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告谕浰头巢贼

做人:王阳明心学的真正传习  作者:费勇


做人:王阳明心学的真正传习

王阳明善于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和矛盾,也特别善于说服别人,这在赣南剿匪中,表现得特别突出。他有一篇《告谕浰头巢贼》,是写给浰头的土匪的,很有攻心战的风格,被后人认为是道出了心学的要领。这里将全文译出:

本院巡抚此地,铲除盗贼,安抚百姓,是我的职责所在。刚刚上任,就听说你们常年在乡村之中流窜劫掠,杀害良民。每天都有被害的百姓前来告状。本想立即带兵剿灭你们,但随后去征伐漳州贼寇,打算回军之后,扫荡你们的巢穴。等到平定漳州贼寇,计验战功,被斩杀、俘获的贼寇共计七千六百余人。经审查得知,当时带头作恶的贼寇也就四五十人,跟风追随作恶的同伙也不过四千余人,其余的大多是被胁迫而入伙,这让我不由得心中悲伤。

由此想到,在你们巢穴当中,难道就没有被迫之人吗?况且,我还听说你们中有不少大户人家的子弟,其中也一定有能审时度势、通晓义理的人。我到任至今,还未曾派人前去晓谕招抚,岂能突然就发兵剿灭你们?如此,就类似于不教而杀,日后我也定会心有遗憾。所以,今天特意派人告谕你们:不要自以为兵力强大,还有比你们兵力更强大的;不要自以为巢穴险要,还有比你们巢穴更险要的;但这些更强大的、更险要的,都已被我歼灭得一干二净了。你们难道没有听说吗?

人情之所共耻的,莫过于身负盗贼之名;人心之所共愤的,莫甚于身遭劫掠之苦。假如现在有人当面骂你们是贼,你们必定会勃然大怒,你们怎可心里厌恶盗贼的恶名,却干着盗贼的恶行呢?假如有人烧毁你们的房屋,抢劫了你们的财产,霸占了你们的妻女,你们一定会对他怀恨切骨,宁死也要报仇雪恨。你们如今将此等恶行施加于人,别人怎么可能不痛恨你们呢?人同此心,难道你们不懂吗?

你们甘心为贼,想必其中也有某些不得已的苦衷。或许被官府逼迫,或许为大户侵害,一时冲动,错起念头,误入歧途,后来又不敢轻易回头。你们的这些苦处,也的确让人觉得可怜,但也是你们不能真切悔悟造成的。你们当初决定去做贼寇,明明是活人寻死路,尚且说去就去,而今如果能弃恶从善,那便是死人寻求活路。你们反而不敢,这是为什么呢?如果你们今天像当初去做贼寇一样,拼命脱离贼巢,官府怎能非要杀你们?你们久习恶毒,忍于杀人,心多猜疑。哪里明白有教养的人,无缘无故杀只鸡犬都会于心不忍,更何况是人命关天呢?如果轻易杀掉你们,冥冥之中,定有报因,灾祸殃及子孙后代,我何苦一定要如此?

我每每为你们想到这些,就彻夜难眠,也无非是想给你们寻一条生路。如果你们冥顽不化,我就不得已要发兵,那就不是我杀你们,而是老天要诛杀你们了。如果说我完全没有杀你们的心,那也是欺骗你们;如果说我非要杀你们,这又绝非是我的本心。你们今天虽然做了贼寇,但从前也都是朝廷的赤子!就像一对父母有十个孩子,八人善良,二人悖逆,想要加害其他八人。作为父母,必须除掉两个逆子,其他八人才能得以安生。都是自己的孩子,作为父母,为什么偏要杀掉那两个孩子?那是因为迫不得已啊!对于你们,我的心也是如此啊。如果这两个孩子能悔恶迁善,痛哭流涕,诚心归顺,做父母的也必然会心生悲悯,接纳他们。为什么?不忍心杀掉自己的孩子,实乃父母的本心啊。如今二人能够顺遂了父母本心,还有什么比这令人高兴的!对于你们,我的心也是如此啊。

听说你们身为贼寇,收入也不多,有的人连衣食都难以保障。你们何不把辛苦做贼的那份精力,用来种田经商呢?那样很快就可以发家致富,安心享受自在的生活,放心纵意地畅游于城市之中,优哉游哉行于田野之上。哪里会像今天,整日担惊受怕,出门要躲避官府,防范仇家,回到贼巢又怕被官军围剿诛杀,只好潜藏身形,掩藏行迹,一生忧苦,最终落得家破人亡,妻儿戮辱。这样的日子有什么可留恋的吗?你们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如果你们能听从我的劝告,弃恶从善,我就把你们当作良民来看待,当作赤子来安抚,不再追究你们过往之罪。像叶芳、梅南春、王受、谢钺这些人,如今我已经把他们当作良民一般来看待了,你们难道没有听说?如果你们恶习难改,那只好任由你们如此。到时候,我南调两广的狼兵,西调湖、湘的土兵,亲率大军去围剿你们。一年剿灭不尽那就两年,两年不尽那就三年,你们财力有限,我官府兵粮无穷。纵使你们都是有翼之虎,谅你们也难以逃于天地之外!

唉!我哪里是真的想杀尔等啊!你们非要残害我那些善良百姓,让他们无衣御寒,无食果腹,无房容身,无田耕种,让他们父母死亡,妻离子散。我想让他们躲避你们,可是家园已被你们侵占,他们已经无处可躲;我想让他们送钱财给你们,可是家资已被尔等掠夺,他们已经无钱财可送。如果你们站在我的位置想一想,也会认同必须要把你们全部剿灭。

我现在派人安抚晓谕你们,赐予你们一些牛、酒、银两和布匹,使得你们妻儿与你们团聚。其余的人很多,无法全都顾及,各发一篇晓谕,你们好自为之吧。我言已无不尽,我心已无不尽,如果这样你们仍不听我劝告,就不是我有负于你们,而是你们有负于我,那我就再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唉!天下皆是我的同胞,你们都是朝廷赤子,我最终不能抚恤你们,竟至于诛杀你们,痛哉!痛哉!写到这里,不觉泪下。

告谕浰头巢贼

---正德十二年五月

本院巡抚是方,专以弭盗安民为职。莅任之始,即闻尔等积年流劫乡村,杀害良善,民之被害来告者,月无虚日。本欲即调大兵剿除尔等,随往福建督征漳寇,意待回军之日剿荡巢穴。后因漳寇即平,纪验斩获功次七千六百有余,审知当时倡恶之贼不过四五十人,党恶之徒不过四千余众,其余多系一时被胁,不觉惨然兴哀。

因念尔等巢穴之内,亦岂无胁从之人。况闻尔等亦多大家子弟,其间固有识达事势,颇知义理者。自吾至此,未尝遣一人抚谕尔等,岂可遽尔兴师剪灭?是亦近于不教而杀,异日吾终有憾于心。故今特遣人告谕尔等,勿自谓兵力之强,更有兵力强者,勿自谓巢穴之险,更有巢穴险者,今皆悉已诛灭无存,尔等岂不闻见?

夫人情之所共耻者,莫过于身被为盗贼之名;人心之所共愤者,莫甚于身遭劫掠之苦。今使有人骂尔等为盗,尔必怫然而怒。尔等岂可心恶其名而身蹈其实?又使有人焚尔室庐,劫尔财货,掠尔妻女,尔必怀恨切骨,宁死必报。尔等以是加人,人其有不怨者乎?人同此心,尔宁独不知?

乃必欲为此,其间想亦有不得已者,或是为官府所迫,或是为大户所侵,一时错起念头,误入其中,后遂不敢出。此等苦情,亦甚可悯。然亦皆由尔等悔悟不切。尔等当初去从贼时,乃是生人寻死路,尚且要去便去;今欲改行从善,乃是死人求生路,乃反不敢,何也?若尔等肯如当初去从贼时,拼死出来,求要改行从善,我官府岂有必要杀汝之理?尔等久习恶毒,忍于杀人,心多猜疑。岂知我上人之心,无故杀一鸡犬尚且不忍;况于人命关天,若轻易杀之,冥冥之中,断有还报,殃祸及于子孙,何苦而必欲为此?

我每为尔等思念及此,辄至于终夜不能安寝,亦无非欲为尔等寻一生路。惟是尔等冥顽不化,然后不得已而兴兵,此则非我杀之,乃天杀之也。今谓我全无杀尔之心,亦是诳尔;若谓我必欲杀尔,又非吾之本心。尔等今虽从恶,其始同是朝廷赤子。譬如一父母同生十子,八人为善,二人背逆,要害八人;父母之心须除去二人,然后八人得以安生;均之为子,父母之心何故必欲偏杀二子,不得已也;吾于尔等,亦正如此。若此二子者一旦悔恶迁善,号泣投诚,为父母者亦必哀悯而收之。何者?不忍杀其子者,乃父母之本心也;今得遂其本心,何喜何幸如之;吾于尔等,亦正如此。

闻尔等辛苦为贼,所得苦亦不多,其间尚有衣食不充者。何不以尔为贼之勤苦精力,而用之于耕农,运之于商贾,可以坐致饶富而安享逸乐,放心纵意,游观城市之中,优游田野之内。岂如今日,担惊受怕,出则畏官避仇,入则防诛惧剿,潜形遁迹,忧苦终身;卒之身灭家破,妻子戮辱,亦有何好?尔等好自思量。

若能听吾言改行从善,吾即视尔为良民,抚尔如赤子,更不追咎尔等既往之罪。如叶芳、梅南春、王受、谢钺辈,吾今只与良民一概看待,尔等岂不闻知?尔等若习性已成,难更改动,亦由尔等任意为之;吾南调两广之狼达,西调湖、湘之土兵,亲率大军围尔巢穴,一年不尽至于两年,两年不尽至于三年。尔之财力有限,吾之兵粮无穷,纵尔等皆为有翼之虎,谅亦不能逃于天地之外。

呜呼!吾岂好杀尔等哉?尔等苦必欲害吾良民,使吾民寒无衣,饥无食,居无庐,耕无牛,父母死亡,妻子离散。吾欲使吾民避尔,则田业被尔等所侵夺,已无可避之地;欲使吾民贿尔,则家资为尔等所掳掠,已无可贿之财;就使尔等今为我谋,亦必须尽杀尔等而后可。

吾今特遣人抚谕尔等,赐尔等牛酒银钱布匹,与尔妻子,其余人多,不能通及,各与晓谕一道。尔等好自为谋,吾言已无不尽,吾心已无不尽。如此而尔等不听,非我负尔,乃尔负我,我则可以无憾矣。

呜呼!民吾同胞,尔等皆吾赤子,吾终不能抚恤尔等而至于杀尔,痛哉!痛哉!兴言至此,不觉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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