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矶

最糟也最棒的书店  作者:松浦弥太郎

一出机场到达厅的大门,温暖的空气和炫目的阳光就让僵硬的身体慢慢地松弛了下来。

东京还是不时飘雪的隆冬季节。我向机场内的租车点走去,过人行道前,脱掉了毛衣,和手上拿着的羽绒服一起塞进了旅行包里。从卷起的衬衫袖子中露出一截手臂,阳光穿过树木的枝桠照射下来,树影斑驳地印在苍白的皮肤上。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情放松了几分。出发前的忙碌日子和令人疲倦的飞机旅行让我身心绷得紧紧的。

被丢置在人行道边的行李推车上写着“洛杉矶欢迎您”。我的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上面。一名黑人机场员工带着音乐声走了过来。不知道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我感到奇怪,仔细看过去,这才发现,声音是从他挂在脖子上的手机里传出来的。

目光对视,他对我微笑着:“Hi!”我也回了一声:“Hi!”指了指他的手机,意思是“不错啊”。他耸了耸肩。信号灯变绿了。我刚要走过去时,他说了一句“祝你有快乐的一天”,便随着音乐的节奏哼着歌,推着一长溜行李车走开了。他的脚步充满弹性,背影透着快乐。我轻声回道:“谢谢,同样也祝福你。”

***

从洛杉矶国际机场出发,我驾驶着汽车,向西好莱坞和比弗利山之间的一家名为“比弗利劳雷尔”的汽车旅馆开去。

出了机场,马上遇到了早高峰。照这个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旅店。没办法,我只好观赏起路两旁的棕榈树来,但很快就看腻了。我漫无目的地四下张望,视线转向了左右的车辆。

一位白领装扮的年轻姑娘正在对着后视镜熟练地画着眼线。慢悠悠地啃着三明治的是一位戴着道奇队帽子、开着接送车的中年男子。三明治不知道是太太亲手做的还是从熟食店买来的,他脸上满意的表情似乎在诉说着答案。男子紧盯着前方,用保温壶中的咖啡将口中的三明治送进肚子,踩下油门。

后方车辆里是一位系着领带的男子,一只手捧着一本厚厚的平装书在读。我好奇地想知道他在读什么,但看不到书名。车后座上有年幼的孩子。大概是先送孩子去幼儿园再去上班。

环顾四周车辆,发现有的人在用笔记本电脑——电脑就放在副驾驶坐席上,还有人在写信——便笺纸就用方向盘垫着。最多的是在打电话。也有人意识到我在看他。其中有人轻轻挥着手向我打招呼,也有人在用目光向我致意,仿佛在说:“Yo-ho!”还有的人在瞪我,也有的人根本无视。观察人真的太有意思了。大家都在用各自的方式打发堵车时间,都掌握了有效利用时间的方法。

一边开车一边吃着甜甜圈的年轻女子在我的并排。她架着一副细边眼镜,长度在膝上的半裙下面露出一侧雪白的大腿。闲来无事,我开始试着想象该女子的幕后故事。现在是要去上班吗?是和我一样的游客吗?或者刚刚送人去了机场?偶然地并排行驶,让我对她的浪漫想象膨胀起来。车子还是龟速向前爬行。路旁的棕榈行道树一直延伸到远方。天空湛蓝。

***

到达位于西好莱坞的汽车旅馆,时间已经过了中午,我在停车场停好车后,就到了前台,发现距离登记入住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

好吧,也不是需要赶路的旅行。我在汽车旅馆一楼二十四小时开放的餐厅里坐下,准备在这里消磨一下时间。

微暗的餐厅墙壁上,粉粉黄黄地拼贴着安迪·沃霍尔的《牛》,摇滚乐声开得很大,店员和客人都随着节奏摇摆着身体。虽说是平常日子的午后,却热闹非凡,有的桌子上排着空啤酒瓶。精神饱满的成年人不像是来玩的。他们是做什么工作的呢?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在面对窗户的长条凳坐下,路旁棕榈树的粗壮树根正好在我的正前方。简直像一只巨大的象腿。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棕榈树,种植的种类根据道路的不同而有所区分,高矮胖瘦不一而足。到底有多少种棕榈树,又是从什么地方运来的呢?去查一下的话一定会很有趣。我打开笔记本,画了一幅枝叶繁茂得有些夸张的棕榈树,并在旁边标注“洛杉矶的棕榈树”。

一位穿着背号“一”的T恤衫和超短裙的黑发女子过来点餐。她的装扮好像是这里的啦啦队队员。我点了咖啡、凯撒沙拉和薯条。忙碌已经显现在她的脸上,但是离开的时候她还是努力做出了一个笑容给我。

不抱任何期待地将洛美生菜送入口中,不由为它的新鲜程度而大感惊讶。帕马森干酪味道浓郁,非常可口。号称是“美国最伟大菜谱”的恺撒沙拉是我的最爱。这一盘食物让我的内心舒缓了不少。

我斜靠在长条凳座位的里面,稍事休息,想边看书边等。可是不行,在这里是没法看书的。摇滚的背景音乐是一方面,还有手持咖啡壶的女服务员走来走去,不时会过来问:“要加咖啡吗?”精力根本无法集中。咖啡杯是个大大的马克杯,一个人怎么能喝掉好几杯呢?每次对视我都不出声地动动嘴唇说:“不要。”她的眉毛马上摆成个八字,似乎特别惊奇。

从窗户望出去的棕榈树像玩具一样。我在笔记本上画了好几幅素描来消磨时间。女服务员也不止一次地微笑着过来问:“要加咖啡吗?”

***

办好入住,带着行李进入房间,先冲一个热水澡。从浴室的小窗户向外望去,天还亮得很。我决定出去转转,真正开始在这座城市徒步之前,先到周边去转上一两圈,以对旅馆的方位和地理情况有个认识。我湿着头发,行李也没打开就开车出去了。从费尔法克斯向南,在威尼斯大街右转,再向西随性而往。

途中一家二手书店引起了我的注意。它位于阿伯特金尼大道和威斯敏斯特大街交会处附近,名叫赤道书店。它的经营种类有被称为Modern First的现代文学的初版书、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出版的亚文化图书、“垮掉的一代”文学作品、绝版写真集、独立出版物以及同人志等,涉及的范围比较广泛。

铺面宽敞,店内中央位置布置成艺廊,展示一些以独特视角发掘出来的新人的艺术作品。在称不上是都会的洛杉矶威尼斯地区,居然会有这种高品位的二手书店,虽然令人意外,但是对我来说,这里是可以让我忘却时间的乐园。

玻璃柜中陈列着的吉姆·卡罗尔的《篮球日记》(一九七八)和阿道司·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一九三二)吸引了我,我招呼店员,对方很大方地拿出来给我看。这两本都是我在纽约百寻不得的书。书籍状态也无可挑剔。

问了价格,前者要七百五十美金,后者三千五百美金。物有所值。《美丽新世界》黑底灰调的书套封面,以装饰派风格描画着地球图案,优美典雅。

“保存这么好的很难找到哦!”

身穿短裤背心、脚蹬凉鞋的店员态度亲切地说明。

“真的太棒了!”我回道,店员将书抱在胸前,默默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拿给我看。”

我谢过店员,离开了书店。书这种东西,寻找的过程是最兴奋和最快乐的,一旦发现,就会转变成半喜半悲的心境。喜的是知道了在哪座城市的哪家店里可以找到它,悲的是寻找的乐趣又失去一个。正在找的书,也意味着是永远不希望被人发现的书。

看看西边的天空,云已经被染成金黄色。夕阳依旧耀眼。我慢悠悠地开着车向旅馆方向驶去。城市在不同的光线下呈现出不同的景象,我有些迷路,但是不要紧,只要保持行进就一定会抵达。

***

漫长的一天结束了,我打开车窗,任干爽的风吹拂我的手臂。

***

很奇怪,旅行的时候安排自己的早餐居然是最幸福的一件事。今天的早餐我决定去位于玫瑰大道的玫瑰咖啡馆吃。

这家店的特点在于种类丰富的沙拉和三明治。改造自旧煤气公司大楼的建筑,空间开阔,花繁草盛的中庭营造出一种隐居感。

今早,我选择的是自制谷麦加豆奶,吃上一口不禁惊叹。谷麦出奇地美味,水果干与巴旦木的搭配绝妙,而浸透了蜂蜜和花生酱的燕麦片也格外香甜。我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摇头晃脑起来。

一口气吃完太浪费了,我将大小不一的燕麦粒一勺一勺慢慢送入口中,细细品味。很想告诉那些排队等待点餐的人:“这里的谷麦世界第一哦。”我知道这很夸张,但是太想跟别人分享这份喜悦,想边吃边找到与我有同感的人,相视而笑,并会心地点头称赞。甚至看到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子,也忍不住想搭话。

在玫瑰咖啡馆工作的服务生大部分是拉丁裔人士。这家自助服务的餐厅,需要自己向柜台后的服务生点餐,他们待人和气体贴,像我这种英语不太灵光的外国人,他们会微笑着将耳朵伸过来仔细听。说起名流云集的洛杉矶,总给人一种冷漠的白人社会的印象,但我觉得,这些拉丁裔人士善良体贴的性情才是支撑这座城市的力量。他们热情的笑容和亲切的话语感染着你,让你的清晨充满朝气,使你不自觉地将这份温柔传递给他人。嗯,我喜欢这里。我想不出哪里能比它更好。美味可口的早餐给了我一整天的活力。

***

重要的是人,是人带来的风景。

***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开始涌现出一批被称为Z-BOYS的年轻人,创造出滑板的崭新玩法。Z-BOYS的活动据点就位于阿伯特金尼大道附近。那时,这座城市终于开始从漫长的睡眠中苏醒。进入九十年代,西边一家名为AXE的有机餐馆开业,让这条街完全苏醒过来。

从AXE到赤道书店大约五十米的距离里,有好几家餐馆和咖啡店。棕榈树的树根占据了人行道一半的空间,路窄难行。沿路散落着一座座小房子,院子里景象各异,有给盛开的雏菊浇水的主妇,有给狗狗洗澡的大叔,还有骑着小轮车玩耍的孩子们,一派悠闲风光。这一段只有一个街区的短短距离,我边走边欣赏,像拾集小石子一样将所看到的景物一一收藏。同时对被逼到柏油路上的几组结伴而行的路人致以微笑。

前面从威斯敏斯特大街往东,路边人行道变得宽了起来,一些家具店、杂货店、服装店以及画廊等风格洗练的都会型店铺开始出现在道路两旁。低矮的建筑,等距栽种的棕榈树。我沿着长空下笔直延伸的道路,忽左忽右地向前行进。走了一会儿,发现了一家老修鞋铺“天使鞋履服务”。这家店始建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所以应该是阿伯特金尼大道最古老的店铺了。

胶合板的招牌上面画着鞋、钥匙和挂在衣架上的长裤,是现在很难得一见的老式招牌。我向一位名叫杰克的老人搭话,听说他已在此工作了二十五年,于是想向他了解一下这附近的情况。简单问候之后,一说到街区的变化,对方态度陡转:“变了,就这样,阿——里——嘎——多。”一脸忙时勿扰的表情,冷冰冰地将我赶了出来。

对于他这样的老居民来说,城市的变化一定让他有种失落的悲哀以及愤懑吧?然后就将怒火发泄到我这种旅行客的头上吗?我突然有一种被这座城市排斥的感觉,变得垂头丧气起来。

加利福尼亚自一八五〇年起从墨西哥领地变为美国的第三十一个州,当时威尼斯地区还被称为“鲸鱼生息带”。

其后,二十世纪初叶,因烟草贸易起家的阿伯特金尼将这一带向着运河之城的方向开发,力图打造一座“美洲威尼斯”。在威尼斯海滩建起大型栈桥,上面建造了各种各样的游乐设施,过山车、摩天轮、餐馆、水族馆、温水游泳池等。很快,洛杉矶就变成了最受欢迎的旅游胜地,日益繁荣起来,但是根据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城市公园管理局的命令,栈桥上的设施全部被拆除。此后,运河也几乎全被掩埋,到了七十年代,连栈桥也全部拆除了。

靠近威尼斯海滩的区域现在也作为高级住宅区而闻名。但是稍微伸向内陆地区的阿伯特金尼大道一带,其后则向着治安混乱、人员混杂的方向发展。

回想着城市的变迁,我突然想起波德莱尔的一句话:“一座城镇面貌的变化速度,非人心所能及。”城市是这样的一种存在:它弃沉湎于回忆的人心于不顾,不停地作为新时代的指南针,以不可想象的速度不断地改颜换貌。

***

走在人行道上,一对牵着狗儿散步的老夫妇微笑着与我擦肩而过。那条白色梗犬左右摇摆着它的翘尾巴,神气活现地走着。抬头看天,阳光灿烂地洒在我身上。我仿佛突然惊醒。再迈开步子时,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

午饭选择在道路南侧的一家名为Abbot Pizza Company的比萨店里吃。厨房里,一位原住民长相的年轻女子正在烤炉前忙碌着。她黑亮的眼眸充满魅力。黑板上写着今日的推荐菜是“沙拉比萨”。我点了四分之一块。

酥脆的饼坯上盛满了香草,不一会便进了我的肚子。本来犹豫中午吃比萨是不是有点不好消化,但也许是因为马苏里拉奶酪的缘故,这份比萨比较清淡。店门上贴着招零工的广告。每次在旅游的城市发现这个,我都会驻足观看。因为每次都会有一种冲动,想在这里工作,在这个城市住下来。这种想法会让自己对整个城市的感情发生变化,自己的视线也会从风景转向每天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生活当中。

刚才也是一样。一个年轻男子来到店中,像是故意捣乱一样跟店内忙碌的服务员们搭话。棒球啦什么的,都是些可有可无的闲话。当然,大家都装作一副在听的样子,但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尽管有些不耐烦,也会不时地点头微笑。我心情愉悦地看着眼前的情景。小伙子大概每天都会来,说着同样的话然后回去吧。这些看似平淡的日常,使你无意中看到邻里之间交往的一幕,我怡然自乐。生活中极普通的一个瞬间,时常会变成旅行中的一个个路标。

出了比萨店站在路边,看到一个年轻女子正准备在路边停车。她前前后后折腾了几次,想尽量贴近路肩,眼看着车子的后挡泥板要撞上路肩,我急忙喊道“stop、stop”。她停下来,又慢慢将车子挪回前方,重新停靠,因为不太有把握,边停边确认我的反应。我挥着手告诉她可以了。年轻女子从她那部一九六五年款的野马上下来,急急忙忙地向我道了谢,进入了路边的瑜伽馆。

***

因为紧靠威尼斯海滩,在阿伯特金尼大道这一带,展示怀旧冲浪文化的店铺和展览馆惹人注目。曾为Z-BOYS成员的雷·佛洛雷斯经营着一家老式滑板商店Board Gallery,偏离阿伯特金尼大道。在店前的柏油马路上,立着刻有DOG TOWN字样的十字架。那是他们为这一片街区起的名字。

店内的墙壁上挂满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生产的各种滑板。我问年代最久的是哪一款,雷拿出一个铁轮滑板给我看。据说这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产品。展示柜中陈列着一只小小的冲浪板,雷告诉我说,“那是由常规冲浪板改造而成的身体冲浪板,是非常稀有的Z-BOYS原创”。

他对这片街区是怎么想的呢?我想问问作为新开拓者一员的他的想法。

“这条街,”他说,“远在有很多时髦小店以前,各种文化诞生又消亡,周而复始。以后也是一样。可是对于我们来说,无论发生什么都改变不了我们。我就打算坚守在这里,迎来送往。为什么?因为,这是我的家乡,我的地盘……”

只有我们是不会变的,因为这是我的地盘……原来如此,我突然想起修鞋匠杰克的顽固。

从雷的店到威尼斯大街有一片很大的空地。信号灯的对面,是颜色浑浊的高速公路陆桥,铁丝网圈着的地方还有一些废置的集装箱。站在这里,一阵强风吹来,让人感觉自己像是站在悬崖峭壁上。

不直接回旅馆,因为来的路上看见一个咖啡馆Jin Patisserie,我想过去试试。它恰好就在刚才那家瑜伽馆的附近。

入口处是一个小院子,乍看之下像是一个普通民宅。进去则是一家卖蛋糕、巧克力和曲奇等甜点的小店。当然也可以在店内喝咖啡、吃蛋糕。这家店的老板是一位新加坡年轻女子,曾在日本和旧金山边旅行边学习烘焙,最后来到这条街,开了这家小店。

隔着玻璃柜看过去,每一块蛋糕都那么精巧漂亮。在这座讲究健康饮食文化的城市,这家小店推出的这些精致简练的甜品一定会获得赞誉并口口相传。小店也会为阿伯特金尼大道带来一股新鲜风气。这是一家会吸引人一再光顾的小店。

从大路转进一条住宅街,海边的闲静住宅一路延伸。每座房子都很小巧可爱。因为颜色、造型和温馨的感觉,每一座都让你想拍下照片作纪念。还有修整得非常漂亮的小庭院,花团锦簇,生气勃勃。这些小房子以前似乎是为那些低收入人群所建的。如今新的居民将它们变成洛杉矶这座大而又大的城市中,一处小而又小的生活场所。抬头望去,只见一名工人爬上了高大的棕榈树树顶,开始修剪枝叶,他看到我,朝我挥了挥手。在联排平房住宅的窗户上贴着“出租”的纸片。仔细一看,月租金要一千二百五十美金。

在洛杉矶这座城市里,像阿伯特金尼大道一带这样能够让人徒步游逛的区域不多,而且该社区的地域精神也很少见。据说有一家很受欢迎的连锁咖啡店要在这条街上开分店,结果当地居民开展签名反对运动,最终使咖啡店放弃了。

尽管如此,漫步在这条只有几百米长的街上,我依然感到某种喧嚣像波浪一样层层涌动。变化着的社区让你在每次徒步时都会有所新发现,装满了可以边走边听的乐趣。

***

在那里,鲜活的空气吹过来,令人身心舒适。将街区变成地图,画在笔记本上。

***

“洛杉矶郊外有一座奇妙的博物馆,一定要去看看。”

旅行前,一位老朋友告诉我。那是一所私人经营的博物馆,名叫“侏罗纪科技博物馆”。我查了一下,发现它位于洛杉矶西南的卡尔弗城,在威尼斯大街的路边。

在第四天下午,我出发去这家博物馆。因为事先查过地址,所以很容易就找到了它,但是这座建筑如此地小巧而低调,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

眼前是巴士站。因行道树伸出来的枝叶遮挡,使整个建筑都在树荫下。等巴士的人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这里有家博物馆。隔着两座房子有一家泰国餐厅,空气中飘着鱼露的焦香。

走近沉重的大门,发现有个按铃。正在困惑要不要按下去,忽然注意到旁边的墙壁上嵌着一个小小的陈列品。我上前窥探,只见一个小小的白壶上浮游着几只玻璃工艺品一般的蛾子。一时之间,我看不懂这是要说明什么。

按下门铃之后伸手去开门。大门却像自动的一样,咝的一下打开了。我有些胆战心惊,朝里面望去,只见一片漆黑之中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一个人影,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呼吸困难。人影渐渐清晰,是一个看起来很和善的青年。当然,漆黑只是一种心理反应,不过是从阳光下突然进到微暗室内的一种错觉。

青年小声问候:“Hello。”我回道:“Hello。”接待处有一张小桌子,旁边就是博物馆商店。

“门票用作捐赠,要五美金。”

青年说话的语气像复读机。我如数奉上票款。

“可以看一看这里吗?”我指着商店。“当然可以。”青年答道。

商店里卖的货品有几种原创T恤衫、明信片、铜制的古代剑、像是护身符一样的石头、世界七大奇迹的书。嗯……我正想转身去展示厅,突然发现坐在接待桌前的青年脚下裸放着一架手风琴。跟七大奇迹比起来,我觉得这架手风琴倒更像是一个奇迹。

***

博物馆中光线微暗,分成好几个小展厅,布局像个迷宫,让我想起小时候去游乐场玩时,那里面的鬼屋。展品都放在小小的玻璃匣中,嵌在墙壁里,光看的话没有一件能看懂是什么。

比如,在一个昏暗的展示柜里,有一个很小的甲虫标本。旁边摆着与它几乎相同尺寸的小石子标本。盒子的旁边有个听筒,我拿起它贴在耳边,能听到非常微弱的“嘁——”的声音。看看旁边的说明书,上面写着,这是甲虫受到惊吓时发出的叫声。在旁边还有一个小按钮,按下它再将听筒贴在耳边,这次是微弱的“呲——”的声音。根据说明,这是小石头静止时发出的声响。这件展品的名称是“自我保护时发出的声音之模拟表现”。

标注着“异臭蚁”名称的盒子里,放着一个蚂蚁标本,头顶突出一块像细钉子般的东西。

据说这种蚂蚁生活在热带雨林中,可以发出人类的耳朵也能听到的声音。每到一个时期,森林里的微毛诃子属的菌类孢子就会进入蚂蚁体内。这种孢子会控制蚂蚁的大脑,很快,蚂蚁便开始离开热带雨林的地表,不停地向蕨类植物的茎上爬去,爬到一定高度,便将大颚刺入植物体内,将自己与植物连在一起,直到死亡。

蚂蚁死后,孢子仍然存活,它们吸尽蚂蚁的脑髓之后很快又开始啃食蚂蚁的身体,大概两周后,在原来的蚂蚁头部位置会长出钉子一般的突出物。在长成之后的钉子头部又诞生新的孢子,孢子又向森林的地面前进,开始找寻新的异臭蚁寄生。附着于植物茎部的异臭蚁的头部生出钉子头的实物照片,在刚才商店里出售的明信片上也有看到。

展品还包括从某个女子头上切下来的角、治疗尿床的食疗偏方“老鼠派”——吐司上放两只老鼠——的模型,以及对感冒有奇效的偏方——将活青蛙和鹅喙含在嘴里吸入——的演示模型,等等。已经不能说是奇妙,而是怎么看都让人感觉有些恶心的东西,就在这里若无其事地展示着。也就是说,这里是名为博物馆的世界珍奇馆,收集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物件。而最近增设的二楼展厅,是一间庄严肃穆的小房间,里面专门展出奔向宇宙的狗的肖像画。

要想将这间博物馆中的展品每一个都看过,一天是不够的,而且想要看懂它们,恐怕再花上几天也不可能。我感觉,如果连续来上一周,在吸收了各种杂学的基础上,你要么会迷上这间博物馆,要么会对一切都变得将信将疑。老友为什么向我推荐这里呢?而且他还说:“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

好吧。说实话,我打心底爱上了这间博物馆。

它展出的不光是那些怪趣味的东西,也有一些内容深奥的展品,比如“写给威尔逊山天文台的书简”。这里收集了各种以普通信件方式邮寄的关于天文学知识的投函,并将它们一一展示。例如,“地球其实是平的”“太阳绕着地球转”等等,披露了历史上已经否定过的所有假说新论,简直像一个宝库。如果说,世界上有哪家博物馆能够一本正经地专注于收集世界上的离奇发现,并拥有高超的展出技术以及图像演示能力,那只有侏罗纪科技博物馆。

这样说来,究竟是何方人士创建了这所伟大而奇趣的博物馆呢?我突然产生好奇,回到接待处向青年询问,他告诉我说:“馆长叫大卫·威尔森,马上就会过来。”我非常想见见这个有趣的人,决定留下来等他。

***

青年的脚下一直放着那架手风琴。

***

从旅馆出发,去往街区北面的墨西哥人聚居区——回音公园。

该社区与附近的银湖一样,从几年前开始,年轻的创作者们移居于此,一些独立商店也多了起来。这里还会举办一些电影放映会,用卡车载着影像器材,开到没有电影院的地方放露天电影。举办电影制作讲座的非营利机构“回音公园电影中心”就是以此地为大本营的。

在因广告牌而著名的日落大道旁,有去往该社区的入口,距离西好莱坞三十分钟车程。我一边慢慢地向回音公园大道驶去,一边沿途寻找能够停车的地方。

一家名叫Chango的咖啡馆开在街区的一角,外观亲切随意。在柔和的阳光包围下,令人感觉舒适。周围还有几家旧衣店、杂货店,店员们都站在外面悠闲地聊着天。

一家名为Work的店,橱窗里孤零零地摆着一条内里翻出来的牛仔裤,我走了进去。只见店内衣架上挂着两三条牛仔裤,店内是复式结构,二楼摆着两台巨大的工业用缝纫机。

“这里专卖牛仔裤吗?”我问店内的青年。“就像过去的裁缝铺一样,是量体定制的牛仔裤哦!”他说他叫罗比。这家店是他和他名叫布莱恩的朋友在两个月前合开的。店内简单而干净。

“请问定制需要几天?”“一般需要四天左右吧。”他养的那条大狗懒洋洋地躺在小店外面,晒着太阳。

“为什么想在这里开店呢?”

“因为只有这里不太像洛杉矶,特别是这个街区,节奏舒缓,感觉非常好。”

罗比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今早他也是玩了冲浪之后才来上班的。他身上穿的那条牛仔裤看起来宽松舒适,就像这个街区的氛围一样。

Show Pony是一家经营少女风格杂货和首饰的小店。店主吉米·布杰莉是一位艺术家,其实我是慕名前来,很想一睹芳容。可不巧的是,今天店门紧锁。

店门上贴着一张告示,“感冒了,今天休息”。非常有个性的笔迹,跟我曾经看到的宣传单上一样,确实是她本人亲笔所书。

在这个街区,年轻的创作者们开的店铺有四五家,形成了一个小规模的社区。那种亲密的氛围让人感觉非常舒服,连我自己都很难得地产生了想买点什么的想法。在经营街头时尚潮品的店铺Han cholo里,我买了一双装饰有LOS字样的运动鞋,仔细想想自己也不会穿它。二十五美金的盲目购物不由令自己觉得好笑。

回到Chango,我点了一杯印度奶茶,在外面找了一个位子坐下休息。

今天也是阳光灿烂的一天。夜晚的星星一定会很美丽。我取出笔记本,在空白页上画上一条线,然后在余白处画上几处风景。与其说是画地图,不如说是将这座城市置换成一种语言。

***

从回音公园大道步行到回音公园电影中心。回到日落大道,然后在阿尔瓦拉多街转过去马上就能走到。周边有很多墨西哥餐厅以及杂货铺,边走边逛的感觉让人快乐。

回音公园电影中心还在。主办者保罗和丽萨也一如从前。但是旁边那家充满嘻哈和反权威主义革命精神的独立书店“33⅓Books &Gallery”却已经搬走了。问保罗原因,才知道这里的房租比从前高,面对无端上涨的租金,不愿顺从者选择离开了此地。幸好电影中心有社团的捐赠以及来自市政府的援助金,才得以存留。不过,他们也组织了反对租金上涨的签名运动,进行了努力。

顺便去了一家别人推荐的墨西哥快餐厅Rodeo Mexican Grill吃午饭。虽说是快餐,但是放了大量牛油果的墨西哥饼汤和浇了辣度适中的莎莎酱的鸡肉法吉塔的味道非常正宗。虽然量大得惊人,但我还是一丝不苟地全部吃掉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喝到酸角汁,有一种令人怀念的红薯味道,清甜可口。

在返回停车场的途中,发现日落大道边上有一家唱片CD店C level。这也是一家有着社区会所功能的店铺。我问年轻女店员有没有什么好的原声音乐推荐,她很痛快地向我推荐了Mt. Egypt艺术家专辑。据说是原职业滑冰运动员特拉维斯·格雷乌斯以乐队名义发布的一个专辑。我买了两张,拿到车上去听。曲调优美,声音动听,仿佛年轻时期的尼尔·杨。

***

夕阳依旧绚烂,在柔和饱满的乐声中我向旅馆驶去。

***

之前在巴克雷的书店里买到一本独立出版物,是一本只有二十页的小册子,使用活版印刷机印制,只收录了一部短篇小说。封面设计雅致,品位不凡。

了解到制作该书的独立出版社三叶草田就在银湖,于是取得了联系。我非常想了解是什么样的人如何制作的这本书。而它的名字也是我喜欢的风格。

按照对方给的地址,我寻到了一处粉红色的独栋房屋,非常可爱。

房子旁边的车库有个男子,我上前去打招呼,刚巧就是之前联络过的马修。他个子高高的,人看起来非常和善。我伸手与他相握。厨房的门开了,两位女性微笑着走了出来。三叶草田就是这三个人创立的出版社。

后院的车库中放着一台大设备,大概有两台洗衣机那么大。各种大铁轮和皮带上下交织,构造复杂,看上去就像一个机器人。

“这就是活版印刷机?”“是啊,就在这台设备上制作封面。”埃莉诺告诉我。

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罩袍,上面沾了很多油墨渍。她负责活版制作和印刷工作,也是这栋房子的房主。

“稍等,现在就启动给你看看。”

埃莉诺说着,打开了机器的开关,向我展示了如何用活版印刷机印封面。印刷机像是有了生命,嘿呦嘿呦地喊着号子,开动起来。

“这台设备是怎么买到的?”我问道。她告诉我,这是在eBay上好不容易找到的一台状况还不错的家伙,特意去西雅图用车载回来的。埃莉诺充满爱怜地望着在阳光的包围下工作着的活版印刷机。

“来,到这边来说话。”

马修把我引到了厨房。桌子上还散放着各种餐具,显然是用过早餐后没收拾。埃莉诺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可是,这种自然、充满生活气息的样子让我感到非常放松,被招呼进厨房谈话,就像是对待志趣相投的朋友一般,真令人开心。

我们围坐在料理台边的小桌子旁,随意地聊了起来。埃莉诺靠在冰箱上。首先从三叶草田的成立开始讲起。

他们介绍说,弗吉尼亚·伍尔夫夫妇自费出版的集合作家与艺术家作品的特版书籍是他们的样板。

“尽管尺寸小,页数也少,但是如果制作精良,那么爱书之人一定会喜欢。而且,我们认为,如果够美,作家也希望自己的作品单独成书。”

马修的搭档劳伦斯说道。

“我们只想着能够做出美丽的图书。图书的美观,装帧非常重要,所以只有对装帧,我们追求的是别人无法模仿的高品质。而且,制作一本图书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如今的出版业,在我们看来,速度未免太快了些。我们想和作家以及艺术家一起,充分享受做书的时间。”

他们的制作程序是,首先定好作家的作品,装帧设计交给艺术家去做,从原版到实际的活版印刷要经过几次试做,同时制作封面。做一本书是很花功夫的。

“因为页数少,所以只能做成骑马钉装订的形式,但是如果没有书脊的话,在书店里都不会被摆在书架上。这是目前的难题。所以,今后也想做略微厚一些的图书,哪怕数量很少。”

真正的爱书人对美丽的装帧无法抗拒,而作家基本上都是爱书人。如果能做出让作家满意的美丽图书,那么即使自己不主动提出,作家也会主动靠近。

在三叶草田出版的书,每一种都限定在六百本,在自己的网站以及美国各地的独立出版书店销售,最近开始在亚马逊上出售。为什么专门做短篇小说?马修说:“作家的魅力只有通过短篇小说才能体现出来。”我深以为然。

现在正好在印制新书的阶段,他们请我看了书的模型,我看到了村上春树的名字。是已被拍成电影的《托尼瀑谷》的英文版。他们告诉我说,他们通过代理人向作家提出询单,马上就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三人为此大为振奋。而已经出版发行的《理发店男孩》,其作者米兰达·裘丽是当今美国颇受瞩目的艺术家、作家以及电影导演。

“因为是三个人共同创立的出版社,所以起了‘三叶草田’这个名字吗?”我最后问道。“不是不是,刚好我们在考虑名字的时候,在高速公路上开车,看到了一条道路名叫‘三叶草田’,这个名字好,语调也不错。仔细咀嚼,觉得它是一个可大可小的词汇,我们非常喜欢,就借用咯。”

马修嘿嘿地笑着说,另外两人也拍着手笑起来。“真的吗?”我追问。“真的呀。”劳伦斯答道。在他们周围,无论谈论什么话题都会笑声不绝。

出门时,我注意到院子里种满了柠檬树。淡淡的绿叶之间已经结了几个黄色的柠檬果。

***

我回过头去,只见三人并肩站着朝我挥手。他们的笑容清朗,宛如柠檬。

***

没吃早饭便赶往开在圣塔莫尼卡主街上的早市。今天天暖,徒步可以穿一件半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美丽星期天”。

除了市中心,洛杉矶的高层建筑很少,所以城市景色的一半都被天空占据了。从房间的窗户望出去,首先看到的也是天空。在洛杉矶,每天我都会凝望天空。还有浮在房间窗帘上的软蓬蓬的日光,洒在路上的耀眼阳光,傍晚时分直闯进眼睛里的夕阳光线。在洛杉矶,我追逐着光。

***

早市已经人声鼎沸。各种产地直销的蔬菜和水果、新鲜出炉的面包、刚烧好的菜肴等摊位占满了市场。在市场里走着,突然有一种令人怀念的感觉,那是因为每个摊位上都散发着泥土的芬芳。

随处可见全家出动的农家,出售自己亲手种植的果蔬。小女孩负责卖苹果,祖母负责榨果汁,父亲和兄长忙着从卡车上卸下货品,大家分工协作,绘出一幅祥和欢乐的图画。我不时停下脚步,听他们之间的对话。不止一次看到遭到女儿嗔怪的快活的父亲。

今天我决定在法式煎饼专营店Acadie吃早餐。但是在到达目标摊位之前,东买西买,两手提满了水果干、橄榄油、自制防虫药等七七八八的东西。

早市的乐趣就在于跟卖家之间的互动。即使只买一根胡萝卜也会附赠一段亲切的对话。或者说,一段对话附赠一根胡萝卜也无不可。

每个摊位都默认试吃,边聊天边吃一口对方推荐的食物,不知不觉肚子就饱了。这种在早市才能够享有的幸福虽然难得,但是想着从昨晚就开始期盼的只有在这里才能吃到的早餐,心情也不是不复杂。

Acadie的摊位前已经排起了长龙,帐篷下三个厨师在忙碌地烤着法式煎饼。我选了“英格兰煎饼”。它是一种夹着黄油、柠檬汁和生姜的煎饼,简单而朴实,三美金七十五美分。我在店前的咖啡站买了一杯印度奶茶,入乡随俗,席地坐在草坪上,对着热气腾腾的扇形煎饼先咽下一口口水。

有人说,早市是靓丽佳人的聚集地,看来此言非虚。蓝天下,每个摊位都可以见到女性劳作的身影,她们向人展露出质朴的笑容,使人一见倾心,不由得心跳加速。这些与泥土和植物等有生命的东西接触的人,是那么地淳朴清透。置身其中,感到身心都得到了洗涤。

一对背影可爱的母子正在raw food摊位上买东西。所谓的raw food,是指可以直接生食的、以有机栽培的蔬菜和水果为主的食材,不使用任何烹饪加热手段。

顺便看了一下那个摊位,原来是圣塔莫尼卡一家名为Giuliano's Raw的餐厅摆出的摊位。我的肚子里还有一些空间,就花了八美金从这家食摊买了一份辣酱蔬菜来吃。一片小小的卷心菜叶作碗,菜蔬新鲜可口,辣酱回味绵长。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身边草坪上开始有乐队演奏,人们载歌载舞,将早市时光慢慢地延伸到午后。

***

天色转暗,我知道星期天唐人街的店铺都会关闭,但还是想走一走,看看会有什么发现。

没有地图,没有向导,我只以街边的中文为路标,慢慢地逛起来。小巷中灯泡低垂,光线昏暗,我左拐右拐,穿街走巷,一点点地深入到这个陌生的街区里面。

突然,我走到了一处像是电影外景地的巷子。被火红的灯光包裹着的画面中,只有几家店铺,一个人影都不见。朦朦胧胧的灯笼摇晃着。可以看到里面崭新的招牌,上书“Happy Lion”“Black Dragon”。我觉得自己走在白日梦般的景色里。

透过一家店铺的格子窗朝内窥探,是一家现代美术画廊。其他的店我也一路看过,几乎都是画廊或者艺术家的工作间,我很惊讶。这是位于唐人街的现代美术画廊街。

墙上写着Chun King Road。一片静寂之中,突然从背后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回头看去,只见几个小孩子正在把画廊和工作间当作游乐场,在里面跑来跑去。听到有人用汉语呵斥,孩子们又跑远了。

小巷又恢复了宁静。在视线的尽头有一扇窗户发出模糊的光亮。屋檐下,一个像是风铃一般的黄色小物件摇摇摆摆。我不由得被那抹与别处不同的模糊的光亮所吸引,走到近前。那是一家经营中国民艺品和佛像的商店,名叫Fongs。

店内摆满了佛像和根雕,也有像古董一样的玩意儿。我从开着的店门悄悄地走了进去,背着手观看店内摆放的一些小物件,这时,从里面慢悠悠地走出一个老人。

“晚上好!”我问候道。老人笑眯眯地冲我点了点头。见他盯着我的脸,我也不好沉默,问道:“您老高寿?”“我今年九十了。”他清晰地回答道。这里不是他的店,他今天只是临时来帮人看店的。他说,这里最初是自己的父亲创建的,说罢便指着挂在店深处的他父亲的照片给我看。那是个比眼前这位老人年轻许多的男子的照片。

听说我是日本人,老人用颤抖的手捉住我的手腕,拼命地想说什么,但是他声音太小,再加上奇怪的口音,我听不懂他要对我说什么,只好嗯嗯地点头回应,老人高兴地笑了。

离开店时,我隐隐约约听到一声微弱的日语:“阿里嘎多。”夜幕已经降临,我沿着小巷径直向前走去,不曾回头。Chung King Road依然不见人影。

只有一轮满月,硕大,浮在夜空中。

上一章:纽约 下一章:巴黎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