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罪之声  作者:盐田武士

1

阿久津乘坐南海电气铁路公司的火车,在离目的地最近的一个车站下了车。

阿久津虽然是大阪府的人,但还没有来过位于大阪府中南部的堺市。不过没关系,有手机导航,不用担心迷路。走了十分钟左右,就到达了目的地。从早晨就开始下的小雨,不仅打湿了鞋子,连裤脚都打湿了。当了好多年记者了,雨天采访还是很郁闷。走在热闹的大街上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撑着雨伞来到一个叫“紫乃”的日式料理店前面,抬起头来端详了一阵。日式料理店二楼墙上的两条裂缝在一楼的屋檐处重合,就像漫画里画的闪电。镶着玻璃的木制推拉门破旧不堪,让人不由得产生一个疑问:这个小店是否欢迎客人前来?

昨天,在社会部听了那段无线通话录音以后,阿久津等记者到被称为仓库的资料保管室去,把装着银万事件资料的纸箱子翻了个底朝天,还把书架上的文件夹从头到尾查了一遍。放在这里的资料都是以前认为不需要的,例如跟受害企业有业务关系的资料,以及被判定为可能性很低的罪犯的分析记录等。

一位记者找到一个写着“金田哲司”几个字的大信封,里边有一张很粗糙的纸,纸上是用圆珠笔记录的关于金田哲司的信息。

金田哲司,家住兵库县西川市,职业是大卡车司机,工作单位不明,昭和十五年6月9日出生,可能有妻子儿女,但具体不详。备注:有无线电通信知识,有三次盗窃前科(没搞到诉讼状和判决书),专门盗窃汽车,对大阪、北摄、京都南部很熟悉。 记录比较杂乱,一眼看上去跟银万事件有关的信息只有无线通信知识和对大阪、北摄、京都南部很熟悉这两条,没有关于“紫乃”的信息。既然特意准备了一个大信封,材料为什么这么少呢?这引起了阿久津的注意。虽说是个大报社,但对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件,在资料整理方面还是很不到位的。关于金田哲司的材料也许散见于别处。在这个用圆珠笔记录的关于金田哲司的信息基础上,阿久津又根据山根来信的内容,在自己的脑子里加上了“小个子,驼背,头发稀疏”这个信息。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进行采访。突然来了个报社记者,向老板娘打听三十多年前跟她相好的一个男人,未免显得过于唐突。而且,阿久津手上并没有证据证明老板娘知道金田哲司跟银万事件有关。如果不知道,现在再挑明这件事,等于在老板娘身上留下一个污点。尽管如此,阿久津手上只有这一张牌,没有别的选择。

阿久津吐了一口气,走到还没有挂上表示开始营业的门帘的推拉门前面,把手放在推拉门上,轻轻一拉。

店门很轻松地就被拉开了。也许是由于还没有开始营业吧,店里面光线比较暗。右侧是一张可以坐四个人的桌子,长长的柜台前面摆着十来把带靠背的椅子,虽说不是很宽敞,但也不能说是很局促。

“有人吗?”

过了两三秒钟,就有一个男人答应了一声,木屐敲打坚硬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近,一个大块头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男人身上的白色厨师服与缠在头上的藏蓝色大手帕显得有些不协调,不过,满脸胡子的圆脸跟藏蓝色大手帕倒是很相配。

“有事吗?”大块头男人问道。

“您是这家料理店的大厨吗?”

“是的,您要预订宴会吗?”男人双手撑在台子上,笑容可掬地反问道。

“我不是要预订宴会,我是《大日新闻》的记者。”

阿久津说着掏出名片递过去,大厨高兴起来:“哦?您要采访我们?”这个大厨看起来是个好人,也是个嘴巴不严实的人,一定会有什么说什么。

“我想找你们老板娘问一件事,她现在在店里吗?”

“不在。这个时间她都是在事务所里。”

“事务所?”

“对,离这里不远。前边有一个停车场,停车场旁边是一家针灸治疗院,在那里拐弯,拐过去就能看到一座大楼,大楼的一层是一家铁板烧餐馆,事务所在二层。”

“谢谢您!我这就去!”

“请多多关照!给我们写好一点!”

阿久津从日式料理店里出来,按照大厨指的路,走了还不到两分钟就找到了那座大楼。顺着右侧的铁制楼梯上楼以后,马上就在西侧一扇铁门旁边的墙壁上看到了写有“紫乃”两个字的牌子。他轻轻地敲了敲门,然后站在门外等着里边的人说话。

“请进!”

是一个女人沉着的声音。

阿久津走进去一看,很小的柜台后面是一张办公桌,办公桌前坐着一个女人。女人穿的是黑衬衫、灰夹克,长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辫,面容给人清爽的感觉。女人看到阿久津以后,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对不起,打扰您了。我是《大日新闻》的记者,您就是‘紫乃’的老板娘吗?”

“是的,您找我有什么事?”女人说着走到柜台这边来。

阿久津把自己的名片递给老板娘,并为自己打扰了对方的工作道歉。

“哦,文化部的记者啊。”

“是的。我今天过来,是想向您打听一个人,我听说您知道那个人的情况。”

“什么?”

“那个人的名字叫金田哲司。”

老板娘愣了一下,表情变得僵硬起来。这种反应说明她认识金田哲司。女人拿着阿久津的名片没说话。

阿久津见老板娘不说话,继续说道:“我听说金田先生是‘紫乃’的常客。”

“你听谁说的?”

“别的记者打听到的。”阿久津当然不能告诉老板娘实情。

老板娘冷笑道:“确实有一段时间金田先生常到我的小店里来,不过嘛,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具体是什么时候呢?”

“这个嘛,我已经不记得了。”

“有人说,金田先生跟您的关系非常亲密,而且不是一般亲密。”

“是谁在那里胡说八道!金田先生干什么坏事了吗?”

阿久津心想:与其装作不知道,还不如直截了当地问。如果没有关系的话就算了,没有必要跟她客气。

“您还记得银河万堂事件吗?”

“当然记得。怎么了?找到罪犯了吗?”

“没有。我们报社要采访这个未解决的事件,计划出一个特辑。我找金田先生,只不过是采访的一个环节。”

“这么说,金田先生是罪犯?”

“哪里哪里,采访刚进入找线索的阶段。”

“不管怎么说,我帮不上忙。”

老板娘用一种“您还有别的事吗”的眼神看着阿久津。阿久津虽然感到压力很大,但不想就这样无功而返。

“您不用考虑跟事件有没有关系,就跟我谈谈金田先生的事情就可以了。比如他的职业、家里都有什么人等。”

“一点都不记得了。”

“那么,他最后一次到您的店里来是哪年?”

“不知道!我这里的客人也不是只有金田先生一个人。快到营业时间了,我这里还有好多准备工作要做呢,您可以回去了。”

阿久津意识到自己提问的先后顺序错了,应该先问金田的事,再提银万事件。老板娘也不等阿久津答话,转身回到办公桌前坐下,看着不知所措的阿久津,皱起了眉头。

“记者先生,我真的没有什么好说的。”老板娘说话的时候都没看着阿久津。

阿久津没办法,有气无力地转身离去。

高层公寓后面是一些低矮的饮食店,再往后则是高层写字楼。

遭受“紫乃”老板娘的冷遇之后第六天,阿久津驾车行驶在距“紫乃”约三十五公里处的兵库县川西市的国道上。这边本来应该是绿树成荫,可是在车里看到的是没有规划性的建筑,真是煞风景。从国道下来之后是很窄的小路。

阿久津开的是报社的车,那是一辆本田飞度。根据导航仪的指示,离目的地还有两百米。这条路太窄了,虽然不是单行线,但能否错车让人怀疑。过了牙科诊所,前方五十米可以看到一块写着“梦想租车公司”的黄色招牌,还有四面同样颜色、印着“梦想租车”几个字的旗子在迎风招展。来到公司前面一看,大约十辆小轿车停在院子里,小轿车的前挡风玻璃上标着价格。里面预制板搭建的房子前面有一块竖着的招牌。本田飞度的导航仪告诉阿久津目的地到了。

虽然院子里有空车位,但阿久津不知道那是不是给来客用的,就继续往前开,找到一个投币式停车场把车停在那里,然后走回“梦想租车公司”。虽然已经完全是秋天了,但在太阳的照射下还是觉得很热。

跟六天前在堺市采访一样,阿久津一边走一边想如何采访。绝对不能重复在“紫乃”的错误,所以他决定最后再提银万事件。可是,如果不提银万事件,一个新闻记者现在找金田哲司的理由是什么呢?有过三次前科的汽车盗窃犯,任何人一听就能想到跟犯罪有关。失败过一次的阿久津,脚步变得沉重起来。

昨天晚上11点半,阿久津接到了鸟居的电话。当时阿久津正要睡觉,手机响了。鸟居告诉他,找到了金田哲司的一个同学。鸟居也不管阿久津是什么情况,只顾一个劲儿地说金田哲司那个同学的情况。

金田哲司的同学叫秋山宏昌,跟金田哲司一样,也是第二代在日韩国人,现在七十五岁了,在西川市经营过一家二手车店,十五年前由长子继承家业。现在在同样的地方帮着长子经营着一个租车店。秋山宏昌跟金田哲司小学初中都是同学,但秋山宏昌没有前科。

来到刚才看到的预制板搭建的房子前面,阿久津掏出名片,跟里边的人打了个招呼。

“来了来了!”

一个胖胖的男人露出脸来,看上去有五十来岁,大眼睛,双眼皮,蛮讨人喜欢的。

“您要租车?”

“不是,我是《大日新闻》的记者。请问,秋山宏昌先生在吗?”

胖男人接过名片,惊叫道:“啊?我家老爷子犯什么事了吗?”眼睛变得更大了。看来这个人就是继承了秋山宏昌家业的长子。

“我在找一个人,听说我找的这个人跟秋山宏昌先生是同学。”

“我家老爷子的同学,那可得赶快找,不然不等你找到就死了。”

阿久津听了这句玩笑话,捧场似的笑了笑。

秋山家的长子紧接着问道:“找谁呀?”

阿久津没有立刻回答。如果这时候就把金田哲司的名字说出来,说不定在见到金田哲司的同学之前就被人家赶出去。但是,这种时候说“我直接问秋山宏昌吧”,肯定不合适。假装翻看采访本消磨时间的阿久津,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道:“金田哲司。”

“您要找金田叔叔啊?好令人怀念啊!他现在在干什么?哦,对了,您在找他呢。”

听秋山家的长子傻乎乎地这样说,阿久津就像得到了拯救似的。

“您等一下,我家老爷子在家呢,我现在就把他叫过来!”

“别别别,还是我过去吧。”

“没关系没关系,走过来也就是十八秒。”

秋山家的长子一边开玩笑一边拿起了桌上的电话。铺着乳白色地毯的租车公司,桌子后边是书架,靠窗摆着沙发和茶几。

“喂,爸爸,是我。睡觉哪?现在呀,有一个《大日新闻》的记者来咱们公司了。对,记者,记者,报社的记者,对。这位记者呀,说要找金田叔叔。您能过来一下吗?好,好,我们在这边等您。”

秋山家的长子说话很有礼貌,“老爷子”变成了“爸爸”也很有意思。

“老爷子马上就过来,您进来坐吧,我得去擦车了。”

阿久津脱掉鞋子进来,秋山家的长子穿上鞋子出去了。地毯比想象中还要软和,坐在皮沙发上也很舒服。阿久津从采访包里把采访本拿出来放在茶几上,把他喜欢用的自动铅笔放在笔记本上。

这回阿久津打算不提银万事件,哪怕有点牵强,也要先了解金田这个人的情况。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皱着眉头的老板娘的脸。最近五年以来,还没有遇到过这么难采访的对象。阿久津痛感自己被别人安排好的采访惯坏了。这回无论如何也要弄一个好结果出来。

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一位老人。老人慢慢脱掉凉鞋向沙发这边走来,他那浓密的白发跟浅黑色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位老人一定就是秋山宏昌了。秋山把一个镀膜纸袋放在地毯上,盘腿坐在了阿久津对面。秋山脸上的老人斑和脖子上、手上的青筋很显眼。阿久津心想:金田要是活着的话,也是这个样子。岁月流逝得真是太快了。

“老人家,您坐在沙发上吧。”

“不用,没关系的,这样更舒服。”

这样的话,阿久津稍微有点俯视老人的感觉,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老人既然坚持盘腿坐,阿久津也只好就这样把名片递了过去。

“你在找金田?”

“是的。听说秋山先生跟金田先生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学。”

“从战后连肚子都吃不饱的时候起,我们就在一起,还一起干过钣金工。不过,已经好几十年没有联系了。”

“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什么时候呢……我家长子已经工作了……应该是昭和快结束的时候吧?”

“昭和六十年以后吗?”

“记不清了……”

“当时的总理大臣是谁?……对了,阪神老虎队获得全日本冠军的时候,你们一起喝酒庆祝过吗?”

“我是南海棒球队的球迷,阪神冠军不冠军,我不关心。”

“……是吗?对了,是不是南海棒球队改名大荣的时候?”

“南海卖给大荣株式会社是昭和六十三年的事,南海结束于昭和时代。那时候金田早就逃走了吧?”

“逃走了?这是怎么回事?”阿久津惊叫起来。没想到鱼儿自己跳进网里来了。

“你们现在找金田,跟他犯罪有关系吧?”

秋山老人这话说得也太直接了。阿久津都没来得及思考怎么回答,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说了声“是的”。

“那小子是个专业偷车贼,偷汽车那可是一把好手。先把话说在前头,我可没干过坏事。我只不过是装作看不见而已。”

“我跟您说实话吧。正如您所说,金田先生说不定知道某个事件是怎么回事……”

“你就不用绕那么大圈子了,金田没少干坏事。你说的某个事件是哪个事件?”

阿久津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但走的方向并不坏,于是阿久津决定顺着秋山往下说。

“银万事件。”

“哦,知道知道。”

“您知道什么情况吗?”

“很久以前,刑警找过我。”

“关于银万事件?”

“是啊。我都忘了。刑警好像还问过我汽车的事。”

既然连报社里都有资料,刑警过来找过秋山也不奇怪。

“关于银万事件,您听金田先生说过什么吗?”

“银万的社长,是自己从防汛器材仓库里跑出来的,对吧?当时我在电视上看到这条新闻的时候,就觉得很奇怪。我就说,仓库里为什么没人看着他呢?肯定有幕后交易。金田听我这样说,就说,哪有那么简单的事!”

阿久津暂时停止了记录。事实上,那以后犯罪团伙又是放火又是恐吓信,如果幕后交易成立的话,就用不着放火也用不着恐吓信了,那样太夸张了。

“您还听金田说什么了?”

“不记得了。”

“那么咱们还回到刚才的问题,您最后一次见到金田先生,是银万事件过程中吗?”

“说不准。”

“日本航空公司客机坠落的事故[指的是发生于1985年8月12日的日本航空123号班机事故。此次事故造成520人罹难,是世界上单一客机空难中死亡人数最多的。]您还记得吧?您跟金田先生议论过那个事故吗?”

“没有……在我的记忆里没有。不过嘛,也许议论过,只不过我给忘了。”

阿久津有些急躁,他不想总在一个问题上纠缠,他想得到更多的信息。

“秋山先生,您认为金田先生跟银万事件有关吗?”

“这个嘛,我看十之八九有关。”秋山的口气是肯定的。

阿久津内心深处一股热流涌了上来:秋山一定还知道什么!

“为什么说十之八九有关呢?”

秋山瞥了急不可待的阿久津一眼,然后把脸转向了窗外,几秒钟之后,他转过脸来对阿久津说道:“记者先生,你如果找到了金田,能告诉我吗?”

“能!一定给您打电话。”

在想到报警这个词之前,阿久津条件反射似的答应了秋山的请求。

秋山从刚才放在地毯上的纸袋里拿出来一本相册。蓝色的布封面,质量相当好,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金田虽然淘气,但绝对不会去杀人,这个他早就心里有数。”

散布混入了剧毒的糖果,万一哪个孩子买回家吃了,那就是杀人。不过为了让秋山继续说下去,阿久津频频点头称是。

“时效也过了,我想死前再见他一面。”

秋山记忆力很好,说话口齿清晰,但在打开相册给阿久津看的时候,表情显得很疲惫。他打开的那一页有八张照片。有的可以看出是一群钓鱼的伙伴一起照的。没有写日期,从褪色的情况来看,都是很久以前照的。

其中一张合影,是一群满面笑容的男人。有的穿着夹克衫,有的穿着有很多口袋的坎肩。前排的四个人蹲着,后排的四个人站着。阿久津首先注意到的是前排中央一个抱着一条大鲷鱼的男人,头发稀疏,小个子,皮肤被太阳晒得黢黑。

“这个抱着鲷鱼的就是金田,他旁边是我。”

确实能看出是年轻时的秋山。头发黑黑的,也就是四十来岁。

“你没发现什么吗?”

“嗯?什么?”

“你看看后排最右边站着的这个人。”

刚才只顾看前排的人了,听秋山这么说,阿久津才把视线移到了后排。一看到那个比别人高一头的男人的脸,阿久津就像被吸住了似的,呼吸都停止了。

狐目男!

那是一种虚构的人物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感觉。除了服装不一样以外,薄嘴唇、圆脸、头发的密度、眼镜的大小,全都跟警方绘制的肖像画一模一样。特别是眼镜后面那一双吊眼梢的小眼睛……脸上各个部位就像是用尺子量过的,只能说跟肖像画是同一个人。阿久津心跳加快,浑身发冷。

“这张照片,您给警察……”

“当然没给警察看,那时候时效还没过。要是给警察看了,还不立马被抓起来?”

阿久津的眼睛看着狐目男不动了,不,是动不了了。就像青蛙被蛇盯住了似的,阿久津觉得自己就要被照片上的狐目男吞噬了。

狐目男,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2

阿久津快步走在六天前走过的路上。

就像昨日的晴朗延长到了今日一样,找到狐目男之后兴奋的余韵,依然把阿久津的心填得满满的。

采访完秋山老人之后,阿久津回到《大日新闻》社会部,把有狐目男的合影拿出来让大家传看。就连身经百战的鸟居都没有挑毛病,立刻召开了紧急会议。

“我也见过好几个所谓的狐目男,跟肖像画这么一致的狐目男,还真没有见过。”

鸟居说话的声音不大,但那种要大干一场的昂扬斗志,已经传达给坐在会议室里的每一个记者了。狐目男是犯罪团伙里唯一露过面的人物,不用说将其活捉,哪怕只能确认一下他的生死也会是一个特大独家新闻。

“狐目男的名字叫金田贵志,原名金贵成。”

阿久津翻看采访本刚念了一句,会议室里的十几个记者就欢呼起来。那个被警方绘制了肖像画的狐目男第一次有了名字。

“但是,秋山老人说,这个名字也不能保证是真的。金田哲司的亲戚说狐目男叫金田贵志,但没有亲耳听人叫过。金田哲司也不知道金田贵志的家庭状况。”

那次去钓鱼,是1983年秋天的事。秋山老人跟金田贵志那时是第一次见面,后来又一起喝过几次酒。秋山老人还说,金田贵志说关西方言,跟身材瘦小的金田哲司相反,金田贵志身材高大。

“根据以上情况分析,金田贵志这个名字很有可能是假的,我认为他是跟金田哲司一起偷汽车的同伙。”

刚有了名字又说是假的,大家都很失望,转而唉声叹气起来。接下来,阿久津向大家报告了从秋山老人那里听来的金田哲司的经历。金田哲司初中毕业后,干过十几种工作。大家一致认为,采访组当前的主要任务应该是摸清金田哲司的人生足迹。

会议结束后,鸟居让阿久津留了下来。本以为鸟居会表扬自己几句的,没想到这位事件报道组主任却严厉地说道:“没有旁证的素材算不上素材!”逼着阿久津去找旁证。

如果是在以前,阿久津马上就会垂头丧气,但是这次他想得开。他找到了连警察都没见过的狐目男的照片,基本确定了犯罪团伙的一个成员。如果顺藤摸瓜,进行得顺利的话,也许能钓到大鱼,那可是所有的事件记者梦寐以求的事情。

这种梦寐以求的事情将由一个平凡的文化部记者去完成,想想都觉得痛快。

来到日式料理店前面,阿久津穿好了上衣。表示开始营业的门帘还没挂上。时机把握得好不好,取决于老板娘在不在。

“对不起,打扰了。”

阿久津刚把推拉门拉开,就看见大厨正在往柜台上放一个大盘子。

“哟,这不是前几天来过的记者先生吗?”

“再次打扰,实在对不起。我是《大日新闻》的阿久津。”

“听说了。你是在调查一个什么事件吧?上次我还以为你要写写我们这个料理店呢。”

“实在对不起。今天再次来到这里,是想跟您单独谈谈。”

“不行不行!老板娘说了,不能说关于事件的事,可严厉了。”

阿久津已经预想到大厨会这样说了,早有精神准备。成功与失败,就看接下来怎么采访了。看到大盘子里的东西,阿久津灵感来了。

“您那个大盘子里装的是鲷鱼吧?”

“这是真鲷,可好吃啦!”

阿久津走到柜台边上,把一张照片放在大盘子旁边。

“您看看这条鲷鱼怎么样?”

大厨把那张照片拿在手上,也许是老花眼吧,只见他伸直手臂,让照片远离眼睛。看了一会儿以后,他嘴边露出一丝苦笑。

“记者先生,你是从哪里找到这张照片的?”

“我钓到这条鲷鱼可是费了不少功夫呢。这个抱着大鲷鱼的人叫金田哲司,我听说他是你们老板娘的情人。”

“……这个嘛……”

大厨呆呆地摸了摸扎在脑袋上的藏蓝色大手帕。

“后排最右边这个狐目男,到这个店里来过吧?”

“……真的嘞。”

大厨再次把手臂伸直,端详着照片,泄露心声似的小声嘟哝起来。

“我从现在开始听到的,都是您的自言自语,当然不会告诉老板娘。为了我这个不怎么样的记者,您就帮我一把吧。”

阿久津说着向大厨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大厨哼哼唧唧地嘟哝了句什么,然后说道:“其实,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说说也没什么,不过……”

阿久津看着懦弱地垂下眉毛的大厨,意识到他犹豫的原因在于老板娘。

“大厨先生,上次我也把我的名片给了您,请您相信我,绝对为您保密,这也是我们工作的铁则。我知道您是个讲义气的人,不过,那个银万事件啊,是我们关西地区的人尤其不能放过的,您说呢?”

“我说不过你……”

阿久津靠近满脸为难的大厨:“其实,类似这样的照片还会被找到的。”

大厨连着说了好几个“知道了”,双手合十向阿久津作揖:“今天可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老板娘对我一直都很关照的。”

“谢谢您!”

大厨把照片放在柜台上,指着后排最左边的一个小个子说道:“最吸引我注意的是这个人,最左边这个年轻人。这个人我也记得。”

这个人留着小平头,看上去在八个人里最年轻。

“这个人和金田哲司一起到您的料理店里来过?”

“啊。他的脸没有什么特征,我不能随便乱说。”

“您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吧,求求您了!”阿久津又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我只说一次,你可要注意听啊。”大厨无可奈何地说起来,“银万事件发生的那年秋天,是哪个月我想不起来了,总之不是夏天也不是冬天,有一伙人把二楼包了下来,我听见他们说话了。”

“您听见他们说什么了?”

“那时候我还是个跑堂的,上二楼好多次,或者问客人点什么菜,或者上菜,或者撤盘子。我看见他们的宴会可热闹了。”

“参加宴会的有几个人?”

“七个。”

“您记得可真清楚。照片上这两个人都在吗?”

“都在。”

“狐目男也在吗?是真的吗?”阿久津不由得向前探着身子问道。

“这是我第一次说,也是最后一次说。我看到了我不该看到的。”大厨的态度跟刚才完全不一样了,只见他得意地摸了摸缠在头上的藏蓝色大手帕。那是要对别人讲出自己知道的秘密时的表情。

“我记得这个小平头的哥哥当时也在场。”

“事情都过去三十一年了,您的记忆力真好。”

大厨愉快地笑了:“我从小就擅长记住别人的长相。虽然一直在厨房里,但毕竟是个餐馆,经常跟客人打招呼……这些咱们就不用说了。”

说到这里他指了指二楼:“忘不了啊。那天,我负责给二楼的客人们送酒,觉得他们喝得差不多了就往上送,那是我的工作。有一次我刚一上去,就听见他们在唱歌,不,不是唱歌,而是在吟诵川柳[日本定型诗之一。由十七个(顺序为五、七、五)音节构成的诙谐或讽刺短诗。]。”

“川柳?”

“是啊。什么‘会找借口的,要数警察本部的,搜查一课长’啦,还有什么‘乌鸦都会说,你们这些大傻瓜,将尔等嘲笑’啦,五花八门。”

听了这些奇妙的五七五川柳,阿久津马上就联想到了挖苦警察的纸牌游戏的内容。“黑魔天狗”为了掩藏自己的獠牙,在挑战书中用诙谐的语言揶揄警察是常用的手段。犯罪团伙写的挑战书,阿久津读过很多次,已经烂熟于心。此刻浮现在阿久津脑海里的,是1985年1月报社收到的挑战书。

犯罪团伙在挑战书中说:“我们为大家编写了正月里在温泉旅馆玩的纸牌游戏。”接下来就是按日语平假名顺序排列的每张纸牌上的语句,全都是讽刺挖苦警方的,其中有两句就是“会找借口的,要数警察本部的,搜查一课长”“乌鸦都会说,你们这些大傻瓜,将尔等嘲笑”。犯罪团伙嘲笑无法破案的警察本部搜查第一课课长,讽刺警方采取地毯式搜查也没有取得任何成果。其他还有“哇哇怪叫的,歇斯底里大发作,警察本部长”“好喜欢你哦,可爱的警察先生,真的喜欢你”等。这种所谓的诙谐幽默实际上是烟幕弹,这是人们后来才意识到的。

“当时气氛非常热烈,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去合适,就在屏风后面等着,结果他们说的好多话我都听到了。那时候我不懂一课长是什么意思,还以为他们是在说上司的坏话。”

“后来挑战书公开了,您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

“不过嘛,金田先生和我们老板娘很要好,我所能做的就是把当时参加宴会的那些人的长相牢牢记住。”

阿久津对“要好”这个词有些反感,但他此刻顾不上反不反感了,因为他很兴奋:讽刺挖苦警方的纸牌上的语句,就是在这个日式料理店的二楼创作的。

阿久津看了看店铺深处狭窄的楼梯,仿佛看到了罪犯们正一个挨着一个地上楼。尽管知道那只是一种错觉,但他还是觉得听到了罪犯们呼吸的声音。

“后来他们就开始谈论怎么握手言和了。”

“握手言和?”

“嗯。内容我听不懂。不过,我记得他们说出‘握手言和’这个词时,好像是在开玩笑。”

“他们是不是吵架来着?”

“不知道。不过嘛,历史剧里不是常有‘握手言和’的说法吗?也许他们要联合起来再去恐吓敲诈那些企业吧。”

“原来如此……”

“不管怎么说,那些人的川柳和那个狐目男,被我牢牢记住了。”

“也就是说,老板娘是银万事件犯罪嫌疑人的情人,您忘不了?”

“别那么说。很久以前的事情,时效也过了。虽然我说不准是从哪天开始的,总之银万事件之后,再也没见过那些人。”

跟这些严肃的话相反,大厨脸上浮现出一丝浅笑。阿久津回想起刚才大厨说过的“要好”这个词,发现眼前这个大厨对老板娘有一种复杂的感情。

三十年的沉默,也许就是为了保护一直照顾他的老板娘,他认为这就是讲义气。但是,阿久津认为这种讲义气跟良心是相违背的。那种浅笑难道是他有了一点点良心发现,从而获得了某种精神上的解放?银万事件是昭和史上最大的悬案。亲眼见过制造事件的罪犯,心情当然跟知道“国王长着驴耳朵”的理发师一样。时效已过,前来采访的阿久津就成了那口深井,供其冲着井里大声喊出在心里憋了很久的那句“国王长着驴耳朵”。

“犯罪团伙里还有您知道名字的人吗?”

“没有了。知道名字的只有金田哲司一个。”

就在阿久津想继续打听犯罪团伙其他人的特征时,大厨竖起食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

“老板娘来了!”

看着紧张得表情僵硬的大厨,阿久津竖起耳朵,确实听到了越来越近的细碎的脚步声。大厨弯着腰,指着进出柜台的通道小声说道:

“快进来,从后门出去。以后不要再到这里来。老板娘可敏感了。”

3

静静的房间里,不时可以听到翻纸页的声音。

阿久津放下记录着有关事件资料的笔记本,伸了个懒腰,靠在椅背上。透过社会部会议室的玻璃门,可以看到编辑部大办公室里还有人影。在这个三连休期间,关西地区各地举行的运动会的比赛成绩不断地通过传真或邮件送到报社来。从打印机里吐出来的A4纸和从传真机里吐出来的传真纸,一叠一叠地摆在经济部和体育部之间的大桌子上。临时来报社打工的女人们默默地用电脑输入着比赛成绩。

这个假日是星期一。会议室里有三个加班的,其中一个是外人。他们把各种资料和文件摆在会议室中央拼起来的四张长桌上,一件一件地翻阅。

他们上午就在会议室里了,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下午5点。阿久津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中午他只吃了两个饭团。

“你小子可真悠闲哪!”鸟居见阿久津靠在椅背上休息,厉声挖苦道。

阿久津条件反射似的坐直身子,继续翻阅资料。

“还是那么严厉,一点都没变!”水岛用开玩笑的口吻缓和了一下紧张的气氛。

所谓的外人,指的就是水岛。

“阿久津干得不错嘛!”水岛又说。

“这小子经费花得最多,我就得让他多干活。他周游世界用的是报社的钱。”

鸟居对阿久津去英国采访一无所获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但是,阿久津自负地认为,自己采访到了特大独家新闻,对得起那点经费。

把金田哲司与说普通话的男人的无线通话录音搞到手,是在赌上微小可能性后去了一趟名古屋的成果。紧接着又从金田哲司的同学秋山宏昌那里拿到了狐目男的照片,然后又掌握了犯罪团伙在“紫乃”聚会的情报,如果再把那次聚会时创作了讽刺警察的川柳写进报道,一定很有可读性。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材料都是阿久津一个人搜集来的,另外,时效已过,相关人员口风不那么紧了也是事实。但是,无线通话录音、犯罪嫌疑人的照片、犯罪团伙在“紫乃”聚会的证词,都能写成很好的报道,都可以成为引人注目的独家新闻。阿久津认为鸟居怎么也应该说几句慰劳的话,表扬表扬他。

与此同时,阿久津觉得采访还可以深入下去,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是点,而是线,如果把金田哲司这个点跟四面八方连线,一定能连接上某个人物。现在能做的,就是耐心地去摸索任何一种可能性。

“那个大厨所说的‘握手言和’,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水岛把桌上的柿子籽形状的米果抓起几个塞进嘴里。水岛非常高兴看到能够重新采访银万事件,脸上和没有头发的头部都散发着红润的光泽。

“我认为是那些家伙决定握手言和以后一起对付大企业和警察。特别是喝了酒以后,借着酒劲,就开始编写耍弄警察的川柳了。”

水岛对阿久津的意见表示赞成:“就是,那些家伙得意忘形了。”

跷着二郎腿的鸟居“砰”的一声把一个文件夹摔在桌子上:“不能忘了犯罪团伙有七个人。人类这种生物,哪怕只有三个人也会形成派系之分。犯罪团伙也会分成两派,也会有交易,他们一起喝酒,也许就是为了握手言和。”

水岛是个墙头草,马上又点头表示同意:“原来如此,有道理有道理。”的确,精通企业信息、会偷汽车、有无线电知识、熟悉股价操控,需要多方面的能力,只有一个小组是不可能制造那么大的事件的。“黑魔天狗”应该是一个既狡猾又残暴的双头怪。

“也许那个大厨还会想起什么,你再去找他一次。”鸟居对阿久津说道。

不用鸟居说,阿久津也想那样做。虽然大厨说他一直受到老板娘关照,但明显可以看出他对老板娘有一种不正常的感情。从他的表情和说话的口气来看,他的心里一定有什么想法。听到老板娘的脚步声表情变得僵硬的脸,就是他们之间不正常的证据。尽管他警告阿久津说“不要再到这里来”,那也只是说说而已,再去了他也不能把阿久津怎么样。

“对了,水岛先生,当时您的干劲可真大呀!”鸟居指着桌子上的文件夹说道。那是当时跟银万事件相关的剪报。

“那有什么用?离审判还远着呢。不管是好是坏,反正我是拼命去干了。有人说,关西地区的记者,政治和经济是弱项。为了采访那个事件展开的竞赛,是互相没有防备的竞赛。”

“这么大的悬案,警方连个像样的总结都没有,不用说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每天都为了抢先刊出独家新闻混战的各家报社,为剧场型犯罪提供了舞台的媒体,也没有对当时的报道做出任何结论。”鸟居感慨地说道。

奉行“独家新闻至上主义”的鸟居能说出这番话来,阿久津感到有些意外。

“在昭和时代,报纸的责任比现在大得多。这么说也许有点不礼貌,当时我们认为电视的作用就是娱乐。要说新闻,还得看报纸。特别是在地方上,这个倾向更严重。银万事件发生的时候,在常驻大阪府警察本部的各种媒体记者中,除了各报社的记者,只有NHK电视台的记者能收到相关信息,其他民间电视台的记者都收不到。”

水岛骄傲地夸耀着以前报纸的辉煌时代。实际上,阿久津对此也深有体会。小时候,邻居中没有一户人家不订报纸。

“现在谁也不要求报纸的速报性了,我担任常驻大阪府警察本部记者时,最重要的就是要比别的报社快,要是比别的报社慢了,肯定被降职。”

阿久津想起了水岛的上司三船的故事。当时三船是驻大阪府警察本部记者组组长,曾宣称:“如果错过了采访抓到罪犯的瞬间,我就离开报社。”然后怀里揣着辞职信四处奔波。

“当时是互相没有防备的竞赛吗?”阿久津问道。

鸟居笑着点点头:“那时候完全是自己强迫自己。一心想着在对方写出来之前发表,渐渐地就控制不住自己了,竞赛到了最后就是不管质量如何,只管数量优先了。而且编辑部每天都给银万事件留着版面。朝刊夕刊都留着版面,连续几个月填满版面是非常困难的。”

“现在轻松多了。”

听了阿久津的话,鸟居脸上浮现出难得一见的笑容。

“完全没有必要勉强写下去。连续一个月写同一个事件的报道,值得见报的材料还能有多少呢?”鸟居似乎在反省以前的做法。

阿久津想,也许正是因为有诸多反省,鸟居才留在了他的位置上。

阿久津虽然已经当了十多年记者,但还没有做好面对社会的心理准备。现在,如果再发生跟银万事件同样的事件,自己有不刊登犯罪团伙的挑战书的勇气吗?罪犯来通知说在某个商店散布了混入剧毒的糖果,敢装作没看见吗?如果不登报的话,万一哪个孩子吃了混入剧毒的糖果,谁负责呢?

恐吓信送到企业以后呢?如果不向社会披露,罪犯可能会以为企业有可能私下里跟罪犯交易,罪犯前来接触的可能性就会增大,当然逮捕罪犯的概率就会增加。这也可以看作一种“社会正义”吧。但是,作为一家民间企业,有权利隐瞒吗?

“不知道”或者“不得不想一想”,是阿久津最实在的回答。

“我认为电视的力量强大起来是在银万事件以后。罪犯的目标是糖果对吧?一想到自己的孩子有可能吃到有毒的糖果,家庭主妇肯定会看电视。电视台的综合节目必然会报道。在电视上可以看到监控录像录下来的画面,也可以听到罪犯利用孩子录的所谓指示。报纸做不到的事,电视可以做到。”

两位老记者的感慨,是对古老的报纸的怀念呢,还是对报纸的存在感一年不如一年的现状的悲叹呢?阿久津说不上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自己如果不被拉进这个年末特辑的采访组,就意识不到新闻报道应该是个什么样子的。

经过长时间的查阅,精力越来越不能集中了。但是,把鸟居扔在这里自己先走,阿久津又说不出口。

“加了一天班,咱们去吃烤肉吧!”水岛不慌不忙地提议道。

阿久津立刻响应:“太好了!同意!”出去吃烤肉是离开报社的一个不错的理由。疲倦的身体需要烤肉滋补,再喝点酒,当场解散回家的可能性很大。本来就是休息日,鸟居也不会要求再回来继续加班。

“嗯?”鸟居好像没有听见水岛吃烤肉的提议,盯着拿在手上的一张照片仔细看起来。那张照片是从装着有关股价操控的资料的大信封里拿出来的。他好像发现了什么新线索。

“怎么了?”阿久津问道。

“阿久津,把秋山老人借给你的那张钓鱼的照片拿过来!”

阿久津把那张照片递给鸟居,鸟居把两张照片并排摆在了桌子上。

“果然一样。”

水岛也走过来,站在鸟居身后,掏出老花镜问道:“什么一样啊?”

“钓鱼的照片后排,站在狐目男相反一侧的这个小平头,大厨说过记得他,是吧?”

“是的。他也许参加了在‘紫乃’的聚会。”

“你们看看这个。”

另一张照片是一个业余棒球队的合影。球员们穿的是白色棒球服,戴的是黑色的帽子。胸前的刺绣是龙飞凤舞的英文字母,看不出来是什么文字。照片装在一个证券公司的信封里,可以认为是这个公司的业余棒球队。

“这个棒球队正好九个人。”水岛说道。

正如水岛所说,以有棒球得分记录板的棒球场为背景,四个人蹲着,五个人站着。球员中有年轻人,也有中年人,有胖子,也有瘦子。一看就知道是个业余棒球队。不管怎么说,在公司里工作的人利用休息日打棒球,是阿久津无法想象的。

鸟居伸出左右两只手的食指,同时指着照片上同为后排最左边的一个人。

“啊!真的!”水岛叫道。

与此同时,阿久津屏住了呼吸。棒球队这张照片上那个人虽然戴着棒球帽,但还是能看出跟钓鱼的照片上的小平头是同一个人。体形也一样,可以断定是同一个人。阿久津又反复对比着看了半天,两张照片上相同的人物只有小平头一个。

“这个公司在什么地方?”水岛问道。

“东京。以前是一家很有影响力的公司,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

“这个棒球场也在东京吗?”

“这个说不好。这张照片不知道是谁拍的,也不知道是哪个记者搜集来的,照片背面什么也没写。”

“这个小平头是证券公司的职员吗?”

“棒球比赛一个队出场的人数最少为九人,他们一定还有帮手。”

听着水岛和鸟居的对话,阿久津心想:这个人肯定参加了“紫乃”的聚会。就在这一瞬间,无线通话录音在他耳边响起。

“事前的卖出要暂缓,跌到最低点就买入。只要干得漂亮,就一定能大赚特赚。”

年龄、普通话、东京的证券公司、股票、金田哲司的朋友……不就是无线通话里的牛若丸吗?想到这里,阿久津的脑子里又挂上了一个线索。在东京采访立花的时候,立花说,在兜町有一个传闻,说是有一个很奇妙的股价操控团伙。在这个股价操控团伙里,有一个引起过立花注意的人物。阿久津闭上眼睛,拼命刺激着大脑里的海马。

男青年、一桥大学、不会说关西方言、熟悉关西地区地下交易市场的人脉、出没于兜町、信口说谎……浮现在脑海中的一条条信息,都被小平头吸过去了。在记者生涯中阿久津有过好多次这样的感觉——所有的光线都集中在一个焦点上的感觉。

“对不起,这张照片我用一下!”

阿久津拿起棒球队的合影,回到自己刚才坐过的位子上。他从采访包里拿出数码相机,利用微距模式拍了一张照片。然后他从相机里拿出SD卡,插入电脑,拨通了立花的手机。

“是立花先生吗?我是以前采访过您的《大日新闻》的阿久津。休息天给您打电话,真对不起。您现在有时间吗?我想跟您说几句话。谢谢!我给您发了一张照片,发到您以前告诉我的邮箱里了,希望您能看看这张照片……”

4

上升的箭头亮着,箭头下面的数字越来越大。

高速电梯里只有阿久津一个人。这次采访,比起一个月以前那次采访立花,手中的王牌数量不一样。马上就要开始采访了,什么信息需要说出,什么信息不需要说出,什么信息说出来好,什么信息说出来不好,最合适的那一条线应该画在哪里,阿久津都还没有想好。

给立花打电话以后,今天正好是第十天。立花看了阿久津发给他的业余棒球队的照片以后,马上就给阿久津回了电话,说话的语气非常兴奋。

“没错!没错!就是他!那小子还是业余棒球队的哪!你是在哪里看到这张照片的?”

立花马上跟那个证券公司联系,问了三个人,结果谁都不记得照片上这个小平头。不,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不记得的,只有这个小平头。也就是说,其余八个人,穿着棒球服,跟一个不认识的人在一起照了一张照片。还有比这更叫人觉得诡异的事情吗?最后可以断定的是,这个小平头根本就不是那个证券公司的人。

那以后,立花用一个星期的时间,拿着照片在兜町通过各种关系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一个人,就是阿久津马上要见的姓西田的男人。这个西田提出的采访条件极为异常:不许问他本人的情况,不许录音,不许照相,采访时间不能超过十分钟,只能采访一次。立花也不认识西田。因此,这是一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采访。

采访的地方定在东京饭田桥车站附近的一家酒店的一个房间里。立花和西田在那个房间里等着阿久津。阿久津从车站往酒店走的时候,把提问的先后顺序在脑子里整理了一下。与此同时,抹掉了刚才浮现在脑海里的王牌。

电梯在二十一层停了下来。阿久津走出电梯,先向左边看了一眼,又看看墙壁上标记房间号码的数字,然后向右看。阿久津出差都是在网上预约商务酒店,这么高级的酒店从来没有住过。楼道很宽,亮度适宜,绝对没有商务酒店那种阴森森的气氛。

阿久津踏着舒适的地毯往前走,站在约好的房间门前的时候正好是下午2点55分。阿久津短短地吐了一口气,轻轻地敲了敲门。几秒钟之后,听到立花说了声“请进”。

进门之后第一个感觉是光线很暗。遮光窗帘严严实实,窗帘前边站着一个男人,个子很高,白发较长,跟站在他旁边的大块头立花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两个人看上去就是兜町的象征。

这是个比较宽敞的双人房,应该是提前预订的吧。房间中央摆着几把椅子。阿久津和西田见面后,用握手代替了交换名片。让阿久津感到意外的,是西田那一脸灿烂的笑容。

“我是《大日新闻》的阿久津,今天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我应该向您说声对不起,采访条件太苛刻。理由我就不详细说了,总之我是不能在人前露面的。顺便说一句,西田这个姓也是假的。”

见面之前阿久津一直提心吊胆,还以为西田是一个多么令人感到恐怖的人物,一见面才发现是一个既懂礼貌又很温和的人。阿久津很想知道西田为什么“不能在人前露面”,但时间不允许他问这个问题。

“那我就开始采访了。我想了解一下照片上后排最左边这个人的情况。”

坐下之后,阿久津立刻拿出采访本开始提问。立花一直在窗户那边站着。

“他叫什么名字?”

“吉高弘行。”

阿久津确认了是哪几个汉字之后,把这个名字记在了采访本上。

“西田先生跟吉高先生是怎么认识的?”

“吉高上大学的时候,教他炒股的人就是我。后来我们又一起搞过股价操控。”

“他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三十多年没有联系了。”

是继续了解吉高的情况呢,还是直接进入银万事件这个正题呢?阿久津选择了后者。

“也许您已经知道了,我现在正在采访银万事件。刚才您说跟吉高先生三十多年没有联系了,三十多年前,正是银万事件发生的时候。”

西田点了点头。

阿久津决定投一个直线球:“西田先生,您认为吉高先生跟银万事件有关系吗?”

西田右手的手指尖顶着下巴,扭头看了看窗户那边。西田脖子很长,这个动作使他很像一只仙鹤。阿久津犹豫着要不要再加上一句什么,但最终选择了等待。

“我认为很有可能。至少比‘魔力触手’可能性大。”

站在窗前的立花表情松弛下来。因为他也说过同样的话。

“为什么呢?”

“因为吉高在事件发生之前查过跟食品有关的股票。我当时就觉得有点不正常,后来发现他查过的股票中囊括了银河、又市、万堂、希望、鸠屋、摄津屋,也就是说,在银万事件中所有受害的公司。”

“所有……”

吉高原来在阿久津心目中只是一个被怀疑的对象,现在几乎可以确认吉高是罪犯之一了。所谓的“黑眼睛的外国投资家”就是吉高吗?

“吉高先生是哪个股价操控团伙的,您知道吗?”

“我不知道。这是真话。银万事件发生之前,他就开始渐渐疏远我。理由很简单,他找到了别的地方,也就是说,加入了别的股价操控团伙。”

“希望您能把您所知道的都告诉我。”

“那个股价操控团伙的本尊是谁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本尊下边的股价操控手应该有三四个,而且都是嘴很严的人。那三四个股价操控手里,除了吉高以外,还有一个东京大学毕业的女人。”

“那个女人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干这行的高学历一点都不新鲜。那个女人比吉高年龄大,不是关西人。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了。”

“那个股价操控团伙的金主是谁?”

“应该有好几个吧。基本上都是关西地区的。吉高最主要的金主叫上东忠彦。”

确认了是哪几个汉字之后,阿久津把这个名字也记在了采访本上,并画上了一个圆圈。这时,阿久津马上意识到无线通话里提到的由先生是姓氏的罗马字第一个字母。

“这位上东先生是干什么的?”

“您连上东忠彦都不知道吗?”

对西田感到意外的问话,阿久津只能老老实实地摇头。阿久津痛感自己这个文化部的记者太欠缺这方面的知识。

“建筑业的交易中介人。如果有什么重建项目,百分之百由他承担。”

“上东先生现在在哪里?”

“已经去世了。以前,就连都市银行的高管都得定期去拜见他。”

“吉高先生没有其他的投资人吗?”

“不知道。但是,以前一提到黑钱,想到的一定是暴力团系统、朝鲜半岛[此处指在日韩国人的势力。]、宗教。暴力团是通过自己经营的企业赚钱,朝鲜半岛1990年前后就赚到了五千亿韩元,至于所谓的新兴宗教,赚的钱就更多了。能够那么巧妙地隐藏起来的股价操控本尊,金主不可能只有上东忠彦一个人。在那个股价操控团伙里,恐怕每个股价操控手都会把相当数量的金主抓在手里。”

遗憾的是,采访到现在,除了吉高和上东,没有什么具体的东西。看来,谜一样的股价操控团伙也只能了解到这些了。阿久津一边想着在什么时候打出什么样的王牌,一边注视着面前的男人。

“您跟吉高先生三十多年没有联系了,那么您间接地听到过他的消息吗?”

“没有,一点都没有。恐怕……下面的话我不想说,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应该是失手了。我只能祈祷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您和吉高先生是怎么认识的?”

“这个我不能说。”西田毫不客气地拒绝回答。

阿久津决定把王牌甩出来。虽说有风险,但采访西田只能有一次,不能错过机会。

“请您看看这个。”

阿久津把夹在记事本里的一张照片拿了出来。那是金田哲司一个人的照片。不出所料,立花立刻凑了过来。

“您认识这个人吗?”

“不……”

站在西田身边的立花歪着头,也表示不认识。看来在这里得不到关于金田哲司的信息。这时候阿久津认为没有把狐目男的照片拿出来太对了,否则就会把《大日新闻》的独家消息泄露出去。

阿久津看了看手表,采访时间只剩四分钟了。在干燥而安静的房间里,只能偶尔听到楼道里有些许动静。寂静逼迫着阿久津做出决断。

要不要让西田听一听无线通话录音呢?录音长达两分五十秒,确认说普通话的男人是不是吉高需要十秒。如果让西田听了那段录音,《大日新闻》手上有罪犯的无线通话录音的事,很有可能被其他报社知道。万一别的报社找到这段录音并报道出去可就惨了。

如履薄冰的阿久津又看了一眼手表,同时计算了一下今天取得的成果:吉高和上东的名字,吉高所在的股价操控团伙里一个东京大学毕业的女人。

远远不够!

一想到再也不可能见到西田,阿久津就下了决心,迅速从采访包里把微型录放机拿了出来。立花见状慌忙制止道:“阿久津先生,不能录音。”

“我不是录音,也不想录音,我是想让西田先生听一段录音。西田先生,可以吗?”

西田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困惑,但很快同意了。

“求二位一件事,听了这段录音以后,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能答应我吗?”

立花和西田对视了一下,一齐面向阿久津点了点头。

“现在开始播放两个男人的无线通话录音,请二位认真听。现在开始。”

听到电脑合成的声音之后,阿久津感觉到立花和西田都做好了准备。“咂咂咂”的杂音打破了寂静。

“听到我了吗?牛若丸,我是天丸!”

“听到了,信号很好。天丸,我是牛若丸!”

刚听到牛若丸的声音,西田就看着阿久津点了一下头。

证据有了!这是吉高弘行的声音。他是犯罪团伙一员的可能性增大了。

关于在位于百万遍地区的复印店复印材料的对话之后,又是一阵杂音。

“希望食品公司的股票买入情况怎么样了?牛若丸,我是天丸。”

“事前的卖出要暂缓,跌到最低点就买入。只要干得漂亮,就一定能大赚特赚。”

“知道了。资金没问题吗?”

“正在筹集。”

“由先生好像不高兴了。”

“你听谁说的?”

杂音再次响起,接下来是关于阪神老虎队的对话、澳大利亚国宝考拉、跟《周刊文春》连载的《疑惑的枪弹》事件中的三浦和义一起喝过酒等话题。天丸担心被监听,二人结束通话时,阿久津按下了停止键。

“阿久津先生,您拿出照片的时候我就想,您真不简单啊,居然能把这个搞到手。”

立花是感慨还是询问,阿久津没有细想。不管什么信息,立花都能将其跟金钱联系在一起,而且在兜町有强大的人脉。对于这样一个人,阿久津只是笑了笑,没说别的。也许立花和西田也意识到天丸就是金田哲司了。

“录音里说普通话的年轻人,自称牛若丸的,就是吉高先生吧?”

“没错,就是他的声音。不只是声音,就连说话的口气都是吉高的。”

“他们谈到了希望食品的股票,好像警惕性很高。”

“如果不想暴露身份,又想买卖股票,比什么都重要的就是抽身的时机。希望食品是第几家受害企业?”

“第四家。”

“如果是第四家的话,那就是对前三家得到的利益还不满意。本来是抽身的时机,还想着卖光是不行的。当然也要看把利益上限定在多少。”

“听了西田先生一席话,才知道股价操控团伙里都是一些聪明绝顶的人。”

“我认为他们肯定是赚了。但是,他们是怎么从金主那里把本金吸引过去的,这是个疑问。特别是在中央,那是要花很多钱的。”

“中央?”阿久津没听懂。

“从饭田桥去的话,坐有乐町线,向南三站。”立花的话帮了阿久津的忙。

西田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阿久津跟立花对视了一下。采访结束的时间到了。

阿久津把采访本和微型录放机装进采访包,跟西田握手道别。因为事先已经约好了西田和立花留下,阿久津一个人先离开,于是阿久津转身走出了房间。

等电梯的时候,阿久津掏出智能手机,检索了一下有乐町线的路线图。饭田桥向南三站是永田町[东京都千代田南端的地名,日本国家政治的中枢地区。国会议事堂、日本首相府、众议院议长官邸、参议院议长官邸等都在这里。]站,看到“永田町”这三个字的时候,阿久津就像站在了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前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与其说是高墙,倒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黑洞。

三十多年前,记者们可能也追到了这里。如果他们在黑暗中没见到一丝光亮,那光亮也照不到自己身上。此前还以为自己已经接近昭和史上最大悬案的罪犯了,看来自己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作为生活在平成时代的一名记者,此后能做到的事情是什么呢?

阿久津连回答的轮廓都描画不出来,混混沌沌地上了电梯。

5

就要出门了,诗织却开始脱袜子。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淘气啊!”亚美大声斥责着女儿。

诗织却抬起头来,看着奶奶真由美笑了。诗织好像学会在淘气中找到快乐了。真由美蹲在诗织身边,笑着夸奖道:“小诗织真聪明!”真由美对儿子和儿媳都很严厉,一见诗织就满脸笑容。

亚美跪在诗织另一侧,拿起女儿刚脱掉的袜子,要给她穿上。

“不要妈妈穿!我要奶奶穿!我要奶奶穿!”诗织大喊大叫。

“随你的便!”

亚美一大早就起来准备野餐时吃的盒饭,觉没睡够,心情烦躁。

“生那么大气干吗?”奶奶真由美一边给孙女穿袜子一边不满地嘟哝道。

亚美装作没听见,拿起了餐桌上的饭盒。

曾根俊也敏感地意识到亚美有可能迁怒于自己,赶紧拿起孩子的东西和铺地用的塑料布等走出了家门。车库在店铺的对面,俊也走过去打开后备箱把东西放在里边。满脸不高兴的妻子亚美坐在副驾驶座上,母亲坐在亚美后边,诗织坐在固定在奶奶旁边的儿童安全座椅上,大家都系好安全带以后就出发了。

每次出去玩都是一个忙碌的早晨,不过还好,总算按照预定的时间出发了。今天是“曾根西装定制”的定休日,俊也一家要去的地方是京都市内的水族馆。水族馆和动物园都是诗织喜欢的地方。

“喂,这是刚从咱家邮箱里拿出来的。”

等红灯的时候,亚美从包里拿出来一个白信封。信封上的收信人地址和收信人姓名,都是方方正正没有特征的字。没有写寄信人的名字。

“谁寄来的?”俊也问道。

亚美看了看信封,说了声“奇怪”,递给了俊也。俊也随手把信装进了上衣的内兜里。

三年前刚建好的水族馆在展示海洋生物方面下了很大功夫,因此特别有人气。到了周末和休息日,来水族馆的人很多,周围的停车场全都停得满满的。不过,“曾根西装定制”的定休日不是周末,水族馆人不是很多,诗织可以自由地到处乱跑。

“大山椒鱼!大山椒鱼!”

刚走进水族馆,诗织就欢快地叫起来。紧挨着入口处,是一个按照京都的河川意象建造的水槽,水槽的角落里有十几条大山椒鱼重叠在一起,一动也不动。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块大石头。

“今天也有很多大山椒鱼!”

诗织激动地叫着,靠近水槽。

亚美看着那一堆大山椒鱼皱起了眉头。俊也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一个两岁的孩子,为什么会对一点都不华丽,而且一动不动的大山椒鱼感兴趣呢?

“小诗织真了不起!”奶奶笑着说道。

不管孙女喜欢什么,奶奶都无条件支持。诗织就像那些大山椒鱼一样,蹲在水槽前面,一声不响地盯着看起来。俊也见诗织不想动地方了,就把她抱起来继续往前走。看完了海豹和海狗,又在企鹅馆前隔着玻璃照了相,后来又看了海豚表演,还在出口附近买了几个超级球。每次来都是这一套,但诗织好像永远都玩不够。

快到中午的时候,全家人来到宽广的大草坪上。秋高气爽,非常舒服。来水族馆游玩的人们,有的铺开塑料布坐在上面吃午饭,有的在玩飞盘,有的在弹吉他,玩得都很快乐。

俊也和亚美一起把塑料布铺开,解开包着三层饭盒的包袱皮,打开了饭盒的盖子。炖牛肉的香味钻进鼻孔,肚子马上就跟着咕咕叫了起来。

“我要吃饭团!”

诗织一把抓起妈妈专门给她做的三个小饭团,大人们都笑了。

“诗织!一个一个地吃!”亚美教训道。

诗织不理妈妈,伸手又去抓炒鸡蛋。

“用叉子吃!”

母女俩之间的小战争不只在家里上演。有孩子在不能安心吃饭,但也不闷得慌。

诗织一吃完饭就光着脚丫子在草坪上奔跑起来。俊也抓住女儿,给她穿上袜子和鞋子,拿出一个供孩子玩的小足球和女儿一起玩。后来加入的亚美一脚把球踢出老远,诗织大笑着追了过去,亚美跟在女儿身后。

看着女儿欢快的笑脸,俊也心里热乎乎的。休息日虽然也想在家里睡个懒觉,但睡懒觉绝对敌不过女儿的笑脸。工作上了轨道,女儿也很可爱。年轻的时候认为平凡的生活很无聊,现在觉得这才是幸福。

俊也又看了坐在草坪上的母亲真由美一眼,真由美正在看着水族馆那个方向。一想到自己小时候母亲也像亚美跟着诗织跑那样跟着自己跑,就觉得母亲老了。母亲显得很疲倦,脸色也不好。母亲夏天吐血的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忘记了,正所谓好了伤疤忘了疼。俊也正要过去陪母亲聊聊天,诗织和亚美先跑过去了。

“奶奶!我来给您当医生!”

难道说自己的心情传达给两岁的孩子了?只见诗织拿着刚才买的超级球当听诊器,放在了奶奶的肚子上。诗织每个月总有一两次去小儿科看病,她是在模仿医院的医生。

“谢谢你我的好孙女,诗织真是个好孩子!”真由美抚摸着诗织的头夸奖着。

诗织高兴得又蹦又跳:“奶奶!这个给您!”说着就把超级球使劲往奶奶怀里塞,差点把奶奶推倒。

俊也奔过去:“妈,不要紧吧?”

真由美摆摆手站起来:“我去一下卫生间。”

“我也去!我也去!”

亚美想把诗织叫住,但诗织根本不听,最后祖孙三代一起去了。

俊也盘腿坐在草坪上,拿起瓶子喝茶。喘了一口气之后,想起了亚美在车上给他的那封信。他从上衣的内兜里把信拿出来,虽然没有寄信人的名字,但一眼就看到了邮戳上的“堺”字,心里顿时乱作一团。自己跟堺市的关系只有“紫乃”。

直到看不见那祖孙三代了,俊也才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信纸上的字跟信封上的字一样,也是方方正正的。抬头是“曾根俊也先生”,落款果然是“紫乃”的大厨。

信纸只有一张,开头连简单的问候语都没有,直接就写道:

有一件事想告诉您。 ——进入10月以后,有一个报社的记者到“紫乃”来过两次。他也是为银万事件而来的。让我感到吃惊的是,他手上竟然有狐目男的照片—— 俊也倒吸一口凉气。报社记者在采访银万事件……

思考能力停止了一瞬间之后,有一种胃疼时胃里的东西往上涌的感觉,那是恐惧造成的。报社记者在追查事件的真相。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追查事件的真相呢?可能性只有一个,那就是有人把黑皮笔记本和盒式磁带的事透露出去了。

想到这里,俊也浑身发冷。

俊也把手放在剧烈跳动的心脏部位,拼命使自己平静下来。把自己家里的事情到处乱说,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在那祖孙三代从卫生间回来之前,俊也一直在胡思乱想。

如果打情报战,打信息战,自己绝对不是对手。专业记者是有组织的,要是想调查的话,自己的名字啦,住址啦,马上就能找到。现在他们已经把狐目男的照片搞到手了。

自己本来是一个追踪别人的人,转眼间就反转过来,成了被追踪的人。俊也一时转不过弯来。一想到记者会把一切公之于世,俊也浑身颤抖起来。出了汗的右手拿着“紫乃”大厨来的那封信,什么都没拿的左手攥拳放在了膝盖上。看着滚落在塑料布上的超级球,心想无论如何也要保护诗织……

大厨说,他没有对记者说堀田和俊也去过“紫乃”的事,这让俊也感到一丝安慰。大厨还说,可以给记者打电话了解到更多的信息。俊也心想,躲还躲不及呢,还自投罗网?

大厨最后说,随信寄去记者的名片,希望能帮到俊也。

俊也战战兢兢地打开用薄纸包着的名片,同时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他死盯着名片上的字,确认着“追踪者”的名字。

——《大日新闻》文化部记者 阿久津英士——

6

在黄油奶糖似的甘甜之后略有一丝苦味,很少喝咖啡的俊也觉得这种咖啡好喝。

俊也把咖啡杯放在茶几上,看着站在不远处的老缝制工匠河村和信。把西装裤子拿在手上的河村,既认真又迅速地检查着裤子缝制的质量。看着河村不时把老花镜往上推一推的样子,俊也怀念起以前见过的河村来。那时候河村也是不时把老花镜往上推一推。

10月中旬,变得柔和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河村和信曾经是为“曾根西装定制”缝制西装的工匠。三年前俊也改变经营方针以后,河村再也不接俊也的电话,俊也给他寄贺年片他也不理。

昨天,俊也去跟“曾根西装定制”签约的工匠作坊的时候,听说河村两个月以前退休了,便决定去河村家看望他。河村家不大,但缝制工作室很宽敞。有工作台,有熨衣板,一面墙都是摆满了顾客的原始资料的架子,还有装满衣架的纸箱,但并不显得拥挤。

“我这里的咖啡怎么样?”河村突然问道。

俊也没有想到河村突然问这样一个问题,结结巴巴地答道:“好……好喝。”在老前辈面前,俊也显得有些紧张。

“我买了一台咖啡机。以前我一直认为老伴冲的咖啡最好喝,其实这个更好喝。”

刚才听河村说,老伴已经在一年前去世了。俊也心里很难过。从小时候起,俊也就经常跟着父亲到河村家来,最初河村夫妇住在公寓里。河村太太脸圆圆的,很和气。河村夫妇没孩子,所以特别喜欢俊也。

“听说您退休了,过来看看您。”

“啊,我老啦。眼睛也看不清了,手也不利索了。”

想想也是,俊也看着河村缝制西装也有三十多年了。对于这样一位老前辈,俊也只有敬佩,因为俊也经常为自己的买卖能不能继续下去而烦恼。同时,俊也又为这位已经六十五岁的老人担心,以后怎么生活呢?

河村把裤线笔直的西装裤子放在工作台上,然后站在了挂在衣架上的西装上衣前面。

这套西装是堀田委托俊也做的。英国爱丁堡哈里森的特级面料,既柔软又富有弹性,适度的光泽,高贵典雅。俊也自己也有一套这种面料的西装。深沉大气的灰色看上去沉着庄重。内衬是深蓝色,具有扣人心弦的魅力。右侧腰部加一个零钱口袋、袖口的扣子重叠起来等,又添了几分情趣。

俊也把堀田的西装拿到河村这里来,理由之一是堀田是父亲的朋友,也是父亲的顾客,更重要的理由是想让河村认可自己经营方针的改变没有错,希望为了守旧不再理睬俊也的河村说一句“好东西就是好东西”。

河村看得很仔细,一直没说话。俊也敬仰河村的技术和精神,正因为如此,他也害怕河村说话。

“这位客人以前爱好运动吧?”

俊也点点头。

河村盯着西装又问:“是不是堀田先生定做的?”

西装上衣没有绣名字。俊也惊奇地问道:“您是怎么知道的?”

河村笑着答道:“看体形,看情趣,就知道是堀田先生的。”

俊也看着河村的脸,想起了自己年轻时跟河村学艺的情景。

当时俊也为一位老师做了一套西装,可是无论怎么修改,也去不掉肩部的皱褶,于是就向父亲请教。严厉的父亲对他说,自己遇到的问题要自己解决。没办法,俊也就悄悄地来到了河村家里。

河村听俊也说明情况之后,随手抽出一张面巾纸来,灵活的手指把面巾纸折成三种皱褶:“这是拉拽的时候形成的皱褶,这是折回去的时候形成的皱褶,这是面料多余的时候形成的皱褶。你做的那套西装肩部的皱褶是哪一种?”

俊也答道:“是折回去的时候形成的皱褶。”

河村听了俊也的回答,就把剪纸样的方法告诉了俊也。俊也回去后按照河村说的方法改了纸样,就像变戏法似的,皱褶消失了。俊也对此感慨万端,那以后更加谦虚地学艺,手艺越来越好。

俊也在河村这里受到启发,再加上多年的实践,掌握了不使西装出现皱褶的方法,省掉了粗缝这道工序,没想到这竟成了河村远离“曾根西装定制”的原因,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光雄先生可是我的恩人呢。”河村说着把西装上衣从衣架上拿下来放在工作台上,然后把西装裤子挂在衣架上,“我家原来是一家酒铺,父亲去世后我把酒铺改成了裁缝铺。当时我二十七岁。但是,什么也不考虑就开店是不行的。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过了好多年也还不上贷款,只好含着眼泪把房子和土地都卖了。没有工作,也没有住处,我和母亲连饭都吃不上了。就在那时,光雄先生对我说,他要开店了,问我能不能帮他缝制西装。”

“您跟我父亲是裁缝专科学校的同学吧?”

“是的,虽然我岁数比他大,但我们是同班同学。我的铺子关了以后,你父亲给了我很多活计,让我能养家糊口了。好几次都是先给加工费。最让我高兴的是,我又能缝制西装了,而且是一个人从头到尾缝制一套。”

河村把西装上衣也挂在衣架上,宣布检查完毕。

“光雄先生刚开店的时候资金一定很紧张,但他一直在用我。我们在一个仓库似的集装箱里谈这谈那,有时候还一起去看面料。每天很累,但是很快活。”

河村怀念了一阵过去之后,感叹道:“真是好人不长寿啊。”

往往是父母去世后,儿女才念父母的好。不只是儿女,就连跟父亲一起合作过的裁缝都感谢父亲。俊也为有这样一个父亲感到自豪,越来越觉得父亲不可能参与银万事件。

俊也站起来,从河村手里接过堀田定做的那套西装。

“能展示男子汉风采的好西装!这么好的西装,拿到哪里去都不逊色!”

“真的吗?”俊也高兴地叫起来。

“西装的事我从来不说假话。俊也,以后就是你的时代了,朝着你看准的目标走下去吧!我给你鼓掌加油!”

听了河村发自内心的话语,俊也心头一热。自己的裁缝铺走到今天,没有什么后悔的,但这三年来,一直怕见到河村。

这样的话就可以大胆地朝前走了。俊也觉得一身轻松。

这一个星期以来,俊也脑子里想的都是“紫乃”大厨的来信,特别是记者的名片,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躺在床上不住地翻身,甚至觉得阿久津英士随时都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像是滚雪球似的,越想越多。什么将来诗织不得不转校啦,“曾根西装定制”的牌子不得不摘下来啦,等等,不一而足。

俊也用谷歌搜索引擎搜索了一下阿久津英士这个名字,没有找到一张照片,只有一些对方以前写过的记事。主要是有关文艺界的记事,但在数年前也报道过发生在大阪的事件和事故。由于看不到本人的样子,俊也就更感到害怕。俊也的朋友里没有一个当记者的,所以,一个有能力有才干、薄情寡义的记者形象,在俊也心中一天天鲜明起来。

自己今天到河村这里来,也许是因为在不知不觉之中想依靠很久以前就认识的河村,也许是希望从河村这里了解一下父亲的情况才能安心。

今天,河村肯定了俊也做的西装,使俊也稍微平静了一些。自己能做的事情从一开始就确定了,那就是保护自己的家人,做好每一套西装。

一介裁缝能做的事情,还能有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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