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罪之声  作者:盐田武士

1

咚、咚、咚,有规律地敲击纸盒的声音令人感到非常不舒服。

坐在红色椅子上的鸟居跷着二郎腿,用一支印着报社名字的圆珠笔不停地敲击着桌子上的一个纸盒子。《大日新闻》社会部的小会议室还是那样煞风景。会议室中央,几张白色的长方形桌子拼成一个大长方形,角落里摞着暂时不用的椅子。

阿久津心想:一个会议室没有情趣倒也罢了,可问题是连窗户都没有。

以前阿久津负责采访刑事事件期间,在一处火灾现场被一个喝醉了酒看热闹的人殴打过。事后对方承认自己打人,被警察抓了起来。阿久津作为被害人一同前往警察署,在调查室里写证明材料。当时是用手写,监督他的年轻警察只要发现他写错一个字,就让他从头写起,结果写了三个小时才放他出来。自己是受害者,却被关在警察署里一个除了门三面都是墙壁的房间里,精神压力之大是可想而知的。

“这么说,结论是没有收获?”

事件报道组主任鸟居闷闷不乐地摇了摇留着三七分的脑袋,故意叹了一口气。阿久津在鸟居的身旁笔挺地站着。

“我想确认一件事。”

鸟居面无表情地继续敲打着阿久津从英国带回来的伴手礼——约克郡茶的盒子。在阿久津眼里,鸟居与其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倒不如说是根本无法与其沟通的妖怪。

“你是去英国采访了,还是去英国买红茶了?”

阿久津默默地站在那里,一动没动,只是呆呆地看着连一幅装饰画都没有的墙壁,心想:哪怕只开一个小窗户,也会使这个房间的气氛变得温柔一点嘛。

“问你呢!采访还是买红茶?!”鸟居翻着白眼盯着阿久津。

阿久津真想自暴自弃地回敬一句“买红茶”,但他的嘴唇好像是被冻僵了,说不出来。磨叽了半天才挤出两个字:“采访。”

鸟居用愚弄人的口气“嗬——”了一声,然后说道:“那你就按照银万事件采访计划的要求写一篇稿子吧!”

鸟居左手拿着圆珠笔继续敲打着红茶盒子,右手把五张装订在一起的A4纸扔到了桌子上。那是阿久津上交的采访记录,里边大部分是在苏豪区的英式酒吧里听克林介绍的情况。有国外企业家被绑架的概要,还有在南美与绑匪交涉的技巧等,无论怎么生拉硬拽也无法跟银万事件联系起来。

采访苏菲Ȥ莫里斯空手而归,阿久津在谢菲尔德车站给克林打电话表示抗议。但是克林冷静地说:“我还会继续为您搜集信息的,请您耐心等待。”还说什么今年要去日本观光,到时候请阿久津为他做导游。对于这样一个厚颜无耻的要求,阿久津竟然答应了,连他自己都对自己这样一个好好先生感到吃惊。

从谢菲尔德回到伦敦后的第二天中午,阿久津就在希思罗机场搭乘回日本的飞机,又开始了一次经由多哈的大移动。到达日本的时候,阿久津简直成了一具丢掉了灵魂的空壳。虽说是一次艰难的采访,但不要说抓住那个神秘的亚洲人的尾巴,就连他的影子都没踩到。如果说拿到结果是当一个专业记者的前提的话,只拿回一盒红茶的自己实在是太丢人了。

“你采访到的这点东西,顶多写个五六行!花了那么多采访费,就写这么一点点?你写一行值几个钱?你以为你是退出职业棒球队之前的落合博满吗?”

北海道日本火腿斗士队的落合博满,在退役之前的比赛中曾被球迷揶揄“一个本垒打一亿日元”。阿久津想起这件事,心说鸟居真是一个会挖苦人的高手,差点笑出声来。

“以后的计划是什么?”

“啊?以后……”

“你以为上交这么几张采访记录就能解放啦?想错啦!”鸟居说完把跷着的二郎腿左右交换了一下。

“没有……”阿久津嚅喏着答道。看来不到采写银万事件的计划完成那一天,自己就会一直被拘束在这里。阿久津感到绝望。

“海尼根不行了,找别的线索嘛!不管什么线索都行,马上去找!”

鸟居说完把那盒约克郡茶夹在腋下,也不管阿久津还在房间里,把电灯一关就走了。在照不进一丁点阳光的黑暗的会议室里,阿久津一想到采访一切都得从零开始,烦躁得抱住了自己的头。

为了呼吸新鲜空气,阿久津回到了文化部编辑室。刚坐下,桌上的电话就响了。

“是阿久津先生吗?我是会计科的冈田。”

阿久津不知道冈田是谁,就暧昧地答应了一声。冈田用事务性的口气对阿久津说,要跟他谈谈他在英国买的预付费手机的问题。冈田说,比起买一部预付费手机来,为自己用的智能手机设置国外通话功能要便宜得多。

“我听说用自己的智能手机在国外打电话特别贵。”

“所以要改变一下设定嘛。比起预付费手机加电话费来,便宜多了。”

“是吗?……”

“这回就算了,下次一定要先跟会计科商量一下。”

冈田不等阿久津说话就把电话挂断了。

这人真不懂礼貌!阿久津把听筒放在电话机上,环视了一下闲散的办公室。

“不容易吧?”附近办公桌的文艺组主任富田跟阿久津打了个招呼。

“都怪富田先生,您为什么不帮我拒绝一下呢?”

“我敢拒绝吗?在鸟居面前,我跟你一样,都是借来的猫[日本习语,借りてきた猫,意指一反常态,显得很老实。]!”

听富田说到猫,阿久津耳边回响起鸟居以前说过的那句话:“不但想借小猫小狗来帮我,就连一片沙丁鱼的胸鳍都想借来为我所用。”鸟居派一片沙丁鱼的胸鳍去伦敦采访,本身就是错误的。

“阿久津在吗?”门口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阿久津往门口那边一看,一个秃顶的小个子男人正在探头探脑地往里边东瞅瞅西瞧瞧。这个人是谁呀?阿久津想了足足有十秒钟才想起来。

“哟!水岛先生!”阿久津叫了一声,朝门口跑去。

“啊,在你正忙的时候打扰你,真对不起。我找你是想打听一件事。”

阿久津心想:真是稀客呀!记得七八年前,水岛担任了报社的社会部副部长,后来做什么不太清楚,但知道他在一家跟报社有关系的公司工作。刚当上记者在姬路分社工作的时候,支援大阪社会部采访世界杯足球赛的时候,阿久津都受到过水岛的关照。后来为了采访日本铁路福知山线列车脱轨事件等重大事故或案件被派到大阪总社支援时,他们也经常见面。虽说关系不是非常亲密,但也不陌生。

“听说你为了采访银万事件到英国去了?”

“啊……是的……”

阿久津不想让跟报社有关系的人知道自己去过英国,谁知道人们会说些什么呀。

“我想听你说说这次去英国的事。”

“不过,除了炸鱼薯条,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什么?鱼薯片?那有什么好吃的?你到我公司来,啤酒管够!”

太阳还没落山就喝啤酒,阿久津有点不习惯。不过跟着水岛过去,说不定还能捡到一两条采访线索。于是阿久津拿起采访本和自动铅笔,跟着水岛出去了。

大阪大日广告公司在《大日新闻》总社大楼的三层,大概连十张办公桌都不到,是一个小公司。现在公司里只有一个女职员,水岛跟那个女职员打了个招呼,走进了里边一个挂着“总经理办公室”牌子的房间,阿久津也跟了进去。

“水岛先生当总经理啦?”

“是啊。离开社会部以后,到地方去当过分社社长,后来又去了广告局。六十岁以后空降到这个公司来的。”

“六十岁了还不能好好休息啊?”

称赞也不合适,同情也不合适,对于水岛的经历,阿久津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总经理办公室很寒酸,绝对不能叫人心情舒畅。

“广告也有各种各样赚钱的方法,挺有意思,不过得会算账,也挺不容易的。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说到天黑也说不完。你坐吧。”

水岛完全不顾自己年龄比阿久津大很多,说了声“我去拿啤酒来”,就兴冲冲地出去了。看样子是太想跟阿久津聊聊银万事件了。过了一会儿,水岛用托盘端着两罐啤酒和一盘油浸沙丁鱼回来了。阿久津道谢之后,两人举起啤酒罐碰了一下就喝了起来。

“鸟居很可怕吧?”

“嗯,很可怕。”

“那么可怕的鸟居,在银万事件发生的时候也就是个高中生。真是个很久之前的案子了啊。”

阿久津想象不出鸟居上高中时是什么样子,肯定是个傲慢自大的男孩子,谁要是跟鸟居吵架,肯定吵不过他。

“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但还留在人们的记忆中,可见这个事件影响有多大。从事件发生到年底,我只在8月份休息过一次,元旦那天还打电话四处采访呢。”

水岛从他在社会部当记者的时候有多忙讲起,越讲越得意。阿久津却不以为然,心想这正是我不愿意去社会部的理由。但他听到水岛说“当时我在驻刑事部搜查第一课的记者组做辅助”的时候,正想夹沙丁鱼的筷子停了下来。

“水岛先生当时在大阪府警察本部的记者组啊?”

“是啊。当然我只不过是三船先生手下的一个小喽啰。”

说到三船,报社里的人都知道他是在银万事件中驻大阪府警察本部刑事部搜查第一课的记者组组长,发表过许多先于其他报纸的引人注目的报道。阿久津虽然没见过三船,但他的大名不但在《大日新闻》报社的青年记者中,在别的报社青年记者中都是如雷贯耳。关于三船,有一件有名的逸事。当时他宣称“如果错过了采访抓到罪犯的瞬间,我就离开报社”,然后怀里揣着辞职信四处奔波。真可以说是昭和时代采访恶性事件的记者中的英雄。就连这样一位英雄,都没有在银万事件中抓住罪犯的狐狸尾巴,三十多年过去了,一个在报社文化部混日子的记者,能做什么呢?

“阿久津,关于昭和五十三年(1978年)的录音磁带,你怎么看?”

“啊,好像听说过录音磁带的事。”

“你……你小子得多做点功课啊!”

水岛的额头皱纹很深,跟巴哥犬似的,只见他站起身,走到门字形写字台后面,窸窸窣窣地拽出两个大纸袋,回到阿久津这边来。

“这是什么?”阿久津指着装得鼓鼓胀胀的纸袋问道。

水岛迫不及待地把纸袋里的东西一下子倒了出来。文件夹、宣传用的小册子、记事本、便条、报纸新闻记事的复印件等,雪崩似的抖落在桌子上。

“这是关于银万事件的资料,我家里还有一些,比较重要的都在这里。”

“为什么放在总经理办公室呢?”

“因为我听说报社有一个重新采访银万事件的计划,心想万一我被召回呢。”

水岛把这么重的资料从家里拿到办公室来,就像一个等待艳遇的女人在办公室里等待召唤,结果谁也没有来叫他。直接去社会部吧,又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才选择了暂时借调到社会部的文化部记者阿久津作为突破口。

“昭和五十三年,一盒录音磁带寄到了银河公司高管那里。磁带里录的是一个说关西方言的男人的声音。那个男人要求银河公司给他认识的过激派捐款,还威胁说,如果不捐的话就在银河公司生产的糖果里混入毒药,还要收购银河公司的商业伙伴……”

阿久津一边听水岛说话,一边查看那些资料,心想也许有用得着的。笔记本和便条上的字都是手写的,而且写得非常潦草,辨认起来很困难。

“阿久津,你在听我说话吗?”水岛不满地问道。

“当然在听啊。”阿久津心不在焉地应付了一句,把一则新闻记事的复印件拿在了手上。那是从一份叫作《股市日报》的证券报纸上复印下来的。《银河股票在欧洲持续被买进》这个标题引起了阿久津的注意。发行日期是1984年1月,内容是银河股票在上涨。“以伦敦为中心,买银河股票的外国投资家在增加”这句话吸引住了阿久津的眼球。“外国投资家”这个词很有时代感,但阿久津最感兴趣的还是“伦敦”这两个字。

“水岛先生,这股票的事,跟伦敦有关系吗?”

水岛接过那则新闻记事的复印件看了一遍,一边嘟哝着“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一边挠了挠脑袋一侧还有头发的部位。

“不过嘛,当时确实有一种说法,罪犯通过炒股赚了钱。”

对银万事件感兴趣的记者都知道有这种说法,更何况水岛当时就是驻大阪府警察本部记者组的记者。而阿久津却惊奇地问道:“啊?是吗?”他再次把那则记事拿在了手里。这份报纸发行两个月以后,银河公司的菊池社长就被绑架了。犯罪之前两个月,被害企业的股票上涨,说不定跟伦敦有关系。

这里边一定有什么线索……

“你怎么对《股市日报》这么感兴趣?”水岛问道。

在桌子上那么一大堆资料中,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后辈记者阿久津,偏偏注意上了一份自己并不认为有什么价值的材料,这让水岛觉得很没趣。水岛叹了口气,身体靠在椅背上,冷冷地看着阿久津。

“报社里有熟悉股票的人吗?”阿久津向水岛打听道。

“有是有,不过,直接联系这家报社不是更快吗?”

说得也是!阿久津拿起啤酒罐,把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说了句“我马上去联系一下”就站了起来。

“三十多年以前的事件,用不着那么着急!”水岛劝说道。

阿久津虽然不忍心把难过得眉梢都垂了下来的总经理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但还是向水岛鞠了一个躬,转身走出办公室,毫不客气地关上了房门。

2

在路上走了很长时间,阿久津才意识到林荫道两旁的树木是长满了绿叶的樱花树。

大阪府摄津市。浓烟似的乌云下面,视野中的一切都褪色了,只有水渠边的彼岸花红得还是那么耀眼,跟周围的环境不大协调。站在树枝上和长椅背上的乌鸦们,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下子全都飞了起来,但都飞得很低,几乎挡住行人的去路。看着眼前令人忧郁的景象,阿久津除了苦笑还能做什么呢?

附近的一个货车站,不时传出发车的铃声。已经9月中旬了,这里的天气比伦敦的夏天热得多。阿久津把衬衣袖子卷起来,照了几张上不了报纸版面的彼岸花的照片。

今天虽然不是周末,但今天是文化部倒休的日子。不过,阿久津既是采访电视台和戏剧界的主要负责人,又要采访音乐界和曲艺界,不可能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集中在“银万事件特辑”上。这样一来,休息日就休息不了了。本来可以喝着啤酒看小说的日子,也只好用来勘查现场。

在水岛的资料里看到《股市日报》的记事以后,阿久津马上就跟报社取得了联系,但是报社方面说无法确认那篇记事是哪个记者写的。因为没有采访理由,也不能指望人家给解说。阿久津想了解一下银万事件期间股市的变动情况。可是,能够准确地说明三十多年前证券交易市场情况的人很难找到,找各个渠道委托了很多人,等了半个月也没人回复。鸟居那边盯得很紧,干等着也不是个办法,于是阿久津就利用休息日去社会部的数据库查阅跟银万事件相关的新闻记事。结果鸟居认为他是做样子给别人看,狠狠地拍了他的头顶一下。

“不要只看跟事件相关的记事!要把1984年和1985年报纸的缩印版都看一遍!”

给部下增加工作以后甩手就走,是鸟居的惯用手段。阿久津作为一个已经三十六岁的大男人,还得在鸟居面前点头哈腰,真是可悲,但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跟鸟居那盛气凌人的威慑力相对抗。

但是,要读完一千页以上,而且字小得不用放大镜就看不清楚的厚厚的缩印版,是一项极其艰难的工作。阿久津一边翻阅一边做记录,然后把跟银万事件有关的记事复印下来。还没看完一个月的,他就看不下去了,于是看起好玩的广告来。“这个就是杨夫人吗?”“名取裕子穿得也太暴露啦”之类跟事件没有任何关系的自言自语越来越多。有意思的是,在当年录像机的品种竞争中,索尼公司购买了整版广告,广告词是这样的:

索尼的Betamax摄像机,会从市场上消失吗?

回答当然是NO!

结果,Betamax摄像机的失败成了经典的市场销售案例。可见有时候广告的反效果是多么可怕。

阿久津用了两个星期的时间把两年份报纸的缩印版读完了。不管怎么说,先到事件发生的几个主要现场去观察一下吧。就这样,他来到了摄津市与茨木市交界处。这两个城市都是离大阪市不到十公里的卫星城。阿久津以前曾开车路过,但没有来玩过。

穿过林荫道,来到了沙石路上。右手侧被草丛挡住了视线,左手侧是等间隔的已经干枯的树木。昨天晚上下了雨,地上到处是水洼。越过草丛往右边看,可以看到几条向东北方向延伸的铁轨,其中一条铁轨上停着一列货车。阿久津在大脑里描绘着安威川周边的地图,觉得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了。他把视线移到左手侧,看到跟安威川平行的一条水渠那边有一个四角形的小屋。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沙石路上奔跑。

阿久津站在水渠这边看着那个小屋。以混凝土块为基础的小屋,粗糙的墙壁是淡灰色的,跟现在的天空是一个颜色。白铁皮房顶上落着七八只乌鸦。这个被时代淘汰的小屋,跟三十一年前拍摄下来的防汛器材仓库的照片完全吻合。三个绑匪监禁银河公司社长的地方就是这个仓库。

仓库前面有一座跨越水渠的小桥。阿久津扶着红褐色的栏杆,小心翼翼地向水渠对岸走去。走过小桥,刚一踩在茂密的杂草上,一群从未见过的透明飞虫“嗡”的一声飞起来。那声音好像惊动了屋顶上的乌鸦,乌鸦们拍着翅膀飞走了。

仓库东侧的出入口被杂草覆盖着,看起来很难靠近。阿久津认为,未经相关部门允许最好不要随便进去,就顺着旁边的石头台阶上了安威川的大堤。站在大堤上眺望安威川,看着缓缓流动的河水,听着附近草丛里蟋蟀的叫声,阿久津几乎忘了自己是在大阪。

“绑匪们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呢?”

阿久津回过头来,从上向下观察那个仓库。站在大堤上才看出那是个二层的建筑。二楼的窗户下面,挂着写有仓库名字的牌子,牌子周围有黄色的蝴蝶在飞舞。正如后来的定论所指出的那样,只有熟悉本地情况的人,才会知道有这么一个仓库。这地方太偏僻了,哪怕有人在里边大哭大叫,也不会有人听到。

大门是两扇平开门,菊池社长就是从那个门里逃出来的。阿久津看完大门以后,又看了看水渠另一侧的大阪货运站。菊池社长见没人看守,就从仓库里逃出来,走过那座红褐色栏杆的小桥,拼命向大阪货运站跑去。

1984年3月19日凌晨,菊池社长被绑架四个小时以后,银河公司一位高管在家里接到绑匪的电话。绑匪要求他到附近的电话亭里去看看。大阪府警察本部的警察接到报案之后,在那个电话亭里找到一个牛皮纸信封。绑匪在信中要求支付的赎金是现金十亿日元、黄金一百公斤,交接赎金的方法也写得很清楚。信不是手写的,是用打印机打印的。犯罪团伙在整个银万事件中给各被害企业一共发出七十一封恐吓信,这是第一封。

绑架大企业的社长,要求前所未有的赎金,这种从未有过的犯罪使警察和媒体一片混乱。混乱的象征是事件发生十个小时以后警察与媒体之间缔结的报道协定。报道协定的主要内容是:假装被绑架者家人还没有报警。早上的报纸第一版和社会版、电视的第一条新闻都已经报道了,再缔结那样的报道协定能有多大效果呢?

绑架实施后的第二天晚上,绑匪用菊池社长本人声音的录音证明身份,给那位公司高管打了四次电话,要求把赎金拿到一家餐馆去,但绑匪最终没有露面。

菊池社长本人的声音,就是在这个仓库里录制的。绑匪把菊池社长的手脚绑住,用胶带把他的嘴封起来,用滑雪帽遮住他的眼睛,给他光着的身子直接穿上一件黑大衣。虽然给他吃了带馅的面包,也给他喝了咖啡,但那不能说是同情,只能说是为了维持他生命的最低限度的措施。

事件发生后第三天,也就是21日下午2点多,国营铁路大阪货运站内,穿着黑大衣走在铁路线上的菊池社长被车站工作人员发现。身上的衣服是绑匪给他买的,右手腕上垂下来一条绳子,头发乱蓬蓬的,脸上还有伤痕。绑匪警告他说,要是逃跑的话就杀了他。但是因为绑匪曾用谎言威胁他,说把他的女儿也绑架了,他就冒着生命危险跑了出来。想到菊池社长担心女儿的心情,阿久津就觉得好心痛。

当时,在眼前这个仓库里,绑匪与菊池社长之间、绑匪与绑匪之间,都说了些什么呢?后来那些艰苦卓绝的日子,菊池社长预见到了吗?阿久津正在这样想着,突然听到了割草机的声音,吓了一跳。对岸的草地里,一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正站在斜坡上用棒状小型割草机割草。阿久津心想:绑架事件如果发生在夏天或秋天,说不定会有一两个目击者。

绑匪手上没有人质以后,依然在向企业索要现金。在这个过程中,绑匪于4月8日同时寄给两家全国性大报和警察一封挑战书。挑战书以“傻瓜警察们”为开头,说什么“我们用过的车是灰色的哟”,揶揄警察无能。这是在整个事件中寄给媒体和警察的八十一份挑战书的第一支响箭。犯罪团伙通过连续给企业寄恐吓信,以及连续给媒体和警方寄挑战书等一系列巧妙的操作,一直掌握着主动权。

让媒体和警方开始意识到犯罪团伙要动真格的,是4月10日晚上的连续放火事件。在银河公司总部大楼西端的实验室和银河集团旗下的银河食品公司的仓库里停放着的客货两用车被人烧毁了。日本警察厅认为事态严重,把这一系列事件指定为“第一百一十四号广域重要指定事件”,命令各地警察相互协作,尽快破案。犯罪团伙在恐吓信上署名“黑魔天狗”,向企业索要现金,同时给各大报社寄去“在银河公司生产的糖果里混入了剧毒氰化钠”之类的挑战书。虽然没有发现混入了氰化钠的糖果,但各报社报道了挑战书的内容之后,银河公司的产品被迫全部下架,股票开始下跌。

阿久津掏出刚才照彼岸花时用过的小型照相机,从各个角度把仓库照了下来。昭和时代犯罪的遗物被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对于记者来说是一件幸运的事。虽然没有什么新的发现,但在现场感受一下秋风的吹拂,听一听秋虫的鸣叫,就会有一种绑匪曾在这里从事过可恶的犯罪活动的实感。

在阅读那些分析犯罪团伙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的资料时,阿久津经常看到“银河原点说”这样一个词。“银河原点说”的理由如下:一、犯罪团伙在给除银河以外的五个公司寄恐吓信的时候,写的都是社长或高管的姓,而给银河公司寄恐吓信的时候,写的却是“政义”这个名;二、在闯入菊池社长宅邸的时候,先搞到了容易进入的主妇做家务房间的钥匙,好像很了解菊池家的情况;三、知道菊池社长司机的名字,了解没有写进有价证券报告书的银河公司的业绩;四、在银河公司实验室放火的时候选择的是最容易着火的地方。从以上四点可以推断,犯罪团伙里至少有一个人跟银河公司有接点。这就是所谓的“银河原点说”。从资料上来看,支持这个说法的警察和记者很多。

从经常下冰冷小雨的早春一直到初夏,“黑魔天狗”就像拳击运动员连续打击对手身体似的,不停地发着恐吓信。于是,大阪府警察本部坚定了逮捕罪犯的信念,断然展开了一次左右银万事件走向的大行动。

割草机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穿着工作服割草的男人也不见了。

“一个人都没有了。”阿久津自言自语道。

跟寂静的景色相反,阿久津心潮澎湃,感觉自己好像就处于事件的中心。当年,大阪府警察本部的刑警和犯罪团伙的视线,全都集中在了离这里不到十分钟车程的摄津市一家叫“凯旋门”的烤肉店里。

1984年6月2日星期六,晚上7点10分,一辆载着三亿日元现金的白色卡罗拉轿车从银河公司总部大楼出发了。按照犯罪团伙的指示,晚上8点之前到达“凯旋门”烤肉店的停车场。一个穿着白色夹克衫的银河公司员工从车上下来走进烤肉店,坐在了靠窗的一个位置上。卡罗拉里留下一个银河公司员工和一个装扮成员工的刑警,还有一个刑警藏在卡罗拉的后备厢里。

晚上8点15分左右,离烤肉店三公里的淀川东侧的大堤公路上,停着一辆小轿车,车里坐着一对恋人。这时,三个绑匪靠近那辆小轿车,其中一个把双筒猎枪伸进驾驶座那边开着的窗户,顶住了坐在正驾驶座上的男子的头。

“下车!”持枪绑匪命令道。

被双筒猎枪顶住头的男子以前是个自卫队的军官,对自己的腕力还是很有自信的,打算下车后瞅机会制伏对方。没想到刚一下车,另一个绑匪扑上来照着他的脸就是一记直拳,将他打倒在地。第三个绑匪则扭住了坐在后座上的女子。

“反抗的话女的就没命了!”

男子被逼着重新坐在驾驶座上。由于后座上自己的女朋友被两个绑匪扭着,男子只好按照绑匪的命令开车驶向绑匪指定的地方。

晚上8点45分左右,绑匪命令男子一个人进入“凯旋门”烤肉店,从那个穿白色夹克衫的员工那里拿到一把卡罗拉的车钥匙。男子拿到车钥匙以后来到停车场里停着的那辆卡罗拉前面,让坐在车里的员工和装扮成员工的刑警下车,自己坐在了驾驶座上。

男子按照绑匪事先的指示,驾车重返大堤公路。但是刚刚往北走了五百五十米左右,车子的发动机突然停了。原来是藏在后备箱里的刑警通过专用按钮停了发动机。这辆卡罗拉已被刑警改造过,藏在后备厢里的刑警只要按一个按钮就可以让发动机停转,还可以从里边打开后备厢跳出来。单从这辆被改造的卡罗拉来看,就可以知道大阪府警察本部的刑警们下了多大的功夫。

这是大阪府警察本部搜查第一课特殊行动小组的刑警们赌上了自己威信的一次作战。实际上在这次作战之前,银河公司私下里跟犯罪团伙交易过一次。银河公司没有告诉警方就把现金运到了犯罪团伙指定的地方。因为那次只不过是犯罪团伙的一次试探,现金没有被夺走。可见银河公司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警方料定下一次犯罪团伙会夺走现金,就展开了现场抓捕的模拟训练。事件搜查本部苦口婆心地说服了菊池社长,调集了约三十人的精锐部队埋伏在“凯旋门”烤肉店周围。为了不让犯罪团伙看出破绽,一些充当客人的刑警甚至把老婆孩子都带上了。

日本警察厅指定的广域重要指定事件,加上受害企业陷入极端的困境,犯罪团伙又急于拿到钱的状况,使1984年6月2日这一天,成了沉重的压力与极好的机会重叠在一起的一个决定性的焦点,成了表现大阪府警察本部刑警水平的关键时刻。

但是,从这一天起,接二连三的霉运开始降临在刑警们身上。

由于在执行任务中最重要的无线电设备发生了故障,卡罗拉的发动机停转的时间提早了。原计划是将白色卡罗拉诱导到小胡同里以后换一辆同样的车,结果没有成功。犯罪团伙袭击一对恋人是在淀川东侧,而刑警们把主要兵力布置在了淀川西侧,也是一大失误。还有,为了防止无线联络被窃听,禁止使用无线通信器材,大堤附近的刑警为了互通信息说话声音太大,被附近的居民误会为有人吵架报了警。本来是秘密作战,结果当地派出所不知情的警察开着警车过来盘查,让可疑车辆逃走了。特别行动小组的刑警发现了超速行驶的可疑车辆,但在追踪过程中被红灯拦住。后来才知道,可疑车辆正是被犯罪团伙袭击的那位当过自卫队军官的车。

大阪警方差一步就把犯罪团伙抓住了。但是,只要求抓现行的秘密作战,差一步和差百步没有什么区别。被绑架的女子在离犯罪现场大约两公里的一个私营铁路的火车站前被放了出来,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结果,这次行动只抓住了一个跟犯罪团伙无关的当过自卫队军官的男子。屋漏偏逢连夜雨,6月4日星期一,有一家全国性大报发行的早报在头版头条以《银河绑架案绑匪被逮捕》为题做了误报。这是整个事件中媒体唯一察觉到警察动向的特讯,但距离逮捕绑匪还远着呢。

在大阪府警这次惨痛的失败之后,侦破行动更是由日本警察厅主导了。警察厅提出“一网打尽”的方针,并加快破案速度。同时,没有参加这次逮捕行动的其他大阪府警的刑警,通过报纸得知自己被置身事外之后,觉得非常扫兴。如何执行警察厅的指示,怎样应对内部的不和谐音调,使得大阪府警内外压力都很大。

如果说银万事件有三次高潮,阿久津认为,从菊池社长被绑架到这次逮捕行动失败为第一次高潮。

从各个角度拍了很多照片以后,阿久津默默地看着阴郁风景里的仓库。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在这个叫人隐隐约约感到不安的犯罪现场,阿久津切切实实地感到了一点,那就是尽管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仍然能闻到银万事件浓重的气息。

罪犯是存在的。

这个理所当然的想法深深扎根的同时,在伦敦见过的厚厚乌云笼罩了阿久津的心。

6月26日,“黑魔天狗”突然给各大报社发了一个“放过银河”的通知,宣布休战。休战书中还特意写上了犯罪团伙的所在地。

“我们就在苏黎世、伦敦、巴黎的某个地方。”“要想抓住黑魔天狗,到欧洲去吧!”

犯罪团伙“放过”了银河公司,谁都认为这个事件就要落下帷幕了。但是,他们的魔掌已经伸向了新的目标。

3

在犯罪现场周围观察了一通之后,阿久津去了久违的父母家。

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铺着瓷砖的门厅里,只有父母的凉鞋和伞架。虽说没有特别的清香,回到父母家总会有一种安心感。

“我回来了。”阿久津有气无力地打了一个招呼,把采访包放在客厅里两年前新换的木地板上。

在厨房里忙活的母亲景子听见儿子的声音回过头来:“你怎么不穿拖鞋啊?门口不是有拖鞋吗?”

好久不见了,母亲不是先看儿子的脸,而是先看儿子的脚。阿久津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坐在摸起来很舒服的割绒面沙发上。眼前的茶几上放着好几本《日式玩偶小屋》杂志,好几年前父亲就迷上了玩偶小屋。

“这都迷了多少年了,还迷着哪?”阿久津指着杂志问道。

母亲眼角的皱纹更深了,无奈地点了点头。母亲慈祥的面容依然如故,但鼻唇沟和嘴边的皱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跟年龄相当了。

在大葱味道很浓的厨房里,母亲正在利索地切菜。阿久津说了一句“我帮帮您吧”,母亲马上笑着制止道:“你就在那儿坐着吧,回头切了手指就麻烦了。”餐厅的桌子上摆上了迷你燃气灶,燃气灶上放着一只黑铁锅。只要阿久津回家,母亲十有八九会做他喜欢吃的牛肉寿喜烧。

“噢,你回来啦?”

父亲阿久津将司拿着一个手电筒进来了。身材瘦长的父亲总是弯着腰,喜欢把法兰绒衬衣塞进长裤里。

“英士他妈,没五号电池啦?”

“啊,也许是没了。”

一直面向切菜板的母亲回过头来对父亲说:“英士他爸,你把切成丝的魔芋豆腐装在盘子里好不好?”父亲说了声“好嘞”,放下手电筒就进了厨房。看着默默地准备牛肉寿喜烧的父母,阿久津觉得他们真是一对性格相投的夫妻。当记者以后感觉日子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之中父母的年龄都已经过了六十五岁。

父亲退休以前在综合医院旁边的一家药店工作,从家到药店开车只需二十分钟。如果不是非加班不可,或者朋友聚会什么的,父亲一定回家吃晚饭。吃完晚饭不是坐在棋盘前面琢磨棋谱,就是看电视上的垂钓特别节目,总之喜欢一个人独处。父亲在家里从来不说工作上的事情,大概是因为在职场太压抑了。一旦决定了的事情父亲一定会干到底,不会去关心别的事情。虽然热心地参加医药知识学习会,对市场上卖的常用药能治什么病却不太清楚,这是父亲的生活中才会有的小插曲。这样看来,搭建已经预先设计好的日式玩偶小屋,对父亲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业余爱好了。父亲六十岁那年从正式职工转为合同工,去年六十五岁时彻底退休。母亲以前经常出去打零工,最近除了做家务就是看着父亲搭建那些永远也不能住的小屋。

“你去英国了?”父亲把魔芋豆腐清洗以后,一边控水一边问道,“对了,谢谢你给我们买的英国红茶。”

父亲一提到英国红茶,阿久津眼前就浮现出用圆珠笔敲打约克郡茶盒子的鸟居的脸,撇了撇嘴,就像真的喝了一口苦涩的红茶。

“跟事先商量好了似的,英国人都很冷淡,连餐馆里的服务生脸上都没有笑容。”阿久津说起了在英国的遭遇。

“那是为什么呀?微笑服务不是能招揽更多的顾客吗?”母亲把切好的杏鲍菇端到餐桌上来,不可思议地笑着。

“英士,把啤酒拿来。”

阿久津遵从父亲的指示站起来,走到厨房里打开冰箱,拿来两罐啤酒和母亲专用的装麦茶的玻璃瓶,放在了餐桌上。盘子里的牛肉布满犹如白霜的油脂,华美艳丽,真想拿起照相机来拍几张照片。

“这牛肉真好啊!”

“当然啦,一见钟情吧?”父亲得意地说道。

为了招待好长时间没见面的儿子,父亲特意跑到神户的三宫买的牛肉。阿久津向父亲表示感谢,给父亲斟满一杯啤酒。

“那咱们就开吃吧!”

父亲一声令下,寿喜烧家宴开始了。母亲先在铁锅的锅底抹上牛油,然后把大块的牛肉横着放在锅底,再放入酱油和大粒砂糖,刺啦一声,香气四溢,阿久津直咽口水。母亲夹出一块牛肉放在打好生蛋液的小碗里递给儿子,阿久津立刻把牛肉放入口中。柔嫩甘美的牛肉,配着黏稠光滑的生蛋液,那叫一个好吃啊!阿久津忍不住赞叹:“太好吃了!”

听到儿子高兴得大叫,父母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再吃一块!再吃一块!”已经三十六岁了,父母还把他当小孩子,阿久津心里美滋滋的。

全家人话题的中心是应季食材以及亲戚的孩子们的近况,谈论最多的是姐姐的儿子小豪。外甥已经两岁了,说话还不那么利索。

“还是女孩子学说话学得快。小豪现在说个‘仙贝,外公的仙贝’都很费劲。”

母亲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那是外婆的笑容。

“好久没见到姐姐了,有时间去姐姐家看看。”

“应该去应该去,跟豪君一起玩玩,让你姐姐也轻松一下。”

姐姐以前在一家为各种国际会议和学会年会提供支持的公司工作,四年前跟大阪市政府一个公务员结婚以后就辞职了。姐姐家离阿久津住的公寓不太远,但由于工作太忙,已经半年以上没去过了。

父母一直不关心政治、案件、文化以及演艺界的事情,聊天也就是聊一些日常生活的话题。特别是到了青春期,阿久津和比他大三岁的姐姐觉得很没意思。不过,姐姐结婚有了孩子,自己也进了一家全国性大报的文化部当了记者,工作生活都很平稳,应该知足了。

《大日新闻》记者,阿久津上大学时对这个头衔是非常羡慕的,他认为只要能进《大日新闻》,自己就会成为一个人人羡慕的存在。但是,他想错了。最初他被分配到姬路分社,在警察署采访各种事件,跟警察和地方法院打交道。写稿子经常写到半夜,写得不好被上司敲打脑壳,有时候不小心走进刑警办公的房间被怒骂。但是,在这样的工作环境中,对于为了拿到诉讼状被律师嘲笑,或者被提供假信息的人渣支来支去地耍弄之类的事,他也能做到一笑了之了。现在想来,这种压抑自己、委曲求全的生活态度,也许跟父亲是一样的。

进报社的第三年他被调到了京都分社,开始还是在警察署采访各种事件,后来开始写关于大学教育和观光旅游的记事,工作和生活都趋于平静。但过了不久,他又被报社派到京都府警察本部搜查第一课和第三课的记者组,还是采访各种事件,那时候真想辞职不干了。不过运气还算不错,半年以后他被调到了大阪总社社会部。没想到在这里还是被派去警察署采访,还当了两年记者组组长。由于工作太忙,他在京都时交的女朋友认为他无暇顾及家庭,跟他分手了。当时,阿久津眼前一片漆黑。

五年前,阿久津被调到文化部的时候,已经三十一岁了。他已经累了,什么都无所谓了。那以后他又有过两次失恋,此外也没有遇到什么倒霉的事。就算不能一直在文化部干下去,将来到位于偏僻乡下的分社悠闲度日也是好的。在酒吧喝酒的时候,偶然被人问到“为什么当记者”“您对这个社会有什么诉求”之类的问题时,也能应付自如了。虽然不会像父亲那样搭建玩偶小屋,但做一个优秀的阿久津将司二世是没有问题的。能经常吃上这么好吃的牛肉寿喜烧,阿久津就很满足了。

阿久津一点也不讨厌父亲那样的生活方式。父母家这座独幢小楼虽说位于神户市北区,但远离闹市,六甲山风景区尽收眼底,占地面积五十坪。房子的劣化是无法避免的,不过,过些年就装修一下,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英儿,明天你出差去东京吧?你现在报道的这个事件,哪天才能结束啊?”

“这是个年末特辑,干到年底就解放了。没办法,抽了一个下下签。”

“对了,咱们搬到这所房子里来,正是发生银万事件那一年。”父亲漫不经心地说道。

“是的是的。”母亲也像想起来似的肯定了父亲的说法。

“公民馆附近那个糖果铺,现在已经没有了。当时英儿从那个糖果铺买过糖果,我记得我吓了一跳呢。”

“我可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对于银万事件,你们还记得什么事情?”

父母几乎同时摇了摇头。

“我有一个朋友那时在万堂的糖果厂做临时工,就因为制作的那种糖果被放进了毒药,被炒了鱿鱼。”母亲怜悯地叹道。

父亲却饶有兴致地说:“犯罪团伙的挑战书,用的都是关西方言,这对他们很有利。”

阿久津告诉父母,一共有六家公司受到了犯罪团伙的威胁,损失巨大。父母喃喃地说,也许是那样的。看来他们也想不起什么来了。

虽然银万事件发生在关西地区,但市井里的人们还是觉得有距离感。而宛如活生生的证人一般,防汛器材仓库浮现在脑海里,阿久津确认银万事件就是发生在现实社会的犯罪事件。在追寻这个悬案时代足迹的过程中,当了多年记者的阿久津心中开始泛起阵阵涟漪。到底是银万事件的什么地方吸引了自己呢?阿久津沉浸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之中。

明天去东京!阿久津将剩下的半杯啤酒一饮而尽,头脑不知不觉变成了记者的头脑,考虑起能否搜集到素材的问题来。

4

电梯门开了,迎面就是一家小酒馆。

模拟日式住宅的入口,中央是纯粹为了装饰的青瓦屋檐,两侧有写着店名的白色纸灯笼,是一家很常见的大众居酒屋。找到采访对象花费了相当大的精力,加上第一次接触操控股票的人士又很紧张,阿久津有点不知所措。一个笑容满面的年轻女店员迎上来,阿久津问道:“有没有用立花先生的名字预订的位子?”女店员把拿在手上的纸夹翻了一页,答道:“有,在里边等着呢。”

“啊?已经到啦?”

“是的。请跟我来。”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呢。看来对方也是一个守时的人。

因为没有找到水岛手上那篇关于股票记事的记者,阿久津决定找一个能解释记事内容和熟悉泡沫经济之前股价操控战的人,但是找了很长时间也没找到一个愿意接受他采访的。最后还是通过东京总社经济部的记者利用周刊的人脉,约好了马上就要见面的这位姓立花的先生。

“立花先生,您的朋友到了。”

这个日式房间并不是单间,只有屏风相隔。幸运的是旁边没有人,再隔开一个空间是几个吵吵嚷嚷的大学生。这样的环境说点不想让别人听到的话也没关系。

“啊,您来啦。”

靠屏风坐着的一位堪称巨汉的先生,块大膘肥,站起来的时候动作却很敏捷。

“今天给您添麻烦了……”阿久津十分客气。

交换名片之后,为了让正座又谦让了一番。立花先生说:“我这大块头,那边坐不下。”阿久津只好坐在了墙壁那一侧的坐垫上。

“您现在在贸易公司工作?”阿久津把立花幸男的名片拿在手上问道。

立花的大手左右摇了一下。

阿久津再仔细一看,才看到公司的名字下面写着“顾问”两个小字。也不知道那是个大公司还是个小公司。

“朋友经营的一个小公司,也就是挂个名。我早就隐退了。”

“看不出您已经到了隐退的年龄。”

“哪里哪里,我已经五十七岁了。”

都说胖人显老,但立花一点不显老。他的胖简直可以说是年龄的隐身蓑衣。虽然已经有了几根白发,但那精悍的短发和有光泽的皮肤使他显得很年轻。

“立花先生以前在证券公司工作吧?”

“是的,五十岁那年就辞职了。身体搞坏了。在兜町[日本东京市中央区的一个地名,东京证券交易所的所在地,日本证券市场的代名词。],您要是想干干净净的,根本就活不下去。我是身心疲惫呀。不过,泡沫经济时期及其前后的情况我还是了解的,一般的问题我都回答得上来。”

“我得先向您说声对不起,我对股票一无所知,可能会问一些最基本的问题……”

“没关系。听说您这次采访跟银万事件有关?”

“是的。大阪总社那边要搞一个未解决事件的年末特辑,正在组织记者采访。”

“说到银万,还应该从‘魔力触手’谈起。”

“魔力触手”是20世纪80年代登场的一个股价操控团伙。他们把万堂股票和鸠屋股票几乎全部买下又卖掉,获得了巨额利益,被称为“股市黑魔天狗”,虽然被警方列为搜查对象,最后还是被认为无罪。但是,1985年犯罪团伙宣布结束银万事件两个月之后,“魔力触手”的头目在事务所里被发现已经死亡,兜町一片骚然。死因是心脏衰竭,但一些有关人士认为这是一起谋杀事件。

“我看了一些研究银万事件的书,感觉‘魔力触手’很可疑。您认为‘魔力触手’跟银万事件有关吗?”

“没有没有。那么有名的股价操控团伙,早被警察盯上了。”

阿久津刚一说话就被立花顶了回来,有点泄气。见到专业人士,听了专业人士的见解,阿久津开始觉得仅研究银万事件的书面内容有些不靠谱了。

阿久津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拿出采访本和录音笔,问立花可不可以录音,立花很痛快地同意了。店员把扎啤端上来了,二人碰杯。

“说老实话,所谓股价操控团伙到底是个什么组织,我根本想象不出来。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嘛,它的构成是这样的。首先,有一个把握大方向的所谓股价操控本尊,他有四五个部下吧。当然,每个股价操控团伙的构成有所不同,总之都有上下级关系,他们的任务是发展金主。”

“金主就是出钱买股票的人吧?”

“是的。金主下面是内行投资家,最后是那些被忽悠来的个人投资家,也叫会员。”

“也就是说,后来参加的会员肯定赔钱。”

“没错。那是个地地道道的金字塔构造。所有会员都买同一只股票,股价肯定上涨。这时候再散布还要上涨的流言,会员们就会买得更多。股票上涨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股价操控团伙的上层人物将手中的股票全部抛出,他们倒是大赚特赚了,但那只股票的股价大跌,受损失的是那些基层的会员,全被套牢。”

“啊?我明白了,外行人还是不要轻易买股票。”

“可是,如果我对你说,给我一百万,你就能拿回去三百万!你买不买?”

“三百万……”

“你集资的时候不这样说,谁往外掏钱啊?”立花的玩笑话使紧张的空气缓和了一些。点的菜都齐了,扎啤也都是第二杯了。

“股价操控团伙是一个利益共同体。听一个朋友说,赚钱当然是最重要的,但能自由自在地操控股价,也让他们上瘾。”

“股价操控团伙里也有年轻人吗?”

“当然有啊,只要你有能力。不过,嘴巴不严的人绝对不行。”

“应该怎么称呼股价操控团伙的人呢?股价操控手?”

“如果硬要给个头衔,那就是投资家。平时,他们通过在一起喝酒接触各种各样的人,收集信息,打探某只股票的资金来源。谁吸引来的资金多谁的地位就高。”

“现在也有股价操控团伙吗?”

“有啊。不过,跟发生了银万事件的昭和时代不同,现在是以企业收购为名出钱。实际上要收购的企业实体并不存在,皮包公司而已。股价操控团伙以收购皮包公司为名集资,然后进行股价操控战。结果还是金字塔构造,倒霉的还是那些被忽悠来的个人投资家。皮包公司大多是新能源等可疑的公司。”

“这么说……银万那个时代还相对单纯一点。”

“毕竟时代不同了嘛。因为以前没有限制,各证券公司的交易商都是朋友,晚上在银座或赤坂的酒吧聚集在一起,商量明天买哪只股票,满不在乎地操控股价。股价操控团伙可以从这里获取详细信息。不只证券公司,银行也很过分,我听说,有的银行职员甚至公开去跟暴力团成员交涉。”

阿久津想起,就在几年前还发生过一家大银行跟暴力团进行融资交易的事件。自己跟他们同为工薪族,竟然有这么大的差别,他感到吃惊。同时他想到:外部的人看报界,恐怕也会有一件两件令人皱眉头的事情吧。

啤酒喝够了喝芋头烧酒和苏格兰威士忌,酒杯换了一种又一种,话题转向了过去发生的经济事件的内幕,不久又转向了政治家的性癖好和职业运动员中的美人计等下流话题。

很多事情阿久津都是第一次听说,痛感普通民众了解的信息只不过是冰山一角,越听越有点儿坐不住了。当然,这些内容无法写入采访报告。

阿久津从采访包里拿出那则《股市日报》的记事。这篇记事是银河公司社长被绑架之前两个月见报的,报道的是银河股票上涨的消息。标题是《银河股票在欧洲持续被买进》。

立花掏出老花镜看完那则记事以后嘴角浮现出一丝浅笑,小声嘟哝道:“原来如此。”

“我不懂这篇记事是什么意思,但得到一种‘只要买银河股票就会赚钱’的印象。应该是一种广告吧。”

“没错,就是一种广告。不过,这样的记事并不稀奇。”

“最引起我注意的是《银河股票在欧洲持续被买进》这个标题和正文里的‘以伦敦为中心,买银河股票的外国投资家在增加’这句话。银万事件的罪犯在挑战书中常有去欧洲之类的说法,跟这个有关系吗?”

阿久津同时想起了驻布鲁塞尔分社的记者关于海尼根事件的便条。

没想到立花哈哈大笑起来。

“阿久津先生,这是百分之百的‘黑眼睛的外国投资家’在买银河股票嘛!”

“黑眼睛的外国投资家?”

“就是日本人啊。所谓买银河股票的外国投资家,都是日本人!”

“您只看了这么短的一篇记事就能知道吗?”

“联系当时的时代背景,就知道一定是那样的。您先在脑子里放入一个前提,那就是昭和时代的这个时期,随便用个名字就能开一个账户。”

立花说到这里,像是要湿润一下嘴唇似的喝了一口烧酒:“我给您举几个例子吧,恐怕这里边就有这样的情况。最常用的手段是,通过中国香港的日系证券分公司,在瑞士的日系证券分公司进行交易。”

“通过在外国的证券公司,就能消除痕迹吗?”

“因为账户用的是假名字,当然能消除痕迹。但更重要的是,在中国香港和瑞士,股票增值的收益是不上税的。”

“所谓的Tax Heaven,避税天堂?”

“不是Tax Heaven,是Tax Haven,避税港的意思。”

英语检定考试准一级水平丢了丑,阿久津除了苦笑还能怎么样呢?

“也有在香港直接交易的情况。当时中国香港还是英国的殖民地。还有的先去外资公司在日本的分公司,再通过香港在瑞士进行交易。”

“原来如此……那么,‘以伦敦为中心’怎么解释呢?”

“我认为那是因为也有从香港流向伦敦金融城的资金。不过,在我的记忆中,还是在瑞士交易的比较多。写这篇记事的记者应该没有什么真凭实据。”

“所谓的外国投资家,肯定是日本人,对吧?”

“对,黑眼睛的。”

在痛感无论什么事情还是要问专业人士的同时,海尼根绑架案在阿久津心中占的位置更小了。操控股价,没有必要一定要住在伦敦的唐人街。原以为有关联的线索就这样简单地断掉了。文化部的记者敏感性太差了——阿久津不由得在心里自嘲道。

“您认为银万事件犯罪团伙跟银河股票上涨有关系的可能性大不大?”

“如果犯罪团伙是一些有知识的人的话,可能性很大。当时,日本只不过是东方的一端,外国人对日本的股票并不感兴趣。而且大藏省对外国人也很软弱,在外资问题上不敢说话。总之日本是在什么都跟不上的情况下开始了自由交易。”

立花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汗珠,他解开领带,又要了一杯烧酒。

阿久津把反映银河与万堂的股票升降的图表拿出来,指出在银万事件发生之前,这两个公司的股票都上涨了很多。

“一下子涨了这么多,是不是犯罪团伙发起的股价操控战呢?”

“这个嘛,只看这张图表还不好说。不过,如果跟股价操控有关的话,我认为他们应该是分两阶段进行交易。”

“两阶段?”

“比如说某一只股票在涨,涨到比原价高八成左右的时候就卖一次,把本金收回来,为的是绝对不让金主有损失。这是第一阶段。因为还有很多会员在那里顶着,这只股票还会保持缓慢上涨的势头,涨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股价操控手就一口气卖空。这是第二阶段。”

“对不起,我是个外行,您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什么是卖空?”

“炒股票啊,只要交给证券公司一定数额的保证金,就可以卖出根本就没买的股票。卖出实际并不持有的股票,就叫卖空。在股价高的时候卖出,在股价下跌以后再买回来,这样就可以赚取其中的差价。”

“也就是说,只要预先知道某只股票要下跌,就可以卖空。”

“是的。挑战书一送出,股价就会下跌。”

“如果犯罪团伙同时卖空银河与万堂的股票,大概能赚多少钱?”

“这个要看有多少股票,还要看交了多少保证金,也要看证券公司收多少手续费。如果干得漂亮,赚几个亿是没有问题的。”

对阿久津这个知识贫乏的记者,立花没有一点儿不耐烦。阿久津弄懂了当时的股价操控战是怎么回事,同时也知道这并不等于得到了跟犯罪团伙有关的信息。但是,如果“黑魔天狗”参与了股价操控战,那么他们一定有另外一副面孔,那副面孔跟绑架银河公司社长和劫持那一对恋人时粗暴的面孔是完全不一样的。

阿久津意识到犯罪团伙是一帮很难对付的家伙,但就他们的复杂性而言,确实很吸引人。

“在兜町,除了魔力触手,还有什么引起过轰动的股价操控团伙吗?”

“嗯——这个嘛——”

立花把粗大的手指伸进广口杯里,摩挲着杯子里的冰块。作为经历过兜町的天堂与地狱的立花来说,记忆的焦点恐怕不会只集中在三十一年前。立花见过太多被金钱迷住、为金钱而身败名裂的人,提到以前的事情应该回避。但是,浮现在立花那红光满面的脸上的,是满足的笑容。

“那个时候啊,确实有一个神奇的股价操控团伙。您让我想想啊。对了,我听说是大阪暴力团下属的企业,要不就是京都的弹子房当过金主。啊……不对,是有很多金主。”

“很多金主?”

“肯定是在关西地区。好几个股价操控团伙联合起来,将万堂的股票全部买下。不过这件事在兜町没有引起议论,因为那件事本身也就是一个策略。”

立花用筷子捅了一下盘子里的煮牛蹄筋,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我想起来一件事。我在一个居酒屋见过一个很奇怪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对关西地区地下交易市场的人脉了解得特别详细。虽然看上去是个不错的孩子,但他的脑瓜转得也太快了,令人感到害怕。聊天过程中他出去接过一次电话,回来以后他的朋友问他‘谁给你来的电话’,他回答说‘不知道是谁,好像是个股价操控手’。”

“那个年轻人是不是证券公司的?”

“不是不是,以前我根本没见过他,好像是一桥大学毕业的。那小子搞不好跟那个神奇的股价操控团伙是一伙的。”

“熟悉关西地区的事情,大概是关西人吧?”

“不是,说话不是关西口音。现在我还能想起他长什么样,但是我的大脑也不能连上打印机给您打印出来。对了,那小子好像还信口说谎,所以我才感到可怕。比起魔力触手,那个年轻人更可疑。开始我也说过了,在股价操控这个领域里,知名度高的最讨厌‘劳多功少’,绝对不会为了几亿日元去绑架公司社长。”

对于阿久津来说,只这点信息还不够写一篇稿子,但是,在阿久津的脑海里,好像已经浮现出犯罪团伙的影子了。

一桥大学毕业的年轻人,又熟悉关西地区地下交易市场的人脉,这样的人不会有很多。这个年轻人就是“黑眼睛的外国投资家”吗?阿久津觉得自己越来越深地走进了黑暗里,不知道采访到底是不是向前推进了。

那个年轻人还活着吗?阿久津心里这样想着,端起了冰块融化后变得已经没有什么味道的苏格兰威士忌。

5

曾根俊也和堀田信二来到了大阪府中南部的堺市。

走出南海电气铁道堺市站,向西南方向走了将近一公里的时候,堀田和手持地图的俊也靠近了目的地。街道有一种阴暗的气氛。烤鸡肉串的小店、酒吧、色情按摩店、寿司店,五花八门。骑着自行车的中年男人从身旁掠过。9月的第一周,太阳还跟夏天一样,照射在身上感到灼热的刺痛。

从写着“一夜3980日元”的情人旅馆前面拐过去,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俊也对身旁的堀田说道:“快到了。”

日式料理店“紫乃”在一个投币式停车场的前面,停车场里停放着奔驰和丰田陆地巡洋舰等高级轿车。料理店的灰瓦屋顶下面,是已有很多裂缝的灰泥墙壁。刚下午3点多,“紫乃”门前还没有挂上表示开始营业的门帘。颜色很深的木制推拉门让人感觉到这个日式料理店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一想到当年犯罪团伙曾在这里聚会,俊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拐过去就是事务所。”堀田指着停车场那边的针灸治疗院说道。

俊也擦着额头的汗水点了点头。俊也和堀田了解到“紫乃”有一个事务所以后,决定在料理店开门之前先去事务所找老板娘谈谈。考虑到事先打电话会引起对方的警觉,堀田建议不打电话,直接见面。

跟藤崎见面之后已经过去了一周。今天堀田和俊也的店都关门休息,两人来到了当年犯罪团伙的聚会地点。藤崎所说的暴力团成员和交易中介人,连俊也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老板娘能介绍多少情况还不好说,但说不定还有记得伯父的可能性。

事务所在一座住商混合大楼的二层。一层是一家铁板烧餐馆,上楼的话,得爬大楼右侧那生了锈的铁制楼梯。俊也跟在堀田身后往上爬。爬上二楼以后,俊也看到西侧的一扇铁门旁边的墙上挂着一个写有“紫乃”两个字的牌子,就站住掏出手绢,擦了擦从额头上流下来的汗水。

“就是这里吧?”俊也看着堀田问道。

堀田点点头,走到门前轻轻敲了敲油漆已经剥落的铁门。

过了一会儿,从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呀?”声音里含着警惕。

“打扰了。”堀田推门走进去,俊也随后跟了进去。里边倒是比外边凉快,但空调吹出的冷风带着一股发霉的味道。俊也看到大楼的外观时就想到里边会很寒酸,果然如此。

柜台很小,里边的办公桌也很小。有一台小电视,一部带传真机的电话,一个低矮的小书架上放着几个纸箱子。里面可以看到一个门,也许是接待室吧。

“你们是干什么的?”

听说是日式料理店,还以为一定是一位穿和服的老板娘,出乎意料的是,办公桌前坐着的女人穿的是一件灰色的连衣裙。本以为由于是一家老店,老板娘一定很老了,没想到那个女人身材很好,还扎着马尾辫,并且很认真地化了妆。虽说手上和脖子上青筋暴起,但总体来说还算端庄秀丽。

“突然登门打扰,实在对不起!”

堀田说完马上掏出名片递上去,俊也紧随其后,也把名片递了上去。

“您就是‘紫乃’的老板吗?”

女人疑惑地答应了一声“是的”,离开堆满了记账单的办公桌,隔着柜台接过两个人的名片,看了一眼以后小声嘟哝道:“特意从京都来的呀?”

“是的。我们想向您打听一件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三十多年前发生过一起引起社会骚乱的事件,叫银万事件……”

老板娘一听银万事件这几个字,马上就皱起了眉头。

“我们听说,跟事件有关的几个人曾经在您的‘紫乃’聚会。”

“没有,没有这种事。大老远地跑过来,对不起了。”老板娘非常冷淡地鞠了一个躬。

俊也见事情有点不好办,赶紧说道:“您听我说,确实有人……请原谅我不能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告诉我们,跟银万事件有关的几个人曾经在这里聚会,那……”

“怎么知道那几个人就是跟银万事件有关的人呢?”

老板娘这么一问,俊也才想到人家当然会有这样的疑问。自己盲目地相信了藤崎的话,连这个最基本的疑问都没过过脑子。

堀田说:“我们也想知道是怎么知道的,希望您也帮我们解释一下这个问题。”

但是,堀田的这句话一点作用都没有,老板娘再次非常冷淡地鞠了一个躬,又说了一句“对不起了”。俊也看到老板娘那不耐烦的表情,打算知难而退了,但转念一想,既然已经来了,还是应该再努一把力。

“请您听我解释,我们绝对不是觉得好玩才打听这件事的。在银万事件中,犯罪团伙威胁受害公司的时候,用的是孩子的录音……”

俊也虽然觉得这样说有点强拉硬拽,但还是把银万事件的概要和在自己家里发现了犯罪团伙使用过的孩子的录音,而且那录音就是自己小时候的声音,以及黑色皮革笔记本里有受害企业的信息,等等,毫不隐瞒地告诉了老板娘,还说自己家的人可能跟事件有关。

“罪犯到底是谁,我并不感兴趣。而且到了今天我作为一个普通人还找罪犯,肯定是找不到的。不过,我想至少确认一下我父亲跟那个事件是没有关系的。”

自己也许说得太多了——俊也一边说一边觉得自己说出了很多不该说出的秘密,不由得感到害怕。但是,他实在忍受不了蒙在鼓里活受罪的现状,不想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残存一点对父亲的怀疑。

老板娘还是面无表情,不过不像刚才那么不耐烦了。

“您今天跟我说的这些话我都埋在心里,不会对任何人说。但是,我对您二位没有什么可说的。二位还是请回吧。”

这次老板娘没有直接否定跟银万事件有关的人在这里聚会的事实,这让俊也看到了一丝希望。

老板娘回到办公桌前,俊也没有再跟她说话,但在心里更想知道“紫乃”跟犯罪团伙的关系了。

从事务所里出来以后,俊也和堀田默默地走下生了锈的铁楼梯。

“糟糕,我们连老板娘的名片都没拿到。”堀田丧气地挠了挠后脑勺。虽然没有得到任何信息,但奇怪的是,并不觉得白跑了一趟。

“到‘紫乃’店里去看看吗?”俊也提议道。因为只有“紫乃”这一条线索,俊也不想轻易放弃。

“去看看!”堀田做了一个鬼脸。他也打算去“紫乃”看看呢。

再次回到“紫乃”那扇古旧的推拉门前,俊也轻轻敲了敲门。薄薄的玻璃颤抖着发出了声响,却听不到里边有人答应。俊也说了声“对不起”就伸手拉门。推拉门也许是抹了油吧,很轻松地就拉开了。

进门以后右侧是一张可以坐四个人的桌子,长长的柜台前面摆着十来把带靠背的椅子。里边有通向二楼的楼梯,二楼也许有日式房间。当年,跟银万事件有关的人也许就在二楼聚会。柜台上面还没有任何餐具,灯光也很昏暗。料理店里散发着鲣鱼干高汤的香味。

“有人吗?”俊也叫道。

“来啦!”柜台深处一个粗嗓门男人应了一声。随着木屐吧嗒吧嗒的声音越来越大,一个穿着白色厨师服的大块头厨师走了过来。他的头上缠着藏蓝色大手帕,白多黑少的胡子大概有好多天没刮了。

“有事吗?”大块头厨师问道。

俊也问道:“您是这里的大厨吗?”

大块头厨师爽朗地笑了笑,双手撑在了柜台上。

看来大厨跟老板娘不一样,是个好说话的人。但是,俊也还是感到压力很大,因为他太想找到往下调查的线索了,紧张得身体僵硬。他认为不告诉大厨已经去过事务所为好,就直接切入了正题。

“突然冒昧地问您一个问题,实在对不起。我听说跟银万事件有关的人曾在这个料理店里聚会……我就是为了了解这方面的情况来这里的。”

“那可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件了……您吓了我一跳。”

大厨显出困惑的样子,俊也焦急地看了堀田一眼。堀田鼓励似的点了点头,俊也才冷静下来。于是,俊也把在自己家里发现了跟银万事件有关的写着英文的笔记本和录有自己声音的录音带的事情,以及笔记本上的英文的内容、自己的伯父等详细地对大厨说了一遍,比对老板娘说的还要详细。这是为了让对方相信自己不是开玩笑,是认真的。

“哎呀……这可真是一件烦心事。不过,说是在家里发现了录音磁带,是在谁家……”

俊也听大厨这样说,才想起来自己还没说自己是谁呢,赶紧把名片递了过去,堀田也紧跟着把名片递了过去。大厨也像老板娘那样小声嘟哝了一句:“特意从京都来的呀?”

“求求您,不管多么小的事情都可以,求求您告诉我。”俊也说着向前迈了半步。

大厨为难地摸了摸缠在头上的藏蓝色大手帕。

“我不是因为对事件感兴趣才来调查的,对于我来说,这是纯粹的家庭问题。”

听了俊也的话,大厨就像在说服自己似的连连点头,然后皱起眉头,闭上眼睛思索了一阵才说话。

“这种事情说出来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不过嘛,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看到大厨动摇了,俊也内心充满了期待。也许状况会有变化。

“求求您了,请您告诉我们吧!”

俊也和堀田同时向大厨鞠躬。

但是,大厨也许是害怕老板娘生气吧,看上去内心非常矛盾。老板娘也许现在就到店里来了。大厨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俊也直起腰来,看着大厨的眼睛。只见他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勉强点了点头。

“正如曾根先生所说。”

本来就认为藤崎说的话是可信的,但一经证实,还是有点心情激动。

“真的在这里有过聚会吗?”俊也追问道。

大厨用眼神表示认可。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银万事件发生的那一年的……应该是秋天。”

“1984年,也就是昭和五十九年吧?对不起,请问大厨先生就在这个店里吗?”

“是的。不过,那时候我还不是大厨。”大厨苦笑了一下说道,似乎是对刚才冷淡的态度表示歉意。

“麻烦您给看看这个。”站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堀田从包里拿出来一张照片,放在了柜台上。那是一张穿着立领学生制服的倔强的高中男生的照片。俊也的伯父不喜欢照相,这张照片是藤崎手上伯父的照片中年龄最大的一张。

“那次聚会,有没有这个人?”

“照这张照片的时候太年轻了,虽然我这个人善于记住别人的长相,但这么年轻时照的照片,我也认不出来呀。我对参加那次聚会的人印象都很深。他们就在二楼,吵吵嚷嚷,可热闹了。”

也许是老花眼吧,大厨把照片举起来,尽量使照片远离自己的眼睛,歪着头仔细端详起来。俊也想问问大厨,为什么知道那些人就是犯罪团伙,还想问问暴力团成员和交易中介人的事,但堀田抢先问了一个别的问题。

“那么,您是否记得有一个块头特别大的人,就好像是一个重量级柔道运动员?”

“啊,有,有一个……”

“头发是不是自然卷?耳朵是不是柔道耳[在柔道、摔跤等运动中,运动员的耳朵与垫子、对手的衣服、身体等摩擦挤压造成耳廓皮肤与软骨之间出血,形成血块残留,逐渐纤维化,由此引起的耳朵变形俗称“柔道耳”。]?”

“是的是的,确实有一个大块头、柔道耳的人。我记得那个人两次打翻了烧酒的玻璃杯,还拿去擦拭来着。”

如果当时不是发生了什么,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不会记得这么清楚吧?俊也感到,曾经在这个料理店二楼集合的犯罪团伙的存在更清晰了。

“你好!”

里边传来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大厨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哎呀!对不起,我那边正在进货呢,刚弄到一半。”

也许是供应商送食材来了。大厨好不容易才开口,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俊也觉得十分窝火。大厨向俊也和堀田行了一个礼,转身就到里边去了。

听着远去的木屐声,俊也盯住了眼前的照片。

头发是直的,耳朵也没有变形。照片上这个高中生在曾根家个子也许算高的,但以后不管长多么快也长不到重量级柔道运动员那么大吧?

“咱们赶紧走吧,说不定老板娘该过来了。”堀田转身拉开了推拉门。

俊也明白了:浮现在堀田脑海里的那个人肯定不是伯父,而是一个自己不知道的人,而那个人恐怕跟银万事件有关。

走出“紫乃”以后,俊也回头看了看二楼的窗户。在那个房间里,犯罪团伙在一起都谈了些什么呢?

再往上看,是一只站在屋顶上的乌鸦。乌鸦瞥了俊也一眼,突然沙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好像是在对俊也说:别捣乱!

6

确认了工作日程安排以后,俊也挂断了电话。

在记事本上记下前往京都市内的一个作坊的时间的同时,俊也想起了以前认识的一个缝制工匠。他们已经三年没见面了。

随着俊也经营方针的改变,跟他有来往的缝制工匠也发生了变化。父亲健在的时候,从剪纸样到粗缝,从粗缝到缝制,都在店里做。当然,只靠父子二人完不成所有定做西装的缝制工作的时候,顽固的父亲也得把西装送到他最信任的三个缝制工匠那里去。这三个工匠的特长是能一个人完成缝制一套西装的所有工序。当然,工匠也是人,也会有波动,但即便有波动,也只是涟漪程度的波动,缝制水平可以保持在一个定值以上。

现在,“曾根西装定制”的西装缝制靠的是一个集合了二十来位工匠的作坊。虽然不是一个人完成缝制一套西装的所有工序,而是几个人分工合作,不过因为是几个人集中在一个地方缝制,西装的均衡性不会被破坏。相当于设计图的纸样也委托这个作坊调整。这个作坊里都是技术很高的工匠,俊也对他们缝制的西装很满意。

但是,看着一套崭新的西装从剪纸样到做好的喜悦,现在体会不到了。对过去的怀念跟后悔常常只隔着一层纸,事到如今,想回到过去也回不去了。父亲最信任的三个缝制工匠,一个退休,一个去年去世,俊也刚才想起的那个缝制工匠也音信不通了。当俊也对他说要改变方针,走接近于“简易订货”的经营路线时,他只说了一句“是吗”,打那以后连贺年卡都不给俊也寄了。

为了在这个行业生存下去,改变经营方针是一条绕不过去的路。但是,因此断了维持了几十年的人际关系,心里不痛那是假话。就算下决心不再跟他联系,也会像油性马克笔写在白板上的字很难擦掉一样,内心的罪恶感是抹不掉的。当某些时候无意中想起时,还是会感受到内心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时的仓皇。

站在柜台里边的俊也,把一直放在电话上的手拿了下来。今天是星期天,本以为客人会比平时多,结果上午只来了两个男人和一对夫妻,而且都是先看看,没有一个打算定做。

9月已经过去了一半,阳光变得柔和一些了。俊也拿起空调的遥控器,把温度调高了一摄氏度。合上记事本看看手表,快下午2点了。堀田下午2点要来店里量尺寸,因为他今年冬天去欧洲出差,打算做一套新西装。关于这套西装的颜色和样式,上次去大阪回来,俊也在一家居酒屋已经问过堀田了。一般情况下,对第一次来店里做西装的客人,要花上四十分钟的时间,了解客人穿西装要去的地方、兴趣爱好、工作性质等。但是,堀田从俊也的父亲那一代起就是店里的顾客,已经有很多资料,简单地了解一下就可以了。

俊也回忆了一下堀田在居酒屋跟他说过的话。堀田在“紫乃”向大厨打听的那个人叫生岛秀树,京都人,少年时代跟堀田及伯父达雄在一个柔道培训班学柔道,年龄比堀田和达雄大。当时堀田刚十岁,达雄只有八岁,生岛秀树对他们很好。

“生岛秀树原来是滋贺县警察本部负责对付暴力团的刑警,后来因为跟暴力团有牵连被开除。他被开除以后我没跟他联系过,但达雄一直跟他有联系,有关他的情况我都是从达雄那里听到的。”

堀田从一开始就认为,如果达雄跟银万事件有关系的话,很有可能跟生岛秀树搅和在一起。堀田还说,在银万事件中,犯罪团伙粗暴的一面和撤退时掌握得当的娴熟技巧,都很像职业罪犯。堀田打算找以前的朋友再打听一下,俊也一直在等待堀田联系他。这件事俊也对家里人依然保密。

昨天晚上堀田在电话里对俊也说:“明天我去你店里量尺寸。”虽然没有提及生岛秀树这个人的名字,但堀田也没问问俊也是否同意就单方面确定了见面的时间,看来关于银万事件的调查,应该有了一些进展。

俊也忽然听到一阵吧嗒吧嗒的声音,回头一看,门开了,女儿诗织跑了进来。

“爸爸!你看!我有蘑菇!”

仔细一看,诗织手里提着一个大人巴掌大小的手提包。

“诗织有蘑菇啊,真好!”俊也伸手去抚摸女儿的头。

女儿却使劲摇着脑袋喊道:“爸爸!不要工作,不要工作!”

“为什么呀?”

“啊……啊……不要工作,不要工作!”

女儿诗织两岁零五个月了,会说的话一天比一天多。前些日子还分不清黄牛和蜗牛呢,现在都能说成句的话了。俊也蹲下身子,与女儿视线平齐。看着女儿那天真纯洁的大眼睛直视着自己,俊也心头一热,一把将女儿抱在怀里。今天早上俊也的母亲真由美对儿媳这么早就让诗织学钢琴什么的表示不满,婆媳之间的关系紧张起来。诗织一定是敏感地察觉到了,所以才离开心情不愉快的妈妈来找爸爸了。

由于胃溃疡吐血住院的母亲出院以后情绪特别好,坚决不让家里人把她当病人看待。不仅如此,脾气也比住院之前大了,无论什么事情都坚持自己的主张。对于这样的婆婆,俊也的妻子亚美也是毫不客气地应战。

“走啊!”

诗织大叫了一声,把装在手提包里的五个小蘑菇扔在了地板上。这种用手一按就出声的塑料蘑菇,是去儿科看病时接受的小礼物。诗织把扔在地上的小蘑菇捡起来,开始往柜台内侧的架子上摆。说到蘑菇,前几天诗织曾拿着装在袋子里做菜用的蘑菇在家里到处走。为什么要拿着蘑菇到处走,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大概是想让蘑菇做她散步时的伙伴吧。

“茶茶,茶茶,我要喝茶茶!”

“诗织,你想喝茶吗?”

见诗织点头,俊也站起身来,正准备给诗织找茶水的时候,无意中往开着门的操作间里看了一眼。他看到熨衣板的时候,想起有一块面料还没有处理,走了一下神。谁知就这么一瞬间的工夫,诗织拿起纸箱上的一个纸杯就要喝里边的茶。

那个纸杯里的茶已经很长时间了。

“诗织!”

俊也大吼一声,诗织吓得呆住了。俊也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劈手夺下了纸杯。诗织哇哇大哭,俊也拍着她的肩膀说道:“这茶不能喝,喝了会肚子疼的。”好在诗织还没喝,俊也放心了,视线落在了纸杯上。

这件小事让俊也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的电视新闻。因为害怕犯罪团伙把混入了剧毒氰化钠的糖果放在货架上,超市里所有的点心全部下架,货架空空如也。犯罪团伙把孩子们置于最危险的境地,是地地道道的杀人未遂。一想到那么可怕的事件也许跟自己的父亲有关,俊也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喉咙口。

那个笔记本和那盘录音磁带,为什么会在抽屉里呢?俊也一边祈祷着父亲跟事件无关,一边又觉得很难撇清关系。

“怎么了?”

妻子不慌不忙地从二楼下来了。被俊也吼了一嗓子正在害怕的诗织,一看见妈妈就立刻跑过去,抱住了妈妈的大腿。

“这孩子,差点喝了这杯剩茶。”俊也拿起纸杯解释道。

亚美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抱起诗织。像这种日常生活中由于疏忽大意造成的危险,不能简单地归咎于丈夫,也不能简单地归咎于妻子。所以接下来谁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令人尴尬的沉默持续着。

“在家吗?”

从店铺那边传来的堀田的声音把夫妻二人从尴尬中解救了出来。亚美抱着诗织上楼去了,俊也把纸杯扔进垃圾桶里,舒缓了一下僵硬的表情,走进店铺。

“欢迎欢迎!一直等着您呢!”俊也说着把堀田让到椅子上。

堀田把一个纸袋递给俊也:“你母亲很喜欢吃这家店的点心。”

俊也说声谢谢,接过点心,坐在了堀田对面。堀田今天穿得也很讲究。西装面料是世界上最好的面料之一——苏格兰产的荷兰雪莉,里面的衬衣一看就知道也是量身定做的。

“我忽然想到,自从你父亲光雄去世以后,我还没在俊也这里做过西装呢。”

“是的,所以您说要在我这里做西装,我特别高兴。”

给堀田做西装,是俊也把粗缝和纸样等活计交给作坊以后做的第一套西装,再加上跟堀田关系亲密,不免有点紧张。他们面对面地详细商量扣子的数目和位置、领子的宽窄、口袋的设计等。在商量的过程中,俊也很快就抓住了重点:关于这套西装,堀田追求的主题是“自然而不造作”。

两人商量了二十分钟以后,开始量尺寸。俊也让堀田脱掉上衣,站在中央的大镜子前面。堀田练过柔道,肌肉发达,胸部厚实。俊也虽然事先对堀田以前的型号了然于胸,但因为有时间,还是决定重新量一下。全身一共十八处,很快用软尺量了一遍。上衣的重点是胸围和肩宽,袖窿要恰到好处,既不能太宽,又要保证能灵活地转动手臂。裤子的重点是臀围。腰围是可以调整的,臀围一经确定就改不了了。要想达到穿着舒服又看着美观的境界,臀围的测量非常重要。

“我胖多了吧?”堀田不好意思地问道。

俊也夸张地摇着手说:“哪里哪里,四十多岁的人也不能像您的身体绷得这么紧。”

“哟,俊也越来越会说话了。”堀田高兴地笑了。

其实俊也并不是完全拍马屁,至少有一半是真心话。现在量的尺寸确实比以前的尺寸大了一点,但腰围和臀围完全可以证明堀田一直在坚持锻炼。

接下来俊也让堀田穿上一件样衣,然后沿着堀田身体的线条别大头针。俊也先让堀田放松站好,然后确认哪些地方有皱褶。这是最考验一个裁缝技术的地方。堀田的右手是正手,比左手下垂多一点,俊也就多加了一个大头针,然后后退一步确认整体效果。俊也又让堀田转动了几下身体,调整了几个大头针的位置。操作过程中几乎没有聊天,集中精力操作了半个小时才结束。

“好了。您辛苦了!”

“看你说的,俊也累了吧?谢谢你!”

俊也对堀田的关心表示感谢以后,就去操作间旁边的开水房给堀田冲了两杯速溶咖啡,用托盘端着回到了堀田身边。

“我非常高兴地等着你把这身西装做好。”堀田对俊也说。

“绝不辜负您的期待,我一定全力以赴。”

话是这么说,但下一步的制作工序都交给缝纫作坊,俊也就没什么事了。作为一个裁缝,不免感到有几分寂寞。想起别上了大头针的样衣,好久没剪纸样的俊也手痒了。

“关于咱们调查的那件事嘛……”

堀田把咖啡杯放在杯垫上,从西装内兜里掏出一张照片来。那是一张褪了色的一次成像的彩色照片。照片上的人身高体壮,穿着柔道服,双臂抱在胸前,似乎是在夸耀自己的勇武有力。他的脚下是榻榻米,大概是在武道场拍摄的。

俊也看到照片上的那个人是卷曲的短发,也是柔道耳,抬起头来问道:“这个人就是堀田先生在‘紫乃’打听过的……”

“对。他叫生岛秀树,一定参加了在‘紫乃’的那次聚会。”

俊也把桌子上的圆珠笔和便笺拿到自己这边来。堀田见他做好了记录的准备,就开始给他讲生岛秀树的经历。

“他是京都人,曾经跟我和达雄在一个柔道俱乐部练柔道,以前我对你说过吧?生岛秀树高中毕业以后,也就是1963年,到滋贺县当了一名警察。”

“警察还会去参加那样的聚会……”

“说得更严谨一点,生岛秀树刚当警察的时候不是在县警察本部,而是一个地方警察署的普通警察。后来升任巡查部长,1973年在那个地方警察署的刑事课当了刑警,1977年升任警部补,第二年才调到警察本部,被分配到暴对课。”

“暴对课?负责取缔暴力团的吧?”

“是的。警察内部的监察机关发现生岛秀树接受了暴力团的钱财,生岛秀树本人强调那只是自己工作的一个环节,但实际上有好几次搜查暴力团可疑人住宅的行动被事先泄露出去过。不过警方并没有对生岛秀树实施逮捕或把相关资料送交检察厅,对媒体也没有披露,只是让他辞职了。这是1982年的事。”

所有的事情好像全都装在堀田的大脑里,俊也拼命地做着记录。听堀田说话的口气,他很了解警察的情况。

“也就是说,生岛秀树参加‘紫乃’聚会的时候,已经不是警察了?”

“你说得对。那时候他只不过是一个当过警察的人。”

“这么短的时间,您就调查得这么清楚啊?”

“我父亲原来是京都府警察本部的刑警,因此我才练柔道的。”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父亲喜欢把他的部下带到家里来,有的部下直到现在我还能联系上,滋贺县的事就是从他们那里打听来的。”堀田笑笑,喝了一口咖啡。

“生岛秀树辞职以后,好像在京都市的一家保安公司工作,到底是哪家保安公司不是很清楚。在滋贺县的时候有老婆,还有两个孩子。”

“生岛秀树跟我伯父一直有联系吗?”

俊也想,如果把伯父跟生岛秀树的关系搞清楚,就可能判断出伯父是否参加了“紫乃”那次聚会。

“我听人说过一件奇怪的事情。”堀田说话的声音变了。

俊也赶紧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有人说,有那么一天,生岛秀树和他的老婆孩子突然就失踪了。”

“失踪……”

俊也好久没有听到过这个词了,顿时觉得毛骨悚然,直愣愣地看着堀田。

“当时生岛秀树有一个正在上初中三年级的女儿和一个正在上小学二年级的儿子。说不定我们能找到教过他女儿的中学老师,俊也跟我一起去,怎么样?”

俊也知道堀田想调查什么了。根据与银万事件相关的书籍、纪实节目等资料,可以了解到犯罪团伙使用的恐吓录音用了三个孩子的声音,其中一个是学龄前儿童,也就是自己。另外两个呢,一个是十几岁的女孩,还有一个是小学二年级的男孩。

俊也一听堀田说那两个孩子失踪了,更加意识到此事关系重大,精神上不由得产生了动摇。自己的家人说不定跟银万事件有关,而自己却把家里发现了笔记本和录音磁带的事说给外人听,太危险了。

“堀田先生,这事本来是我求您帮忙的,不知道这样说合适不合适……”俊也说到这里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了。

“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我不想……知道更多了……”

堀田像是在选择合适的词语似的,直视着俊也的眼睛:“也许我说的话不中听。这可是俊也自己决定的事情,你要是不后悔的话,我无所谓。”

把自己对曾根家的怀疑就这样置于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状态,好吗?他又动摇了。

那两个孩子现在还活着吗?当时上初中三年级的姐姐和上小学二年级的弟弟,他们的年龄跟犯罪团伙用来录音的孩子的年龄,是完全吻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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