迈亚·史密斯,而先前他也做过一模一样的事,拿枪杀死了德沃克。

拂晓时分,雨势又起,涤净了罗马的纷扰暗夜。

马库斯走在雷戈拉区的小巷里,暂时找了个门口避雨,他抬头望天,想着这场雨恐怕还有的下。他竖起风衣衣领,继续往前走。

到达朱利亚路之后,他走入教堂。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克莱门特约他在地下室见面。马库斯走下石阶,立刻发现此处非比寻常,这是地底坟场。

十九世纪初拿破仑颁布卫生敕令,要求死者的下葬地点必须远离居住区。在此之前,每一间教堂都有自己的墓地。但这间很不一样,所有的摆设—分枝烛台、装饰品、雕像—全都是用人骨做的,就连让信徒在入口圣水盆处沾点圣水的时候,也可以看到墙上镶入的人骸。这些尸骨依种类不同,分别放置在不同的壁龛里面,数目成千上万。这个地方不只是阴森而已,简直是奇诡。

克莱门特双手反剪置后,正弯腰研究一堆头骨下方的碑文。

“为什么要选这个地方?”

克莱门特转身看他:“昨晚我听过你的留言之后,觉得这里再适合不过了。”

马库斯伸手指向四周:“我们在哪儿?”

“十六世纪末,慈善团体开始收尸,他们希望能好好安葬那些在罗马街头、乡下,或是台伯河岸发现的无名尸。这些死者可能是自杀、被人谋杀,或者就只是单纯的贫困而亡,估计这里一共埋了八千具尸体。”

克莱门特的态度未免太冷静了。马库斯在那通留言里详述了当晚的事发经过与最后的结果,但他的这位年轻朋友似乎无动于衷:“为什么我觉得你毫不在乎?”

“因为我们早就知道了。”

那股傲慢的语气激怒了他:“谁?你刚说‘我们’,但你没讲清楚究竟是哪些人,你上面还有谁?我有权利知道。”

“你知道我不能说,但你的表现让我很满意。”

马库斯摇头:“为什么?最后我只能开枪杀死杰里迈亚·史密斯,拉若依然不知去向,还有,这一年来我丧失记忆,什么都想不起来,但昨晚我想起了第一件事……我杀了德沃克。”

克莱门特从容不迫:“有名犯下重案的死刑犯,一直被关在戒备最为森严的监狱里,等待被处决,整整等了二十年。五年前,他被诊断出罹患脑癌,开刀之后,他却丧失了记忆,必须一切从头学起。他不懂自己为什么必须被关在监狱里,为什么会被判刑,因为他根本想不起来自己曾经犯下滔天大罪。现在他认为自己是另外一个人,与那杀人无数的恶魔截然不同,其实,他说自己根本不敢杀生,他要求赦免,他说如果不能无罪开释,那就等于把一个无辜的人处死。心理学家诊断之后,发现他不是在骗人,绝非为了逃避死罪而编出的谎话。但这还不算是真正的问题,如果人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那么过错的位置在哪里?身体、灵魂,还是他的认同?”

马库斯全懂了:“你知道我在布拉格做了什么事。”

克莱门特点点头:“枪杀德沃克,你犯的是道德之罪。你如果不记得的话,就无法忏悔告解,既然无法告解,也就无法获得赦免。不过,基于相同的理由,这也就等于不曾犯罪,所以你也自然得到了宽恕。”

“所以你一直瞒着我。”

“有一段话,圣赦神父总是挂在嘴边,你记得吗?”

马库斯想起来了:“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之处,一切都可能发生—那片幽暗之地,万物扑朔迷离,一片混乱,我们被指派成为边界的守护者,不过,偶尔会有越界之事……我必须将其驱回黑暗世界。”

“在边界徘徊总是充满风险,有些圣赦神父犯下致命错误之后,立刻被黑暗世界所吞噬,再也回不来了。”

“你是说,我在失忆之前,也曾经出现杰里迈亚·史密斯的问题?”

“不是你,是德沃克。”

马库斯震惊无语。

“是他带枪进入那间旅馆房间的,你只是想要拿走他的枪自保而已。你们发生了激烈争吵,随即发生枪击。”

“你怎么会知道事情经过?”马库斯立刻反驳,“你又不在现场。”

“德沃克在到布拉格之前,已经先告解过了,案号为c.g.785-34-15,他犯了违反教皇命令与背叛教廷的重罪,他也是在那个时候透露圣赦神父仍有秘密活动,他八成发现出问题了:有人违反规定取用档案资料,四个女孩被绑架杀害,却一直无法破案,德沃克神父开始怀疑是自己的人马所为。”

“圣赦神父一共有多少人?”

克莱门特叹气:“我们真的不知道,但希望有人知道全部的名单。在德沃克的告解内容中,他没有提到任何名字,只说:‘我犯了错,必须自己弥补。’”

“他为什么要来找我?”

“我们猜测他想要杀光所有的圣赦神父,而你是第一个。”

马库斯难以置信:“德沃克要杀我?”

克莱门特拍了拍他的肩膀:“抱歉,我本来也不想让你知道。”

马库斯凝望着某个骷髅的眼窟,这个人是谁?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有没有人爱过他?他是怎么死的?是好人还是坏人?

要是德沃克之前真的杀死他的话,恐怕也有些人会对着他的尸体议论纷纷,因为他和所有的圣赦神父一样,都是没有身份的人。

我不存在。

“杰里迈亚·史密斯在死前曾经说过:‘我犯案的次数越来越多,而我侦查的技巧也越来越高超。’我不禁自问,为什么我没有办法记得自己母亲的声音,却对寻索犯罪证据如此在行?为什么我已经忘记了一切,却没有丧失我的天赋?是不是人类的内心都有善恶两面,只是自我选择的路途不同?”马库斯看着他的年轻朋友,“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现在你知道自己杀了德沃克与杰里迈亚·史密斯,犯了道德之罪,所以你必须告解,交由灵魂法庭做出审判。但我确信你终将获得赦免,因为有时候与邪道交手,难免会惹来一身血腥。”

“那拉若呢?杰里迈亚死了,拉若的下落也就此石沉大海,这可怜的女孩不知道怎么样了。”

“马库斯,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她怀有身孕。”

“我们救不了她。”

“连她的小孩也没有机会?不,这叫我怎么能接受?”

“你看看,”克莱门特指着周边的人骨,“这里的意义叫作怜悯。无论这具无名尸先前做了什么,但总会给他们一个宗教仪式,让他们安息。我之所以约你在此见面,无非是希望你能够给自己多一点怜悯。拉若可能会死,但不是你的错,所以不要再继续折磨你自己了,如果你不能先原谅自己,得到灵魂法庭的赦免也没有意义。”

“所以我自由了?怎么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不是应该很开心才是吗?”

“还有一项任务,”克莱门特露出微笑,“也许可以减轻你心头的负担。”他拿出档案交给马库斯。

他低头看着编号:c.g.294-21-12。

“虽然之前的营救没有成功,但你依然还有机会。”

09:02

加护病房区里,出现了一幅超现实的场景。警方与刑事鉴识人员正忙着进行屠杀案发生之后的侦查工作,他们在一堆昏迷的病患之中忙进忙出,毕竟一时之间很难把病患安置到其他地方,而且这些病患也不可能干扰调查,所以就干脆继续让他们留在那里。结果每个警察的动作都变得很安静,而且他们还刻意压低声音交谈,仿佛担心自己会吵醒病人。

桑德拉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看着这些同事,不禁猛摇头,她忍不住心想,也许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愚蠢而起。医生坚持她必须继续留院观察,她却签下自动出院书。其实她还是很不舒服,但她只想要赶快回到米兰,再次回到自己的生活轨道,然后,重新开始。

马库斯,她想起那位带疤的圣赦神父的名字了,真希望能与他再见一面,亲口谢谢他,当时她虽然无法呼吸,但神父紧紧相握为她灌注了坚持下去的勇气。

黑色裹尸袋里的杰里迈亚·史密斯被送走了,当他们把他从桑德拉的面前推过去的时候,她居然没有任何感觉。昨晚宛如一场死亡体验,已经完全释放了她的怨怒与报复之意,因为在那生死攸关的时刻,她觉得自己与戴维好近。

莫妮卡先是以自己专业的医学技术把桑德拉从鬼门关拉了回来,随后又开始在警察面前演戏,顶替马库斯的角色,扛下了杀人的责任。当然,她早就在警方抵达之前拭去马库斯留在枪上的指纹,并且自己握枪留下指纹。她一再强调,这不是报复,而是自卫,看起来他们是相信了这种说法。

桑德拉看着莫妮卡朝自己走过来,虽然被反复诘问,但她似乎并未出现倦容。

“还好吗?”她笑意盈盈,很开心。

“很好。”桑德拉开口回答,也顺势清了清喉咙。因为先前插入了喉管,所以她的声音依然沙哑,而且全身肌肉都在犯疼,不过那最可怕的麻痹感总算是没了。在麻醉师的协助之下,她体内的琥珀酰胆碱药效已经逐渐退去,这简直是宛如重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令尊曾经说过,‘每挨一巴掌,你都有机会成长。’”

她们两人畅怀大笑。莫妮卡昨晚会再次回到加护病房区,纯属意外。桑德拉没有多问,这是莫妮卡自己说出来的,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动力让她想回来:“也许是因为我们先前聊了那么一会儿吧。”

桑德拉不知道该谢的是莫妮卡的临时起念,还是命运,或是偶尔在冥冥之中自做安排的某个人,无论他是上帝还是戴维,对她来说并无太大差别。

莫妮卡靠过去抱她,此时一切尽在不言中,两人相拥了好一会儿之后,这位年轻女医生又对她吻颊告别。

她目送莫妮卡离去,居然没注意到卡穆索警长已经走了过来。

“她真是个好女孩。”卡穆索说道。

桑德拉闻声回头,警长今天走蓝色系:蓝外套、蓝衬衫、蓝领带、蓝长裤,唯一的例外是他的那双白鞋,幸好他的头发和鞋子不是蓝色的,不然他就会像只变色龙一样,完全隐没在蓝色的陈设与墙壁里。

“我已经和你的长官通过电话了,迪·米凯利斯督察说他会从米兰过来,亲自接你回去。”

“我的天,不要啊,你怎么没阻止他?我打算今晚就回去了。”

“他告诉我一件有关你的事,很有趣。”

桑德拉有不祥的预感。

“维加警官,显然你是对的,恭喜。”

她吓了一大跳:“恭喜什么?”

“瓦斯暖炉与一氧化碳的那个案子。丈夫洗完澡之后,出来杀死太太和儿子,然后他又回到浴室里,昏倒之后撞到头,死了。”

案情推演得很漂亮,但结果如何还不确定:“法医接受了我的理论?”

“不只是接受,而且是完全赞同。”

桑德拉不敢相信,这真是太好了,她心想,真相永远是最好的安慰。就像戴维的案子一样,现在她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也觉得该放手了。

“医院的所有部门都装有监视摄像头,你知道吗?”

警长冷不防丢出这句话,让桑德拉吓得全身战栗,她从来没想到这件事,莫妮卡与她合力编造出来的证词恐怕会被拆穿,马库斯也有危险:“你看过带子没有?”

卡穆索扮了个鬼脸:“因为连日暴雨,加护病房区的摄像头全部出故障了,所以没有留下任何监控数据,好可惜,你说是吧?”

桑德拉松了一口气,但绝对不能被警长识破。

但卡穆索的话还没说完:“你一定知道杰梅里医院属于梵蒂冈所有,对吧?”

这句话绝对不是随口问问,他在迂回套话,但桑德拉假装不知道。

“跟我说这个干吗?”

卡穆索耸了耸肩,斜眼瞄着她,但他不打算继续深究下去:“哦,只是好奇罢了。”

桑德拉没给他机会继续发问,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可不可以请你派人送我回旅馆?”

“我载你过去吧,反正我现在没事。”

她堆出假笑,掩饰自己的失望之情:“太好了,但我想先去一个地方。”

卡穆索开的是蓝旗亚Fulvia古董车,车况维持得极好,桑德拉一坐进去,还以为自己进入了时光隧道,车内气味怡人,像是刚从展示间领出的新车。大雨依然下个不停,车身却洁净得不得了。

桑德拉给了他地址,两人沿着威内托路,听着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流行金曲,她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在费里尼电影《甜蜜的生活》的场景里。

这趟时光逆旅的终点到了:国际刑警组织客房公寓的建筑物外面。

桑德拉爬阶梯的时候,心中满怀期待,希望能够再次遇见夏贝尔。她知道机会微乎其微,但仍抱有一丝希望,她有千言万语想要告诉他,而最重要的是她希望能听到他表示些什么,比方说,虽然她犯蠢隐藏自己的行踪,但还是很高兴她死里逃生。如果昨天晚上能让他一路跟踪到杰梅里医院,情势也许会有所改观,毕竟夏贝尔只想要保护她而已。

但她真正想听到的,莫过于他亲口说出希望未来能再次相见,他们两人曾经上过床,她也喜欢他,不希望就此断了联络。她虽然还不想承认,但其实自己已经对他一见倾心。

桑德拉走到梯台处,发现大门是开着的,她毫不迟疑,带着满心喜悦走进去。厨房传出声响,她赶紧过去找人,但眼前出现的是另外一名男子,身着体面西装。

她只能勉强挤话:“嘿。”

他满脸诧异:“没带你丈夫来?”

桑德拉一头雾水,但她好心急,想赶紧弄清楚状况:“其实,我要找人,托马斯·夏贝尔。”

那男人想了一会儿:“可能是先前的房客。”

“我猜他是你同事,你不认识他吗?”

“据我所知,这套房只委托我们这一家中介出售,但我们公司没有这个人。”

桑德拉慢慢懂了,不过她还是有些茫然:“你们是房地产公司的?”

“难道你没有看到我们在门口贴的招牌?”他语调夸张,“这间公寓要卖啊。”

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要生气还是惊讶:“卖多久了?”

这个问题似乎让对方很困惑:“这房子已经六个月没人住了。”

桑德拉愣住了,现在她想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释。

那男子靠过去。“我在等某个买家,”他开始献殷勤,“但如果你有意想看看的话……”

“不用,谢谢,”桑德拉回道,“是我弄错了,不好意思。”她语毕旋即离开。

“如果你不喜欢家具的风格,可以不要啊,我们会从房价里扣除。”

她匆匆冲下阶梯,到了一楼的时候已经头晕目眩,只能先倚在墙上,休息个几分钟之后,才回到卡穆索的车上。

“你脸色苍白,要不要我送你回医院?”

“我没事。”这是谎话,她勃然大怒,夏贝尔又骗了她,会不会他说的一切全是假话?所以那一晚春宵到底算什么?

“你到这间公寓是为了什么事?”

“找一个在国际刑警组织工作的朋友,但他不在那里,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

“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忙,国际刑警组织罗马办公室的人我倒是认识几个,只要打通电话就行了,不麻烦。”

她觉得自己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否则她没有办法带着满腹疑问回米兰:难道真的是她一厢情愿,这个男人对她没有丝毫好感?

“谢了,感激不尽。”

13:55

布鲁诺·马丁尼走到自家公寓地下室的停车间,他已经把那里改装成了实验室,修弄东西等于是他的休闲娱乐,他喜欢修小家电,对木工与机械也多有涉猎。停车间的金属铁卷门高高拉起,马库斯看到布鲁诺正在里面修理伟士牌摩托车的引擎。

大雨直落宛如水帘,马丁尼没有注意到马库斯正缓步走来,直到他站到眼前的时候才发现。他跪在摩托车旁边,一抬头就认出了马库斯:“你又来干什么?”

这个男人体格魁梧,强健的肌肉足堪面对生命中的所有试炼与磨难,不过,女儿失踪却让他充满了无力感,他的急躁个性成了他唯一的护身符,让他还不至于完全崩溃,马库斯实在不忍苛责。

“可以聊聊吗?”

布鲁诺没接话,想了一会儿才开口:“进来吧,你全身都湿了。”他站起来,双手在满是油渍的工作裤上抹了抹:“今天早上我和卡米拉·洛卡通过电话,她很生气,正义永远无法实现了。”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这件事,很遗憾,我爱莫能助。”

“有时候,还是不要知道真相比较好。”

布鲁诺会说出这句话,让马库斯吓了一跳,这个父亲不惜一切,就是为了把女儿找回来,他不但买黑枪,而且让自己变成了寂寞的复仇者,马库斯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来这一趟。“你呢?还是想知道艾丽斯怎么了吗?”

“三年来,我拼命找她,仿佛她还活着,但我的悲伤程度,宛如她已经死了。”

“这不算答案。”马库斯的态度依然尖锐。

“你知道求死不能的感觉是什么吗?”布鲁诺继续说话,但微微敛目,“只能毫无选择,继续活下去,永不凋萎。但你想想看,这是什么样的无期徒刑?好,在我还没找出真相之前,我不能死,我必须好好活着,继续接受煎熬。”

“为什么要对你自己这么严苛?”

“三年前,我还有抽烟的习惯。”

马库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提这件事,但依然让他说下去。

“那天,我们全家人在公园,艾丽斯被人掳走的时候,我跑去抽烟,她妈妈也在,但我应该要看好她的,我是她爸爸,那是我的责任,我却漫不经心。”

对马库斯来说,这个答案已经够了。他拿出口袋里的档案,那是克莱门特先前交给他的资料。

编号c.g.294-21-12。

他打开之后,取出一张纸:“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不过有个条件—不可以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也绝对不能告诉别人消息来源,同意吗?”

布鲁诺一脸疑惑地看着他:“好。”他的声调里隐然有了变化,那是期待。

马库斯小心翼翼:“三年前,艾丽斯被一个男人绑架,带到了国外。”

“怎么会这样?”

“他是精神病患,以为自己死去的妻子在你女儿身上还魂再生,所以才会下手绑架她。”

“所以……”他难以置信。

“对,她还活着。”

布鲁诺的双眼盈满泪水,这个魁梧男子已经快哭出来了。

马库斯将那张纸交到他手上:“所有的追查线索都在这里,但你一定要答应我,不可以一个人行动。”

“好。”

“在这张纸的最下面,附有一位失踪人口专家的电话号码,她对于孩童案件尤为拿手,你一定要与她联络。就我所知,她是位很优秀的警官,名叫米拉·瓦斯克兹。”

布鲁诺看着手中的那张纸,激动无言。

“我该走了。”

“等等。”

马库斯停下脚步,但布鲁诺没说话,他的胸膛正因无声低泣而不断起伏。马库斯知道他现在的想法,这个爸爸不是只想着艾丽斯,他的脑中开始浮现全家人团圆的画面,先前他连想都不敢想。他在失踪案发生过后的种种反应,逼得另一半携子离家,他们现在终于有机会可以破镜重圆。

“不要让卡米拉·洛卡知道这件事,”布鲁诺说道,“至少,现在还不行,要是她知道艾丽斯还有一线生机,菲利普却再也不可能回来的话,她一定很难承受。”

“我没打算告诉她,而且,她还有自己的家人。”

布鲁诺抬头,满脸惊讶:“什么家人?她丈夫两年前离家出走,现在已经有了新对象,而且还生了宝宝。正因为如此,我们两人才走得这么近。”

马库斯想到卡米拉的冰箱上,螃蟹磁铁压住的那张字条。

十天后回来。我爱你。

天知道那张字条放在那里多久了,不过,现在有别的事让他心头一惊,但他现在还不确定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该走了。”他没时间听布鲁诺表达谢意,已经立刻转身,再次冲入那滂沱的水帘中。

车流因大雨而受阻,他花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到达奥斯提亚。他在面海处的某个圆环下车,随即开始步行。

没看到卡米拉·洛卡的车子,但马库斯依然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确定没人之后才走进屋内。

此情此景,和他上次到访时几乎一样,海洋风家具,还有鞋底卡的细沙,但厨房里的水槽没关紧,不断在滴水,与外面的倾盆大雨融汇在一起。

他直接走入卧室,枕头上还放着那两套睡衣,他没弄错,记得很清楚,女主人一套,男主人一套。小摆饰与其他物品也依然整整齐齐。他记得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以为这种洁癖是一种逃避焦虑的方式,可以远离儿子失踪后的混乱心绪,一切都恰如其分,十分完美。他心想,这是违常之处,应该要仔细观察才是。

五斗柜上的相框里,菲利普正看着他微笑,马库斯觉得自己充满了动力。卡米拉的床头桌上挂着婴儿监视器,那是让新手妈妈监察宝宝睡眠动静的电子配备。

他又想到了隔壁房间。

他走入儿童房,这里原本是菲利普的个人空间,现在却一分为二,引发马库斯好奇的是那张尿布桌、成堆的玩具,还有婴儿床。

婴儿在哪里?为什么我没看到?幕后又有什么秘密?他想起布鲁诺的话:她丈夫两年前离家出走,现在已经有了新对象,而且还生了一个宝宝。

儿子失踪之后,卡米拉又得承受另一个重大打击,她深爱的那个男人抛弃了她,但伤人的背叛不在于第三者,而是他们的孩子,那等于是菲利普的替代品。

马库斯心想,可怕的并非失去孩子,而是生活会不顾一切继续往前走。而且,卡米拉·洛卡为人母的期待,从来没有消逝。

他注意到了问题,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出现了什么,而是遗漏。

在那张小床旁边,没看到婴儿监视器的另一个子机。

接收器在卡米拉的房间,那发射器呢?

马库斯回到主卧室,坐在床头桌旁边,伸手取出那台婴儿监视器,打开电源。

持续不断的噪声,宛如来自黑暗世界的难解之音。马库斯把耳朵都贴过去了,想要听出端倪,但什么都没有。他把音量调到最大,噪声回荡在整个房间,他竖耳等待了好几秒钟,宛如潜入低语深海,想要找到里面的细微变化,异样的色泽。

他听到了,扩音器里的浑浊迷音里,还有另外一个声音,很规律,不是机器,而是来自生物,呼吸声。

马库斯抓着婴儿监视器,在房子里面到处兜转,希望能找到信号的来源,他告诉自己,一定就在不远的地方,这种装置的有效范围最多不过数百米,所以音源到底在哪里?

他打开所有的门,查看所有房间,最后又开了后门,透过纱窗看到一团模糊的荒芜花园与工具房。

马库斯从后门走出去,他现在才注意到四周邻居距离此处都有相当距离,而且这间房子种满了高耸的松树,形成了天然屏障,这里真是再理想不过了。他沿着碎石小路走向那间工具房,大雨无情地直落,湿地加上逆风,寸步难行,仿佛黑暗力量想要劝他打消念头,但最后他还是走到工具房前,门口挂有一具大锁。

他张望四周,马上找到自己所需要的工具。草地里插了一根充作洒水器支架的铁杆,马库斯把婴儿监视器丢在旁边,用双手抓住铁杆,拼命拔出来,随即拿起它用力破坏挂锁。铁链终于断了,大门也出现好几厘米的开口,马库斯立刻冲了进去。

阴暗天光钻入了小屋,他看到里面有一堆垃圾,还有小小的暖炉,婴儿监视器的子机搁在地上的床垫旁,他还看到上面有一团薄毯—而且,那团东西在蠕动。

“拉若?”他轻声呼唤,等了许久都没听到答案,“拉若?”他这次喊得更大声了。

“是我。”难以置信的声音。

马库斯赶紧靠过去,她被裹在臭烂的毯子里面,疲倦,脏兮兮,但还活着。“别担心,我是来找你的。”

“求求你,拜托。”拉若哭个不停,她还不知道这个人是来救她的。

马库斯抱着她走入雨中,穿过草地小径,这一路上,拉若只是频频重复那几个字,当他们终于走到小屋后门的时候,马库斯却停下了脚步。

卡米拉·洛卡站在走廊上动也不动,她的手里拿着一串钥匙和几个购物袋:“他把她带过来的,他说,我可以留下她的小孩……”

马库斯知道她口中的“他”正是杰里迈亚·史密斯。

卡米拉看着马库斯,又望着拉若:“她不想要那个孩子。”

犯罪,会引发更多的邪行,杰里迈亚曾经这么说过。卡米拉走入了人生歧途,但这是因为她受到了许多苦难,所以才会变成这种模样,她接受了恶魔的赠礼。马库斯也终于懂得她为什么能骗得过他,因为她创造了一个平行世界,对她来说,那里的一切都是真的,她情感恳切,不是在演戏。

马库斯没有理会卡米拉,但取走了她手中的车钥匙,继续抱着拉若往前走。

卡米拉呆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离开,终于体力不支而倒地。她自言自语,声音细弱难辨,只是不断重复着那句话:“她不想要那个孩子……”

22:56

迪·米凯利斯督察把铜板塞入咖啡机,准备为桑德拉买咖啡。这位长官所展现的关心与体贴让她觉得受宠若惊,她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又回到杰梅里医院。

他们在一个小时前接到卡穆索的电话。那时候她正在打包行李,准备离开旅馆,与特地来接她的长官一起搭火车回米兰。起初她以为警长要讲的是夏贝尔的消息,但他只说现在国际刑警组织正在处理,而杰里迈亚·史密斯的案件有了最新发展,所以她和督察立刻亲自赶赴医院。

拉若还活着。

状况还不是很清楚,这位建筑系女学生在罗马郊区购物中心的停车场被人发现,消息来源是某通匿名电话。对方仅提供了简单信息,只说拉若在紧急出口的旁边。现在,这女孩正在医院里接受检查。

其实,卡穆索警长与他的手下早已根据拉若的证词与车内的文件前往奥斯提亚逮捕人犯,只是桑德拉还不知情而已。她不知道杰里迈亚·史密斯的涉案程度有多少,但她很确定一件事:这个案子能够欢喜收场,想必有马库斯努力的痕迹。

她心想,对,一定是他,拉若一定会提到某个太阳穴带疤的神秘救援者,警察找得到他吗?她希望不要。

拉若获释的消息一曝光,大批媒体立刻将医院团团包围,记者、摄影师全在一楼守候,拉若的父母还没有出现,毕竟从南部赶到罗马需要相当的时间,但她的朋友们全赶过来了,桑德拉还发现当中出现了克里斯蒂安·罗里耶利,那位艺术史讲师,同时也是拉若孩子的父亲。他们匆匆交换眼神,这个举动胜过千言万语,想必那天在大学办公室里的会谈的确产生了效果。

根据目前出炉的检验报告,这个女学生的临床状况没有问题,还有,她虽然承受了巨大压力,但对于未出生的宝宝并没有造成影响。

迪·米凯利斯走到桑德拉身旁,对着塑料杯猛吹气:“总应该给我一点解释吧?”

“你说得没错,但我得先警告你,一杯咖啡的时间是不够的。”

“那我看恐怕得等到明天早上再离开了,今晚就待在这里吧。”

桑德拉接过咖啡:“我希望自己放下警察的身份,以朋友的角度告诉你来龙去脉,你可以接受吗?”

“这是什么话,你不想当警察啦?”督察在调侃桑德拉,但发现她脸色严肃,态度也立刻转变了,“戴维死的时候,我没有好好陪你,至少现在我可以听你说话。”

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当中,桑德拉把事情经过全告诉了他,她知道可以信赖这位长官,他的道德操守一直是她师法的典范。迪·米凯利斯让她畅所欲言,只在需要厘清几个关键时打断她。桑德拉讲完之后,整个人也轻松多了。

“你说的是圣赦神父?”

“对,”她语气坚定,“你从来没听说过吗?”

迪·米凯利斯耸耸肩:“我入行这么久了,什么光怪陆离的事情没见识过。的确,有时候之所以能破案,完全靠的就是线报或是机运,根本无法解释。但我倒是从来没联想到有这样的组织帮助警方调查犯罪案件。你也知道,我是虔诚的教徒,当我再也无法忍受每日所见的丑恶时,如果能相信某些不理性却美好的事物,的确能够抚慰人心。”

督察轻抚她的手臂,马库斯在消失于加护病房与她的生命之前,也曾经对她做出相同的动作。桑德拉在此时发现督察背后有人,两名穿西装打领带的男子正在向警察问路,他指着他们的方向。

那两名男子真的走过来了,其中一人开口问道:“桑德拉·维加?”

“我就是。”

“可不可以耽误你几分钟?”另一名男子接口。

“没问题。”

他们提醒桑德拉,此为机密案件,然后把她拉到旁边说话,并出示证件:“我们是国际刑警组织的人。”

“怎么了?”

年长的那位先开口:“卡穆索警长今天下午打电话过来,询问某位干员的信息,他说是帮你找人,那位警官的姓名是托马斯·夏贝尔,我们想要确定你是否真的认识他?”

“认识。”

“你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

“昨天?”

那两个人互看一眼。“确定吗?”年轻干员问道。

桑德拉开始不耐烦了:“我当然确定啊。”

“你见到的是这个人吗?”

他们拿出一张印有照片的证件,桑德拉趋前细看:“虽然他长得很像夏贝尔,但我真的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们又再次交换眼神,这次看起来多了一丝紧张不安:“可不可以请你与我们的人像模拟图像专家见面,叙述你看到的那个人的容貌细节?”

桑德拉忍不住了:“好,两位,可不可以请哪位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情形?看起来我似乎是在状况外。”

年轻的那位看了一眼长官,得到默许之后,终于开口:“托马斯·夏贝尔先前最后一次与我们联络的时候,正在卧底调查某个案件。”

“为什么要强调‘先前’?”

“因为他自此之后就消失无踪,这一年多来,我们再也没有接到他的消息。”

桑德拉目瞪口呆,脑中一片空白:“对不起,如果你们的干员是照片里的这个人,而且也不知道他后来出了什么事,那我遇到的那个人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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